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蹲在车间门外的水泥地板上,和煦的阳光暖洋洋地晒在身上,透心的舒畅。很 长时间没有这样早起了,有点不习惯,刚吃过早餐,许多人站在一旁伸懒腰。望着 周围绿油油的杂草,一大片一大片。这地方放牛最好不过了。有人说。一些人附和 着笑。我接过成递来的一支烟,静静地抽着。 排好队!排好队!一个虚胖虚胖的中年男子,一边走来一边吩咐着说。 时间快到7 :30分。应该上班了。 我们高矮无序地排成两队,约摸四十余人。不过,除了四名三、四十岁的阿姨 是女性外,其余清一色男性。这令人无限期延长地沮丧,想来,这片土地是无法孕 育出像罗蜜欧与朱丽叶那样动人的爱情故事了。不过,“罗蜜欧”与“朱丽叶她妈” 的爱情故事,却是不方便否定。 大家早上好!胖子高声叫。好像害怕地球人睡着一样。 早上好。声音恍惚从十八层地狱下摸爬上来。路途遥远。 怎么有气无力的?!未吃早餐?!胖子笑吟吟地说,啊!今天来了很多新同事。 好!很好!我们欢迎!欢迎呀!胖仔拼命鼓掌,一边裂开嘴巴笑着望向旁边的狗四。 狗四热情鼓掌,全体鼓掌。气氛无端感动人。接下来,便是狗田和胖子絮絮叨叨地, 事无具细地,口若悬河地,满天蝗虫般的轮番的轰炸,唾沫星子四外溅飞,水泥地 板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好不容易顿了顿,领班(胖子原是领班)说,啊,今天 就长话短说了,先到这儿了,来日方长。下面!我们开始上班!掌声响起来。 上班?这听起来像冲锋前吹响的号角,教人,至少我是蠢蠢欲动。 厂房车间里,机油和铁锈混和的味道袭面而来,我兴奋莫名地张望着,如入异 域。 到这边来!领班把我们这些新来的招呼到一台机器前,说,这是冲床。 冲床?我们饶有兴致地看着,这是一台由许多铁组成的机器——确实是这样, 齐鼻子高,粗一人可以环抱,整整齐齐,一排。领班在冲床前的凳子上坐下,伸手 按一下旁边的开关,说,这是开机。开机。说着眼睛的余光扫过每一个人,意味深 长地。然后从左下角的筐里拿出一个小铁线圈,指着接口处,说,这里焊接口,很 粗糙的,看看,不平滑的。他拿着在我们眼下晃了一下,接着放到冲床里一个平板 上的凹渠里,脚下一踩脚踏,冲床上一根手指粗的钢针往下“呯!“地一撞又弹起。 他拿起那个小铁线圈,在我们面前摸了一下焊接口,说,看看,现在很平滑了。顺 手丢到右下角的空筐里,说,冲压过的铁圈,集中放在这个筐里,下班时论个计件。 你们看明白了吗?他问。 明白? 明白了。——猪才会不明白。太不可思议了,看起来那么复杂的一台机器,用 起来——十成是为智障者或无脑人士专门设计的,简单得离谱。留下来六个人。一 个坑一个萝卜。 这边一排是点焊机器,也是类似,只是脚踏一踩,钢针一撞,有火花四溅,像 烟花,煞是好看。安排了四个人。剩下的跟着领班,亦步亦趋。 我们五个人,被安排在一张长方形的桌子前,扳弯。就是把一个他说是“模具” 的带把的铁器固定在桌面上,然后一手抽出一根剪切完成的短铁线丝,插进模具里 设计好的缝隙里,一手握着模具的把柄环着用力,一绕,这样,一个铁线圈便大功 告成了。 我拿着生平第一个劳动成果问,这样合格吗?领班接在手里,隆重其事地翻来 覆去地看了看,点点头,说,不错,就这样。好好干。我得意地说,哦。伸手又拿 出一节铁线插进去,一手握着把柄环着用力,一绕…… 领班带着其余的人向嘈哄哄的抽线机器那边走去。 我低着头,用力一绕,又一绕,扳完成一个圆圈,又扳完成一个圆圈,很快, 刚进门时的那股新鲜劲儿,在扳完成约一百个圆圈后,消失将尽。我脱了白手袜 (上班时一人发了一双),摸出一支烟,点燃,狠狠地抽几口,浓浓的烟雾甫一喷 去,便被摇过头来的工业风扇强劲的猛风吹散无形无踪。若大的车间里,没有欢声 笑语的影子,也没有人交头接耳,静得只剩下机器肆忌惮的无休止的轰隆隆轰隆隆。 这是一个由机器主宰的地域,人是它最忠诚的役从。我当时这么想。怎么了?就累 了?领班不知什么时候转到我身后突然说。我忙伸手入裤袋里把整包烟掏了出来, 笑笑说,来,抽一根吧。领班却表情怪异地摇摇头,似苦笑,说,照你这速度,别 人一天能扳四千个,你两千个都扳不到!他顿了顿,又说,一个的工钱八厘,你自 己算算。他双眼直勾勾地望着我。我一怔,心想,我不如别人了么?看看周围,确 实没有人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忙把叼在嘴里的香烟摘下,掐灭。一手抽出一节铁 线插进模具的缝隙里,一手握着把柄环着用力,一绕——领班叹着气微笑着走开。 整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中午吃过饭,休息一小时,下午又一直扳、一直扳… … 吃完晚饭以后,排着队,洗完一身的灰尘,洗完汗湿的身服,散了架一样躺在 床上,四仰八叉。不算特别累,只是有点倦意,这样躺着正好合适。宿舍里,那些 老员工尽说着一些垂头丧气的话,瞎唠叨一阵全出去看电视了。白炽的灯光下,剩 下我们二十余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场面蔚为壮观。 ----他妈的!丢脸!坐在哪里踩踩踩,踩了一天,踩了十四块八毛钱!声音的 出处无从考究,但响亮,绕梁,在这一时沉寂下来的一间被野草包围的宿舍里,刺 耳,像打雷。 打雷过后,有雨滂沱——我更丢脸,握着那个什么打磨机、磨呀磨呀,磨了十 二块钱;我的衣服被那焊星烫出一身麻花,亏大本了;我看最丢脸的就数我们四个 了,搬了一堆废铁线,坐在那里敲敲敲,脚都坐麻了,一口价,公公道道,十块钱。 ……情况确实有点不尽人意。我自问一丝不苟,兢兢业业,临末了还得益于那六分 钱的四舍五入,才赚了十六块七毛钱,这怕是连一件衣服的袖子也买不到吧。 一个小伙子情绪激烈地下了床:他妈逼,这不是人干的!一个旋身后摆腿呯地 扫到墙壁上,十成是没扫准,脚落地一瘸一拐地哎哟哎哟好一阵子才站稳。 没事吧?众人观马戏团表演般乐呵呵地问。 他忍隐,用力踩地,强笑说,没事!啊哈!没有! 一时‘拉闸放狗’:看我的,看我的……热闹的哼哼哈哈地朝着墙壁呯呯地打 鼓。 有人踢完了不住地炫耀,说,我利害吧,脚,一点也不痛。 有人踢完了哎哟哎哟地单脚跳来跳去。 玩这个!玩这个!——那些离职员工留下的床铺上的蚊帐、棉被,被捆绑成团, 吊在空床架中央,当沙袋。 呜哒呜哒呜—— 前手直拳。接后手直拳。接前手勾拳。没中?棉袋摇摆不定。退后。 另一个,一句高鞭腿,沙袋荡起秋千。退后。 一个前腿直踹,沙袋飞了。捡回来。绑好。继续…… 我下了床,趿着拖鞋,向外走。刚才只顾着抽烟,烟都抽没了。 同伴问,干嘛去? 出去买包烟。我说。 大门口,大路对面的士多店聚了一些人,目光全集中在一台彩色电视机身上。 我走过去。 一个同事问,看电视么?说着还打算站起来:我这凳子里还叠了一个呢。说得 鬼鬼祟祟的,独个儿偷着乐的样子,仿佛自己做了一件多么聪明的事。 我笑笑,不屑地,说,谢谢,不看了。 买了一包烟,派去了一大半。 大路上很静,偶尔三三五五的人走过。 回宿舍么?犹豫了一下。 沿着大街相反的方向,向夜色走去。静静,路两旁幢幢的树影里散发出来的安 宁,恍惚生命原本的平静,尘埃落定以后灰朦朦的天地间,轻轻将我包容。路两旁 紧挨排列着的厂房,普遍建得不高,小的一两间房子,几台机器,卷闸门。大的像 一座城堡,望不到尽头。不一而足。而我,却心迷乱。仿佛走失在自己的腹内,见 到了素未谋面的五脏六腑。心绪纷飞。我在想,生命的归处。生命的归处恍惚遥遥 不可去,又仿佛眼前的一片叶子,被踩在脚下。 路的拐角,扭过来一条狗的眼神,那样疑虑?它也在思考这个困扰人的问题么? 明显不是。 它蓄势待发,不安地俯冲着,旺旺旺地吠过不停。我转着圈察看周围,却没有 看见棒呀,石头呀,砖块什么的。打狗我习惯打头,一开始就得使狠劲。保安亭里 走出来一个穿戴整齐的保安,从头到脚疑虑地看了看我,又傲慢地看了看那狗,骂 骂裂裂地,那狗蹲下来,状态甚安详。我调转头——不跟一条狗计较孰是孰非。 望着路两旁?似曾相识的景物?竟是往回走了!顿了顿。转念一想,算了,单 枪匹马的,狗都可以对我乱嚷嚷。 再回来的时候,宿舍里已经是人去“棚“空了。地板上,象棋这儿几个,那儿 几个,棉絮到处散乱,还有断木条,纸皮垃圾什么的点缀其间,恰到好处地构成了 一幅完美的狼籍不堪。我笑。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摸索着点燃一支烟。吹出的烟雾 上升、上升,老高老高了,才散开、散开。四下里死寂死寂的静,风的声音也没有。 一股寒飕飕的凉意傍心而生,兹兹漫延,这寂静幽深处是否有鬼?我怕鬼!一骨碌 爬起床,向外走去。 看电视其实并没有我想象中那般乏味。这里的有线天线可以接收四五十个频道, 电视节目精彩纷呈,就连中间插播的商品广告也是颇具观赏价值,耐人寻味的。只 是座下的这张塑料胶凳——如果是一张有靠背的椅子,那么情况想来会更加令人喜 悦。当然,如果是一张真皮沙发,细柔绵软的,那便最好不过了,最好还附带一张 高低合适的明净的茶几,方便搁脚,噢,对了,茶几上还应该摆一个水果盘,盘里 还应该有红色的苹果,紫色的提子,黄色的香蕉,绿色的葡萄……还应该有个烟灰 缸,这万万不可或缺。 东不期然走了过来,拍拍我的头,说,你怎么会到这里看电视?听他们说,我 还不相信呢。走,到这边来一下。我有点恋恋不舍,电视正看得入迷。这个东也真 是的,有什么冬瓜豆腐的当面干干脆脆说完便了事,何必非要走到路角僻静处?东 绕过来的手习惯性地搂着我的脖颈,说,刚才我和他们商量过了,明天就收拾东西 回家。我心头一颤。东抬头远眺夜空:你看看那班家伙,干了那么久了,混得像乞 丐一样!xx狗四!说得比唱的好听。妈的!说着转头问我,你呢? 我有点懵。讷讷道,不知道。 ——才来一天?这么快下决定是否失之草率? 第二天刚上班没多久,狗田神色匆匆地走过来问我,他们呢?他们怎么没来上 班? 我避过他焦灼的目光,望向窗外,说,他们想回家。 狗四迅速转身拔腿离去,空气中遗下一声冗长的“唉——” 我的心有如千万只蚂蚁在爬行。 喂!你的老乡走了!仿佛对我说着话。但那些同事的目光却齐刷刷地望向窗外。 我撇下手里的活,冲了出去。但到了身边却又无言。看着他们提着大包细包,一行 二十余人浩浩荡荡,像来时一样,如今却要走了。我的心揪着揪着,痛!龙!回头 是岸呀!他们说。我无言以对。狗四步履紊乱地尾随着他们,像草原上一条不胜唏 嘘的狼。而羊群,远去了。厂大门没有开,他们从小门挤拥而出,转眼便了无痕迹。 门边的围墙上,乍飞来一只绿色羽毛的小鸟,甫一站稳,又扑噜噜惊起,飞失 在茫茫的天空中。 我的心,是一具被掏空内脏的木乃伊,空空而干瘪。也仿佛,生命烂穿了一个 偌大的洞口,腥红的血液呼呼泉涌,泉涌,滚滚奔流,从黃河的源头,浩浩荡荡… …依稀,流了一百年了,有一种疲倦,无力提起,也无从回避。 我从来也没有发现抽烟可以令我如此沉醉。我总是很快又停下手里的活,抽一 支烟,又抽一支烟,有时一口气连抽数支。没有人打扰我,没有人来打扰我这离群 只雁的孤清,孤清着生而未有的沉寂,沉寂里少了左臂右膀的无力感,茫茫然望着 一张一张陌生的嘴脸,模糊一片。 夜,很静。明亮的灯光,空旷的宿舍,剩我,躺在床上,抽烟,烟灰,推开蚊 帐弹落地上。我在想,想一些问题,想不明白,不明白东为什么会生气?昨天晚上 他动恼的样子,他说我是一道走到黑!说我一根筋!说我死心眼!我心里不服气— —路是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这不叫死心眼!这叫执着, 执着,执着!懂吗? ——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孤独总在我左右, 每个黃昏等候的时刻,是我无尽的温柔 ……我想穿越这平凡的生活,注定现在暂时飘泊, 无法停止我内心的狂热,对未来的执着……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去。也没有预计,什么时候醒来。上班前,别人把我推 醒。 日子,过得很平静。白天上班。晚上看电视。看完电视睡觉。偶尔,我会到处 逛逛。逛出去很远,不会迷路,绕一个大圈,又逛回来,一个人。白天,望着山顶 上萦绕的白云,我想去看看,为什么会有云?那里会住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或 者超凡脱俗的道士么? 领班时常对我夸奖有加,说我做事认真,接受能力强,短短几天便能熟悉车间 里的每一个工作岗位,操作自如。我没有沾沾自喜,甚至于对这些阿猫阿狗都能做 得来的事情,咄之以鼻。 我留心观察着,发现厂里最能赚钱的,其实是老板。 经理次之。 接下来就属模具师傅了。这弹丸小厂就一个模具师傅,每次有事无事进入模具 房时,我都会想方设法稍作拖缓,看他愣神愣神地绘图,看他利落利落地在机床上 打磨、切割、钻孔。逮着时机合适,我会毫不犹豫地敬上香烟一支。但不知是对工 作过份认真,还是对这两块五毛钱一包的椰树(香烟)不感兴趣?这烟在他面前, 就像我站在那里一样,多么类似空气。我坦然地笑了笑,没有流露出半点难堪—— 这是努力伪装出来的。 晚上在街边的旧书滩上,我不期然地轻易地找到了一本模具专业教材,厚厚一 本,十元钱,一点也不贵。捧在手上,此情此景,就像岳不群处心积虑弄到《癸花 宝典》无异。轻轻摩沙,健步如飞。回到宿舍里,坐在灯光下逐字逐字细看,看了 几页,翻到中间,头脑内嗡嗡作响,胀痛欲裂,翻到最后——妈的,满是专业术语 字母符号,读来味同嚼醋,不,是嚼石头。不知说了些什么东东。我想,也许鬼可 以看得明白。随手丢到床头。 厂里,断断续续招进来一些陌生的面孔。断断续续有一些人离职。离职的人是 否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不得而知,仿佛是人间蒸发,音讯全无。在职的人里,来 自东南西北中,有湖南仔、贵州仔、河南仔、湖北仔、陕西仔、云南仔……和我这 个广东佬。其中年长的两位,一个矮墩墩,一个瘦高麻干,他俩的在职时间最长, 八个月有余。我们戏称他们为“员老”,他们不自在地笑,那笑容里吹人脸面一阵 涩涩的辛酸和沧桑,也有苍凉。 不过每次看见那个矮墩墩的家伙,我还是无法说服自己——执拗地认为,他比 较适合回清河县卖烧饼,穿街过巷地,遭遇一个花容月貌水性杨花的名字叫潘金莲 的娘子,这样,安安心心地稳稳定定地过上一种有美同游的幸福生活,然后,被施 药毒死。哈哈。 闲来无事的时候,他老爱说自己故乡云南。说起西双版纳便自觉脸上有光,引 以为傲,啧啧称赞,精神飞扬:西双版纳漂亮呀!我们每每屏息静气,等他描述, 最好把那里的清山绿水灵秀,那里的动人姑娘美妙身段,尽其详细地,活灵活现地, 如在目前。他皱皱眉头,挠发摸耳,憋得,像便秘十分严重,说,四季如春!非常 漂亮!——是前奏么?我们再认真听听。妈的。完了。当时暗笑——还是不要为难 你了,你还回山东清河县卖烧饼吧。哈哈。卖烧饼。 六月的天空,记忆中,总是下着雨。沥沥淅淅。有时阵雨,一瞬,嘠然而止。 有时,雨狂风急倾盆而下根本没有停歇的意思。好几回,周围一片洪荒。老板领着 经理一道,卷起裤管,涉水而来。宿舍里的灾情将要成患了,水位离铁架床床铺大 约只有十公分的距离了。老板却处乱不惊视之若等闲。微微发福的肚子,腆着。粗 声粗气地说,你们放心!这里的情况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每年都会有好几回的,但 是!一点儿事情也不会有!说着弯弯腰儿,往上卷起裤管。这水好像还在涨,这水? 妈的!一点也不给人面子!都跑屋里来了,还霸着。老板奋力地挥出一只肥手,大 有振臂一呼的气势,说,你们们就放心在这儿住着!放心住下去,这水,雨一停, 它就会退下去的!到时你们顺便拿起扫帚,扫扫,当大扫除,哈,当大扫除,那时 才真叫一尘不染呢。你们放心!知道吗?放心!说得激扬振奋,铿锵有力。像一个 顽劣的学生,近似豪迈。 稍后,一边频频拍着经理的肩膀,喃喃细语,一边小心翼翼地涉水而去。 我们嘻嘻哈哈地在水里追逐水面上自己的拖鞋、胶桶。床脚下的洗衣粉就惨了, 一砣了。洗脸盆?——洗脸盆漂浮着,荡悠悠,荡悠悠,特别安详,我都不忍心把 它拾回来了。兴许,如果载着婴儿时的唐僧,它也能安稳安然地送到金山寺脚下吧。 夜里,躺在床上,床下无声流动的水,波光鳞鳞,竟像置身船上。唔,——道 不行乎?吾将摇桴浮于海。哈。 夜雨“隆隆”地拍打在屋顶的铁皮上。窗外的风呼呼吹。我盖着被子绻缩在床 上,温暖,从心坎深深处散发出来,暖烘烘的。蓦然想起在家的红顶屋里,我总是 听见窗外呼呼风响的时候,才会感到格外温暖,温馨,特别安祥。安祥的—— 依稀,又望见,半夜里,母亲炳着烛光过来,为我拉拉蹬开的被子,或是,怔 怔地看一阵。我或会梦里醒来,喃喃语,妈,还未睡哪?母亲静静赶着蚊子,说, 没,你先睡。望着烛光里母亲一张脸,腊黄腊黄,爬满了皱纹,我惊心——母亲什 么时候变得这么苍老了?几十年田地里风吹日晒太辛苦了?里里外外操心一班儿女 太伤神了?还是我长大了,母亲便会老去?一丝刺痛,我的心。 那些回了家的同伴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了?还在玩儿么?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 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每天的工作都在重叠着昨天的影子,像一头骡,一台磨,绕着转。 有时候莫名地问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答案好像很清晰,又恍惚很模糊。是 威加海内荣归故里绵衣而行么?是光耀门楣名动朝野流颂千古么?是身体健康心随 所愿万事胜意么?我笑。这些,无非是梦里的呓语! 一个人在路上安静地逛着,一颗心,乱如麻,星星点点的困惑汹涌而至,没有 答案,堆积如路边的垃圾池,散发着一阵一阵恶臭。 繁星的夜空中,一轮廉勾的弯月,它能勾起压在我心头的烦恼丝之重么? 还是远古的廉勾已然勾重若轻,它只是悠悠地闲着。而我,空空落落地漂浮着, 不知身在何处。 直至捂紧口袋里的四百五十元钱,才又感觉到身体温热温热如往昔。 发工资了,两个月了才发第一个月的工资。但过去的劳动现在看到了回报,我 还是无法掩饰心头的激动。捂紧口袋里的450 元,我心如鹿撞,走起路来竟也有了 举足轻重的幻觉了——别把钱弄丢了才好。夜里睡觉前,趁无人注意时我偷偷把钱 藏入枕头套内,枕在头下。但还是疑有他变,一夜忐忑不安转碾反侧。待到第二天 中午休息时,我饭也顾不上吃,一溜烟跑到银行申请了个帐户,存了350 元整,心 里才算踏实了下来。只是,存钱的时候,看着别人像搬砖头一样搬出一沓沓的百元 钞……轮到我时,服务员姑娘一脸狐疑地问,你就存350 元吗?我忙不迭解释说, 身上还有一百的,要留着,就存350 元整。姑娘咬咬红润红润的嘴唇,皱皱眉心, 也许是被痰呛到了,咳嗽,也许是发自肺腑的“吃吃”的笑,一时不能止,腰姿乱 颤。忽然,不知哪里来的风,身体湛凉湛凉,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我逃也似地走 出了银行。 正午的天空中,灼热的阳光晒得人抬不起头来。路面上依稀可以望见水蒸汽袅 袅升起。街上,穿短裙子打伞的女人,戴墨镜穿背心的男子,这些夏季的胎记—— 这样比喻的时候,我想顺便哈哈大笑,对,哈哈大笑。很久都没有这样真情流露地 笑了,搁在以前,我这笑声是非常富有感染力的,足以惊风雨,泣鬼神,止小孩啼。 但是,此时张了张嘴巴,笑不出来——担心会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比如别人揍 我。这在别人的地盘上,不可不防。唔。我继续独善其身地选择了像含苞未放的花 骨朵一样,含而不发。藏而不露。自从东他们离开了以后,我便一直扮演着这样一 支含苞未放的花骨朵。像等,不久前逝去的春天。 但是,我一直深信,冥冥之中一定有一只神来的大手在牵引着我,它将牵领着 我走! 七月,流火的七月。宿舍里的墙壁上挂了两台工业电风扇,劲风把地板打扫得 干干净净,蚊帐猎猎翻飞,吹得人眼睛也睁不开。不过,还是觉得热。铁皮屋顶下 炎热。 湖南仔满脸都是汗地收拾了一阵,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 一件一件地放进小小的行李包里。一手拎着。另一只手提着一只塑料胶桶,桶内装 着被单、蚊帐、枕头、拖鞋……席子也带走嘛,反正到哪里都要用。有人说。湖南 仔望了望床铺上那张还有七成新的草席,笑得犹犹豫豫,说,不拿了,带着不方便。 说着眼神扫过来,忽然萧洒:兄弟们,再见了。挥挥手,面容里清澈得只剩下兴奋。 有空过来玩哦。我们说。只是,是否应该有一些人出来伴行或者尾随依依惜别 才比较合适?越煽情越好?最好像刘备那样一牵拉一鼻涕地哭,像赠汪伦那样沿岸 踏唱,像孔雀东南飞那样五步一回头,这样,离别的“伤”便冒出来,情满世间, 千古传颂? 不过,我们明亮的目光无意中还是把他送出了宿舍门口——那门?那是一副伤 痕累累的门,横七坚八被钉上许多粗木条。状甚坚固。但丑陋。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五个离职的员工了。 厂里这个月份没接到什么订单。常常安排休息。休息起来像冬眠。才23号,已 经休息16天了。工资?似空气了吧,似有若无。每天吃吃睡睡的,不知所为。 相邀相约着到溜冰场溜溜冰,到网吧上上网,到舞厅瞎扭瞎扭,其实挺有趣的。 不过也就去了一两回。我想,我需要照顾自己,照顾自己,这,需要一点钱。 我去了山上,看云,走到半山腰时,被开着摩托车巡逻的保安,赶了下来。 一天到晚在外面瞎逛着。 我常常无缘无故地问,老天爷都跑哪里去了?那么多的大厂子里,那么多的人 在里面开开心心的,为什么就不可以多我一个? 我也问,招不招工呀?状甚恭敬。保安指着旁边的一个广告牌架说,自己看。 我走过去看了看,上面的纸已不堪风吹日晒,旧了,烂了。我回过头来遥遥地对着 保安大声说,上面没有写呀?没写就不招。保安不耐烦地说。 没写就不招?反之,写了就招了?哈。 人生似乎又有了新的目标。像茫茫大海中遥遥望见高耸的灯塔。通体灯光闪耀 的塔。也像几度屈辱的中华大地遇上了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复苏了。 身上仿佛长出了两只翅膀,在扇。走起路来,像飞。 嗖——一个人和摩托车的影子,擦着我的鼻尖掠过,陡然卷起的旋风吓得我心 一阵惊凉。我拍拍胸口,妈的,三叉路口也开得这么快?找死?以为地球是你家? 兔崽子!赶着上黄泉路?龟儿子!心里正骂着。那个家伙竟飞了起来,翻了一个跟 斗,又翻了一个跟斗,动作一点也不值得赞赏,像一条大咸鱼,啪地掉地上,往前 又滚动一两米才停下来一动不动。 撞他的,是一辆高头大货车。大货车急速的刹车声惊动了整条街的人,人们都 关心地走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现场,满地都是血,满地的摩托车被撞散的零件。 那个倒霉的家伙艰难地挣扎着坐了起来,双眼惊恐地愣愣地望着周围的人们。而人 们却像看黑山老妖,像看深海水怪一样看着他——整一个血人,衣服破破烂烂,血 和尘粘糊粘糊的头发,鼻子被削去了一大块,红红的肉浸着红红的血往下滴,整个 下颌骨——消失了,上腭和咽喉部分赫然暴露,擦撕碎的皮肉像一面鲜艳的红旗破 破碎碎的披散着,混和着血液一条条吊将下来,整一个遮遮掩掩的惨红的岩洞。触 目惊心。 六十秒之后,腹内翻江倒海起来,想吐。走开很远了,我的心还在震荡难平!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种鬼模样了?人生真的这样旦夕之间变幻无常么? 如果我也被撞成那样还能医治复原么?还能出来打工么?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有 生以来第一次觉得长着这么一个下巴是一件多么快慰平生的事! 路,往哪里走?我其实不太能明确它的终点。 每天行色匆匆。天地间,俨然一大蒸笼。虽然时常有风,但是不敌热浪,热浪 逼人而来。身上的汗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今天又寻隐者不遇么?同事们时常这般嘲弄着问。 我说,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呀! 他们马上恍然大悟地故意延长着噪音哦哦哦……哦到后来可以明晰地听出一份 从怀疑到失望到死亡的隐意。 对呀,为什么屡屡“寻隐者不遇“? 抽烟的间隙,我顺便动用了我的“聪明才智”禅精竭虑地投入了思考。终于, 赫然发现,其中原因有二: 一、我不是女人; 二、我不应该生成这样子靓仔帅气。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