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这个青年终于报名参加全国律师资格考试。 除了上班,他的精力几乎全都投入到紧张备考当中。三年半律函自考成功的经 历极大增强了他逢考必胜的信心,狭路之上,惟有考试才能突破,除了考试,他还 有什么指望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必须走出宿命。 到了八月初期,他内心激荡,按捺不住心底的冲动,每日每夜不停地思虑去留 大计。仙雅公司这场由各路政要们操纵的闹剧,终于露出狐狸尾巴。这个投资项目 经不起市场经济规律的检验,关门打烊是预料之中的事。就像那个穿上新装的皇帝, 当初光条条地招摇过市,无人说破,兴高采烈了一阵子,如今依旧**,迟早就会败 露出人心里面那道险恶的诡计。 银行不贷款了,公司就没钱。财务赤字,姚海斌就甩手不管。总经理不理事务, 刘明国就粉墨登场。有人出头支撑,局面就照旧维持下去,这样公司一直熬到八月 份,三个月以前的工资全部拖欠不发,而且无人过问。许登科再也熬不下去了,他 提前将自己的老婆儿子送回武汉,丢下手里的手工工具,解开腰间脏兮兮的围裙, 领着一个单身的罗师傅,有事无事总是寻到姚总办公室,装出看报的模样,磨磨蹭 蹭就是不走,然后打听工资的下落。 大大咧咧的姚海斌这段时日又在阅读某某某老先生推荐的池莉文集,读得津津 有味。他全然不顾许登科像尊讨债的煞星,时刻都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也不顾车 间里爆发出一阵接一阵尖锐的不合时宜的哄闹尖叫,不顾这些不和谐的杂音盖过针 车的轰鸣,他只顾看小说,已然入迷。 刘明国决定全体放假一周,主要目的是想舒缓紧张的资金压力,另一方面他现 在正准备另起炉灶。近段时日他成了袁市镇委办公室的常客,撇开姚海斌直接找镇 委书记老刘帮助自己打通关节,企图顺理成章地成为公司一把手。 这一天,员工都走得差不多,公司基本没有闲人,办公大楼下面的走廊里滞留 着三个师傅,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这个青年此时也与许登科他们一样,逗留在办公楼附近,迟迟不肯离去。公司 已经是三个月没有发放工资,两千四百元不是小数,总得有个交代,不能就这般含 里糊里没有说法。于是,最后剩下的这三位聘请来的师傅就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 集结到一起,找公司负责人要个底细。 姚海斌两手一摊,声称自己正在考虑后续的安排,今天没有说法,只管放假。 刘明国就把青年单独拉到一边,很江湖四海地摆出龙头老大的姿态,轻声责备起来, 说:你这是为甚佳?那两个皮,回去就回去哒,不稀罕噻……你不一样,过完节, 我还依仗你重新挑起,我得重用你……有甚佳困难,只管说,莫学那两个傻皮…… 青年嗫嚅了一下,当即就吐口,说:只是这一出门已经三个月,两手空空,回 家作何交代? 刘明国是明白人,他不声不响上了楼,不到一刻工夫就下来,从兜里拎出一叠 钞票,塞到青年手里,说:你先拿一千回去,余下的上班后再整,拿哒,你先走, 不要与姓许的拼伴…… 八月十日,放假在家的这个青年找到妻子娘家一个房份上的舅舅,前川二中物 理老师万世光,妻子喊他宝宝舅,找他专门打听学校代课事宜。这个舅舅其实与青 年也有一面之缘,当初在姚集为程家大大拜寿的时候,他也是作为甘棠娘家舅爷到 场的,青年给他敬过酒。他了解这个青年的功底,知道他的写作水平不错,当时就 是主张撮合的一派。 万世光为人比较邋遢,不拘小节,表面拖拖拉拉,实际上办事却不含糊。他接 待了青年夫妇,款茶递烟以后,却沉吟不语。万家舅母就在一旁赶紧催促,还客气 得不得了,把摆在小卖部里的用来招徕小学生的糖果零食抓给一同来访的陈天天。 他们家姑娘儿子就热热闹闹上前,一把拉扯长得活泼机灵的陈天天到校园玩游戏去 了。 万世光慢慢吞吞地吸烟品茶,等待青年夫妇坐定,这才言归正传,说:可得, 县里有几所中专学校缺老师,都是基础课,教语文、数学,我去弄……工业学校的 方校长是甘棠人,熟人,很熟,上半年他找过我,没去……他们学校在水塔部队那 儿,就是偏远,每天早晚有专车接送老师……中午开小灶,课酬当月结……我去弄 ……河对面那边还有财贸学校,黄开甲是校长,管教务,住在党校……党校也可去 问问……都是老关系,他们的子女都在我们学校读初三,我们班上就有几个……毕 业班……我去弄…… 有了万老师这番肺腑之言垫底,青年内心的压力减轻了许多,他变得格外轻松 起来。 这样他和妻子就带着儿子告辞了万家,一路上兴奋得有些忘乎所以。 陈天天就扬起小脸蛋,问:爸爸,那么仙桃的桃树呢,怎么办? 青年叹息一声,说:就留在心里吧,永远…… 妻子灿烂地笑了,像个天真的小姑娘,她一把挽住自己的丈夫,痴痴地说:我 们就这样子,永远。 青年回到仙桃,全然不见公司有什么起色。姚海斌除了着迷地看小说,别的就 爱理不理,把手挥一挥,来人就直接找到隔壁办公室,由刘明国亲自接待。青年找 到老刘,也不拐弯抹角,照直询问日后的工作安排。 这样刘明国就把他单独留在屋里,关上房门,得意洋洋地透露出一个内幕信息, 说:公司有重大变化,袁市镇委刘书记给我撑腰,这个一把手的位子就是我老刘, 现在正在较劲噻。你是管技术的设计师,不搞那些儿甚皮洋把戏,要搞就搞商场要 订的货。我不信邪,偏偏就搞不好吗?搞哒搞哒。 下班回到宿舍,唐荒年照旧请青年陪他喝酒。他把青年拉到一楼靠边的小厨房, 摆开饭桌,端出酒菜,将盅倒满。青年说是借花献佛,郑郑重重地给老唐敬了一盅 酒,然后说,一切尽在酒中…… 青年抽空又寻到仙桃街上,几经周折找到租住在老城区游老板三楼阁楼上的宜 宾老李,给他捎去一罐袁市蜂农现酿的蜂蜜。这个游老板在老城区一带非常有名, 一问就知,只是那栋三层楼的连体大房子座落在灰蒙蒙的里弄小巷,从建设路这头 走进去,费了一点劲。 老李很受感动,招待青年喝了三杯宜宾出产的酒。 然后青年在袁市选购了两个大西瓜,用塑料编织袋装着,一路步行到唐家垱, 乘着黄昏晚饭后乡人乘凉的时机走进老唐家,特地看望唐振兴。老唐显得很高兴, 嘘寒问暖以后,就开始大骂姚海斌起来,骂他搞裙带拉关系,没得什么真本事,骂 完姚海斌就骂昌星阁,骂他吃里扒外损公肥私,迟早下大狱,坐穿牢底。等骂完这 些琐碎,就平平静静地与青年拉家常。他们一直闲聊到很晚,方才握手道别。 公司目前面临两难局面,一方面苦无资金,另一方面苦无销路。现在的运营状 态杂乱无序,核心高层一盘散沙,骨干员工流失殆尽。青年的内心也很复杂,白天 坚守岗位,夜晚就没命地做题。挥之不去的私心杂念如同一群又一群大头苍蝇,嘤 嘤嗡嗡地晃荡在眼前,一如当年身处城关皮鞋厂最后的那段时日,无时无刻都在侵 扰平静的心情。一口一口地吞噬这平静。 这个青年估计自己留在仙桃袁市的时光一天比一天少,剩下的日子不会很多, 就发狠地将日后所需的样板多准备了几套,分别装进标明款式的档案袋,注明编号, 留待后用。 他坐在自己熟悉的方桌前,开始展卷阅读。几度寒暑,看书累了,他总会将头 往外轻轻一扭,透过窗户,去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今晚,他怎么也看不进书,脑 子里一片混乱,眼睛发花,心里一阵一阵发酸,没谱。他就走出卧室,摸到楼上平 台,操起他的长剑,在无人的晚风中,为驱除杂乱无序的思绪,一遍又一遍地演练 他的扬眉剑…… 天上的星星不停地眨眼,晚风徐徐地吹,远处的蛙鸣和楼下的麻将,搅合成一 篇田园交响,几多安宁,几多诡秘。他失神地发呆,掷下剑,仰望暗夜中的星空, 忽而觉得星空下的自己,渺小,无助。 就在一个很平常的上午,青年恰巧接到一个电话,是黄凯亮打来的。这个黄凯 亮原来在共青团组织的城关针织厂任支部书记,他现在是制线车间承包的负责人, 青年的妻子如今调进他们那个单位,正在他承包的车间上班。黄凯亮顺便就问候他 一声,也没有别的意思。这个长途电话无意给青年讨薪带来一线契机,姚海斌和刘 明国正好坐在旁边,只当是青年家中打来的催要钱款的,就觉得确乎应该将拖欠的 工资给予解决,不然面子上过意不去。这样,刘明国就喊来会计曾大全,耳语一阵。 不一会儿,曾大全就衔着烟卷重新上楼来了,取出一叠钞票。 刘明国没数,随手就把钞票递给青年,说:这是刚找下面供销社老谭借的,一 千块,先拿哒,回家安排一下生活,月底开工,陈老师啊,你得吃苦噻。 青年收下款项,点了点头。他顺便请好假,说是家中妻子患病需要照料几天。 车间样板一应准备妥当,都有编号,可以按照号码选用。 随后他来到仓库,找到管理员,根据公司近期不成文的惯例,工资不够的,可 以领取成品皮鞋用作冲抵。他想了想,就选择了两双高筒皮靴,准备给自己的父亲 和岳父一人送上一双,剩下就为自己拿了一双正宗美式**ば2挚夤芾碓毙ど倬 莱吕鲜Υ蟾耪庖蛔撸筒换嵩倩乩矗鲆庖妥约旱睦鲜Τ雒懦顺怠 这个青年执意为肖少军买了一包香烟,表示感谢。肖少军只点一包芙蓉,青年 没依,找小店老板要了一包精装白沙。 就在登上东行长途客车的一刹那,这个青年脑海一片空白。刚一坐定,他就睁 大眼,将一晃而过的公路两旁带有醒目袁市符号的景物一一留进心里。随后坐在车 上越过仙下河上的西桥,进入仙桃城区。客车只在中心客运站作了短暂的中转,一 瞬间就驶离东桥,开往杜柳收费站,一掉头就扑上了汉宜高速公路,风驰电掣,直 奔武汉…… 这个青年返回老家,第一件事就是修缮破落的居室。 夫妻俩带个儿子,一住就是多年。 到了八月三十日,妻子娘家宝宝舅万世光老师将青年带到滠水河外鲁台山下, 他们直接骑车进入武汉市黄陂财贸学校。 万世光通过分管教务工作的副校长黄开甲,找到教务科的王志光。教务科的主 任方绪坤老师当场排课,给万老师每周安排两节物理,以应九四级房产会计专业急 需,这个专业涉及工民建知识,因此开设了数学和物理课程。方主任接着又给青年 安排每周六节语文,二节历史,都是职业中专的课程,正好八个课时,这是一个专 职教师一个星期的工作量。 青年接过两本教本,职业高中语文第三册和中国历史全一册,开始备课。 教务科的科长王志光是双料科班出身,既做过会计,又专职教学,他家父亲曾 经是黄陂一中的校长,伯父和叔父等父辈亲属也是各个学校的知名教师,而且他本 人在黄陂财校的资格也比较老,曾经是三里桥老财校的创业时期的领军人物,因此 尽管这个人口碑不是很好,喜欢打牌玩乐,有些不务正业,但是他一直就是黄陂财 校的骨干。 财校教务科的管理工作仍然由王志光负责,一时半会也没有哪个可以顶替他。 现在他把桌上一堆硬骨头都找人啃开了,心里自是非常得意。 他见这个青年仪表堂堂,气宇轩昂,一手拿下在职教师不愿接手的高中语文教 本,知是非等闲之辈,就说:我们也是职教,不是普通高中,也不是重点……你教 这个,肯定没问题…… 青年就点头应承。 他没读过师范,不知正规课堂上的课程应当怎么讲。 他也没读过中文系,也不知职业高中语文课应当怎么讲。 他兀自按照自己的法子,备课。他有许多法子学习语文,就有许多法子讲授语 文。他的语言能力很好,他的写作水平不错。他比常人认识更多的汉字,也比常人 阅读更多的文章,他自己动手写下的稿件,整整装满两口书箱…… 他有信心。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