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青年回到家里,重新把妻子和儿子做了安顿,心里就一直没滋没味,觉得愧对 妻子,自己没有能力把这件原本十分简单的事情办好。妻子就通情达理地劝慰他, 各人爱惜身体,一个人漂流在外,要多多的平安。她知性地说:我们只当是免费游 览一次仙桃,还是很有意义的,不然怎么晓得仙桃有个袁市,袁市有个排湖,排湖 有个泵站呢?只是你自己,在当地,要保重,那里没人像家里这般,关心你的冷暖, 在乎你的想法,特别是仙雅公司,它不……如果有退路,我想让你回来,一家人, 吃苦也在一处,不受窝囊气。 这个青年没有跳出宿命,就没有退路。他默默忍受着内心的煎熬,不言放弃, 背上那只发白的帆布包,黎明出发。他动身的时候,东方天际那颗耀眼的启明星, 依旧闪亮,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有价值的启示与指点,也没有一点什么玄机。这世上 的一切,就这么过着,没几人能够真正地较真。 青年刚回到仙雅公司,应声挑起新产品开发的重担。职工岗位培训的任务就自 然挪到唐振兴身上,改由他全盘负责。邱勤利和李红霞把持着流水线上每一个关键 环节,不让其他闲人染指。 仙雅公司流水线一经开动,日产精品一千双的神话就不胫而走,袁市镇的刘书 记余镇长频频在仙桃电视台和袁市电视台露脸,印有余董事长和姚总经理头像的宣 传册页都分发到仙桃城区大街小巷,蔚为大观。盛夏的夜晚,百无聊奈的天潜沔市 民们和村民们,不约而同围坐在电视机后,津津有味地欣赏仙雅公司特约点播的电 视连续剧,橡皮剧,肥皂剧,大家伙嘻嘻哈哈搞成了恶作剧。 青年的任务艰巨而单纯,根据目前市面上流行款式,设计样品,剪出样板,定 制刀模,投放车间生产。于是,这个青年一气呵成,绘制出男女时兴款式图纸,动 手剪出一批样板,交给姚总审阅。 姚海斌当时就是这么一副神态,他嘴里叼着一支烟卷,歪着那颗小脑袋,从侧 面看去,仍然可以发觉他的耳朵有些挓挲,突出的耳廓还是显得那么单薄。其实这 是一副非常坦率的模样,但凡坦率的人,总是直截了当的。他当众就说:我看,陈 老师设计的甚皮样子,背上这道横条,硬像妇女用的月经带噻,躁死。 青年觉得不可思议,姚总说出这话的时候,四周正好就有韦灯雄等几位亲兵级 的员工伺奉在左右,闹得二十郎当岁的年轻后生,脸面都不知往哪搁。 姚海斌不管这些,弹弹指尖上的烟灰,轻描淡写地说:其实设计样子噻,也不 是一件甚个难事,先在桌面一画,一剪,拿到车间,就是样板,成哒……瞧瞧人家 许师傅咯,大名鼎鼎许登科,多累,多苦,硬是把甚皮帮子,一块皮,扎扎实实做 成鞋,本事噻…… 一听这话,大家面面相觑。但水平借故溜开,他拉起同伴刘绍军说是邱先生正 好找自己喊人帮忙上楼抬模具。肖少军鼓着一双甲亢似的大眼睛几近谄媚地笑,事 后他果敢地站到设计师一边,指责姚总说话太没水平。只有谢智勇和韦灯雄把姚总 刚才的话当做至理名言,思忖着,不住气地点头,说是。 唐振兴其实也听到了姚总妙语连珠,他隐忍不发,不由分说地冲着韦灯雄吼叫 起来,说:各就各位,到岗,流水线动哒,一个二个不要耸哒,赶快干活,干哒干 哒…… 青年照例不言不语,继续进行新产品的设计开发。他这时窝着满肚子怒火,一 口气就将男式休闲鞋和女式休闲鞋的各形各色的款式制作出出来,摆放在开发部样 品柜里,供业务部跑销售的营销人员拿去做签单的样品。开发部里的技术人员只有 杨克华和张娇媚二人,一个帮助青年剪样,一个就缝制成鞋帮,青年就亲自手工钳 帮,刷胶,配底,脱楦成型。这样一来,他们的工作永远做在前面,开发部总有崭 新的款式推出,硬是逼得搞生产调度的李红霞措手不及。 午间休息的时间很长。他们一般早上七点就上班,中午十一点下班,吃饭午休, 下午三点上班,晚上七点下班。这种作息安排估计同仙桃当地的气候地形有关,江 汉平原天亮很早,天黑却很晚。这里的人们因此起得早,睡得晚,午间若不休息, 一定感到疲劳。 青年不习惯午睡,仙桃城区的但水平也是。有一天他们发现公司南面的稻田中 间,有一口小水堰,几个小男孩正在用树枝钓虾,说是龙虾,大大的个,很蠢,一 钓一个,不用钩,只系一只土蛤蟆就可,暗红的龙虾伸出两只前螯紧紧抓住饵料, 决不松手,轻轻一提,就上岸。但水平约请他的女友张娇媚等几个男女同伴,中午 吃过饭,就骑上自行车沿着田间阡陌小路,来到水堰,大家围在水边,纷纷拿出早 就准备妥当的竹竿,系上绳索,找附近的小朋友讨要蛤蟆,或者蚯蚓,投入水中, 开始钓虾。 这一天但水平将青年设计师也叫上,不惜还发动关系亲近的几位同伴一道去。 但水平骑车带上他的女朋友张娇媚,刘绍军就带上曾全红的小表弟刘勇,坐在后座 的刘勇顺手就把车间装水的一只塑料桶稍带在车后,那个叫做刘芳的姑娘就喊陈老 师坐上自己的车。 青年刚刚接到律函武汉辅导站打来的长途电话,告知他上半年报考的刑法和刑 事诉讼法两科成绩都合格了,请他速去领取单科合格证,然后又发出通知,要他按 照律函课程表的安排到学校上课,准备参加下半年开设的民法和民事诉讼法的考试。 他一听到自己的自考课程这番又顺利通过了考试,不禁欣喜若狂,他也学着比自己 年轻近十岁的少男少女们,嘴里张狂地唱起流行歌曲,一跃坐上刘芳的自行车,跟 随他们风驰电掣一般,驶向小水堰…… 这天晚上,刚刚入睡的青年就被晚归的刘绍军和刘勇喊醒。这两个呵欠连天的 小伙子用食品袋包了整整一大袋热气腾腾的香辣**的龙虾,兀自放到青年书桌上, 说是张娇媚特意叮嘱带给陈老师尝尝的。青年后来查了辞海,这种外形酷似龙虾的 家伙,真正的学名应该叫蝲蛄,据说是联合国一个什么粮农组织的项目,特地派出 农用飞机在平原湖区撒的种,长大以后,专门用来吞噬钉螺,消灭血吸虫。不知是 否。多年以后,武汉闹市街头也有油闷大虾云云的夜宵,也不知是不是这种东西。 考完刑法类课程,青年终于歇下一口气。他把高铭暄的刑法与马克昌的刑法做 了比较,还是不甚了了。虽说两门功课考试合格,距离做学问的境界,他感到还是 十分遥远。夜深人静,他抚摸着手里的厚厚的那本《刑法学》教材,辗转反侧,夜 不能寐。他把它暂时放到简陋的书橱里,重又捧起厚厚的这本《民法学》课本,翻 开第一页,习惯地握起笔,开始逐读。 盛夏的一天,公司派出曾全红前往湖南湘潭定制一批塑料鞋模,主要用于流水 线上生产作业。许登科建议的传统木楦上不了设备,硬度不够,一压就碎,邱勤利 就根据操作经验提出非得塑料模具不可。曾全红拽着一张折成四道的湖南地图奔去 了一趟,与湘潭鞋楦厂取得了初步联系,由于自己不懂技术,不敢贸然签单,不敢 随便付款,就两手空空地又越过长江,从湖南回到湖北,回到仙桃,回到袁市,回 到公司,回到二楼豪华办公室,找姚海斌请示。 我想我想,请陈老师同我一道去,他内行噻,不会撮拐。曾全红说出自己的想 法,示意姚总作出安排。 姚海斌轻轻嘘出一大口长长的烟雾,点点头答应了。 青年与曾全红从仙桃出发,他们乘上仙桃至长沙的普通客车,直接沿着一条简 易的省际公路开到洪湖螺山,这里没有长江大桥,他们坐汽渡过长江,上岸就到岳 阳,这才沿着通畅的一○七国道,直奔长沙。汽车绕过马王堆开到长沙城区,在长 沙客运站停下。曾全红选了一家便宜的旅店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又带着青年乘车 赶到湘潭。 湘潭鞋楦厂的一把手厂长姓毛,毛厂长,自称是韶山毛主席的本家,初次见面 不喜言辞,显得有些冰冰凉凉,只是指着办公室陈列的积满浮尘的模型,给青年一 一作出介绍。他们的产品,其实就是那些不同材质、不同形状的鞋用楦头。倒是负 责业务的邓厂长话多,几乎是有问必答,而且还穿插许许多多喜闻乐见的笑话。站 在他们旁边的是一个女青年,较瘦,个子高高的,剪着满头短发,经介绍是车间管 理生产的小夏,她的普通话说得相当纯正,方言尾音不多,咋听不像湖南人说话。 曾全红比比划划操起湖北仙桃方言味极重的普通话说明这次业务内容,不想毛 厂长忽然用手一指青年,请他具体拿出数据。 青年就从包里取出一条鞋用皮尺,三十厘米长,接过毛厂长递过来的一只样楦, 以二十五公分男式为例,分别量出底盘全长,放余量,后容差,再量出跖趾围度, 背跗围度,又量出统口长度和后跟高度……这一切都很专业,没有瞒过毛厂长精明 的眼光。 邓厂长就打趣,说:这个小陈专业得很,用的尺子都成了老古董,可见做皮鞋 师傅都成了精,哈哈。就按你的数据做吧,请放心,绝对保证质量。等一下小夏做 出一套样品,再看看,不合适,再改,行不行? 接着就达成一个方案,由车间主任小夏根据青年提供的数据进行试制,首先按 照一个样板做出一套样品,从二十四公分到二十七公分,共计七个码号,完完整整, 确认无误以后再签订合同,然后根据协议书里的尺码和数量下达生产计划,投放车 间进行批量生产,最后验收交货付款。 他们就这样确定下来。 青年独自一人乘车上韶山,拜访一代伟人的故居。 破旧的的大客车一头冲下一堵堤坡再往上驶向一座水泥石桥时,分明看见一条 蜿蜿蜒蜒的水流赫然在目,青年不仅脱口,说:这是什么江? 同座一位满脸络腮胡须的大汉,很是豪爽地应声回答,说:汨罗江,屈原大夫 就在这里跳江, 十月份青年拿到上半年的合格单,接着参加下半年民法和民事诉讼法这两门课 程的考试。他又一次来到三十中校园。 杜家台车祸,青年目睹。 仙下河漂流的纸船,点亮一盏盏灯。 命运其实是别人开玩笑,自己无意也跟着笑。这个青年一直就摆脱不掉宿命的 阴影。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