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寻梦的,不是来玩的 一九九九年香港回归,我和所有打工仔一样,在街上* 庆祝,欢呼雀跃声此起 彼伏,有个人递给我一面澳门红旗,他长着大脑袋,长鼻子,一看就知道坏心眼很 多,我们彼此交换了信息,知道他叫陆布平。我们从樟木头* 到黄江,多稀罕,多 自豪,像当年老毛打抗日战。听说黄江有个很出名的鸡啼岗,我和陆布平从队伍里 偷偷地溜出来,每个人叫了一个姑娘,他果然是老手,从一百三最后杀价到八十, 还在我耳边嘀咕说:“这里的货,……低档,价格变化很大的哦。”我瞧着那副德 性,心里就腻烦不已。 当我跟那姑娘亲热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轻声对姑娘 说:“有人在敲门?”那姑娘满脸汗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然后听到陆布平压低 他那浑厚的声音说:“大学生,扫黄队的人来了,快走啊!” 我听到‘扫黄’俩个字,心里发麻,像一只鼓足气的青蛙,在床上一蹦差点撞 到天花板,我在黑暗中摸索着穿裤子,那姑娘则靠在墙上笑得东倒西弯,我心里骂 道:“臭婊子,这个时候你还笑得出来?” 我和陆布平匆匆离天鸡啼岗,在夜幕下,俩个人狼狈地消失在黄江大道的尽头, 嘴里不断地日着扫黄队的娘和爹。 回到住处,我才发现裤门穿到了屁股上,衣服扣错了扣子,感觉一身的不舒服。 就在十二月二十日,一个大学生,一个农民工,他们像无家可归的人一样,从 黄江回到樟木头,没有车子,一直踢着碎步,偶尔对着街边的姑娘吹着口哨,把脸 拉得跟马脸一样长,俩排牙齿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二零零三年的时候,当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他一身西装革履,腰杆挺 得笔直,梳着周润发式的发型。他一副骄傲的神色对我说大学生,还记得我吗?我 说记得记得,化成灰也记得。我和他在樟木头小雨天吃饭,他说要感谢我,可我不 知道我在哪方面帮助了他,除了我知道他叫陆布平外,其它的我一无所知。 “澳门回归那晚,你是大学生,我是农民工,你让我看到了一条发财之路。” 他把茶喝得咕噜咕噜响,一点没有改变农民的秉性,改变的只是自信。一张油黑发 亮的猪头脸,笑起来全身发颤,我说:“你丫的快说啊,不说我走了。” 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说:“那夜根本没有扫黄队,我只是太兴奋,骗你一起 结伴回家。”我说:“你娘的,你真不是人。”他说:“别激动,我当时就肯定了 这个行业非常有赚头,连大学生都喜欢出来找玩这种游戏,那么五年,十年后,大 学生一大堆,这行业的生意肯定火爆得不行。” 后来他跟我讲了他创业时的痛苦,艰辛,讲他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讲他把 鸡店如何开到了三十二个省市去,像个成功的企业家一样,他手握着拳头,最后从 牙缝里吐出俩个总结性的字,狠狠地说:“坚持。”我哈哈地笑着说那封你做鸡王 吧。他张着血盆大的嘴,一根牙签在他嘴里横竖抠着。那一刻,东莞夜生活开始骚 动,车水马龙没了声,只有嘈杂的争吵和叹息。 四年前的那夜,那姑娘在想什么?又在笑什么?今晚她又躺在谁的床上,哼唧 哼唧地为生活而努力工作。 九九年,我因为没有买到火车票,而不得不在东莞过年。一个人实在觉得无聊, 于是经常到楼下便利店买了一包五叶神,一个人吸着烟,走在热闹的大街上,心里 却寂寞无比,从头到脚,总感到全身凉嗖嗖的。我扔掉烟头,开始打电话,我打给 陈芳,陈芳说祝我节日快乐,明年她来东莞,同我一起共患难。听得我心头一阵感 动,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一地。 又打了电话给李君,只听到那头一阵棍棒声,然后碟碗落地的声音,再后来湖 南三字经像决堤的洪水在空中飞传,再后来呜呜的饮泣声,好像在诉说着什么,我 却听得一踏糊涂。李君低声跟我说:“我老爸老妈正在打架,我要去救人了,再跟 你聊,我就得打120 了。”我听得心里一阵发酸,还想说点什么,电话就突然嘟嘟 地挂断了。 毕业后黄豆这人几乎一年没联系了,想起这人,我心里就堵得慌,我感觉他特 虚伪,一点都不老实。我打电话给他,听到电话那头嘴巴咂吧咂吧的声音,他说: “快一年了,就在家玩,哈事都没做,目标就是把自己变成大胖子。”我嘲笑他说 :“小心你女朋友不要你!”他哈哈地笑起来,说:“娘的,我早就把她甩了,我 现在正在打算从哪儿抢个好看的老婆回来呀,给自己提提神啊。” 我们聊了半个钟头,他一张嘴现在能把死的吹成活的,小庙吹成皇宫,* 说成 老婆,老婆基因突变成亲娘,弄得我跟一头梗起的驴子,可见这小子变化很大,就 是不知道是他女朋友甩他还是他甩他女朋友,突然很想知道答案,可是没有人告诉 我。 就这样,我跟他在电话里噼里啪啦的说了这一年来发生的种种事情。 期间,黄豆说顶衣架现在省队赛跑,混得挺不错的,苏慧慧和他爱得死去活来 的,苏慧慧现在是广东省电台编缉员,听说过一段日子就要暨升主持人了。 过完春节,我的表哥从湖南牛气哄哄跑过来抱怨说湖南太埋没人才了。 晚上我请他在樟木头回味鸡餐厅里大搓一顿,吃得眼泪鼻涕一起流,说太好吃 了,太好吃了,比我妈煮得要好上十几倍。我说何止十几倍,应该是几十倍吧。他 也不跟我争辩,我这个表哥对我很好,有什么我摆不平的,他是第一个愿意站出来 帮我的。小时候在同一班,我们同时看上一个女孩子,我以为他会跟我争得死去活 来的,然后出现刀砍剑杀的现象,这个场景曾在我梦里出现过几次,最后的结果是 我白担心一场,他那天把我拉到侧所,鬼鬼祟祟对我说:“弟,这次我还是让你。” 他脱下裤子,从破口袋里掏了半天,终于掏出那女孩照片,在屁股上擦了俩下,不, 是三下,然后扔到侧所里,动作潇洒的转身离开侧所。我看到他离去的背影,心里 又好笑又感动。我叹了口气,暗暗地说这就是兄弟啊。 表哥今个儿还是一身素装,‘三个永不’是他的人生坐标,叫永不求名牌X 轴, 永不贪便宜Y 轴,永不追时尚Z 轴,口袋里有一个指儿就奉若圣宝,裤袋里如今揣 着还是一块二一包的家乡牌新田烟,我把五叶神递给他,他摆摆手说,还是我这新 田烟抽得有感觉。我经常嘲笑他土鳖子一个,他只是笑,眼睛里有些似有似无的东 西闪过,永远不会回答这些不屑一提的问题。 我跟他用湖南话侃大山,说:“雕样儿,终于觉悟了,知道钱是个好东西晒。” 他一边大口大口喝水,一边附和着说:“是的,是的”。我用眼瞪他,他问:“干 什么瞪我?”我说:“你这次南下有何打算?”他说:“你硬是蠢得窝牛屎,我当 儿是来寻梦了,发财啊,听说不来东莞做生意,是人生的一大遗憾。”我说:“你 想做么子了?”他说:“跟你港撒,我就想做一个抓坏人的保安。”他说自己好像 从山沟里出来的一样,一生让人怀疑他不是这个地球上的。 我为祖宗打抱不平地说:“在东莞,保安就像一条看门狗,你的理想就是做一 条看门狗吗?”他有点不乐意,脸一下沉下来,跟一个丢了魂的人一样,在那儿坐 立不安,他拿着毛爷爷的话说工作不分贵贱人。然后,用他有力拳头捶得桌子当啷 当啷响,嘴里大叫着:“服务员,服务员……”我骂他你神经啊,叫得整个餐厅地 动山摇的。服务员吓得战战兢兢走过来。他撇过脑袋对服务员说:“小姐,东莞什 么行业最赚钱?”“娱乐行业?”“哪方面的?”“我一直觉得KTV 很赚钱?” “好,你可以退下去了。”他把身子又挪了挪,对我说:“听到了吗?这就是我的 理想,在樟木头这儿开一家K----T-----V。”他用笔和纸在桌上笔划着KTV 三个字 母,咂吧着眼睛对我说:“什么是KTV ?”我笑他勺儿一个,KTV 都不知道,就是 用嘴对着话筒咕嘟咕嘟唱歌的那种。他一下明名白了,像一只刚学会飞,一飞就冲 天的小麻雀一样,那种高兴劲头比中伍百万大奖还高兴。 东莞能让多少人实现梦想,又有多少人注定要扫兴而归。在黑色朦胧的夜里, 在冥冥灭灭的微光下,我路过松山湖的一个* 圣像时,突然手脚停下来,我解下裤 子,在圣像的脚边尿了一地的湿,我对圣像笑得鬼魅鬼魅的,然后趔趄的往回走, 那一刻我是特鄙视所谓的神灵。 那时东莞夜里,笙歌初上,繁华弥漫,每个人眼神空洞,步子迈得跟精灵一样 轻盈。我的心里却潮湿一片,像一只落水狗儿,身子摇摇恍恍的,水滴纷纷遗落。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