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十月份青年参加了律函计划里的哲学和政治经济学两门课程的自学考试,他与 他的律函学友刘安发一道来到汉口,找到江岸区。刘安发除了要考这一期两门公共 基础课以外,还要进行上一期国际法的补考,这是自考制度设置上的一次机会,如 若错过,就只好等待下一个循环了,一等将是三年半时间,所以他的压力更大。 刘安发焦头烂额,不知所措,怀里掂着三本厚厚的教材,早就变得愁眉不展。 他说自己这番一口咬到了刺猬,吐不出,吞不进,不知如何是好。 青年给他出了个主意,说:不管多难,你先考国际法,这是拖欠不得的,三年 半一次机会,错过时光不等人。哲学或者政治经济学你可以二选一,争取过一门, 留一门明年四月补考. 刘安发思忖再三,也觉得只能如此。可是三本大部头的自考教材,揣在怀里都 不轻松,何况还得考试,考试还得及格,不免有些犯难。 他们在汉口西马路分手,刘安发去了三十中,这个青年折转到黄石路。他们的 考点不在一起。 青年轻轻松松就把两场考试完成了,走在汉口的大街上,他忽然设想,如果自 己能够在武汉市中心城区寻到一份工作岗位,一边上班,一边考试,该是一件多么 如意的事情啊……他情不自禁走到大智路老通城门口,排了一会儿队,抢购了一份 三鲜豆皮,用方便盒包好,准备带回家给妻子品尝。妻子一直喜欢吃老通城的豆皮, 可惜一直没有机会来到汉口。这次一定带上,青年记得这事。 可是,望穿了眼水,他也没能找到一个可以委身的职业岗位。报纸上的招聘启 事并不虚假,但是大多不适合,电工钳工车工都是工种,保险广告直销都是职位。 电线杆上的广告都是炫目的,惊险得很,比如男女公关,月薪一千,当日结算,如 若搞成,估计比起考试更难。 漫无目的地将汉口闹市闲逛了一遭,也没见到一个适合自己的岗位,青年就有 些泄气。眼见天色不早,他赶紧跨过江汉路北端的铁路道口,匆匆奔向循礼门,准 备前往解放大道上拦乘返程的长途班车。 青年刚刚走到火鸟电池巨幅广告栏下,忽然发觉同自己擦肩而过的一个大块头 掉落了厚厚一叠钞票,整整齐齐的五十元面值的“蓝精灵”,大概有几千块的样子, 不禁心慌意乱。没等他回过神来,迎面撞来一位精瘦的小伙子,像个小毛猴,手脚 比他更快,转眼之下,那叠炫目的钞票已被他捞入怀中。 这个精瘦的小毛猴靠近青年,故意压低嗓音,说:是的,我承认唦,这钱是你 先看到的,可是你没捡,我捡到手,只能这样,你我都有份,二一添作五行啵,对 开。 青年刚开始按照这个小毛猴的思路在心里打起九九,就算平半对分,估计也有 一千多的数额,何乐而不为呢,就操起汉口方言口音,说:可得,你给我一半,我 们平分唦。 小毛猴贼眉鼠眼一愣神,立刻将那叠钞票搂得更紧,示意青年靠右,钻进电池 厂背后的里弄再说。 忽然刚刚擦肩而过的大块头反转回来,显得异常焦急,操着满嘴广东腔调的普 通话,拉着青年就问,说:大哥,请问您看见我丢失的三千块钱吗?三千块啊…… 小毛猴主动答话,显得不耐烦地大喝,说:都没看见,晓不得,我们没有看见 你的三千块钱,烦不烦唦。 大块头怅惘地站在街头,显得浑然不知所措的狼狈样,叫人同情。 就在这一刹那,青年恍然大悟,眼下的“掉钱”是个圈套,大块头和小毛猴是 串通一气合伙做笼子害人的,就当即甩掉小毛猴,离开弄口,直奔大道…… 回头看时,只见大块头如法炮制,又是与人擦肩而过,又是不慎掉钱,又是返 回寻找。小毛猴继续弯腰捡钱,继续勾肩搭背与人递眼色,继续将事主诓进里弄。 后面的事情就没看清楚,不知结局如何。 这个骗局的结局究竟是怎样的,青年就一直不得而知。后来听说过几种不同的 版本,说是将事主骗进里巷,用钱换钱,换来的钱厚厚一扎,也只有一上一下两张 真钞,中间全是白纸。说是将事主骗进里巷,不由分说,合伙搜身,搞得一文不剩, 再拳打脚踢,一哄而散。说是将事主骗进里巷…… 回到城关,青年又捧起明年四月份即将考试的两门课程的教材,一本《大学语 文》,也是公共基础课,另一本是《法学基础理论》,属于法律(律师)专业基础 课,他又开始孜孜不倦地苦读起来。 这两门课,青年更侧重于法理学,他偏执地认为自己语文成绩一向不错,阅读 和写作的水平不在话下,关键就要将专业基础课学好,况且这门法理学是所有专业 课的基础,没有过硬的基础,以后的法律主干课就很难掌握了。 他的想法只对了一半。其实大学语文的难度不亚于政治理论课,开篇都是原汁 原味的文言,洋洋洒洒,生字连篇,通读下来已属不易,古汉语的语法就成了拦路 虎。徐中玉先生一直主张大学语文就应当学习原本的文言,不能用应用写作之类的 科目代替。 (写大学语文的文言或者诗词) 文章里都是精彩的句子,可他满脑子却是街面上招聘的广告。 放下书本的时候,他终于明白大街上宣传栏里的随手贴和电线杆上的牛皮癣, 都不可能给自己带来机遇,跟报纸电视一个模样,用作闹眼子,要解决实际困难, 必须靠自己。 青年有一天就找到位于护城河二闸上面的一家皮鞋店,几经寒暄,表明了自己 的身份。在这以前的数个白天,他都装作没事一般,借故从人民大道的二闸旁边走 过,仔仔细细观察了几天,直把这个小店里里外外瞧了个够,这才决定行动。 店里掌作的是一个年轻的皮匠师傅,姓刘,大名叫作刘斌,是城南乡下刘家浜 的后人。刘家浜是一个小村落,除了种田以外,还有一门家家户户祖传的手艺,手 工鞣制皮革。这个刘斌敢于在城外老二闸开店做鞋,也是大有来头的。 青年环顾四周,发现这个刘斌只做传统的线缝皮鞋和胶粘皮鞋,橱柜里展示的 新颖别致、工艺考究的款式,并不是他的杰作。刘斌坦言,那些新款都是从汉正街 大兴路鞋城批发回来,摆放在那,装模作样的,糊弄客户。他店里现在正好没人制 帮,原来的师傅嫌工钱底,跳到别处去了,刚好缺人手。青年暗下思忖停当,就直 言不讳地开口与他谈妥,能否将他店里制帮的活路全部承包下来,随要随交,不耽 误出活。 刘家浜的后生仔刘斌当即就瞪着一双惊疑的眼珠望着青年,好半天没出声,再 三证实,确信不是玩笑,就唠叨开来,说:你是正规的皮鞋设计师,有文凭,有职 称,岂不是大材小用么?哎呀,我经担不起呀。这样,你给我剪出这个新样,我另 外加钱。哎呀,经担不起呀…… 说干就干,青年二话没说,从刘斌那里取回牛皮面革、里革、衬布以及其他一 些丝线、烟胶之类的材料,腾出家里那间权作书房的空房,重新安置缝纫机**ぷ 魈ǎ剂怂陌锛庸ぁ 刘斌要求青年帮忙出样,他只是提交了一双成品皮鞋,说是有销路。可他不会 剪样,手里没有样板,按行规,是需要另行增加费用的。 青年也没催他追加费用,首先把他需要的帮样剪好,扩缩成全套的码号,从小 到大,包括划帮样板和叠帮样板,然后开始裁剪、折叠、缝纫、整理,制成一双新 潮式样,交给东家配底成型。 刘斌就发挥出掌作师傅看家的手艺,将这双帮子动手钳好,找出上乘的底料, 打磨粘底,大功告成,再将它展示到店面最显眼的柜台上,声明是自己店里拿手的 新款,用料考究,质量上乘,价格公道,欢迎订购。 正好这时令,原来的皮鞋师傅黄春生也拎着一捆牛皮找到青年,约定为他加工 一批橡筋北式帮件。他不加掩饰地透露说,这种式样很抢手,不系带,方便穿着, 比内帮北式卖得快,机关里的干部和生意场的老板如今都兴这,简直供不应求,楦 头都不够用。他把加工费主动提高到两块五毛,问青年有没有意见。 于是,这个曾经雄心勃勃激扬文字的文学青年,这个正宗科班出身的皮鞋设计 师,把辩证法不折不扣用进了自己的现实生活。虽说不是君子,也要爱财,也要取 之有道。即使是大丈夫,走投无路时,也得能屈能伸。他一个人躲在僻静的小屋里, 不知是书房还是工具房,没日没夜地为别人干活,做得热火朝天,做得废寝忘食, 不知外面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 比起刘斌,黄春生更像个生意人,比起黄春生,刘斌有点像书生。这个青年同 时为这两个小老板进行皮鞋帮件的加工,从不让他们两个面对面撞车,在青年那间 热气腾腾的小屋里,他们两位就从没谋面。 黄春生进门的时候非常客气,见人一支烟,不管你抽不抽,父亲觉得他讲味口, 就显得很热情。黄春生每次来,不说废话,将捆扎完整的帮子一双一双清点,再将 散落的部件目测一番,心中有数,有时当场就付出加工费,也不计较多少,示意青 年先收下,应急,不够再补,就匆匆离开。 刘斌很可能当初读过一些书,他反而对青年这间书房**ぞ叻苛秸呒嬗玫男∥ 莞行巳ぃ诘却嗄旰推拮邮帐罢砑唇旯さ男铮谖镒右豢乓豢虐沧翱 垩凼保揭慌缘氖樽郎希幼约嚎诖锾统鲆恢Ц直剩靡徽虐字剑戳艘 皇住度菀濉返目剩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 后来,青年私自承揽的帮加工业务中,又加入了一个名叫罗春生的同事,原先 也在城关皮鞋厂学过技术,是掌作师傅李新亮的得意高徒,不过没干多时,就通过 调动工作关系,离开了集体小厂,成为国营长江柠檬酸厂的正式职工,现在是厂里 供销科的采购人员。因为刚才结婚成家,背上一身外债,手头紧张,就想到利用手 里的技术和业务上的关系,为亲朋好友定做一些皮鞋,两全其美,既可以解决手头 拮据问题,又可以广交朋友扩大销路。 这番光景,青年的业务扩大了一圈,每天除了睡觉和吃饭,就是不分白天黑夜 地为人作嫁,披皮,折叠,缝纫,整装,最后交货。 他用最原始的本事,干起粗糙的手艺活,然后一双一双地计算价钱。只在临睡 前那一刻,方才记起自己原本是个书生,有两本书压在枕下,书里夹着两支笔,一 只黑的,用于记录,一支红的,用于划圈。 捏惯了剪刀的手,也是善于提笔的。只是那两支笔一闲就是半年,闲在那里, 闲得他心里发慌。 就在没日没夜的片帮、折边、针车、整理等等全套工序的忙碌加工中,青年和 妻子却鬼使神差地跟远在广东佛山的一个亲戚联系上了。这个亲戚是妻子娘家大姨 妈柳家的长子柳学林,与妻子是姨表亲,柳家大表哥。大姨妈家在湖南郴州的宜章 县,这个非常有本事的大表哥现在是广东佛山一所丝绸专科学校的领导。柳家还有 一个小表妹叫柳美容,在广东惠州一家中国银行工作,经济条件据说相当不错。 这些都有大姨妈寄回的照片作证。柳学林大表哥家的房子像宫殿,富丽堂皇, 开出的私家轿车崭崭新新。表妹柳美容正坐在自己新家布艺沙发上,那种闲适的表 情,没有十万的身家,绝对显露不出来。大姨妈和大姨父居住在宜章县城,种花养 草,颐享天年,乐不可支,时常提笔给甘棠老家的岳父岳母写信,邀请前去游玩… … 于是,这个青年就在自己妻子的撺掇下,连篇累牍地写信,开始只是礼节性地 互相问候,简略介绍他们成家立业的状况,后来就开始请求大表哥给予帮助,希望 南下到广东求职,并把自己的专业简介连同学历、职称复印件也一并邮寄过去。没 过多久,柳学林就回信,专门询问了一下,是调动,还是打工。妻子就提议说:调 过去吧,你先调,稳定以后,再接我和儿子。于是青年回信的时候,就铁定了调动 工作的心思,坚决请求大表哥在当地帮忙落实一下。 青年觉得如若这次求职成功,自己今后将一定是前程无量。他沉浸在美好的遐 想中,心里正在筹策着南下广东以后,怎样重新规划自己和自己的家庭,怎样重新 规划人生。 他甚至策划好就在自己全家即将离开本地,前往南方寻求职业生涯大发展前, 一定登上黄陂电视台点播频道,为自己和家人点播一部电视剧,节目他都想好了, 就点《黄飞鸿》,主题曲就唱“做个好男儿”……黄飞鸿是佛山人,自己即将前往 佛山,这是很有意义的事情,这是一定的。 妻子早已沉浸在未来的美梦中,她对明天永远充满向往,从不灰心,从不气馁。 直到春节来临,这个青年都没有歇下手里的帮加工,他窝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 戴着眼镜,抹着围裙,不停地磨刀,不停地披皮,不停地刷胶,不停地叠边,剪口, 打折,不停地缝纫,不停地配对……感到寂寞难耐时,他就将那台过时的收音机搬 到工具房,打开电台,收听广播,听听整点播出的“中国之声”,听听每天十二点 半的小说连播,也听听流行歌曲,这样他就觉得自己同这个世界的距离靠近了一些。 这时他时常把儿子也带在身边,自己一面忙碌着桌上的活计,一面大声吟诵唐 诗宋词,让儿子在耳濡目染之中,除了帮他安装扣眼以外,还能接受传统文化的熏 陶。 儿子永远保持活跃的天性,总是不停地动,他不停地剪,不停地捶,也就不停 地呀呀学舌,念: 第一首: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第二首: 归山深浅去,须尽丘壑美。莫学武陵人,暂游桃源里。 第三首: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舞。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第四首: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 第五首: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青年听了,觉得不错,发现这个小子记性极好,一听就会,于是**室廪揶硭 担汗馐嵌淌蓟幔皇裁戳瞬黄鸢。颐潜骋皇壮な伞 长诗,我也会,有什么了不起,很长很长,你听。然后,儿子抛下锤子,跳到 中间空地站好,摇头晃脑,开始吟诵屈原的《橘诵》: 后皇嘉树,橘来服夕。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 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缊宜修, 姱而不丑兮!…… 青年大喜过望,禁不住连声称赞,说:啊啊,真是不错,长诗也会背,我以前 还不晓得咧。 儿子没理睬他,双手背到背后,继续摇头晃脑地往下背,念: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 独立,横而不流兮。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 淫,梗其有理兮。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儿子奶声奶气地继续背诵,小脸憋得通红,一字一板,认认真真,那声音如同 珍珠落响玉盘,扣人心弦,没人忍心打断。 这个青年听得如痴如醉,仿佛已是灵魂出窍。 他傻乎乎地丢下手里的剪刀,眼巴巴地把面前朝朝夕夕伴随在自己身边的儿子, 细细端详。 他忽然发觉,自己无能,对不起这个孩子。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