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年开春,尽管单位业务和个人前程都是一片茫然,青年陈家的家庭生活却 是正常的,是惹人羡慕的幸福祥和,充满着爱意,倾注了他们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和 向往。 妻子怀孕的消息也宛如阳春三月的暖意,冲破尘封的坚冰和弥漫的阴霾,从破 破落落的老三街朗朗传开,一直传到东乡甘棠娘家那头的张家畈。 岳母非常高兴,她老人家认为这是天大的喜事,就不辞辛劳时时搭车进城,捎 带些闺女平时在家爱吃的糍粑汤圆,赶天赶地,赶进城里,赶到老三街探望她的嫁 得老远的自家女儿。岳母这辈子一共养育了四个女孩儿,眼巴巴地盼啊盼,总想盼 得一个如意大小子,盼了多年,苦了多年,最终由她的幺儿子圆满了心愿。自己娘 家没有亲生兄弟,共老子各娘的姐姐们出嫁后各奔东西,爷娘老子的坟茔就那么荒 着,逢年过节无人祭扫。娘家万姓到她们这辈,也就基本断绝了。万家叔伯舅舅毕 竟不是嫡亲舅爷,延续香火的礼节,还是应当由自家亲生男子承继。张家大闺女出 阁后,头胎却也是女孩,尽管肖家爹爹婆婆甚是高兴,说是这辈子就只喜欢女孩, 男孩女孩都一样。可那种日久积淀的念想,不是说丢就丢得了的。作为娘家母亲, 她就一直催促大闺女断奶再孕,一定得怀上儿子。今番听说二女有孕,心情自是复 杂万分,口不应心,内里的祈愿如同上元时节囫囵吞进的汤团,咽在半路,吞不进, 吐不出,不能言状。 对门郑家的王婆婆心情也是十分复杂,他们家大儿子结婚多年,媳妇一直没有 生育,不晓得究竟是男方有问题还是女方有问题,反正是个难题,求医问诊,烧香 拜佛,能做的都做到了,就是没有结果。百般无奈之下,就听信亲友的劝导,费劲 周遭抱养回一个别人家的女婴,今年也有三岁多。郑家老二和媳妇结婚以后倒是很 快有了身孕,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下来的却是个轻飘飘的丫头片子,是个女孩, 恼不恼火。媳妇倒是没得问题,该上班就上班,该喂奶就喂奶,很是晓得守规矩, 从不怠慢郑家公婆。不料二小子成天到晚不落屋,有人看见他大大咧咧在外玩姑娘。 现在对门陈家媳妇有喜,一旦落月,是个丫头,万事大吉,门对门户对户,葫芦和 瓢一样的货,彼此彼此。若是生个儿子,惊天动地,鞭炮一放,宾客一请,顶在头 上,抱进怀里,郑家这厢煞是难堪。 斜对门李家的老三大老谋深算,他们李家一门在老三街这一条倒也显赫,自家 儿子媳妇出双入对,单位好工资高,孙儿孙女一样一个,龙凤呈祥,这些都不逊色。 只是陈家媳妇生下的孩子,不论男女,对于自己究竟怎么个称呼,倒成了问题。喊 自己大大,就掉辈分,自己本来应该是孩子他爸的大大辈。喊自己老老,显然孩子 的爹爹那个唱戏出身的小生,不会赞成,因为在陈家儿子媳妇的婚礼上,老家伙就 露出口风,指导自己的刚过门的新媳妇给自己敬酒时,比作孩子叫法,开口喊的确 实就是大大,不是老老。 这边两家掩门观望,各怀心思,隔壁家的陈高文也就变得烦躁不安。他家两个 闺女已经出阁,家里就剩自己和老婆子,堂前没儿,膝下无孙,口里没味,脸上无 光,浑身一点意思都没有。看见人家娶媳妇添孙儿,心里就烦,烦了就找茬骂人, 不敢随便詈骂外人,动不动就把自家的婆娘大骂一通,骂完就罢。然后他每每就会 端起茶杯出门踱步,只顾把挨完骂后只身缩进厨房的老婆子甩在屋里,瑟瑟发抖, 不知所措。 不管邻里的眼神多么复杂,也不管单位的效益如何差劲,青年陈家满怀希望。 陈家父亲俨然爹爹的派头,在单位做惯了同事孩子们的大伯,心里就一直愤愤 不平,十分郁闷。自己早已五十开外,若论年纪,理应是该当爹爹,别的半老头子 刚到五十,左手内孙,右手外孙,爹爹前,爹爹后,好不风光。自己形单影只,久 遭冷遇,为儿结亲如同登天,好不容易取回漂亮儿媳,又盼添丁加口,继承香火。 要做爹爹,回家做。这是单位一把手当众爆出的口头禅,斗争的矛头显然指向 一心盼望自然升级的陈家父亲,那个长期被三岁孩童喊作伯伯的厂里种花匠。 陈家父亲不以为然,急切期盼当上陈家爹爹的他,对于外界的纷扰不理不睬, 直将一门心思挂在儿子媳妇身上,尤其挂在媳妇隆起的肚皮上。他希望儿媳能给自 己添个活蹦乱跳的男娃娃,一个长着小雀雀的大小子。是梦,是真,是焦渴的期望。 春天是温暖的。春风是和煦的。春天的太阳永远召唤着生命的萌芽,这些生命 迎着阳光生长,不折不饶。 那段时日,青年每天清晨都会准时跑到二龙潭练剑,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个矍铄 的老人,丁一藻老先生,他是百货公司的退休干部。父亲当年不懂得那幅“搜尽奇 峰打草稿”的座右铭,恰恰被散步路过的丁一藻窥见。他当时就上下左右将眼前的 书法和练书法的少年,都看了一遍,发出啧啧赞叹。老先生这时还记得当年那事, **恍Γ担夯婊透盟丫∑娣澹莞宕虻枚嗔耍臼戮统ぁ 于是青年就跟随丁老先生学练剑。他去年就用母亲资助的那笔不大不小的款项, 不惜请假跑到市内中心城区,寻剑。他沿着汉口中山大道从下往上,轻车熟路,目 无旁骛,兀自从车站路寻到六渡桥,一家一家,专门寻找经营体育用品或者工艺品 的地方,终于在民生路口的工艺大楼,几经辗转,买回一柄正宗龙泉宝剑,一直挂 在自己新房的床头,作为装饰。现在他认认真真地操练丁一藻教练的太极剑,开头 几天,被丁老先生安排到一边,独个练习,把三十二式太极剑的起式练了一遍又一 遍,还是不得要领。 丁一藻指导场子正中一群学剑的男女老少集体演练,等他们进入正常状态以后, 又走过来单独辅导这个青年。 他说:太极太极,以柔见长,柔能克刚。你的姿势不错,可惜气道差矣。不是 南拳北腿,刚劲勇猛。太极讲究一个阴阳平衡,气定神闲,不事张扬。你看—— 说着,老先生操起他的长剑,悠悠缓缓地比划开来,一招一式,果然透露出绵 里藏针的意味。演练一段,他示意青年站到中间,按照刚才讲解的要领表演一番。 青年还是没有悟出太极的意味,每一招每一式,仍旧显得僵硬笨拙,机械得很, 根本没有太极剑的精气神。他自己都觉得歉意,不好意思,就撤将回来,重新练习。 丁一藻就站在旁边看,静静地看,一言不发,没再多说半句话。 丁一藻老先生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青年站在场地中比划,青年就这样每招每式地 认真地揣摩、演练,不知不觉过了许多时日。 终于有一天,青年不知怎么就觉得自己变得无比轻松,浑身焕发出活力,临风 而立,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他照例是最后一个表演,从起式开始,一路挥舞长剑 练将下来,点、披、挂、刺、云、撩等等一系列剑法,剑剑到位,身手敏捷,步履 沉稳,一共三十二式,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一气呵成,演练完毕。 功到自然成。丁一藻给这个青年下了评语,点头赞许。 后来每天的晨练,丁老先生就安排青年第一个出场表演,他就站在一旁给前期 和后来的剑术爱好者学员,分段讲解。他的评价是这个青年的剑姿难得如此好看, 定格以后就像一幅幅剧照,大家可以模仿这个剑姿进行练习。他的每一个剑法要领 都十分踏实,点就是点,绝不是杵,云就是云,绝不是晃,每一刺,每一挂,每一 撩,都是精准到位。特别是他那身姿,里头有戏。 这个青年整个春季都在二龙潭公园进行晨练,凌晨即起,准点出门,一边跟随 丁一藻学太极,一边自己琢磨新套路。恰在此时,他刚好新华书店古旧书门市部寻 得一本山西大学版本的陈盛甫的“扬眉剑”套路,里面有很多戚家拳的精华,当年 戚继光在东南沿海抗倭,用的大概都是这些武艺。丁一藻也练。他说,不同的人, 对于同一套剑谱,都会有不同的理解。从闻鸡起舞开始,一路练到大雪青松,直到 扬眉吐气为止,青年的练法与丁老先生的一套果真不一样。 丁一藻就说:异曲同工,门道都是一样的。只是你年轻,架势大,舒展。我老 矣,活动不开,有点束手束脚。学你的。 青年不仅自己演练全套七十二式扬眉剑,甚至在二龙潭公园掀起一股集体操练 扬眉剑的新鲜风气,几位对练剑颇感兴趣的男女老少,纷纷纭纭跟在青年身后,装 模作样,比比划划。 皮鞋厂的老龚和家具厂的老梅,这对老伙伴起先练习太极剑,学成后即刻就转 头加入到这个青年带头的演练新剑的团队。老梅练剑一为锻练,二为兴趣,每天乐 此不疲。他的工作单位是城关家具厂,百里挑一的木匠师傅,手里的活计却是拉大 锯、推刨子、锤凿子,打造桌椅柜子。他的那柄剑据说是自己亲手锻造的,经过热 处理淬火,厚实,有份量,虽不能削铁如泥,但很坚硬,也有弹性。特别是护手盘, 别具一格,老梅说是用一块电木加工而成,坚固无比,所以他的宝剑可以随意砍桩 剁柴,不见损坏。老梅长得矮小壮实,圆圆的头,咪咪的眼,伸展开来,幅度很大。 他学剑的时间雷打不动,第一个到位,最后一个骑车离开。老龚是城关皮鞋厂的老 工人,做皮鞋的手艺不如做布鞋,所以他退休后是摆过布鞋加工摊子的,专门替老 年顾客手工缝制千层底。老龚学剑却有一股子年轻人都难得钻劲,天天到场,从不 耽搁,刮风下雨也不例外。没剑的那几天,他如热锅上的蚂蚁,情急之中挑选了一 块竹片,披削剑刃,精心打磨,还将剑刃涂上一道白漆,柄上缠绕纳鞋底用的麻线, 用牛皮底革做成护手,既美观又耐用。但是老龚只有学剑的劲头,却不如老梅有悟 性。 一个年轻的青年,带领两个年过半百的前辈,画地为牢,每天清晨站立在二龙 潭水边,操练扬眉剑。青年站在前面,面对潭水,起势,舞剑,行云流水,一气呵 成。老梅和老龚并排跟在后面,一招一式,照实比划。天长日久,自然形成一道别 样的风景。 后来他们这支扬眉剑演练者队伍开始扩大,补充进来一位人民商场的中年妇女, 她长期练习太极拳,见了青年练习的剑术比较中看,也背来一把剑,跟在后面练。 过了不久人民医院妇科医生小杨也来学扬眉剑,跟在青年背后亦步亦趋。不料 她手中那把弹簧伸缩剑太过轻飘,像个玩具,不经舞动,力劈华山出招,巨蟒抬头 接招,然后来个拨草寻蛇,一溜烟出手,几个来回撩拨下来,现在已经散架。正好 青年要出差到武汉中心城区办事,杨医生就委托青年帮自己购置一柄经久耐用的武 术剑。 小杨打听好了,水边有位城里太婆在武昌学会一手梅花剑,大家刚好约到一起, 准备请教太婆一下,学会扬眉剑后,也学梅花剑。 只可惜不知什么原因,武昌太婆并不热心与他们相处,经不住大家盛情央求, 只得拉开场地,舞起长剑,做做样子,把梅花谱的套路匆匆比划一番,说是没有工 夫与大家伙一道玩,这就匆匆告辞。 小杨有些酸溜溜,那模样像个委屈的小姑娘,不住气地嘀咕,说:不就是一套 梅花剑么,也值得这般神秘,切。大家都是成年人,几十岁,谁比谁差呀。 其实这个小杨年龄不小,大概早起晨练的同伴们都是年老者的原故,扎进老头 老太堆里,年方四旬的她,就显得比较小而已。青年明知喊她“小杨”并不十分合 适,一时顺口,早已习惯,不便更改,只好继续。小杨面部保养不错,身材矫健又 不失婀娜,偏偏看不出她的实际岁数已是四十开外,如若不是那天她家的儿子跟随 身后,不是那儿子亲口道明十三岁,已上初中,大家只当小杨顶多也就只三十岁的 模样。 小杨开朗豁达,她找到青年,发誓找机会练习梅花剑,一定练会,不逊老太婆 子。 可是,我们没有现成的剑谱,不晓得么样练法。青年推推镜框,有些神往。 小杨干干脆脆地收起剑,铁定心思,说:我们去寻。 青年于是又多了一个心眼,四处寻觅梅花剑的踪影。终于有一天从一本过期的 体育杂志上找到了完整版的梅花谱套路,他从人家那里借回杂志,把这套梅花剑齐 齐刷刷复印一份,装订整齐,带在身边研究,琢磨,然后趁着周围没人的时候,随 手拽起一柄尺子,就地演练。 除了每天清早坚持不懈地练剑,这个青年每逢周末休假都会骑车到乡间垂钓。 他酷爱钓鱼,从小时候家住铁锁龙潭用小钩钓冻鱼开始,到后来在滠水河湾投 竿,他喜欢独自一人坐在水边的那种感受。水边静静的,没有杂音,除去烦恼,整 个人,就投入到面前的波涛中,期盼着水面耀眼的浮标窜动,提竿成弯弯的满弓, 收获着一阵又一阵的惊喜。 刚刚从汉口毕业归来,他就乞求父亲花钱为自己购置一套竹竿钓具,又央请厂 里的电工师傅严大安帮他安装钓钩和浮标,平时放在书房,假日里就准备出门垂钓。 第一个带他出门垂钓的伙伴也是厂里的师傅,不过比他年轻一岁,没读过高中, 所以工龄比他多两年,他叫刘洪生。刘家父母双亲都是盲人,却生养三个眼疾手快 的儿子。三个儿子虎头虎脑,就是不爱读书。刘洪生是老二,他家老大在制药厂上 班,老三学开车,他自己做皮鞋。 刘洪生平时谎话连篇,说话从不算数,可是星期天的清早却准时践约,前来邀 请青年随他一道出门钓鱼。他的装备很齐全,全新碳素钓竿,塑料笆篓,特制马扎, 甚至还准备了一柄抄大鱼的专用网兜,叫人羡慕。 那天刚下过小雨,空气湿漉漉的,地上都是积水。他们一前一后驱车行进在柏 **飞希龀峭鳎蓖桓霾恢纳酱灞既ァ@肟罚怯值懦敌薪 谀嗯⒌纳铰飞希傅郎搅海沼诜⑾忠豢谂荡蟮乃叱鱿衷谘矍啊 刘洪生一本正经做介绍,说:这个湾子叫么子名字也不晓得,先是三街的乐兵 带我来过,乐兵的舅舅在这,他的表妹也在,后来我自己来,今天是第三次,带你。 他们找到乐兵舅舅家,直接把自行车存放在他家门口稻场上,招呼一声,就各 自提上钓竿靠近大堰。 刘洪生找到他上次投饵打窝的钓位,拌料和泥,再次做窝子,等待伸竿。趁这 空闲,他又蹑手蹑脚从田埂上走过来指导青年选定钓位,投饵做窝,测量水深,调 节浮标。 两个人气定神闲地坐在水边,投竿垂钓。面前是大堰,背后是稻田,清风徐徐, 青年俨然进入物我两忘的境地,眼前只有粼粼波光,只有绿绿的禾苗,远方也有山, 隐隐约约的一抹黛青,差不多与天边几缕浮云衔接。四周绝无杂音,静得出奇,他 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也可感到自己的心跳。 可是,青年的钓鱼技术不如刘洪生,那头频频挑竿取鱼,这边久坐不动。刘洪 生瞥了一眼青年手竿的浮标到鱼钩的距离,头也不掉,开始指导,说:把浮子往上 拉,钓沉水,喜头都在水底,表面都是杂鱼细虾,上不了钩,学我。 青年恍然大悟,当即调高浮标,让钓钩沉底。等了一刻工夫,浮标在水面颤动, 往下沉了沉,然后上送,直到整个浮标平躺在水面……他迅即提竿,手里的感觉紧 紧的,钓竿拉成弯弓,透明的钓线直直的,水中有一条活物在游蹿,不一会儿,一 条大鲫鱼出水了。 对头,就这样钓,不难。刘洪生头也不回,两眼紧盯水面的反光浮标,屏息欠 身,也准备提竿。 乐兵的表妹寻到水边,喊回两个城里的贵客,邀请他们进屋吃午饭。刘洪生一 脸愧色,悄悄将青年拉到旁边,说:每次来这,都要人家招待,不好意思,下次再 来,一定提一包点心,聊表心意哈。 乐兵的舅舅单身,家中只有一个女儿。 下一次刘洪生因故耽搁,没空出门钓鱼,这个青年就独自一人上路。这回他找 到一条通往大堰的小路,比上次近了不少,沿路省下许多时间。大堰四周围满伸竿 垂钓的高手和新手,近前一看,原来都是从城里出来钓鱼的常客,面熟,只是没有 搭讪。青年也不与他们招呼,寻到自己上次那个钓位,准备伸竿。田埂旁边早就坐 着一位老者,满头白发,精神矍铄,专心致志地钓鱼。一见青年,就开口,说:今 天礼拜,钓鱼人多,多亏汤家大堰没人承包,要不,哪个让你钓?是不。 青年连声称是,趁着打开手竿整理钓线的那段空闲,赶紧给老者递上一支烟。 老者也不客气,点上就吸,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起汤家大堰的掌故。 青年起手就是一条金光闪闪的大红鲤,他不知所措。刚刚将蚯蚓仔细穿上十四 号伊仕尼鱼钩,摇上充当饵料的面粉,轻轻投进静静的塘水,没等他察看到落水的 浮标的位置和深度,就见那浮标兀自下沉,他挑腕提竿,却怎么也提不动,这才发 觉大鱼上钩。 这是一条肥硕的鲤鱼。 再次穿好蚯蚓摇上面粉,青年重又将钓钩下落到自己的钓位,不料刚落水面的 浮标又像刚才那样沉进水里,无影无踪,他只得提竿,居然又是一条红鲤鱼上钩, 只不过比刚才那条小些…… 汤家大堰钓红鲤的经历,令这个青年经久难忘。后来他又单独去到那个地方, 由于天气日渐炎热,堰上已经没有钓客,只有一个放牛的乡下孩子跳下牛背,看他 钓鱼。临近中午,那孩子就道出了实话,说:晓不晓得,上个月大堰承包了,人家 用滚钩把堰底都拖了一遍,没鱼,都是虾,刚才咬你钩的,都是虾,要不就是冻鱼, 上不了钩。 听了小孩的话,青年当即就暗忖,今日白白忙乎一趟,赶快收竿,下周另寻地 点。 大家垂钓的兴趣有增无减,不约彼此相约每逢星期天休假,整装出发,前往周 边乡村垂钓。 钓友乐兵前来邀约青年一同外出钓鱼时,天气已经炎热起来。乐兵钓鱼不用细 细的红蚯蚓,当然也不用老鬼牌饵料。他起早赶到菜场,像猫一般四处逡巡,寻找 卖鱼的小贩,主动扔给人家几角零钱,从笆篓里挑拣米虾,当作钓饵。 青年跟随乐兵起先骑车赶到城西郊区那片连成片的星罗棋布的水塘,旁边那个 湾子被人称作冯家院子。乐兵甩虾钓黄颡,顺便也钓起翘嘴红鲌,一甩一条,不亦 乐乎。他不像平常那样守点,而是围绕水塘四处打转,不住气地将手里的钓钩装上 新鲜虾米,顺手一甩,甩到水塘半中,不一会儿浮标就下沉,他就提竿,总会有一 条近尺长的翘嘴红鲌上钩,被他顺手拖上岸来。这个上午他居然一口气钓起四五条 鲌鱼,而后再也没有动静。 不久,青年又尾随乐兵,傍上老三街大名鼎鼎的钓鱼大王老鳖,骑车经过沙畈 大道,穿越田埂阡陌,翻上一堵废弃多年的堤坡,来到一片浩浩荡荡的水边。 老河?青年脱口而出,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住。 老鳖不是甲鱼,是个壮年汉子,年纪其实比他们大不了多少,人长得黑,皮肤 粗糙,显得老相,人们都喊他老鳖。见到这个青年如此动情,有些得意,说:你老 弟像个老手么,居然也晓得老河。这就是西河。别个都不晓得。就我。 乐兵干脆示意大家噤声,说:钓鱼时,我们都莫做声,隐蔽一下,免得对面有 人喊叫…… 老鳖瞅见青年不解,就接着往下解释,说:西河以西是沙畈,对岸却是横店, 另一个镇,不属沙畈。水里的鱼是横店人养的,人家当然不让钓。 于是三人分头行动,将各自骑乘的自行车停靠在坡上壕沟里,隐蔽起来,然后 提着钓竿,蹑手蹑脚地窜到水边,寻找合适的钓位。 从此,青年总是一个人骑车来到距离城关很远的西河,大约十华里。这里空气 很好,自然清新,有一股浓郁的水草的腥味。除了堤坡上吃草的老牛,空旷的四野, 浑然没有一个人影。他花上一个小时的光景穿过田野村庄,径自沿着一条窄窄的田 埂,艰难地推车前行,登上堤坡,极目远眺,晴朗的天空下,春风和煦,阳光灿烂, 这里远离市井的喧嚣,也远离人心的浮躁,展现在他眼前的只是西河。 他梦中的西河。多少年多少年以后,他到过省内若干区域,也到过湖南、广东 一些地方,几乎不约而同地都有一种经历,在那些陌生的港湾流汊和江河湖泊,投 竿垂钓,可他心里依旧挂记那梦中的西河,无法忘怀。 他安顿好破旧的自行车,取下配备齐全的钓具,坐到水边。他不撒窝,直接穿 上细小的红蚯蚓等饵料,气定神闲,投竿。他一般没有沿袭本地常用的锡坠沉底钓 法,也并不喜欢使用台湾悬浮钓法,只是在连接浮标的关节上,故意装上一节柔软 的橡皮,非常灵巧,水下有动静,顷刻就发出反应,弥补了他天生的视力不足。 越到黄昏,这里的鱼儿越发上钩,一条接一条,都是一拃长的鲫鱼,他们称作 喜头。 夜幕四合时分,水面上恍恍惚惚看不清楚,鱼儿还是不停地上钩,这个青年欲 罢不能,不觉开始惦念自己家中的妻子,就准备收竿回家。 不料他顿时感到手里的钓竿很紧,有一股很大的力气在前面拖拽,不觉慌了神, 急忙站起身,赶紧收竿。就在这时,他明白自己钓上了一条大鱼,手上的感觉跟白 天钓小鱼不一样。他迅速原地站稳,一边收竿,一边遛鱼。水中的大鱼掀起哗哗的 波浪,被青年一忽儿往左,一会儿朝右,牵出水面呛了几口,总算驯服了。青年将 它顺势拖上岸,一看才发觉这是一条大鲩鱼,估计一下足有两斤重。 他站起身,只见周围暮色苍茫,心里发慌,就急急火火收拾钓具,匆匆上路, 跨上自行车一路狂奔,直奔城里。 这一年夏天,妻子孕育着他们的孩子,这个青年自己就孕育写作一部长篇小说。 费尽周折开了头,他拟好了标题是《人间舞台》,打算从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 一日写起,写一个戏班子发展成一个国营大剧团的历程,五十年风风雨雨,五十年 恩怨情仇,写出老少三代人的人生际遇。十五年以后,他把这个大部头修改成《北 城后头》,作为苦难人生三部曲。第一部写建国初期十七年一个由三十六路兄弟班 子组成的地方剧团,不是唱戏,是戏外的故事,人的故事,这个人和那个人的故事, 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人和人的故事。第二部写死界,写人间冤案夹层之中,一代人 在不同地方遭受体魄和灵魂的折磨,这是另类人群在不为人知的濒死的悬崖,发出 的绝唱,生命的颂歌,生命与生命的呼唤。第三部就写拨乱反正以后,他们这代人, 以及他们的下一代人,在这片热土上,摔打,磨砺,默默地进行探索,创造,独立 特行。一条粗线索就是,什么是人,什么是人生,什么是人生际遇…… 一九九○年六月二十一日,下午四点半,他们陈家第三代人出生。一声嘹亮的 啼哭划破下午的慵懒沉闷的空气,惊天动地,陈家父子都震憾了。 这个青年从这一天开始为儿子写日记,每天一篇。他给自己的儿子起名陈天天。 陈天天是个男孩。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