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一座泪城 九九年,那年就在火车的轰鸣声中,我把身上最后一根烟蒂掐灭,一身黄土味 的随人流挤下火车,挤进红尘扑扑的东莞……。 记忆中九九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九九年正是玩红警II的火暴年代,我和李君, 王豆豆,张海福四个人每天在寝室里联手撕杀,还弄了个帮会叫龙帝国,那是第一 次,我们四个人同心协力完成的合作。永远都记得红色的九九,俩个大大的数字印 在学校每个角落的横幅上,红魔曼联,红色的辽足拼杀的画面,让每个爱球的人都 很受心伤,其实那个属于足球的世纪末,我记下的是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了。 还有九九年,澳门合法回国,举国上下,一片沸腾,我记得,与寝室里的那帮大爷 们偷偷到操场去放过烟花,后来被学校领导骂得狗血喷头,但我们永远记得自己为 国家表示的一点点心意,那是我们唯一一次把青春的激情与国家联系在一块。 当然,九九年我们毕业了,这是最值得回忆的一件事情。也是从那时开始觉得 自己已经苍老,于是录音机里不断倒带地听着罗大佑《光阴的故事》,反反复复, 复复反反,直到沉默着睡去。后来,四个人还疯狂地跑到香港红人馆看刘德华演唱 会,心中的热血一下燃烧到爆掉。 那个属于青春的红色年代,就在我们的青春记忆里拉得很长很长,划过绵延不 绝的樟树森林。 初来东莞,那时候的火车站人山人海,就是一个外星人扎在人堆里也看不出特 别的地方。下了火车,一摸口袋,我靠,钱包不见了,我估么着一定是昨晚小偷摸 过我的屁股。 那年,我记得很清楚,老妈子给了三百整,哥哥给了五十八块九毛,还加一个 真皮钱包值五块。一算下来,刚好三百六十三块九毛,在东莞就是不工作,至少都 可以‘体面’地生活一个月,是的,一想到‘体面’,心中便如火烧般难受。临时 房三到五块一个晚上,多便宜,买菜都是找零的,给个十块的钞票给蔬菜老板,老 板在手上要磨蹭半天,还在手上粘着口水数钱,直到把钱搞得褶皱得不成样子,然 后安心地收下。 那时候刚来东莞,对发生在生活周围的事情一无所知。 为了找工作,我去过人才市场也有七八个,那时候的人才市场,全是小小的一 间店铺,上面写着某某人才市场,然后,门口边挂着一些招聘信息。像只没头苍蝇 一样在人群中挤来拱去,满脸谀笑地递上简历,一脸羞红地缩回双手,整个过程表 现得得体乖巧,和颜悦色。 人才市场里,每个人表情都各不相同,因为没有工作经验,所以坐到面试官面 前还不到俩分钟就被轰走。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最难忘的记忆了,在我身边 的前后左右,只听到有人惊呼,有人呆滞,有人叹息,有人摇头,有人骂娘,跌跌 撞撞在人堆里左突右击。我混迹于汗味和臭味里面喘着粗气,像多年后我在大海边 看到的,那一尾因搁浅而被浪置生命的花纹鱼。 这时的东莞异常的躁动,在我的视线抵触的范围内,一切的动作和声像都如无 声的电影那样老旧而荒芜。电影的胶卷还在转动,音乐才刚刚响起,而观众早已离 席散去。人去楼空,无人问津的街道巷口,只是一片废墟之都。 东莞的天空常常混浊而沉闷,只有月亮异常明亮,灯火通明的城市,我们与爱 共伦,谁来赏月,全中国有多少人和我在看着同一个月亮,是不是也在思念着一个 人。东莞的夜如此洁净,而* 的冲动却总是让人跌破眼镜,失去心灵的平衡。 那夜我失眠了,外面机车呼啸而过,城市中繁星闪烁不定,像一颗失眠人的泪 滴晶莹剔透。在皓洁的北边天空闪烁的星辰,而后当我又一次看它们的时候,却再 也找不到了。 我一如过往地相信我的生活,而对于那些痴男怨女的生活,对于那些令人一辈 子都无法抹去的充满黑点的生活,每每想起都会让我心生寒意,这个城市我会留下 什么?又有什么会留给我的?我会何时走?又何时再归来这里了解未解之缘?我不 经在心里扪心自问起来。 我从街角背过脸去,看到一个漆黑的人影,我的朋友李君,正像一只蹲守于黑 夜里用眼睛探路的苍鹰,看着静夜里的一切,我想试问他点什么,但我的嘴巴只是 嗫嚅喀吧了几下,终究还是忘记了些什么?他木木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好像一个 贪玩迷路的孩子,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他静静地坐在脏乱的街边角落里,开始拼 命地抽烟,拼命仰望天空,拼命抗拒一切孤独的是腐蚀。他在我的记忆深处一直是 这种笃定的样子,眼神忧郁,姿势孤单。而我默默地看着这个有着天生曲卷发型的 李君,就像看到了我整个人一生的所求和所得,我时常在想,他可能就是我活着的 翻版,就是我的前世今生吧。生命里某些燥动略过脑海,我迟迟无法回忆起更多来。 我只是天地间一个普通的生物,我记得那个大大的橘黄色月亮,像在照透我漫 长的一生,青春里某些事情沉沉浮浮,不可安定,而后我沉沉睡去了,接着围绕在 我身边的朋友们,依次地守望着今夜的月亮,双泪洒下岁月里看不见的忧伤。 这是青春里不能不说的密秘,于是开始有很多记忆碎片拼凑,摇摇晃晃地像按 下相机快门键一样,白光一闪,故事定格,韶华凋谢。 在我有限的记忆里,我忘记了那是九几年的事情了,爱情对于大学生来说已经 屡见不鲜了,可是对于打工者来说,那是一种奢望,是金钱的代名词。当所有人都 在为生活奔波,只有大学生可以享受美好爱情的滋润。 在我的印象里,有一次我回家,杨娃子牵着头老黄牛,好像十几年前,他就这 么牵着了。 我双手叉腰,拨着头发哈哈大笑起来,站在他面前,说:“你黄牛老婆还能耕 耘生崽啊了不得,了不得啊。” 他小子气得一辫子打在牛屁股上,那黄牛仍站着一动不动,他吹着口哨,唉声 叹气,说:“哎,还是你好,那时候,你的成绩还没我好,没想到你这人结果考上 大学了,我连高考都落榜了,这是命运。” 他一身黑得跟被烟熏过了似的,衣服破得出现了好几个洞,声音里充满哀怨。 我只是笑,没有答话,他把嘴向上弯起,哼哼呵呵,唱起了国歌,唱得跟哭着 差不多,这声音只有我和黄牛知道,“起来,不愿做奴隶的我们,……”那是对命 运不公的抗拒,他说这话已经在我耳边不止几次,至少有十来次了吧。 杨娃子真名叫杨伟,那时我们就叫他阳痿,每次看到黑白电视里打七七八八的 关于性方面的广告,每次想到他的名字的谐音,我就笑得脸部抽筋,屁股尿流。 杨伟徒有一身梦想,却实现不了,那时他跟我谈梦想,谈高尚追求,谈柏拉图 生命论,他说得我和李君拍手叫好,恨不得把头削平下来当凳子给他垫坐。如今, 他再没有梦想了,再没有高尚追求了,再没有对生活过高的渴求了,可能他的梦想 就是那头黄牛何时死掉,不用再放牛了,他的高尚追求也不过是这方面的云云而已, 时间流逝,岁月也流离。 我永远忘不了九七年的夏天,杨娃子骑着那头黄牛,身上披一件黑色破风衣, 头上带着用青草编织的帽子,如一位圣斗士一样威风神勇,手上还握着一柄铁皮折 成的刀,向我冲杀过来,嘴里喊着:“林娃子,拿命来,拿----命--- ”那个‘来 ’字还没说出来,黄牛一个颠簸,把他从牛背上掀下来,头颅掉进混湿的黑泥巴里, 满脸沾得通黑明亮,那一刻是我见过的杨娃子最伤心的一次。 我和李君笑得四仰八叉倒在草地上,杨伟就在田中央尖叫嘟嚷着还我青春,还 我青春。直到声嘶力竭,天空星星闪耀。是谁偷走了他的青春,又有谁可以偷走他 的青春呢?这是我一生都在冥思的问题。 在我的记忆里,他的声音凄婉得令人发沭,撕哑着叫着,惨不忍睹,他就站在 那儿,站在村落的中央,站在他一生都未逃出的苦难中,四周荒草漫延疯长,只听 到暖风匍匐而过的声音,他几乎气绝,没有人知道他的哪根神经不对。 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不多久又散开,闷热的天气,使人全身上下不舒服,一群 年少的人正光着膀子在田间嬉戏,那不是年少时我们的背影吗?同样的时间,同样 的背景,只是不一样的人而已。我向天空咆哮了一嗓门。而后,墓地一般寂静。 今夜没有星星,也许星星早就睡了,没有星星的晚上,我的心也变得生冷。 正如李君对我指手划脚地说:“你从没就没有清白过,你又哪来的清白呢?” 是的,我不是个清白者,我只是世间残留人间的孬种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坐在泰国半岛酒店,嘴里抽着雪茄,腿上坐着一个身材 姣好的泰国妞,正对我们嬉皮笑脸的,作秀太明显了,我看了一阵就觉得恶心,只 有李君,看起来比谁都要神采飞扬,眼神矍铄。我当时就想,李君就是一个暴发户, 现在正把暴发户这种性格表现得漓漓尽致。那就是我们,是我们最风光的时候,是 的,他说得对,我们从来没有清白过,真的,从来没有,对我们来说,清白只能当 作一场梦,一场遥不可及的梦罢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