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一年的冬季,冷得出奇。风雪倒是少见,每天凌晨的霜冻却苦煞了早起谋生 的人们。黎明时刻,天很蓝,蓝得透明,仿佛磁带里收藏的一曲《我心中的启明星 》,像那歌声。那颗耀眼的星星恰恰就在新一轮太阳即将出生的东方天际,神秘地 闪现,它放着寒光,似乎启发着这片茫茫的宇宙和沉沉的大地一些什么玄机。 青年出门了。这个冬天的早晨,每天都是。 他此时无法弄懂天上的玄机,也包括地下的。他只知道自己穷。穷得叮当作响。 临到冬季年关,旺季不旺,厂子里已经亏损得一塌糊涂,上气不接下气。早先 红红火火的城关皮鞋厂,如今却灰飞烟灭,对外年年欠债款,对内月月拖工资。会 计桌上那本账,收不抵支,出纳手里那点钱,入不敷出,财务状况濒临恶化,难以 回天,天天如此。城关皮鞋厂新任厂长熊新安,此时此刻,既没有雄心,又不能安 心,一筹莫展之下,吩咐主管生产的副厂长李志笃,打开手脚搞盘存,从仓库里掏 出很有些年头的存货,组织骨干人马,到城关闹市街头,摆摊叫卖。 新婚不久的青年被安排到街市卖鞋。他们这个摊点由厂里技术骨干李新亮牵头, 前任厂长老谭的公子谭小华等一群从车间混出的宝器,立马摇身一变,成了专职推 销员,从生产一线的皮鞋工人,即刻就变成了无师自通的市井泼皮无赖。 他们将摊点兀自摆在城关老街口的银行门口,每天清晨由一辆运货的板车将一 箱一箱款式过时的男女皮鞋满满当当地拖出来,就地划圈,面向过往行人,将纸箱 排成柜台的姿势,摆上各种各样的男女款式,然后扯开喉咙,叫卖。 谭小华拼出吃奶的干劲,扯起喉咙一顿狂喊,效果不见得多好,过往的行人依 旧熟视无睹,匆匆而过,该忙啥就忙啥,没有几多人留意街边这个卖皮鞋的摊位。 喉咙吼干了,就换班。轮到青年出场吆喝时,他特意在小谭馋巴水滴的吆喝声 里加进一些新内容,设计成经典的广告词,款款地喊: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正宗牛皮,不吹牛皮。 样式落后,质量上乘。 大家过来看一看,穿一穿,便宜实在,皮鞋当草鞋。 皮鞋?草鞋? 有些人觉得好玩,顺便**辞魄疲唐鹨恢恍屯派弦皇裕煤辖牛 蚜硪恢徽夜匆惨皇裕鲜剩晃始矍蚕嘁耍**媛蛳拢⒖烫颓虬 这一招很凑效,一鼓捣,一糊弄,生意果然就好了许多。总有图便宜占相宜的 过往行人,见有人扎堆,就不约而同挪动脚步,围拢过来,指手画脚,先看,再用 手摸,随后顺手拿起其中一只,自顾往自己脚上试。 做生意需要人气,这话不假。少年觉得这算是商业经营的一条法则,颠扑不破。 李新亮今天特地穿上一件破破拉拉的黄大衣,拖起一双又厚又重的翻毛皮靴, 肩上斜挂着班车上售票员们常用的那种帆布挎包,嘴里一面机械地重复着叫卖的台 词,一面应声答复各路顾客的问话,颇像一个走街串巷的甩货王。 吆喝完毕的谭小华这会儿就又变成专职搬运工,现在正在扑哧扑哧地搬动纸箱, 忙上忙下为顾客找鞋。其中一位老太婆需要一双平跟圆口一脚蹬,他就把上面三只 大纸箱攒劲挪开,从最下面一只箱里抠出一只鞋盒,单手撂开盒盖,递给婆婆。婆 婆试了一试,觉得不妥,就要求换一双系带的,还是平跟圆口。谭小华只得从头再 来,将鞋盒塞进大纸箱,把上面的三只大纸箱又一只一只搬回还原,解开最上面箱 口,翻出一双平跟丁带一脚蹬,再次递给婆婆。婆婆坐下又试,觉得夹脚,不如刚 才试过的圆口,还试圆口的吧。谭小华有点愠色,可是不好大发脾气,就只好还回 丁带一脚蹬,重新翻检圆口一脚蹬,劳神费力,终于把刚才试过的那双鞋找了出来, 老太婆想了一想,脆蹦蹦地将两手一推,说:算了,我不要。 谭小华一听就毛了,登时火冒万丈,不觉骂出了口,说:老东西,拿人耍开心 么?七试八试,试过瘾,么说不要就不要咧,老不死。 正欲起身离去的老太婆一听这话,干脆不走了,一屁股坐到鞋箱上,挺起前胸, 昂着头,颇受委屈,一字一顿数落开来,说:列个化生子,杂种,你骂我,你家么 没得家教,怎地生出这般个王八蛋子…… 沿街无聊的看客此时正好找到了混点的去处,眼见银行门口有个摆摊卖鞋的地 摊吵架,热闹得很,都不约而同地凑拢来,不知从哪里一下子就冒出里三层外三层 的黑压压的人群,大家伙稳稳当当地找个位子站好,准备好生地看看热闹。 青年一看不得了,要炸把,急忙动手维护摊子,将大家试过不要的皮鞋左一只 右一只收拢来,胡乱塞进箱子,寻思等闲杂人群离开,再回头清理。不料老婆婆越 骂越上火,先是坐着骂,见谭小华顶着不松口,就跳起来骂。乍看起来外表慈祥和 蔼的老人家,不知怎么就变成一位精悍的街头泼妇,不依不饶,咄咄逼人,把个冒 失惹祸的谭家公子骂得直往里钻。更好看的热闹却在后头,没等老太婆住嘴,斜刺 里又横空闪出一位三十出头的嫂子,笔直冲到肇事的愣头小子面前,不由分说就是 一顿破口大骂,她的手指几乎就戳到了小谭的鼻尖。 李新亮赶紧上前劝解,一个劲地赔礼道歉,并拍胸保证,回头保准进行批评教 育,眼看无济于事,就涎着脸皮发问,说:太婆,要不现在就让他给您家下跪,行 不? 谭小华肯定不会当街下跪,这个青年就见机将他支走,让他暂时离开一下,避 避风头,不要顶着对骂。于是谭小华就落荒而逃,剩下青年和他的带头大哥,不住 气地向老太婆和大嫂子求饶。 李新亮开始打躬作揖,表情严肃,开口赔礼道歉,说:太婆,算了,我们不跟 那小子一般见地,他没家教,没得。这样,您家就把那双不系带的平跟,拿去穿, 莫谈么家伙钱不钱的,没得关系,成本价,不要十块,您家给九块,就中,得了。 好不。 那个中年嫂子愤愤不平,怒气未消,一个劲地咬牙切齿,说:我家老娘六十大 寿,儿孙满堂,么样被你个小化生杂种当街骂,啊? 青年彬彬有礼地从乱七八糟的摊子里翻拣出老太婆刚才试穿过的平跟圆口一脚 蹬,恭恭敬敬递将过去。 婆婆重新坐下来,怒气还没有完全消退,看到青年执着地站在她面前,手里一 直捧着那双皮鞋,就借个梯子下台,说:你们这两个哥哥,有数,还不错,晓得礼 貌,列个小子,没得家教。 李新亮收了一张十元钞票,找回一元纸币,客客气气送走老太婆和那个中年嫂 子,就与青年一道无可奈何地收拾残局。周围观看热闹的街客一哄而散,霎时就无 影无踪,摊位上又显得冷冷清清。 谭小华回来的时候,手里抓着一串河南老乡沿街叫卖的冰糖葫芦,津津有味地 大嚼。李新亮也没多说他什么,正同青年忙得不可开交,将散落一地的零乱的鞋只, 成双成对地配齐,装进鞋盒,一五一十塞到箱子里去。 自从谭家父亲谭仕国从一把手厂长的位置上退下,谭小华的日子就没有原先好 过。由于厂里职工联名举报,上面就装模作样地搞了一场调查,在规定的时间** 娑ǖ牡氐惆牙咸贰八妗绷艘环咸返某Сぶ拔灰丫诔枪仄ばппЭ晌# 耆辈幌氯チ恕8莨呃枪鼐鞒隽说髡匦屡苫胤俺УH沃鞴芑 峒疲姓辖盗艘患叮淮Ψ忠裁环?睿笫禄。∈被耍涣肆酥褐谝 簿妥靼樟恕 现在的第一把手交椅终于被第一副厂长熊新安苦苦熬到位了,他上任后,屁股 坐不热,依然面临账上无钱仓库没货的困境,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 熊新安起先认为严把质量关,增加生产量,是救命的良方,就企盼赶紧推出新 款。不料剪样师傅李志笃的设计水平早已被圈内圈外一致公认为十分有限,半瓢水 本事,早已落后潮流七八上十年,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只得掉头请回当初负气离 厂的刚刚结婚成家的这个青年,赶天赶地,火急火燎,设计新样,推出新款,以应 急需。 青年被重新请回设计室时,熊新安倒是心安理得,非常江湖义气地请坐递烟, 口头上尊称为“陈技师”,给予礼遇。刚好遇到单位分发过期的降温汽水,不惜破 例给他双份,两张票券,可以拿到兄弟单位城关饮料厂提货。 熊新安嘴里咬着烟卷,满怀期待地望着青年设计师,那眼神如若庙里的信徒注 视神龛上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青年结婚成家以后,终于消除了内心莫名的压力,既然前途渺茫,生死未卜, 也就泰然处之,以待时机。他借梯下屋,重新操起剪刀和尺子,回到单位继续着手 皮鞋新款设计。功夫不负有心人,手艺没有荒废,灵感依然存在,头脑里的设计理 念一经手里的剪刀,立刻就成型了,活灵活现,呼之即出。那批男女新款样式居然 博得业内一致推崇,只待筹措资金,投入生产,迅速上市。 等到男女新款样品如数摆上秋季订货会展厅的时候,原先的关系客户也都慷慨 签下订单,腾出仓位,重振柜台,随时接受供货。工商银行这头却卡壳,信贷主任 再也不愿给厂里贷款,理由是历年的欠债刨开利息,连本金都不能如期归还,欠下 呆账偌大一笔,谁还能够继续把钱往水里打水漂呢?银行将保留提请法律解决的权 利。分管经济工作的镇长就说,银行也是企业,也有追逐利润最大化的经营指标, 它不是救济机构。农业银行的托词也是一模一样,只不过它的信贷主任是个女的, 盘算了一番,提出由借款人提供担保也可。城关皮鞋厂今番既没人作保,也没可供 抵押的财产。本想找私人借高利贷,主管业务的副镇长怕丢乌纱,始终不敢拍板。 无奈之下,熊新安决定继续搞盘存,现将多年积压的老疙瘩掏出来,准备变现。现 在盘出仓库旮旯的存货,纵然全部脱手,换回的款项,顶多不过勉强支付过年的工 资和费用。开年以后的日子怎么过?究竟如何生产经营,谁也不大清楚。镇上说过 :不找镇长,找市场。就得找。于是雄心勃勃的新任厂长熊新安开始动脑筋,只得 首先翻出历年疙瘩,变成现钱,熬过年关,过年以后,再做打算…… 于是,这个青年就忍痛掼下铅笔剪刀和专用皮尺,封存全套小样,跟随他的皮 鞋行里的配底师傅李新亮,从进入冬季第一场霜降那天凌晨起,就开始沿街摆摊叫 卖,不再做皮鞋设计师的手头工作了。 那些新款样式仅此一套,成为绝版,陈列到办公室橱柜里积满灰尘,而青年手 中的设计图纸,已是一文不值,统统束之高阁。 这个青年彻底封存了少年时期那些斑斓多彩的梦想,他现在变得十分实在。 结婚成家以后,父亲依旧掌管家中的事务,在饭桌上他郑重其事地提出了家庭 的规矩,吩咐儿子媳妇每月应该交上一百元伙食费用,剩下的部分可由他们自己花 销。 对于父亲订立的这项规矩,青年从不抵触,当场应诺。他觉得自己作为家里的 长子,理应为家庭为父亲扛起担子。尽管他现在只是三级工,工资收入不是很高, 杂七杂八全掏底,也有将近七十多元。妻子上班领的是计件工资,每月大概能够挣 到六十多。他们夫妻小两口当月全部收入两项相加,合在一起,足以完成这个指标。 这个青年尽管热血,可是不大明智。他当年就白白学过会计,忽略了家庭经济 也会发生坏账损失,他和自己的妻子从来就没有设立坏账准备金。果不其然,等到 两边厂里一拖再拖,长年累月拖欠工资,相继落得半年之久领不到当月薪饷的时候, 他傻眼了。 父亲说一不二,铁青着脸,逼迫他们按月交出生活费。 厂里不能按月发放工资,青年和他的妻子就都没有一分钱进项。没有一分钱进 项,青年就发觉自己的彻底无能。直到这种节骨眼上,他方才知晓父亲时常挂在嘴 边的那句话,简直就是至理名言。 父亲念叨的是这样一句话:人是英雄钱是胆,好汉无钱到处难。 青年深知朴素的口头禅里,蕴藏有多么深奥的哲理啊。 能不能体谅一些呢。单位本来就没有按时足额发放工资,宽容几日就不行么? 父亲不管那些名堂,只晓得按家中规矩办事,每月十号关饷,最迟也得十五号 或者三十号以前,把一百块生活费交齐,不能一拖再拖。当初亲口答应下来的,怎 地说变就变,这是做人的品行。 青年不缺品行,但是缺钱。 俗话说得好,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不是英雄,何况难倒他的不是一分钱,而 是整整一百元的票子。 青年感到自己愈发难得同自己的父亲交流沟通了,就不再吱声,只得与自己的 妻子单独商量,合计出一个齐全的办法,解决这个迫在眉睫的紧急问题。 妻子没有怨言,她撇开自己的青年丈夫,怕他受窘,有失体面,就独自找到自 己单位里一个家境殷实的女同事,请她帮自己临时借助一百块现金,应应急需,稍 后偿还。那个女同事倒也十分爽快,没问原由,痛痛快快取来两张五十面额的“蓝 精灵”,体贴地交给这位同事妹子。 这个女同事就是李翠荣。她家老公颇有能耐。他们闵家家境殷实,在城里有背 景,有靠山,尽管夫妻两口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城关人,一先一后从下面乡镇进城, 可是他们后来居上,找单位、购新房、建新家,倒也不费吹灰之力。李翠荣的婆家 娘家都不住在城关附近,两口子独自出资在城里购置了一套四层商品楼,位于人民 街和文教巷交汇的地段,两室一厅,三口之家居住,宽绰有余,坐北朝南,通风, 采光。妻子看过那房,羡慕得不得了。 李翠荣有个儿子叫闵博,是个聪明活泼的小男孩,这时可以抱在怀里出门兜风。 因为这个青年曾经长期看见她怀孕时挺着大肚子走进走出的模样,就在她的名 字前面冠以“大肚子”,戏谑这个女同事是“大肚子李翠荣”。 “大肚子李翠荣”的宝贝儿子闵博长大后,有些习惯性动作改不了,眨眼,努 嘴,耸肩,一气呵成,说是小儿多动症。后来陈家也添了个儿子,也是眨眼,努嘴, 耸肩,不知是不是也是小儿多动症,一直就没请位医生检查。这两个小家伙不约都 具有多动的特点,他们凑到一处,倒成了亲密无间的伙伴。 等到还款那天,青年和妻子特意买了两大听百事可乐饮料,提在手里,亲自拜 访,将款项送还到那个女同事李翠荣家,并一个劲儿表示感谢。 那一刻,青年突然觉得生活原本就是这般窝囊,纵使自己心气高傲,也逃脱不 了凡尘俗世的诸多困扰。 这就是生活。不是作秀。 过年的日子,陈家一改多年来阒无人气的旧模样,喜气洋洋。全家三口人亲亲 热热地吃团年饭,青年和妻子给父亲敬酒,真心实意,没有丝毫客套的成分。父亲 醉眼朦胧中,掏出一包早就准备好的礼物,非常夸张做作地在半空中晃荡一圈,嘴 里念念有词,而后留个收势,表情变得虔诚,双手递过来,送给自己的儿子媳妇。 青年郑重地接过礼物,没有当场拆开。等小两口回到自己的新房,拆开看时, 只见大红包里是一件工艺品,一尊制作精美的三峡石,立面上刻有“风雨同舟”四 个大字。青年一阵感动,他把这个礼物慎重地收藏起来,摆放到新房的组合柜里。 大红包里还套着一个小红包,小红包里还套着一个细红包,一层一层又一层,每层 都写有一句祝愿的话,诸如**彝ズ湍馈薄ⅰ跋嗑慈绫觥薄ⅰ跋蔡砉笞印钡鹊纫恍 ┳4剩闹芸桃饷韬欤贩芽嘈摹W詈笳箍豢矗锊惆乓坏喂涡碌某保 皇还灿辛桨僭馐歉盖姿透橇┑难顾昵 其实,这个青年活到二十五岁,真正获得压岁钱的待遇不是很多。或许这是真 正的第一次。这跟弟弟不一样。 他为这事着实感动了一阵子。 妻子就将这些钱花掉,买回花花绿绿的毛线,请自己的丈夫帮忙挽成一个个五 彩斑斓的线团,放在枕边。 青年打听原委,妻子就神秘地一笑,不答,央请他有空就面对面绕线团,不知 疲倦。 这个青年自小就不愿被街坊邻里之间娘娘姨姨们逮住挽毛线,不论是双手张开 架线圈,还是将线圈捏到手里绕成团,他都不愿。长大成人以后,夜夜为妻子缠绕 毛线,无论是架线,还是绕团,他居然没有厌烦的感觉,同样也变得乐此不疲。 他知道,妻子有个秘密。不是她个人的,是他们俩共同的,一个秘密。外人谁 都不知晓。这是秘密。 青年还是照常上班下班,规规矩矩,不越雷池半步。他在感到前途渺茫的同时, 也感到现实的亏屈,可他无可奈何。 妻子已经怀孕,可她是个要强的女人,坚持上班,绝不会耽搁一天。她仍然上 三班倒。全天二十四个小时分为白班、中班、深班,每个班次八小时,不多不少, 每周轮回。轮到白班,她就与丈夫一道过早出门,下午四点可以下班。中班的时间 从下午四点开始,一般都是她自己慢慢走过去,夜晚十二点下班,她的青年丈夫就 会准点到护城河桥廊上等候,按时接她回家。轮到上深班,她每每总会拉着贪图看 书的丈夫一道睡下,等到午夜十二点青年丈夫就亲自把她送到车间门口,第二天早 上她就自己下班回家。 家中的伙食妻子也吃得来,她不挑食不偏食,也不厌食,认为父亲冬天煮出的 萝卜豆腐有滋有味,很好吃。怀孕需要营养,青年就一直想弄点什么补品给妻子吃, 不知弄什么东西,也没有人可以方便打听,翻了许多资料也不得要领,就按照自己 的想法买来一盒简装麦乳精,每天晚上冲给妻子喝。 只是妻子晚上不上班的时候,很喜欢坐在自己的被里看电视。她说她就一直喜 欢看待续的连续剧,喜欢看那些欢欢喜喜的故事。 那时他们家里就只一台黑白电视机,还是青年那年冬天刚到汉口求学时节购买 的,保养得好,成色不显旧,样子仍然很新式。青年结婚的时候因着妻子办户口要 花钱,囊中羞涩,不仅没有置办大冰箱,也没有抢购当时时兴的大彩电,父亲就委 婉地劝慰儿子媳妇,说是黑白电视也一样,将来办好户口,有钱,再买大彩电。青 年和妻子内中歉疚,没有计较。 父亲总是有些霸道,新婚三天刚过,就吩咐儿子将电视机从新房搬出来,一直 把它搁置在堂屋里的柜子上,说是全家人可以一齐观看。 父亲也喜欢看电视,可他从不看连续剧,只看戏曲片。他看戏曲片的时候,总 爱跟着哼唱,用一只巴掌拍打自己的膝盖当做伴奏,一板一眼,字正腔圆,不逊镜 头里的主演。七看八看,父亲居然将自己的兴趣跳出几十年的楚剧,连带下来,对 于汉剧也感兴趣,然后也看黄梅戏,看豫剧,看川剧,直到锁定中央电视台第十一 套节目不放,盯住荧屏上的京剧名家,一个也不漏。 但是父亲没有知音。没人愿意同他一道欣赏戏曲。弟弟也不喜欢。弟弟看戏的 时候,喜欢肆无忌端地评头论足,不管别人的感受,有些扫兴。青年只研究戏曲理 论,只为写作小说时运用,并不十分爱好清唱和表演。父亲就独自一个人看,一个 人笑,一个人唱,一个人打盹……看着看着有时酣然入睡,打起鼾来,震得满屋山 响。青年就闻声把父亲扶进他的卧房安睡,以免伤风着凉。 很多时候,只有等到父亲看完戏曲片回房睡觉以后,青年才能动手。他总会蹑 手蹑脚地从新房里钻出来,将刚刚关掉电源的电视机从柜子里一把抱出,生吞活剥 搬进新房,搁上书桌,调好频道,压低声音,重新打开给妻子看。妻子就很愉快地 看电视,也不为刚才漏掉的故事情节遗憾,眼里随便看着,手里正在紧锣密鼓地编 制一件件婴孩的裤裤褂褂。青年一般不爱看电视,他既不看戏曲片,也不看连续剧, 他只看书。等妻子进入故事情节后,他就耐心陪在妻子身边,随便从书柜里抽出一 本书,翻开研读,要么就干脆动笔写些片段,将平时在脑海里闪现的火花,捕捉下 来,变成文字。他原本就酷爱文字,认为它们是思想的符号,记录了思想精粹里那 些不可多得的东西。那些东西稍纵即逝,煞是可惜。 他现在总想从头开始,重新抉择人生之路。他一直就期待自己能够选准一门毕 生投入的职业,趁着现在年轻可以利用业余时间进行自修深造,不断提升自己,把 原来的中专学历提升到大学专科,在此基础上再进一步攻读,短期内达到大学本科 程度,获得大学文凭,若有机会还可以继续钻研,看看研究生的功课,完成人生职 业生涯的规划。他暗想,自己不能随便放弃,不能轻易言败,必须通过不懈努力, 孜孜不倦地追求,实现心中珍藏的那个斑斓的梦想。 他喜爱中文,但是他已经明白一个事实,自己毕竟不是科班,这辈子不大可能 依靠文学的功夫混饭吃,写作只能是一种内心的需要。他酷爱绘画,可他十分清楚 自己最终也成不了美术家,走纯美术这条路现时绝对是行不通的,实用美术不是自 己的理想……皮鞋设计是门手艺,这口饭碗捧在手里,混碗现成饭吃,也是不易。 更何况他原本就不愿将自己搞成一个皮鞋手艺人。他的心大。 从一名自诩学富五车的翩翩少年书生,沦落到朝不保夕的皮鞋手艺人,斑斓多 彩的理想顷刻破灭,他别无选择地堕入那个怪圈。他已经明白无误地觉察到陈家有 一个致命的弱点。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自己不能步入陈家前辈人的宿命,这 个宿命是以父亲为标志的,无论所谓成功或者失败,这个宿命是致命的。他必须从 那里走出来,从自己开始,做一个真正的男人。因为现在自己也将作父亲,他也会 有儿子。 使命,责任,担子…… 我该怎么办?没人能够告诉他。 他只能靠自己琢磨。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