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张华清是镇里团委书记,知人善任,一直很器重这个青年。他认为城关经委下 属的集体企业里,有文凭,又有经验,不自私,还能做事的,没几个人,这个青年 算一个。于是他经常来到城关皮鞋厂,找到由原来修旧室改作的设计室,与青年交 谈具体的工作安排。 城关镇团委决定组织全镇各个系统所有的团干人员,近期开办一个培训班,请 党校讲师来讲政治理论,请镇委组织委员来讲组织工作,请城关一中历史老师来讲 中国革命史,再请几位从事实际工作的骨干成员分别谈一谈各个团支部的组织建设 和活动情况。他自己就准备主讲团组织的班子建设,并落实一些具体的近期工作规 划。 现在他来找几位下属的支部书记策划一下这项工作的实施方案,就问青年,有 什么好建议。 青年有时嘴拙,很多事情明于心不明于口。他说:我晚上先写出一个活动方案, 很详细,明天一早交给你。 不到五月份,镇团委的主题培训活动就如期开始了,以团结、活跃、建制为本 次活动的中心主题,通过城关镇党委和团委的名义,联合发出红头文件,通知系统 内所有团干前来参加培训。他们就把这次主题活动的日常培训地址确定在城关镇一 间宽敞的大会议室,作为大本营,以后根据该项活动的日程安排,分别选择了城关 木螺钉厂六层楼顶层作为工业战线活动阵地,东风和理林两个村的田头地角作为农 业战线示范基地,黄陂大礼堂和前川电影院作为文化宣传窗口,轰轰烈烈开展了一 场青年团干大培训。 听课的时候,青年很积极,他认真地做笔记,一丝不苟。他不光听县委党校的 几位讲师讲完当前“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的思想内涵,还兴致勃勃地听他们讲 述有关政治理论、经济形势和文化动态,觉得受益匪浅。 城关四小的团支部书记何利民也是培训班的学员,戴一副眼镜,很精干,他被 张华清邀请上来客串讲师,给大家分析东欧政治局势和我们的对策,讲得头头是道, 并不比县委党校请来的讲师逊色。 刚听何利民讲课那会,青年不禁显得格外佩服,平时大家一起开会,一起活动, 也没见这个小何有什么显山露水,只当是一名小学教师,正在负责学校里的团队工 作而已。可是不久的后来,还是这个小何从城关四小以专职教师和兼职团干身份, 荣升为城关一小正职校长,挂了头牌,风雨如意,又是不久的后来,一马提拔为城 关镇教办主任,顺风顺水,前程似锦。 当青年脱口赞叹小何的讲课才能时,时任城关一小团干的夏运生不以为然,着 意岔开他的话,说:你也可以,信不?你写得好,讲得好,不会差他。 青年羞赧地摇头一笑,说:我还是不行,小何不愧是老师,我听他一节课,学 得了不少东西,以后还想请教一下…… 讲得再好,也只是四小的老师,哪里敢比我们一小。夏运生语焉不详,若有所 思,摇了摇头,没有深说。 青年没管那多,他将何利民讲课的内容作成笔记,归了档,留作自己今后备查 所用。 接下来不知从哪里请来一位老先生讲马克思主义哲学,讲唯物主义和辩证法, 理论水平颇高。青年听得津津有味。这与以往口头上或者字面上的说教很有点不一 样。青年终于从费尔**抢镏懒宋ㄎ镏饕澹雍诟穸抢镏懒吮缰しǎ缓 蟠勇砜怂寄抢锘竦昧吮缰のㄎ镏饕宓墓鄣悖醒腥猓盍榛钕郑醯貌淮怼@舷 壬部蔚氖焙颍久挥蟹唇蔡ㄉ系慕哺澹炖锟羁钏底牛掷锞陀梅郾试诤 诎迳闲醋牛惶每谓餐辏诎迳暇统鱿忠环玫陌迨椤G嗄昃透辖舭押诎迳系亩 饕蛔植宦┑爻聪吕矗踔粱乖诎迨榭瞻椎胤郊幼⒘俗约旱募狻 张华清自己也讲课,他讲共青团的组织建设,特意做了许多讲义,制成一页一 页的卡片,一边讲解一边示范…… 这个时期,青年认识了曾经认识和不认识的几位团干,有城关一小的夏润生— —他是自己当年在城关一中读高中的复读同学,有拉丝厂的刘文林,有刀钳厂的曹 克光,有彩印厂的吴清芳——她既是自己初中高中同学,也是皮鞋厂六六粉吴长荣 的亲妹妹,有家具厂的朱慧琼——青年中专快毕业的时候对她有点意思,两人频频 繁繁写过几封深有寓意的书信,后来没有结果,有华昌塑料厂的鲁艺刚,有针织厂 的黄凯亮——他也是镇团委书记器重的一个,有丝毯厂的李仕安——他是自己初中 同学李仕元的哥哥,还有其他单位的团干。 培训结业的时候,镇团委又单独抽出一天的时间,联系一辆豪华的大客车,将 全体到会团干拉到武汉市中心城区游览观光,上午他们还到了汉阳动物园,晚上就 重点参观汉口中山公园展示的花灯。 当镇团委书记张华清认为这个青年的工作水平已是超出别人许多的时候,偏偏 他的团内工作不如其他的单位出色。殊不知,城关皮鞋厂除了青年自己和他的超龄 退团的掌作师傅李新亮,加一个合同制的女职工徐艳花是团员青年,跟团组织有关 系外,剩下的要么根本不是团员,要么老大不小三十郎当,就是发展组织,壮大队 伍,也需要人啊。李新亮早已声明自己光荣退团,只等条件成熟再入党,就不管这 回事了。徐艳花是会计室出纳员胡奇珍夫家的亲侄女,一直是合同工,靠计件糊口, 不发工资的事不愿意白做,共青团是不发工资的。这样就没人。 皮鞋厂现在没有人,没有新人。 大家伙现在吃饭都成了现实的问题,里面的人几乎跑光了,还有谁能够认真做 些工作。三年前和三年后,的确就是不一样。 这样城关皮鞋厂的共青团工作,就一直是这个青年一个人唱独角戏,撑着,没 有懈怠。 盛夏刚刚来到,就遇上连绵不绝的雨患。报纸上电视里一个劲儿地报道,这里 渍水,那里发涝,南方省份估计就没有一块干地方。 儿子刚满周岁,能够听得懂大人们说话了,知道调皮捣蛋是免不了要挨打的, 这就比先前容易照顾多了。 一九九一年六月二十一日,是儿子陈天天周岁生日,按照习俗,要抓周。父亲 便四处张罗,发放喜帖,请人前来捧场。父辈的亲朋好友陆续来了一些,青年和妻 子的要好的同事也纷纷登门道贺。岳父岳母一家大小欢天喜地,一大早就约齐,挑 起外孙抓周的礼物,浩浩荡荡拥进家门,姨妈、阿姨和舅舅热热闹闹地抱起小外外, 亲热得不得了。 陈天天坐在圆圆的绘满图案的簸箕上,兴奋不已,看到满眼都是稀奇古怪的玩 具,愈发显得忙乱不堪,他手足无措,左手抓笔,右手抢枪,骨碌碌的小眼睛忽闪 忽闪一激灵,连忙丢弃手里的物件,紧紧拽住一把小算盘不放…… 外公外婆早已笑个不停,三姨不停地纠正小外甥的不当之处,说是按照规矩, 是应当等祖辈大人烧上香供完祖宗,再把周岁小宝宝抱上抓周的簸箕的。陈天天极 不情愿地放下算盘,被爸爸妈妈抱在怀里,等候家里大人们搞完仪式,自己又一屁 股坐到大簸箕上,七寻八找,还是抓住那把小算盘不放。陈家祖父和外祖父外祖母 就爽朗地哈哈大笑,一致公认,这个小子喜欢算盘,莫非长大成人,果真就是一位 账房先生,管钱,天开眼,咱们这一辈子,就缺钱,穷怕了啊。 后来陈天天这个小子算术就不是十分过关,小学毕业的时候,数学成绩倒是不 错,进入初中以后,数学成绩估计就没有真正地及过格,到了高考前夕,他的数学 已经是一塌糊涂,遑论**猓芄槐ё〖案竦睦媳荆拖嗟辈淮砹恕 可是,这个小子背诵古诗的本事却是了不起,听上一遍,就可鹦鹉学舌一般, 叽里呱啦地原文照背,基本不错。 不知何故,簸箕里林林总总的书本册页,这个小子碰都不碰,以至于后来,他 居然对于书本是那样的不屑一顾。 这个小子出生在爸爸妈妈结婚的新房。这个新房虽小巧,布置得却像书斋。卧 室里几乎摆满这个青年父亲阅读的书籍,四壁上张贴的是字画。 可是,除了记性好,这个小子偏偏就不下苦功,满目书籍,他也是熟视无睹。 青年和妻子于是就按照父亲的交待,将已满周岁的儿子抱到国营照相馆摄影留 念。 照片上的儿子眉清目秀,长得像个小妹,可他嘴里也咿咿呀呀骂人,喜欢调皮 捣蛋。他不愿规规矩矩地坐好照相,正用一只脚试探着踮地,准备开溜…… 这张周岁纪念照就定了格。 作为初为人父的这个青年照旧手不释卷,孜孜以求地干着他自己手头两件大事 :读书写作,生儿育女。 这个青年为了写作自己的小说,这段日子经常光顾书店和图书馆,四处翻阅他 所需要的有关历史资料。城关是个小地方,读书人不多,藏书的地方也少,有些资 料不易得到,他就借用星期天休假的时间,把怀里的儿子交给妻子,搭车来到汉口, 第一站便是位于江汉路的新华书店。 新华书店正门朝向江汉路,每逢周末,里面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连两腿独自 站立的空地也很难得,不论坐下细翻。中间不间断地有工作人员前来提醒,说是不 要紧翻,只看目录便可,赶快到柜台付款盖印,快快快。青年找到畅销书专柜,浏 览了一下最近新书,无奈囊中羞涩,只有光看不买的份。 离开畅销书专柜,他接着来到政法专柜,发现这里摆放着纪念共**闪⑺氖 苣甑淖ㄖ幸痪潘木拍曛烈痪虐司拍甏笫录牵形幕蟾锩鞘担兄谢嗣 窆埠**堑洌褂懈嗟淖ㄌ馐榧3米耪饪榈胤饺松伲嗄旮辖艚副舅璧拇 蟛客钒岬揭桓霰芟拥墓战牵峭袒⒀室话悖挤摹?上桓姨捅食隼凑 荒芮考恰J榈旯芾砣嗽奔苫涑椋獗韧凳楦涌啥瘛M凳樵粢坏┍蛔セ瘢梢 苑?睿槐臼橐豢榍梢苑K叮扑怀鍪榍魑?睢C蝗说ǜ姨旨刍 辜邸3椴荒芊?睿荒苤浦梗浦刮扌В贸囊渤炅耍橥嘶梗衲挝液 巍 就在那天,有位身穿长尼大衣的老者来到书店,他戴着一副阔阔的玳瑁眼镜, 直接走到工具书柜台,装模作样地从书架上取出大部头辞海,左翻翻右翻翻,上看 看下看看,然后动手。那本厚砖头一般的足有两寸有余的辞海就不翼而飞,没有还 回原先的书架,成了老先生囊中之物。 青年看得目瞪口呆,惊心动魄。不到一会儿工夫,那老先生又背着双手踱到书 架对角,如法炮制,拎出一套《古文观止》,上下两册,想都不想,照例塞入怀中。 然后,老先生拢起双手,随意浏览,走走停停,将脚步挪到出口…… 此时从青年身旁窜出一位精干的小伙子,随即尾随而去,等到戴玳瑁镜穿长尼 大衣的老先生刚过关口,尚未走出大门的一刹那,一把就将他牢牢抓获,霹雳一声 震天响,大喝,说:抓小偷! 老先生估计吓得魂飞魄散,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不经小伙子动手,几本 沉甸甸的厚书就从他尼大衣底下滑落下来,人赃俱获。 小伙子一手捡起掉到水泥地上的图书,一手揪紧玳瑁镜的领口,连拖带拽,前 后折腾,搞得年迈的老先生差点中风。周围顿时围满悠闲的看客,里三层外三层, 围得水泄不通。大家都诧异地打量着这位衣冠楚楚的老先生,不觉发出啧啧的惊叹, 不知新华书店如何发落这个年迈的“小偷”。 只听潜伏多时的小伙子得意洋洋地嚎叫,说:他一进门我就发觉不是好东西, 贼眼……穿件尼大衣做道具,贼心……这般厚的书也敢偷,贼胆……不是第一次… …不能轻饶…… 玳瑁镜也不分辨,任由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如同降龙伏虎一般拖拽着在店堂中间 的空地上打转,早已转得晕头转向,不辨东西南北。只见老先生脸色苍白,呼吸急 促,一副可怜巴巴的怪相。 面临中山大道的音乐书店和外文书店只打照面,青年停留的时间一般不长,接 下来他就绕到交通路上去找古籍书店**啪墒榭攀胁俊9偶榈甑牡晏玫溲牛 派畔悖槎己芄螅暗拇罂荆苡惺詹丶壑担嗄暌仓讳酪槐椋图贝 掖业刈蕉悦娴墓啪墒榭攀胁俊 这个门市部也属新华书店系统,店堂阴暗,门可罗雀,同江汉路上的门市部形 成鲜明的反差。但是这里的书籍打折,有的可以直接打到对折或者一折,很是划算。 另外这个地方人少,空地多,可以站立,可以下蹲,也可以随处翻找,营业员也是 几位花白头发的老头,忙忙呼呼地整理刚发运进店的包装,不过多干涉顾客翻书, 随便翻,随便看,选好了结账付款,热情相送。 青年于是开始翻书,从散发特殊幽香的味道里,寻找他所需要的书籍。他的藏 书里许多品种就是通过这家不起眼的门市部淘得的,里面就包括欧阳山的鸿篇巨著 《一代风流》的最后两部《圣地》和《万年春》,还有鄢国培的《长江三部曲》的 第三部《沧海浮云》上下两册,以及姚雪垠的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第三部的两 个分册……一册薄薄的《鲁迅诗稿》和《毛泽东诗词》分别也是从特价书堆里寻觅 出来的,捧在手里,暖到心头,青年竟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认为将它们遗弃 在旧纸堆里,原本就是一种不幸。不知是自己的不幸,还是时代的不幸。他毅然将 它们购买到手,悉心收藏。 最后,他挑选了一套五本的连环画《哪吒》付了款,盖了章,准备作为儿子周 岁礼物,送给他。儿子活泼好动,给他看哪吒,倒也恰如其分。 站在新华书店文学专柜面前,青年内心五味俱全。他发誓不撞南墙不回头,一 门心思做着他的文学梦,全心全意地坚持写作。但是他分明感觉自己距离文学殿堂 已经愈来愈远,当他读着高高的书橱上展示的主流文本,读着一个个既熟悉又陌生 的名字,他有些心灰意懒。更多的原先不认识的文坛当红名家,把持了那个圣地, 横空出世,目空一切,带动了一股另类时尚的阅读风气。作为一介曾经的狂热的文 学爱好者,他已经遭到淘汰。这是不容分辩的事实。 只是原先写“夜路”的那个小姑娘铁凝还在,奉劝大家不要拥挤独木桥的茹志 娟家的女儿王安忆还在,叶老公子家的第三代叶公子叶兆言还在,西北汉子路遥还 在……方方也在,池莉也在……自己不在。 他不禁陷入了痛苦的沉思。所谓命运就是相同时代的人们,各自遭受的不同际 遇。 青年回到城关以后,封了笔,合上书,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回。他决心将如命 的文学和小说藏进心里,重新走出一条改变命运的路。 希望本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就像地面上的路。地面上原本没有路,走的人 多了,也就成了路。 说得好。先生不愧为老师。自信力的有无,也不能相信状元宰相的文章,要看 自己的脚底下。这个青年又在那天夜里,仰头凝视着星空出神…… 星星仍然是星星,他仍然是他。只是他现在的心思变了,变得实际起来,变得 与时俱进。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