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春节期间,青年已经打定南下广东求职的主意,他在繁忙的帮加工间隙里断断 续续做了一些必要的准备。 岳父来到城里走动的时候,思忖再三,终于支持女婿趁着年轻出去闯闯世界, 还特地亲笔写下一封手书,嘱托广东佛山的侄子柳学林到时一定给自己这个女婿进 行安排,言之凿凿,其情可表。在家里操办的年酒上,青年陪着自己的父亲和岳父 饮酒,酒席上就一直谈论开年后到南方求职的一些话题。 父亲不胜酒力,三杯两盏淡酒之后,独自摸到房里昏睡。当他在醉眼朦胧 当中隐隐约约听到亲家正与自己的儿子交待到广东后一系列具体细节,立马清醒过 来,一骨碌从铺上奔到堂屋,原位坐下,说:再想想,再想想,不可草率,总得有 个万全之策啊! 桌上客人都不做声,父亲也没下文。大家有些尴尬,坐在原地吸烟喝茶,各想 心事。 地方上有俗话说:月半大似年。 正月十五元宵节永远比春节过年热闹。春节是祥和的,也是神圣的。从除夕开 始,一直到大年初三,过年都有些庄严肃穆,甚至有一句口头禅是这么说的:嘱咐 狗子过年。可见过年是一件多么庄重的事情。一家一户,各自忙乎着自家的年事, 贴对联、放鞭炮、敬祖宗、吃年饭,各家都有各家的过法。元宵节就不一样,元宵 节是大家的节日,它的气氛是共同的,千人百众一个样,就是尽情地闹腾,抒发人 们心底最质朴的愿望。元宵节的节目是需要一个村落、一个城市、一个社会共同完 成的。一条龙,一对狮,乡下大小湾子城里沿门各家,无一例外都是齐齐出行祈福 的上元时节的盏盏花灯,在这个节气,日子辉煌起来,人也辉煌起来。各家各户门 楣上彻夜通明的彩灯点缀了这个节气,是祈愿,是憧憬,是对来年幸福美好生活的 最直接的期盼,这里面,没有说教,都是人的本性。 元宵节的早上妻子忙完家中的琐事,临到下午方才带着儿子回到娘家过节去了。 岳父岳母把月半看得顶重,超过了正月初一。妻子前脚刚走,弟弟后脚就落屋。 弟弟带回他的几个男女同伴,吵着嚷着,兴奋地给父亲作揖拜年。他恭恭敬敬 地首推一位大方脸壮汉,介绍给父亲认识,语气有些油腔滑调,一个劲地恭称“邹 老板”,说:邹老板是省楚的元老,架子功满跑,全省不是数一就是数二唦,我现 在跟他。 父亲就上前与姓邹的老生演员握手,前思后想琢磨了半天,也没想起省楚究竟 有没有这位架子功满跑的角色,唱丑角的跟个唱老生的能跟出什么名堂,不禁犯疑。 随后弟弟又不失时机地拉出两位大姑娘,一前一后,指给父亲辩认,说:这是 一对姊妹花,大的叫刘艳,小的叫刘慧。大的掌柜,小的打杂。刚刚从她们老家回 转,麻城那地,鬼都不生蛋唦。还是我这城关好唦,黄陂三鲜的正宗发源地。 父亲越听越迷糊,什么老板,什么掌柜,什么打杂,这哪里是唱戏,分明是跑 江湖做买卖啊,当即就有些不悦。 弟弟生性活泼开朗,不管别人怎么想,只顾自己怎么想。他俨然东道地主,吩 咐父亲赶紧准备饭菜,不用喝酒,扎扎实实吃几碗米饭,连日来一直忙于应酬,光 喝酒,没进米,有些发腻,乏味,最好炒几盘黄陂的咸萝卜咸白菜,下下饭。 等到父亲拎着巴蒲扇走开,顾自撬开封火的煤炉,准备给这伙不速之客料理晚 餐,青年于是就凑近弟弟,打听原委。 弟弟简明扼要地一摆头,吸了一口烟,说:我们单干,出来做生意唦,不在剧 团,办了个停薪留职。 青年听后,也是大为不解,没等他细问,弟弟倒是和盘托出。 弟弟猛地吸烟,一口气几乎吸掉半截烟卷,他掸了掸指头上的烟灰,漫不经心 地来开家常,说:年底我就向团里提交了书面申请,停薪留职,不拿单位一分钱, 出来创业,做生意。省楚的每月那点工资够鬼,抽包红塔山都不够…… 青年顾忌旁边坐着的客人,就不便畅所欲言,只是压低声音,说:你这样做, 没有经过父亲的同意,他心里别扭。 个杂,别扭又不当饭吃。弟弟若无其事地笑起来,满不在乎。由于吸烟的原故, 经常咳嗽,有时就将口里的一泡浓痰吐到屋角。这时他端起杯子品了一口茶,唰了 唰口,说:下海是潮流,人人都知的道理,难道我们就不晓得。 等了半天,还不见父亲弄好饭菜,青年就招呼弟弟和他的同伴坐下休息,跑到 厨房帮助父亲生火做饭。 那个邹老板坐不住,就提议找家发廊洗头,带着两个女客先行出门,弟弟溜到 厨房,察看今天的晚餐料理得如何。 父亲脸上爱挂相,从不装模作样,这点倒有些许耿直。他见弟弟那些“不入眼” 的同伴已经出门,就丢下巴蒲扇,当面逼着弟弟坦白,追问他究竟是怎么一档子事 情,照直说,不要转弯抹角。 弟弟如实**了实情,特别强调他自己已经搞了停薪留职,即将离开湖北省楚剧 团,不再演戏,也不再主演那曲让父亲引以为莫大光荣的获奖剧目《祭棒槌》。他 跟邹老板已经把汉阳剧场搞娱乐的台球项目预定下来,开年就开张…… 父亲莫名大怒,不等弟弟说完,就大发雷霆。父亲自认此生彻底失败,但是有 一桩事情他从头到尾都引以为自豪,那就是他具有先见之明,在弟弟九岁那年,将 这个小子送进湖北省戏曲学校,一步登天,成为楚剧界最高殿堂的新苗。后来,参 加全省楚剧大奖赛,弟弟凭借一曲《祭棒槌》成名,闻名荆楚大地,闻名黄陂城关。 电视里时不时播出实况,磁带里全场录音,城关里老一排的楚剧名家,莫不甘拜下 风,自叹弗如。父亲由此赢足了面子。不管如何品评,父亲下桥,儿子却是达到顶 峰,哪个龟孙王八蛋胆敢不认,老子当年唱戏并不差谁,论唱功,论扮相,老子一 流,谁人能比,偏偏把老子扫地出门,不闻不问。老子认了。老子的儿子唱戏唱到 省城,老子的儿子唱戏唱出金牌,铁板钉钉的事实,哪个不认。混账王八蛋。 邹老板不像楚剧名家,倒真像个开店做买卖的生意人,长得贼眉鼠眼,流里流 气,不免让人败兴。父亲停下手里的活计,开始数落。 几句话不合,这厢父子两个竞相破口大骂起来,谁也劝说不住……弟弟平素从 不回家,也不写信,不打电话,只是年前初冬时节,贸然回到家里,开口就找父亲 借钱,那个借字咬得相当重,说是准备与同事合伙做点生意,赚钱以后就准备结婚 成家。 儿子结婚成家是终生大事,照理父亲绝对支持。只是父亲这一辈子把钱看得很 重,非要问个子丑寅卯不可。弟弟就开始游说,反反复复地进行洗脑,不惜举出无 数个成功的先例加以佐证。先是列举同乡常耀建,说是毕业后留校,每个月的工资 都够不到月底,月月都当“月光族”,找家里挪借了一笔本钱,投资铺面做了趟买 卖,手头立刻就活络起来,乡亲见面,总是他财大气粗。再说肖家老兄肖云亭,毕 业后也留校,做二胡伴奏老师,工资紧紧巴巴,也是捉襟见肘,吃完上餐愁下餐, 餐餐发愁。不久,肖师兄也找家里资助,闲来在武昌街道口开家小酒店,虽不说日 进斗金,但也提前进入小康,现在迈入了富裕的门槛…… 经不住弟弟的左右说服,父亲就动心,不惜拿出定期存折,将还没到期的几笔 款项提前支取出来,给了弟弟。 现在听到弟弟已经离开剧团,甩开组织,单干,这岂不是走了回头路么,父亲 大为不解,一股无名的怒火就此爆发了。 弟弟也气得咬牙切齿,发誓永不回家,死了,也不回,这一干人就匆匆离去了。 那天夜晚,青年乘车前往甘棠铺。他不愿独自呆在黑灯瞎火的家里,就搭上末 班车准备投宿岳父母家。他昏昏糊糊走下班车,心事重重,游移的脚步不知落向何 处。从甘棠铺步行走到张家畈,一路上都是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黑夜更显得格 外惊响。头顶上的夜空漆黑一片,朦胧的月光显得虚无缥缈,乡野四周也是黑魆魆 的,愈远愈黑,云层里的月光已经收拢。他被黑暗包围,无意之中竟有一种窒息的 感觉,犹如鬼魂附身,摆脱不掉。只见远处的村庄传来几点摇曳的乡火,隐隐绰绰, 也不是十分明朗。 岳父岳母和妻儿开门迎接他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照例是晚间新闻开播的 时刻。城里此时应该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乡间的黄昏永远是静谧的,有些瘆人。 家里人二话未说,重新摆开酒菜,请他们的二女婿晚餐。岳父撬开一瓶酒,简装小 黄鹤楼,味口大,香味浓,很醇,陪他饮酒。翁婿俩就开始小啜。一杯一杯地饮, 一句一句地聊,岳母和妻子就依偎在棉被里,看他们喝酒,听他们说话。 青年此时此刻心神不宁,只顾饮酒。他知道自己的岳父一生贫寒,年过半百, 仍然是个民办教师,始终不得转正,心理压力也大。家里女儿多,外孙多,经济负 担就重。最小的舅弟指望通过他读书求学走上坦途,委实不易,近来正忙乎为他寻 求一份正规的工作,已经联系上镇里粮管所这层关系,准备通过县里粮食局的后门, 把他安排进甘棠滨湖粮店工作。这样就要花钱,而且不是一笔油盐酱醋的小数目。 不知不觉之中,翁婿俩已经将整整一大瓶小黄鹤楼白酒倒了个底朝天,却是醉 翁之意不在酒,可也不知在哪。青年有许多肺腑就不方便与自己的岳父倾诉,岳父 明察秋毫,可也不加点破。两个人坐了一会儿,就烧水洗脚,然后一起睡下。 那只酒瓶就搁在饭桌上,空空余也。岳父有酒量,也有满腹心事。他的这个女 婿也是。只是女婿少年老成,遇事不济,现实与理想就踢脚撞膀子,磕磕绊绊,显 得沉不住底气。 那一宿,躺在岳父母家宽敞的农家铺上,青年毫无睡意。他思虑着南下打工的 细节,思虑着律函自考的细节,思虑着家庭生活的细节,思虑着当初找岳父挪用的 那笔一千元借款何时得以还清,一直睁眼到天亮。 天亮以后,青年怀抱儿子,领着妻子,同岳父岳母告辞。他不知道下次再来拜 访岳父岳母,会是什么时节,等到那时,自己和妻子的困窘,能不能彻底抛掉。 终于决定远赴广东,临行的前夜,青年就一直坐卧不安。妻子默默地为他准备 好出门必须的用品,特地为他洗净几块小手绢,嘱咐他要经常擦擦眼睛,不要让别 人窥出破绽,还应该多多保重,身体第一,其他的都是次要,有青山,就有柴火。 青年点点头。 他打算先行赶到汉口江岸区所辖的两个考场,按照全国律函的统一安排参加考 试,考完后即刻出发前往广东佛山,无论如何,把人留下再作计议,不走开这一步, 路子永远没法走通。 恰在这时,委托青年帮加工的罗春生及时送来一笔加工费,并一个劲地抱歉, 说是手头这笔款项少了,不管怎样预算,都是零头,自己心里有数,无奈成品皮鞋 脱手后,款项不及收回,听说要走,不能拖欠,这就东挪西凑,弄了一点活钱,先 行应急…… 青年盘算一下,这笔活钱正好作为武昌到佛山的单程硬座票款,就欣然收下。 妻子最终不知道这笔费用能否抵达广东佛山,她泪眼婆娑地帮助丈夫整理行李, 趁他不注意,悄悄藏入一张百元大钞,放到装有拉链暗口的**里。 青年背着包,茕茕站立在自家门口,示意与父亲辞别。父亲立马丢下手里的杂 活,一把抱过孙子,装出一副肃穆的神情,俨然“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 复还”的作派,送儿子出门。 父亲终究忍不住开了口,说:如果不成,就回,回哈,莫怕丢面子……你在外, 我硬是放心不下,你是残患,眼睛不方便,人家不晓得,我晓得……不晓得为么事, 昨日夜里,睡不着。想你…… 青年扬了扬手,什么也没说,调头就走。 他来到武汉市中心城区,首先直接跑到汉阳显正街找弟弟,准备看一看他,考 试的时候在他这里落个脚,然后再到武昌火车站购票南下。弟弟接待了他,听说哥 哥要到广东去求职,唏嘘一番后,也无可奈何,就直截了当地表明态度,说:你是 个非常本份的人,出外闯荡,并不适合,么办呢?先试试唦,再说。 第二天,这个青年就借了弟弟的那辆自行车,从汉阳显正街的汉阳剧场出发, 穿过车来车往的钟家村,翻越陡峭的汉水桥,沿着汉口中山大道,笔直冲向江岸区 所属的律函在武汉市设置的考场,来到位于一元路的十六中,登上三楼,准备考试。 就在临开考发卷子的前夕,他突然感到胃脘不适,阵阵作呕,强忍不住,只得 迅速跑到室外垃圾箱呕吐了一阵,又怕延误考试时间,就慌慌张张回到座位。一位 满头华发的年过半百的男教师主动问他,要不要回到休息室,他咬牙摇头,坚持提 笔作答。监考老师亲自为他端来一杯开水,他非常感谢,点了点头。那天的法理学 科目他考得非常好,一来是由于这是一门基础课,掌握起来并不困难,二来他把主 要精力几乎全部投入到这门课上,因为他对那门大学语文怀有天生的信心。 参加大学语文科目考试的时候,考场设在江岸区的天津路中学,路程稍微近了 一些。他很满意地交上试卷,只是还有一丝遗憾,因为那篇议论文,他觉得没有写 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那是当年的作文题,直到现在他都觉得自己当初没有 把这篇文章做好,一直就是个遗憾。尽管这门课程已经是六十八分,也难得,可是 比起八十五分的法理学还是相差太远。 晚上闲暇时分,弟弟找到他,兄弟俩就打伙坐在一条板凳上。弟弟抽烟,这个 青年就兀自坐着,一时半会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弟弟恭称的“邹老板”名叫邹利 民,曾经也是省楚的演员,舞台表演没有什么造就,三教九流,五方杂处,门槛子 却精过了头。 见到陈家兄弟俩坐在板凳上发傻,他就上前分别给青年和他的弟弟递了一支香 烟,顺便打声招呼,说:浪子,你拐子考试完了么,不如就留下,留在这,我们这 里两张台球都没人管,外人,不放心唦。 弟弟在外面被人喊作浪子,是这个青年和他们的父亲都不可理解的一件事。可 是别人都那样喊,弟弟也那样答应,就不便说出什么了。总之,这个“浪子”听起 来,很别扭。 弟弟觉得这个建议不错,等邹利民一晃溜过去了,就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发问, 说:要不,就留下,摆台球? 青年心里正在盘算明天起早买火车票的事,不知是到汉口保华街汉口火车站售 票处买票方便,还是直接到武昌南站排队买票方便。弟弟一起身,板凳失衡,一头 翘倒,他就摔到地上。弟弟的问话,他也没听清,支支吾吾点个头,算是回应。 弟弟刚被一伙同伴拉去打麻将,青年就发现自己的父亲不知什么时候钻进汉阳 剧场空地里被生意人用编织袋围起来的栅栏。父亲闪身进来的前脚,弟弟刚刚离开 场地,他们俩没碰面。父亲慌里慌张,鬼鬼祟祟,如同溜门撬锁的老贼。他刚一见 面,就一把逮住自己的儿子,揪紧不放,从口袋里抓出一封信,连比带划地唠叨起 来,说:广东不能去,不能去,万万不能去……人家佛山来信了,一口拒绝了,你 莫心存幻想……你最好冷静下来,不要头脑发热……媳妇的意思是,如果不去广东, 可以就近找个事做,比如湖北仙桃那个某某公司,可以考虑哈。仙桃就是沔阳,我 晓得,都在省内,不远。跑远了,都不放心。听我的,不错事。 青年当场展开信纸一读,果然是一封拒绝信,里面的大意是:调动工作需要一 定的学历和职称,而且必须是学科带头人级别,其他的,很困难。希望表弟慎重, 即使跑到南方,也只能打工,出息不大。以后再等机会……他不等将全文看完,就 草草收起信笺,心里万般无奈,宛如刀剜。 父亲趁机就开始他的说教,说得唾沫横飞,稍末真心地劝告自己的儿子,说: 莫慌,再找找,沿路上我都看见许多招聘,你可以去试试。反正那个什么佛山,就 不去了,人生地不熟,惊险。 青年欲笑无缘,欲哭无泪。望着连夜奔来的愁眉不展的父亲,他只有点点头, 说:我晓得,我不去广东,也不去佛山…… 父亲放心了,拔腿就要返回。他一眨眼就钻出了栅栏,说是不愿撞见弟弟。 等到青年随后钻出栅栏,准备送送父亲时,外头灯影绰绰,行色匆匆,不知父 亲已经走到哪里去了。 晚上九点钟,返回城关的班车全部走光,其它的班车明早发车。父亲如何度过 这个漫漫长夜?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