曾皓小说:奇迹发明家 作者:曾皓 关于这个小说: 我在写我的一个篇小说的时侯,总听到一种扑扑的声音,我心神不灵,那个小 说怎么也写不下去了。那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总有一种另外的想 倾述的冲动。我爬起来坐在桌前,我不知道写什么,我只听到那种扑扑的声音铺满 我的整个脑海。我铺开纸,我说,那我就画一对飞翔的翅膀吧,可是没想到,等到 第二天早上之后,我留在纸上的竟是这个小说。我喜欢它,虽然它因为来得太快还 不能算是完美,但它终就是我在写作中的一个意外的收获。我本来想再放一段时间, 再改改它,把它打理得更美一点,现在贴上来,请朋友们多指正吧,也便于我修改 它。 谢谢。 1 我们又从城里搬回了蒲村,跟三年前我们从蒲村搬到城里相比,这一次我们可 说是垂头丧气的了。我们确实高兴不起来,姐姐们闷闷不乐地帮着妈妈搬东西,就 连爸爸那个得了臆想病的傻瓜儿子也在伤心地流着眼泪。 爸爸一声不吭,倦着一把瘦骨头,躲在那件肮脏的军大衣里,不住地咳嗽。咳, 咳,咳,狗日的咳嗽已把他折磨得差不多了。我们听见从他的肺膛里传出呼哧呼哧 的声音,就就像多年前我们家那件抽火用的破风箱一样。我们惊惶失措地看着爸爸 咳嗽,他每咳一声,我们的心就莫名其妙地抽搐一下。我们担心,有一天,他会像 农村的巫婆从嘴里吐出青蛙一样,哇地一下就把一颗心或是肝给咳出来了。 我们把一些破旧的东西搬上车,是一架牛拉车。爸爸执意不坐汽车,现在他听 见汽车的喘息和那股汽油味就开始没命地呕吐。他恨汽车恨得出油了,甚至害怕有 人在他面前提到汽车两个字。我们理解他的心情,因为他当了三十多年的医生才辛 辛苦苦攒起来的钱,在进城搞汽车运输队之后,全亏了,并且惨得一蹋糊涂。我们 不知道爸爸破产的过程,我们只知道最后我们卖完了城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坐着舅 舅的牛拉车,带着一些变不成钱的破铜烂铁,灰溜溜地回到了乡下。 我们断断续续地往回赶,因为爸爸的身体受不了颠簸。爸爸裹在一床烂棉絮里, 像个柔弱的婴儿。妈妈托着他的头,一边用毛巾擦着他咳出的痰,一边忍着眼里快 要流出的泪水。我们听着牛车轮子发出的骨碌碌的声音,霜冻的地面泛着盐的白光, 我们谁也没有话说。 整个冬天我们都觉得非常的寒冷,爸爸的咳嗽一直贯穿着这个阴郁的季节。我 们终日提心掉胆,害怕他难以撑过这个寒冬。但是最终他活了下来,我们为妈妈和 我们取得的这场胜利而欢欣鼓舞。我们期待着爸爸能够走出这次事业惨败的阴影, 重新带领我们向幸福的小康生活前进。 爸爸已开始在村里行走,我们知道他还并不老,可是他看起来却像个老头一样, 驼着背,拄着一根木棍,缓缓地绕着我们的房前屋后走上几圈,有时还要弯腰咳上 一阵。我们在田里劳动的时侯,妈妈看着爸爸的身影,好像充满幸福和自豪地说道, 你们看,我们家的老头子也能走动走动啦,要是再有几顿白米饭,熬点骨头汤给他 喝喝,说不定他就能跑起来啦。 谁也不希望自己的爸爸像个病猫一样,我们想方设法给爸爸弄来了白米饭,妈 妈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块肥肉,我们闻着肥肉的香味,馋得流出了口水,可是妈 妈一点也不心软,坚决保证了那些好东西都落进了爸爸的口中。后来的事实证明我 们做的这一切都白废,当我们在日后谈到爸爸的所作作为时,妈妈还恨恨地说道, 早知道是这样,那时还不如把那些东西拿来喂狗。 可是我们谁也想不到后来的事,我们当时只一心一意地想着爸爸的身体能早日 复原。爸爸的身体终于在第二年的夏天复原了,在天气最炎热的伏天,爸爸甚至还 偷偷地跑到河里去洗了个澡。要不是妈妈发现了的话,爸爸说他还可以游出我们这 条蒲江,游到长江去。我们都知道爸爸在吹牛,可是我们心里由衷地高兴,爸爸已 差多恢复到原来的爸爸了。 我们想着该给爸爸派一件什么样的活儿,现在既然他差不多恢复过来了,就得 和我们一起干活来维持这个家。要知道我们能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全是妈妈带着 我们在田地里没命地干。 我们不知受了多少人的白眼和讥讽,我们都咬牙挺过来了。现在好了,爸爸恢 复过来了,我们会和他一起,用劳动和汗水重新挣回我们应有的一切。 我们想找个适当的时机,向爸爸说出我们的意思。妈妈总是一拖再拖,每次总 是对我们说,再等等吧,他不是刚缓过神来吗?可别再把他压垮了,等他精神再好 一点,干起活来会更有劲的。可是后来有一天,妈妈进去和爸爸说的时侯,我们听 见了争执声,隔了一会儿,妈妈流着眼泪出来了。我们急于想知道结果,妈妈擦了 擦眼角的泪,伤心地又非常气恨地说道,你们的爸爸说他已经干够了,现在什么也 不想干。 我们以为爸爸是在和我们开玩笑,什么叫干够了呢?人活着总得要吃啊,要吃 就得去卖力气,自古以为不就是这个理吗?可爸爸好像是真的不想干了,现在整日 整日地躺在床上,不知道他怎么就躺得住,每次进他房间的时侯,不是看见他蒙着 被子呼呼地睡大觉,就是两眼呆呆地看着房梁,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白天我们仍和妈妈一起,在田地里拼命地干活。田 地里有干不完的活呀,那些庄稼总是催着我们去侍候。因为忙不过来,现在我们一 天只吃两顿饭,每次吃完饭后我们总要留一碗放在爸爸的床头。后来妈妈又跟爸爸 提起干农活的事,没想到爸爸哼也没哼一声。妈妈摔门出来后,就再也没进过那个 房间。 妈妈说,既然他什么也不愿意干,那饿死他活该。每次吃饭的时侯,妈妈坚决 不留爸爸的份。 有时锅里剩下一点饭,妈妈也要把它装起来,藏在一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可 是爸爸仍然没有被饿死。我怀疑妈妈是真的没发现,还是装着没看见,虽然我们和 妈妈一样痛恨爸爸,可是我和姐姐们总会悄悄地省下碗里的饭,然后通过各自的秘 密渠道转移到了爸爸的手中。 我们谁也没有跟爸爸说过话,我们从不进那间屋也没和他打过照面。我们有时 怀疑他是否还活着,当我们悄悄地从窗台和门洞里取出空碗的时侯,我们都由衷地 感激菩萨,感谢他还没有把爸爸带到阎王爷那里去。 2 我们好像已经忘了他。我们谁也不提起他,妈妈觉得提起他就是一种羞辱。村 里所有的人都在议论爸爸,最开始我们觉得很难堪,没想到妈妈对我们说,有什么 好难堪的,难道因为他我们就不活了,别人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吧,他们总有嫌 累的时侯,没有你们的爸爸我们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吗,就当你们从来没有过爸爸 就行了。 可是我们仍然没法忘记他,我们在空闲的时侯总要想那么一阵。这么久了,他 该变成什么样了呢?胡子老长老长了吧!他的胃怎么样了?天天吃我们碗里的冷饭 受得了吗?夜里他冷吗?那么久没见过太阳,他的皮肤受得了吗?他的身上是不是 长虱子了。 这些我们无从知道,我们心里渴望见着他却又害怕见着他,我们说话的时侯尽 量回避一些有关他的字眼,我们的目光甚至害怕在他所住的房间里停留。 后来有一天,我们在田里除草的时侯,突然听见,从我们的房屋时传来扑扑扑 的声音,我们把目光望过去,看见有一只绿色的大鸟正在那间屋的窗户上盘旋。我 们看见一个陌生的面孔出现在窗台上,我们不知怎样形容,那个头发长长,面孔惨 绿的人竟是我们的爸爸。这是我们这么久来第一次看见爸爸,妈妈看了一眼后就背 过脸去,眼里马上滚出了泪水,天啦,他的样子多像一个娇怪。我们目不转睛地看 着爸爸,只见他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正在和那只绿色的大鸟作亲 切的交谈。 爸爸打开了那扇木质窗,那只绿色大鸟飞了进去,从此和他住了下来。后来, 从那扇打开的窗台里又飞进了各式各样的鸟。我们的房屋真正成了一个鸟窝,整日 都是叽叽咕咕的鸟叫和扑扑的翅膀扇动的声音。最让我们受不了的是那些鸟儿拉出 的鸟粪,整个村子都能闻到我们房屋发出的那种恶心的臭味。 现在村子里又传出了许多关于爸爸的传闻,以前他们只知道爸爸好吃懒做,是 扶不上墙的烂泥。现在呢?他们有的说爸爸中了邪,有的说我们家祖坟葬得不好, 在我们祖坟上老有鸟儿在做窝,冲撞了先人。我们偷偷地去看了,可是并没有他们 所说的鸟窝。还有的则说我们家先人以前在哪里哪里打死过一只神鸟,现在活该是 得报应的时侯。 每一种传闻都对我们不利,我们害怕出门,害怕听见别人打听或是说起关于爸 爸的事。我们总感觉脊梁骨痛,好像有无数的人在戳我们的后背。直到事隔多年后, 我们的脊梁骨有时仍然隐隐作痛。对于这些传言,我们还是相信爸爸是中了邪这一 说法。虽然我们恨他给我们带来了这么多的耻辱,但是我们仍然没有失去希望。 我们在征得妈妈的同意后,花重金给爸爸找来了驱邪的巫婆,就是那种能从嘴 里吐出青蛙来的巫婆。巫婆在我们家折腾了好几天,把我们的房前屋后和祖坟都看 遍了,最后在我们的堂屋里设起了法坛。那几天我们家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比城 里的电影队来时还热闹。作法的时侯一般都是在晚上,听巫婆说,妖怪们都是在晚 上披着烂蓑衣出来活动。乡亲们吃完饭后,手里提着小板凳,早早地来到我们家的 院子,抢先占了个好位置。可是我们谁也看不见那些披着烂蓑衣的妖怪,仅管我们 使劲地睁着眼睛。我们看见巫婆手里拿着符咒,在我们的墙壁上乱贴,嘴里念念有 词。我们屏住呼吸,神情紧张,唯一一次让我们感觉妖怪临近的时侯,是法坛上那 盏油灯忽地闪了一下,巫婆表情严肃,轻轻地嘘了一声,说道,来了。我们的心提 到了嗓子眼,可是那灯闪了一下之后又恢复了正常,爸爸的房间里安静极了。 乡亲们都私下里在说巫婆作法的效果不大,还有的说是她的功力不够,跟谁谁 比差点远了。 想必是这些话传进了她的耳中。这天晚上作法时,巫婆使出了全身力气,在我 们的堂屋里又唱又跳。临近午夜的时侯,我们听见爸爸咳嗽了一声,接着是那些鸟 儿扑扑地急速扇动翅膀的声音。巫婆侧耳听了一阵,回头对我们说道,你们听,那 些妖怪正在和我的法力拼斗,再有一阵,它们全都得降服了。 我们全都睁大了眼睛,爸爸的屋里又响了一下,巫婆又卖力地唱了一阵,接着 又没什么响动了。我们睁着疲惫的眼睛,正要犯困的时侯,突然听见一阵哗啦啦的 巨响,爸爸房间的门不知怎么一下打开了,接着从里面冲出一群黑压压的大鸟,刮 着一股旋风,像滔天的浪头一样,劈头盖脸地朝堂屋的法坛和巫婆扑了过去。 我们好像突然在梦中惊醒,谁也不明白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只看见巫婆爬 在地上,正呜呜地发出惨叫。我们回来神来,全力驱逐了那些鸟。巫婆从地上爬起 来,全身挂满了鸟爪划过的伤痕。不过我们怎么挽留,巫婆带着一脸的惊恐,说道, 这邪她驱不了, 还是让我们另请高明吧,然后连夜离开了我们的村庄。 接下来我们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那天晚上的事经乡亲们一传,方圆百里的村 子都知道了,有的还越传越神,最后竟变成了我们家出了一个任何法师都收拾不了 的妖怪。还有更可笑的是,说爸爸是神仙下凡,甚至还有人不远千里迢迢地跑来请 爸爸为他们治病。我们都弄糊涂了,不知道哪些说法是真的。不管是来看稀奇的, 还是来求神治病的,都被我们挡了回去。 我们受不了那种纠缠,我们永远都不愿意相信这些说法中的那一个是真的。 我们实在受不了了,用妈妈的话说,这样子我们还怎么活?那天我们全都站在 爸爸的房门前,妈妈提着嗓子高声说道,我不管你是神还是妖,可你这样子让我们 怎么过,你要是还有点良心的话,就看在这些小孩的面上,离开这个家吧,你要是 神仙,哪里不能去呀,为什么还要呆在这里。妈妈说完流下了眼泪,我们也跟着流 下了眼泪。爸爸没有说话,可是我们后来回忆时又好像听见他说了些什么,只是当 时我们都有点悲伤,一句也没有听见。 当天晚上,我们在睡梦中突然被一阵扑扑的翅膀扇动的声音惊醒。我们谁也没 有起床,我们不知道又要发生什么事。接着我们听见爸爸的声音,像鸟叫声一样呜 呜地响了几声。我们感觉得到,一大群鸟绕着我们的房顶,扑扑地飞了几圈,然后 便像潮声一样,慢慢地消隐在夜空中。 第二天早上我们没有听见爸爸的咳嗽声,爸爸的房门大开,一只鸟儿的踪影也 见不着,爸爸好像也和那些鸟儿一样飞走了。 3 爸爸在村子东头的杨树林里修了一间屋,可是谁都说那是一个窝。因为那间屋 修在一棵高大的杨树的树叉上,就像一个巨大的鸟窝。那么高的一棵树,我们怎么 也猜不出他是怎样爬上去的,爸爸和他的那些鸟就住在那间屋里。 我们谁也不知道他要在那棵树上干什么,最开始的时侯,村里的一些小孩和吃 饱了没事干的人整天蹲在树下,他们仰起头,想看清楚爸爸到底在干什么。总有人 来告诉我们一些零散的消息,你爸爸在和那些鸟儿说话;你爸爸像个傻瓜一样,两 眼发呆地看着那些鸟儿飞翔;你爸爸在吃鸟儿叨来的胡萝卜;你爸爸在学鸟儿飞翔, 差点从树上摔下来了。对于这些消息,我们尽量装着无动于衷的样子,好像他们所 说的那个爸爸跟我们是毫无干系的人。事实上我们已经做到这样,我们不想再跟他 有任何联系,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他赶出了我们的生活。 但我们还是很容易就遭到打扰,爸爸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城里,还有更远的地 方。一些记者慕名而来,他们对树上这个和鸟儿一起居住的人发生了没完没了的兴 趣。他们拥到我们家,探寻有关爸爸的一切。在遭到我们的拒绝之后,他们就跑到 了杨树林,愚蠢地想直接跟爸爸对话。最开始爸爸对这些搞文字工作的人充满崇敬 和热情,他站在高高的杨树上,试图对记者们发表一篇他好像已深思熟虑过的长篇 大论,可是爸爸的语言系统好像已经受到了严重的破坏,记者们听到的只是一些和 鸟儿一样发出的叽叽咕咕的语言。 爸爸的演讲结束后,可是谁也没听懂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他们只听到爸爸在不 停地重复着奇迹两个字。可到底是什么奇迹呢?记者们不停地追问,可是最后爸爸 失去了耐心,他钻进那个叫鸟窝的小屋后,就再也不出来了。 记者们的报道千奇百怪,后来我们都看见那些报纸了,有的说爸爸是一只鸟, 有的说是鸟仙,有的说是鸟和人类的使者,有的干脆说是神经病。总之什么样的说 法都有。紧接着村子里络驿不绝地来了很多人,有本省的,还有外省的,甚至还有 外国人,他们都是在看了那些报道后从四面八方赶来参观的。村子里修起了高档的 旅馆,餐厅和台球室。村里的人从田地里走出来,他们已经学会了怎样赚那些外地 人的钱。当地政府来了人,专门把爸爸住的杨树林用栅栏围了起来,取名叫珍稀鸟 类动物保护区,还拨了专款修通了城里到蒲村的公路,以便那些外来的人更方便来 到我们这里。 我们仍然和妈妈一起种着田,我们没有从田地里跑出来去赚钱。早些的时侯, 还有人来指点我们,让我们在杨树林修个关口,在那里收门票,怎么说树上的那个 人也是从我们家出去的,我们要去收票,谁也不敢说什么。可是那些人都被妈妈骂 走了,现在谁也不提了,刚好让当地政府捡了个便宜。即使我们现在想承认树上的 那个人是我们的爸爸,也不会有人答应了。 现在他已经是大家的了,就跟我们川东大巴山一样,是属于川东大巴山每一个 人的,是我们川东大巴山的骄傲,甚至是我们国家的骄傲。 爸爸最开始对这么多人的观望感到惊慌失措,后来慢慢地习惯了。有一段时期, 爸爸躲在那间小屋里不出来,人们开始担心他是不是身体健康出了问题。人们表现 出来了强烈的关心的愿望,众多的人纷纷到当地政府请愿,要求政府立即组织一个 专家小组,对爸爸进行一次探望。还有的人志愿跑到离杨树林不远的地方,准备了 药品、食物和水,他们整天整夜地守着,希望要是爸爸确实遇到了麻烦的话,他们 可以帮得上忙。 专家小组来了,包括在省城里为达官贵人们治病的肠胃专家、脑神经专家、心 血管专家、皮肤病专家。考虑到爸爸的特殊身份,还专门从国外请了一位鸟类保健 专家。当专家小组正在仔细研究怎样开展工作的时侯,他们却听到了爸爸又重新出 现在树上的消息。 爸爸这一次的出现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轰动。人们看见他的时侯,发现他全 身长满了五颜六色的羽毛,正骄傲地站在树丫上。所有的人都向爸爸激动地欢呼, 仿佛受这种情绪的感染,爸爸向树下的人群挥了挥手,人们看见他的手臂上生出了 一对巨大的翅膀。人们发出了惊奇的叫声,爸爸没理会他们,径直爬上了一棵最高 的大树,开始活动着身子。 谁也不知道他要干啥,爸爸踢了踢腿,伸了伸懒腰,然后抬起头,像是长长地 舒了一口气,接着看见他从树上跳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发出了惊讶的呼叫,接着他 们又重新欢乎起来,只见爸爸双臂一振,那两只巨大的翅膀一下鼓满了风,爸爸的 身体竟缓缓地飞起来了。 飞起来了,他飞起来了,所有的人都为爸爸带给他们的巨大惊喜而欢欣鼓舞, 他们像崇拜天神一样匍伏在地,眼里热泪长流。 忽然听见啪的一声,大家都听见是从高空传来的,人们看见爸爸的一只翅膀在 发出一声脆响之后,突然从中间折断了。大伙发出了嘘声,都为爸爸捏了一把汗。 好在空中离树林的高度不大,爸爸仓皇之中落在了一棵树上。整个过程有惊无险。 爸爸为这一次的失败恼怒不休,在安全地坐在树丫上之后,他当着大伙的面,生气 地把身上的羽毛拨了下来。人们发现,爸爸身上的羽毛原来是沾上去的,包括他那 副能够飞翔的翅膀。 爸爸这一次的表演给很多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毕生难忘。后来谁也没 见过爸爸进行过同样的试验。因为后来谁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关注一个生活在树上 的人。在爸爸进行那一次石破天惊的飞翔之后,蒲村接着发生了谁也料想不到的灾 难。当爸爸飞翔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又有数不清的人朝蒲村涌来,就在这时侯,灾 难发生了,一天深夜,一场地震卷去了很多人的生命,村里的酒店和旅馆全都全部 陷进了从地下豁开的大口中,紧接着下了一场连绵的阴雨,瘟疫在全村里漫延。蒲 村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几乎一个人也没剩。 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我的几个姐姐全都出嫁了,我跟妈妈相依为命生活了好 几年,后来她也扔下我一个人去了。我生了两年病,好呆活了下来,可已没有力气 再去侍侯那些土地了。 我在灾难发生的前一年去城里打了一阵短工。灾难发生后,我也没有回来,那 个地方已没有什么让我牵挂的事了,我想着爸爸也许在那场灾难中离去了吧。 后来我在邻村找了一个婆娘,虽然是倒插门,她的鼻子上还有一些数不清的麻 子,但是我对她的那身细皮嫩身非常满意。她一次就给我生了两个儿子,这让我不 得不做牛做马来报答她的恩情。 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平静,有时还会听到一些人谈起我的爸爸。他们大多数都是 说爸爸先前的那些事,不过也有的说爸爸没死,他们说爸爸还在那棵树上,有的人 还说亲眼见着爸爸坐在树上,手里在做着什么风筝一样的玩意儿。我从来不相信他 们说的这些话,爸爸要是还活着,那他不知该有多老了吧,那么老的人怎么可能还 活在树上呢?何况还有那场让人想都不敢想的灾难? 他们非要拉我去看看,我死活也没去,他们就给我找来一些图纸,说是从爸爸 的树下捡来的,他们都说是爸爸在树上画出来的。我看也没有看那些图纸,就把它 们扔到粪池里去了。 我的日子越过越艰难,我那个麻子婆娘特能生,像下驴崽一样给我生了一大堆 儿子。后来有一天,我正在为上哪去给儿子们找吃的而犯难的时侯,突然听见了一 阵唬唬的声音。我那个正在门前吃草的傻瓜儿子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头顶的天 空。我抬起头,看见一个身背翅膀的老头挟起一股劲风,正朝我飞过来。我目瞪口 呆地看着他,看着他那飘扬的白发,看着他那温暖的慈祥的笑容,他甚至还用眼神 扮了一个鬼脸,就像我小时侯看见的那样。我的心刹时冲过一股激流,一颗眼泪在 我眼角淌下,我多想高声地叫一声爸爸,可怎么也没喊出口,我的嗓子早在几年前 就嘶哑了。 我跪在地上,热泪横流。他绕着我的头顶上空飞了几圈,我再一次亲眼确凿地 看见他给我扮了一个鬼脸,然后飞走了,直到变成远空中的一个虚点。 我的婆娘在屋里喊道,是什么声音啊?这么响!我擦了擦眼泪,说道,没什么。 然后走了进去。 2002/1/27 日于京西魏公村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