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是一个忙碌的夏天,家里到处挂满尿片。儿子出生后一直哭闹不休,他需要 有人把他抱在怀里,陪他玩,同他说话,然后不停地走动,不停地往空中抛丢再接 住,不停地逗乐,这个小家伙嘻嘻哈哈方才高兴。 家中没有婆婆,照料婴儿的琐事全由妻子自己承担,坐月子是她这么多年来, 难得的休假。妻子的体质很好,临生产的前一天她依旧在华昌塑料厂机器轰鸣的大 车间上班,只是车间主任把她原来站圆织机的工序改成稍微轻松一点的成品检验, 就是让她拿一根钢卷尺子为每台织机织出的成品测量宽度,然后记在码单上。离预 产期还有一天,她说坚持把这个班做完,再请假回家休息。那一天,青年的岳母和 三姨妹获得信息,心事重重却又故作轻巧,从甘棠来到城里,随时准备照料月母子 和奶娃娃。汉口的娘娘带着弟弟和她家的外孙女珺珺,也先行赶回家中,收拾一间 空房住下,成为父亲口里说的“坐庄客”,以壮门面。 这个青年一早跑到华昌塑料厂,好说歹说从车间里接回妻子,在长辈们催促下, 来到人民医院办理住院手续,住到二楼妇产科病房九号床待产。 在办理入院登记手续的时候,那个值班医生用不屑的眼光瞟了瞟这群人一眼, 说:在城里有住处么? 青年赶紧回答,说:有的,我们住在城关老三街,不远,很近。 值班医生头也不抬,只顾拿笔在桌上单据簿上填填涂涂,似乎很关照病患,说 :那也不行,住亲戚家怎地方便,大热天,你不嫌烦,人家讨嫌,晓得不,就住医 院招待所哈。 青年不明就里,很认真地解释,说:住在自己家不是更加方便么? 值班医生向青年投来疑惑的一瞥,说:你家在城里? 是啊,我们就是城关人。青年一本正经地答道,显得有些费解。 怪相,当你们从乡下来……值班医生兀自开出入院单,甩给青年,说:拿这个 到住院部交费,你是公费还是自费…… 青年这会儿就不愿理睬她,捏着单子,扶起妻子,拔腿就走。 从门诊部走到住院部,中间却是一条人来人往的过道,青年牵着自己的妻子进 入住院部径直上到二楼妇产科,迎接他们的是一位姓许的女医生。青年一见就觉眼 熟,很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女医生就说:哟哟,列个小子也要做爸爸了,看看,这 一晃就是二十五年,啊,真快啊!岁月不饶人啊!青年不得要领,愣在走廊上没动。 许医生丢给他一个宽厚和蔼的微笑,回到里面忙碌去了。父亲随后**笮ψ鸥 嫠咚担耗愠錾氖焙颍痪褪钦飧鲂硪缴由拿矗磕愕亩映錾彩撬 妻子进了产房,她是自己走进去的,没让亲属帮忙。产房紧紧地关闭,上面标 明“闲人免进”的警示。青年等在门外走廊上,坐立不安。时间就滴答滴答一分一 秒地溜开,忙碌了整整一天的太阳也即将落山…… 那时候,整栋楼房很静,静得连出气都会小心翼翼,以免惹起旁人的侧目。妇 产科待产室更是静,很神秘的那种静,一道一道都是紧闭的大门,门后玻璃窗上几 乎都挂上了帘子,看不见里面的动静,也听不清里面的声响。就这样,神神秘秘地 在沉寂中,这个即将成为父亲的青年默默地等待。 这种等待何其漫长,每分每秒,都是光阴…… 他不经意地对着廊道上一面镜打量自己,看到里面那个一模一样的他,不觉哑 然失笑。难怪上午在门诊部被那个值班女医生问作是不是城里人,问作在城里有没 有住房。他现在这身打扮,俨然一位田夫野老的模样,瞧瞧这副文质彬彬的意气, 保准有人就会将他当成倒霉落魄的乡村民办教师。 因为每天清晨练剑的原故,青年穿着一件随意的汗衫,但是左胸口袋上却别着 一支精致的钢笔,肩上斜挎一只过时的女包,包里装着一些必备物品,他的裤子已 退色,阔阔的,裤脚卷起几道弯,离地一尺有余,脚上是一双早已淘汰的白色球鞋, 现在也不白,变得灰不溜秋。咋看起来,还真不便判断他是何许人也。 穿着打扮一直就不是这个青年关注的细节,眼前晃来晃去的人影也难以打扰他, 现在他惶惑不安地倚在墙角,心里只怕妻子生产时出现意外情况。他有心病。自己 眼睛残疾,视力不佳,不知道会不会传给孩子。妻子**溉找彩倾枫返模凳浅W 雒危渭约荷龉治铮窀瞿倪福潘廊恕 他明白妻子绝对不会生怪物。不会生出哪吒。他只担心妻子。 厂里的李新亮曾经这么扳指掐算过,有鼻子有眼,说:你们陈家两个儿子,没 有闺女,你们媳妇娘家四个女娃,一个儿伢……你们两口子这辈份里头总共三个儿 子四个姑娘,男女之比在你们两家就是三比四。啧啧。三比四啊,女多男少阴盛阳 衰……这么着你家媳妇生姑娘的可能性很大,这回添千金,你家,保准千金。 说完他**室庾俺龇浅R藕兜纳裉绞郑紫碌兀酒鹕恚プ潘冶 Ρ炊永钣呖恕 李赢是李家小子,长得大大咧咧,膀扎腰圆,一双浓眉大眼虎虎生风,活脱脱 一个河南侉侉的翻版,比之如过世的李家父亲,比之于李新亮,有过之而无不及。 给儿子取名李赢是李新亮的主意,单名一个赢字,又顺口,又好记。时下人们 时兴什么?抹牌。这不就对头。抹牌不论输赢那是白痴,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白痴, 所以抹牌肯定是讲输赢的。李新亮本人毕生的爱好也就只是玩牌,以麻将为主,牌 九也推,骰子也摇,扑克照打不误。只是本钱少,就输不起,只念逢赌必赢,常胜 不败,因而将自己宝贝小子喊作“赢子”,倒也不错。事实上,除了表面上的这个 原因,李新亮跟随他那至死都没讨到公平说法的父亲一路坎坷,半生潦倒,倒是满 心渴望自己的儿**生之路一帆风顺,处处皆赢。 能生儿子,就是赢。皮鞋厂的小子们结婚生子,清一色都是男孩,绝无例外。 熊新安家是儿子,李志笃家是儿子,廖国平家是儿子,郑惠光家是儿子,严大安家 尽管黑市,也生儿子,六六粉吴长荣久婚不孕,抱养了乡下人家双胞胎里的老大, 也是儿子,郑绪华家当然是儿子,厂里的关门弟子罗春生结婚不多时也生儿子,还 有那个管仓库的曹福生离婚又娶,黄花闺女新媳妇落月,糟老头子怀里搂抱的还是 个儿子,车间里但凡制帮配底,结婚生育,都是儿子……有人质疑,就说:为么事 谭家二公子谭小华没生儿子,偏偏盼回个轻飘飘的丫头片子呢?谭家老大就不多说 了,也是丫头。 阴不阴阳不阳的主管会计廖国平将白眼一翻,喉咙里打个咕噜,说:小谭未必 是我们皮鞋厂的,他原来就在服装厂,跟他家老头来到皮鞋厂,顶多算半个皮鞋厂, 不是丫头是么事? 然后,还是这个廖会计,白眼翻了翻,盯住青年的大头,顾自嘀咕起来,说: 他家应该是儿子。儿子。他一上班就成皮鞋厂的人,就是我们皮鞋厂的正宗嫡系, 不生儿子,未必生怪物。 这个青年没有沾沾自喜,他反复掂量掌作师傅李新亮的话,觉得不能不信。 青年回家后,有些沮丧地学着李新亮的口气给自己的妻子演示,说:李新亮说 的,陈家两个儿子,张家一个儿子,但有四个姑娘,我们的孩子可能就是女孩…… 妻子笑他,那时就笑,后来也是。青年就觉得难为情,不好意思。 青年也许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下午四点半这个时刻,许医生终于拉开产房 的大门,伸出头来报信,说:九号床,生了。 稍末,又添加一句,说:生了个儿子。 那一刻,青年心里一阵发酸。 陈家也是饮食人家,也期盼生儿养女传宗接代。有人说,这个青年观念落后, 他反问一句:除了想生儿子,除了能生儿子,我们贫寒人家还能怎么样?社会优势 资源已被他人占尽,我们穷家小户难道连生儿子的愿望也不能存留么? 父亲过后逢人便说:喜人喜人,一听儿子,把他那老子眼镜都喜歪了,闷声闷 气的大小子,懂得爱儿子啊! 岳母急忙上前查看刚出世的婴儿,红嘟嘟的嘴,粉扑扑的脸蛋,细眉细眼,秀 气得不得了,长得像妈妈。这厢已经合不拢嘴。 长辈们就欢天喜地各自忙碌去了。 岳母即刻就要动身赶回甘棠张家畈,片刻都不愿停留。一来是她忍不住要将这 个天大的好消息带回家,与老伴同享,与乡亲同享。另外作为老外婆,她得赶紧准 备外孙儿出生过九朝的礼品。这是张家第一个长着小雀雀的外孙儿啊,盼啊盼,盼 了多少个日夜,盼了多少个来回,从上一辈,到这一辈,多少年又是多少年。一言 难尽。 陈家父亲从此荣升为爹爹,自我感觉原本这就是一件无比自豪的事。他出门走 路的时候忘不了也像若干年前在舞台上跑圆场一样,先起个霸,再亮个相,哐噌得 噌,嘴里哼着过门,迈开正宗的台步,开道,从老三大和王婆婆面前经过,一派旁 若无人的架势。他忙进忙出,按照坐庄贵客堂弟媳妇的安排,出门添购家里必备的 月母子坐月子所需的老红糖,采买款待宾客所用的烟酒糖果和花生。 陈家添了个大孙子,自然也成大西门外左邻右舍关注的头等大事。街头罗大妈 一把逮住里外奔忙的青年,打听着落。这个青年文绉绉朗声答道,说:母子平安。 罗大妈不知所以,见得陈家小子喜上眉梢,先是诧异,尔后方才领悟,就点头 道喜,说:哈哈,母子平安,那就是得了儿子哈,可喜可喜,哈哈…… 李家老三大此刻躲在自家窗后窥探着对门陈家一举一动,心里不知是喜是忧, 五味杂陈,一时忘掉了厨房煤气灶上慢火熬着的绿豆汤,惹得她家大孙女李芳大呼 小叫,连喊发火。对门郑家王婆婆显得无比激动,自作主张地登门照应,千嘱咐万 叮咛,告诫这家里没婆婆护理媳妇的这对父子,说是月母子不能着凉,不能见风, 陈家老头子一贯脱衣卸单,大门洞开,月母子可不行,要禁风,最好掩上大门,关 上窗帘,避风邪。 妇产科二楼八号床住的是一位女教师,姓李,在城关一小上班,一年级班主任。 就在前一天,她也生了个儿子,也是七斤重,后来起名叫做刘岸。孩子的父亲是黄 陂职高的教师,教美术,个头矮矮的,也戴一副眼镜,文质彬彬。 刘家那时也居住在城外老三街,刘家父亲母亲退休后长期在大西门口摆个摊, 经营着在自家的小本买卖。刘家外祖母仍健在,时常来到医院二楼妇产科病房看护 自己的外孙媳妇和曾外孙。刘家舅舅熊华灯这时却正好就是城关针织厂一把手,书 记兼厂长,陈家父亲的顶头上司,在城关镇办企业里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从刘老师 和李老师外貌气质一看,就知道他俩既是门当户对又是志同道合的一对儿,相处非 常融洽。 李老师是个爽真的人,发现九号床的丈夫清洗了一只口杯,准备给他的妻子冲 一杯麦乳精,就连忙劝阻,说:刚生孩子的产妇,是不能喝麦乳精的,容易影响乳 汁。 这时青年就用探询的眼光请求她给予指点,顺手就把麦乳精收拾到旁边。 李老师躺在床位上,面色苍白,可是依然很认真地作出指导,说:我们都喝太 阳神口服液,对大人和小孩,都好。 李老师的娘家母亲也是一位小学教师,她家妹妹也是。她们从家里赶过来照看 李老师,带来了很多太阳神口服液,盒装,很精美。 李家母亲将自己的女儿与临床的青年的妻子,做了一番比较,说:看看,都是 生儿子,都生了个七斤的胖小子,她们两个气色,就是不一样。一个苍白无力,一 个红花雨点。哈哈,九号床,生个儿子,像个没事人似的,还可再生个儿子,扎实。 看看,我家女儿,吓吓人也,昨晚差点把我吓死,到今天,还没恢复过来。 看来李家母亲也很热情,调侃完毕,她又兴致勃勃地给刚来的九号床一家人作 讲演,说:我家女儿昨天生完,就对我说,我又能穿裙子啦,看看,臭美,一个夏 天,大肚子,憋死她,看她美不美…… 他们刘家外祖母就来帮刚生孩子的李老师搓揉肿胀的乳腺,以便于回家后婴孩 好生吮吸。青年也学着老外婆的模样给自己的妻子搓揉,累得汗流浃背,也顾不上 擦拭,惟恐错过了关键的细节。这时隔壁里间观察室里正好传出初生婴儿此起彼伏 的啼哭,刘家外祖母内行地摆摆头,说:不打紧,有护士喂奶,饿不着的……现在 要紧的是把大人的奶水打通,一来方便喂伢,一来解决胀痛……像我这样,莫歇气, 莫歇气…… 医院熄灯以后,青年仍然坐在妻子床头按照刘家外祖母示范的要领,为自己的 妻子搓揉肿胀的。忙乎一天,他早已累得精疲力尽,朦胧之中,似乎看见刚刚出生 的儿子正站在自己的面前,望着自己笑,他也笑了一下,却把熟睡的妻子笑醒。 妻子问:你笑什么? 青年说:我看见儿子在笑我,我也笑。 妻子说:你在做梦,他那么小,只会哭,光哭,不会笑,等他会笑了,我就让 他天天笑,笑给你看,好不? 青年幸福地点了点头。他想,儿子出生以后总该比自己幸运一些,不管怎样, 他出生就有一个好妈妈,有一个和和睦睦的家,有一个自己的姓名,完完整整,没 有任何人敢于发出疑问,也没有必要非将自己的姓名跟人解释清楚不可。只是,这 个儿子出生后,暂时没有城镇户口,因为他的妈妈没有。这是一桩苦恼。他想,这 不应该成为陈家孩子新一道人生阻碍吧。我们不应该陷落进宿命的怪圈,必须突围, 冲出去。 累了,就歇会儿,明天再揉吧……妻子脸上露出幸福的笑意,她握住丈夫的双 手,紧紧地握着,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口。 青年黯然神伤,一个新的苦恼不约涌上心头。他为儿子的户口发愁。妻子没有, 儿子就没有。他有,有也没用。户口随母,不随父。 他们出院的时候,刘家特地找医院开出大量的太阳神口服液,顺便还从药房开 出常备药品和其他的营养滋补品。李老师建议九号床的青年和他的妻子也开一些, 说是趁着住院生产的机会,休完产假回去找单位报销。当她得知青年和他的妻子所 在单位都不可能报销时,不禁露出遗憾的神情。 青年把自己的妻子扶上自家父亲临时改装的平板车,亲手拉车。岳母从护士手 里抱过她的贵贵小外孙,领着自己的幺儿——孩子的小舅舅,一直跟随在板车后面。 半路上,青年碰巧遇到去年就已同父亲闹翻了的自己的陈家二姑母梅姑妈,他上前 轻轻喊了一声,没说别的,就只望了一眼,就自顾拉起车,走了。后来梅姑妈就懊 悔不迭,说是无论如何,自己都应当亲自上门看一看,陈家老四房一条命根啊,捉 只老母鸡,提筐土鸡蛋,那是应该的啊……唏嘘不已,以至多年。 当大人孩子顺利回到大西门外老三街的时候,陈家父亲早已迫不及待,亲手点 燃万字头的鞭炮,将陈家第三代新人迎进家门。街坊邻舍也都纷纷前来恭贺道喜, 看看陈家小宝贝儿的模样。 这时,养成白天睡觉晚上玩耍的陈天天,忽然被热闹的爆竹声惊醒,也不哭, 也不闹,像模像样打了个呵欠,双手托腮,睁开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四处张望。 岳母大人急忙捧起孩子,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朝亲家公报喜,说:您看,爹 爹,几大一双眼睛哟,一双,又大又亮,他在到处逛。 甘棠方言里,逛就是亮晶晶的眼睛四处张望。 陈家父亲心中有数,孙子的眼睛不瞎,不比儿子。 青年早晚在家,除了捧着儿子做完大幅度的坐电梯的游戏,就是清洗大量的尿 布尿片和儿子随时尿湿的裤褂,洗净后,就用衣架挂好,拿到对面郑家檐下晾晒, 因为那边正好西晒,很快可以晾干。 陈天天是个好动的男孩,不停地动,一直就是这样,从没改变。他喜欢闹,大 闹,肆无忌端地闹。一般不管他的爸爸是如何的疲惫,妈妈是如何的操劳,他都会 尽情地闹,无非就是要人抱,要人逗他玩。这点正附和他的祖父的天性。 父亲就开始像舞台上唱戏一般,起先摆好架子功,预备起,亮个相,再把宝贝 孙子紧紧搂在怀里,在堂屋里迈开大步,一步一顿,边走边唱:顶顶多,顶顶多, 顶顶顶顶多……有时得意忘形,就多跑了一个圆场,出了大门,来到门前大街上, 继续唱他的顶顶多。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宝贝弟弟生下以后,父亲也是搂抱着弟弟这 般洋洋自得地唱“顶顶多,顶顶多”,唱得当年对门的陈皮匠家胖胖堂客撇撇嘴, 讥笑起来,说:稀奇。几十年过去,轮到这回,没人说稀奇,倒是对门郑家肥胖的 大媳妇心里发烦,背地里只犯嘀咕,说:肉人。 稀奇是调侃,肉人是谴责,听进耳里,都是麻烦。可是在这以后“顶顶多”就 惹起比稀奇、比肉人更加严重的麻烦。郑家王婆婆只要听到陈家爹爹抱着孙子唱他 的“顶顶多”就动怒,当即气得翻白眼,咬牙切齿,指桑骂槐,忍无可忍之下,仍 不解恨,拿了一只孙女们玩过的布娃娃,用钢针扎了,悬挂在屋檐下,正朝对门陈 家,发出最原始最朴素的诅咒。青年和他的妻子都发现了那只扭曲的布娃娃,只当 是清洗过后,掉在西晒下晾干,都不情愿往深处去想。 李家老三大老谋深算,故意阻止自己家的孙女孙儿逗弄陈家小娃娃玩,尽管那 个小家伙长得无比可爱,无比机灵,又是无比好玩。 李家孙子李刚是个贵贵子小男孩,今年快六岁,有一天就玩得忘乎所以,忘记 了家里祖母的叮嘱,跑到陈家门口逗引小毛毛玩,还从兜兜里抠出大白兔奶糖给他, 直往他小手心里塞。小毛毛的妈妈就代表小毛毛牙牙学语,说:谢谢大哥哥,我不 会吃,长大再吃,白兔兔奶糖糖,谢谢大哥哥。 李刚当场就被老三大喊回家,半天没有出声。就在嘁嘁喳喳一番闷骚后,不料 从李家未关紧的窗户里传出一个不满六岁孩子天真的辩白,说:陈天天是个多么好 玩的娃娃,我喜欢跟他玩,我比他大,不是大哥哥,又是什么呢?后面的话,就听 不清了。 老三大不愧是老三大,她随即又吩咐她家大孙女李芳一大早敲开对门陈家的门, 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馍馍,一字一句对陈家父亲说:陈伯伯,我家大大说你喜 欢吃馍馍,让我给你送几个,尝尝。 陈家父亲天生率直,估计这一辈子都不会知晓里面的名堂。他感激地收下馍馍, 顺便搭上一句客气话,说:谢谢你家大大,多谢啊。 青年觉得很别扭,口里依然喊三大,但是他主动回避,尽量不让自己的儿子与 他们李家每个人碰面。他亲自把儿子抱在怀里,一溜烟,跑到西郊菜地清凉的护城 河两岸闲逛,顺便等候下班回家的妻子,一到家,他就抱着孩子钻进新房,不与窗 外往来的闲人搭讪。 最令青年感到疲倦不堪的事情就是每天下午给陈天天洗澡。一到晚**螅 谝患虑榫褪前诳瑁菇滤淹训镁獾某绿焯烨崆岱诺脚枳永铩R话闱 榭鱿拢绿焯焓呛芾忠馔嫠模撬芫赐贰 妻子想出一个办法,每天往水盆里扔进一块奇巧的泡沫玩具,哭闹不休的陈天 天一见水中出现玩意,立即不哭不闹,笑嘻嘻地张开两手,尽情地玩弄,不管别的。 青年趁此良机把儿子塞到水盆里,双手紧紧地又柔柔地扶住他,怕他歪倒。妻子就 赶快浇起温水,往儿子身上轻轻拍,边拍边唱,说:前拍拍,后拍拍,小子洗澡不 怕骇!然后迅速替他洗头洗澡,完毕后再扑上老马入和冰片粉,换上干净的衣裳, 交给他的爹爹抱出门,下一个节目,仍然是他们祖孙俩最拿手的“顶顶多”。 爹爹就会嘴对嘴地教呀呀呜呜的孙子喊对门郑家王婆婆叫做“大大”,也会用 同样的谄媚的语气喊斜对门的李家老三大叫做“大大”。尔后又得意忘形地哼唱 “顶顶多,顶顶多,顶顶顶顶多”,一路踱开,转到另一个人多眼杂的位置,继续 表演“顶顶多”。 这边郑家王婆婆又是气得咬牙切齿,恨恨地摔椅子踢凳子,说:真是肉人唦, 怎像没见过孙子开荤,似的。 老三大却一声不响,泼出手里的满盆洗脸水,不露声色地退回家中。过了几天, 她在与街坊邻舍闲聊时,说出一句大家都觉得高深莫测的话,她说:人心隔肚皮。 青年的妻子不知就里,有一天晾晒儿子尿湿的被单时,热情地朝老三大招招手, 说:大大,帮忙扯一下。 李家老三大不知是当真没听见,还是故意装作没听见,站在那里就没挪窝,泰 然自若,对于这个新媳妇的央求,根本不加理睬。陈家媳妇独自踮起两腿,伸展她 矮矮的个子,吃力地举起厚厚的被单,左右两头顾及不暇,直往高高的晒衣绳上搭 扯。 阳光下的一切都是明朗的,陈家媳妇灿烂的笑容,也是明朗的。明朗的笑意不 经意之间驱散了老三街的迷蒙,灰暗,带给陈家明明朗朗的希望。 青年陈家满怀希望。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