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这年九月刚开学,黄陂财校就组织了一场空前的军训活动。校长黄理华非常重 视这项活动,特别强调要做到尽善尽美,要求每个班级都交出一张满意的答卷。常 务副校长李家锁放下其他工作,一把手抓军训,迅速把各项准备工作都布置下去。 学生科的徐耀东照例是一马当先,将各班的班主任召集开会。 徐耀东坐在高高的讲台上,开始布置任务,说:黄校长要求尽善尽美,我们就 得尽善尽美,一丝一毫都不得马虎……这样,毕业班随后走人,倒不担心,我就怕 新生出事。 十九个班主任都没有出声,大家屏息静静地听,不敢多话。惟有刘伟敢于使劲 咳嗽,将空旷的大厅震荡得发出响亮的长长的回声。 这个刘伟做班主任很有一套名堂。有一回全校学生在礼堂集会,准备听马继田 校长作报告,马校长是主管学生工作的,只见主席台下各班的队列拖拖拉拉,稀稀 散散,都不愿靠前,马校长就点名,喊班主任刘伟将他们班上的学生带上前,上前 一步。刘伟就将脸孔一扬,身体一转,背对主席台,嘀咕起来,说:凭么事?我们 班贱些么,不听。么样? 他那个班的男女学生个个面面相觑,噤若寒蝉,一动不动,直到学生科的徐耀 东前来督促,也不见有人挪动。 有人就问,说:你们不怕校长么?你们不怕科长么? 班里的同学异口同声地回答,说:我们只怕班主任刘老师。 徐耀东也拿刘伟没法。他和刘伟一样,只服从一把手黄校长。刘伟比他更加有 恃无恐。刘**业哪盖渍镁驮诓菩K诘氐穆程ㄕ蛭笔榧牵7狡绞蓖殖 霭徒岬内泼南啵膊皇鞘裁疵孛埽蠹叶夹闹敲鳌 但是徐耀东对付这个青年和他的九六三一二班的点子却是绰绰有余。一般情况 下,他总会额外地将冲洗男女公厕的任务交给青年,因为别的班级暂时安排不了, 也会将前往政府大院浇水除草的工作交由这个班完成,因为政府即将撤县建区指定 财贸系统派员清扫。青年一般二话不说。好在班长丁吉积极带头执行,从不埋怨, 几个得力的男生女生也积极苦干,那些个尴尴尬尬的工作任务也就完成了。 徐耀东依然侃侃而谈,说:新班进校,要严管,一呆就是三年,不能坏坯子。 打架斗殴,出大事倒也不怕,派出所自然处理。怕就怕么事?女生窝在宿舍搞大肚 子,上下不好交代。这是班主任工作重点。不能马虎。 军训开始的当天,全校十九个班至少编排了六十个训练小组,每个小组配备一 名战士充当教官,分别在校园里的足球场、篮球场、大操场和其它空闲场地摆开阵 势,进行操练。 九六三一二班有三名教官。他们班三个训练小组分别被教官带到三个不同的高 地,拉开阵势,开始正步走。 青年赶紧回到办公室备课,批阅作文。听到校园里操场上传来稍息的号声,他 又赶紧出来,找校内小卖部订购饮料,然后派陈东俊和姚文华等几个男生抬到休息 的树荫下,招呼班里的男女同学解渴。 吴俊凡是班里的数学老师,一直教这个班的数学,跟同学们很熟,他的熟悉程 度甚至超过这个青年班主任。他知道班里的谁谁谁平时喜欢喝什么牌子的汽水,也 知道谁谁谁平时喜欢吃什么味道的冰棒,所以当青年来到他的夫人经营的小卖部时, 他早已将各种冷饮分门别类地准备好了,并特意留下一张小小的账单,示意青年会 账。 青年结了账,顺口也搭讪起来,说:喻小平问起你,说是很久没有见到你,他 说你们当年在华师读书时住的上下铺…… 吴俊凡将他的金丝眼镜扶了扶,眨巴一下眼,说:是啊,我们都是黄陂老乡, 就显得亲热些,住在一个寝室都有四年,像兄弟一般,只是毕业后,见面很少,都 忙。 他也一直教数学,坚持讲课,不摆架子,很随和。青年说。 吴俊凡就有些羡慕地啧啧嘴,由衷地叹口气,说:我总是比不上他,人家现在 已经是副校长,有职位,有奔头,哪像我们,下了课,还得守着个副食店,日夜加 班,像个打工仔。 也不,吴老师还是不错的,我们班都说你认真,有爱心,我晓得。 教书,就得认真啊,怎么能鬼混呢。吴俊凡笑了笑,说:我们基础课教研室都 说财校两个教语文的老师厉害,前后两幢大楼,一个你,一个张端红,嗓门大,把 校园上的鸽子都吼跑了,哈哈。 哈哈。青年不觉脸红,说:教语文啊,课文是朗读出来的,不如你们数学老师, 靠演算,靠板书,我数学就不行,还得学学啊。 青年这就告辞,招呼班里的男同学帮忙将三大箱汽水饮料抬过去,顺便给三个 教官准备了三瓶高档矿泉水。 有一天下午训练的时候,刘清芳不小心把脚扭伤了,教官就吩咐她离队休息。 青年得知这一情况后,照例前来探望。 那个下午,平时并不怎么乖张的刘清芳显得格外出众。她像个腼腆的邻家女孩, 热情地请她的班主任老师坐下,还踮起受伤的脚,下地走动,取出家乡的茶叶,沏 杯茶水给老师喝。她操着北片山村方言,一个劲地说自己的脚只是轻轻地崴了一下, 不碍事,歇歇就好,请老师不必担心。看见自己的老师坐好,她也扶着高低铺的栏 杆坐到床沿上,面对老师,眼睛却望着别处,变得有些拘谨。 他们就随便谈起班里的事情。说着说着,刘清芳忽然咯咯笑了。青年疑惑地停 下来,不解地问她笑什么。刘清芳就说,老师你总把我们当小孩,比家长还操心。 其实我们都这么大,心里晓得你的好,只是没说在嘴上。 青年一本正经地坐得笔直,说:是啊,就怕你们出事,出坏事,一旦出事,你 说我该怎么办? 是的,我们出事,老师就自责。 我还是希望我们班能够顺顺利利地毕业,一个都不漏……可是大家已经是大人, 却总做些孩子气的事,家长看不见你们,就罢了,我可是天天与你们处在一起,总 是惦记啊。 难得老师这般关爱我们,惦记我们,不过,你也得注意身体啊。其实今年以来 我就发觉老师总是很疲惫,尽管讲课的时候特别精神,我还是觉察到老师累。 是么,做大人都是会累的。青年笑了笑,说:等你们长大以后,也有这种感觉, 现在不知。 也不。刘清芳摇摇头,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视青年,说:老师不 知,我们也有说不出的烦恼啊…… 是么,也有么? 有啊。我现在就很烦恼。 什么事呢,说给我听听。 刘清芳重新给她的老师加上茶水,这才踮着脚回到床沿边坐好,说:其实老师 你不晓得,我有一件事一直瞒着你,很抱歉。就是开学那天,那个黄昏,有个男孩 找我,校警不让进,他们发生吵闹,说是找我,找我有事。我出去一看,原来是我 们姚集老家的一个初中同学,名字都忘掉了,也没什么事,他约我到城里街上去玩, 我不去,他就一直纠缠。我说我们没有什么啊。他说老同学请客都犯法么?稀奇。 后来军训,他也是常来,进不了校门,他就坐在校门口不走。有一次,他到门卫登 记,说是我家大哥,就被校警放进来了。我以为真是我家大哥来了,就去见。一见 就麻烦,这个人从包里拿出一把玫瑰,说是给我,张扬得不得了,宿舍里女生都看 见,惹得宿舍管理员阿姨说坏话……可是我与他没得什么啊…… 你要表明态度,不能含糊,免得别人心里存念想。 可是每个星期五下午,这个人都会在桥头守候,等我经过,我都快发疯了。 刘清芳这个下午说了许多话,她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了自己的老师。 青年发觉刘清芳具有写作才能是在一次看电影以后提交的观后感上。开学不久, 学校组织观看了一部美国进口大片《泰坦尼克号》,也不晓得美国好莱坞的影片怎 么就成了机关学校的包场电影。回到学校,照例是要写观后感,每位同学都交稿。 实际上能够收上来的只是少数,在这少数几篇文章里,青年找出一篇满意的,当场 批阅起来。读到结尾处,作者悟出的“敬业精神”比起那旷世的爱情绝唱、海洋之 星钻戒都要有见地得多。仔细一看作者名字,却是本班的刘清芳。 他就开始留心这个刘清芳。 以九八抗洪为题,他指令刘清芳作出一篇文章。那篇文章刘清芳始终没有做好, 这个青年就越俎代庖,利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匆匆赶出,也不润色,交给刘清芳接着 加工。 多年以后,青年离开这个学校,刘清芳也远嫁徽州,他们一直不得谋面。青年 的手机短信里,总会收到来自远方的文字。这些文字是原创的。这些文字的背景果 然都是一些共同经历过的灾难:非典、雪灾、地震……灾难里面,现出一个清秀的 容颜,正用悲悯的眼神关注着这一切。 军训结束的时候,财校的女生大多都与年轻的教官交换了通联方式。女生们泪 眼涟涟地送走了九八军训教官,却给后来的黄陂财校带来一处流动的风景。 杜步诗有一天就把青年约到一边,主动将他引荐给自己的老同学,那个原来在 工业学校任副校长的江学德,请这个青年每逢周末双休就到老江的工业培训基地讲 课,帮助他开办一个党校系列培训班,现在他们那里正缺一个讲授哲学的老师。 青年找到江学德的时候,正好是十月底的一个星期六。他来到早年热火朝天的 汽配总厂行政大楼,费尽周折,怎么也找寻不到杜步诗介绍的那个培训基地,就这 样他一直从一楼徒步走到六楼,一层一层地找,没找到。接着他又从六楼下到一楼, 依然没有找到。 汽配大楼当初着实辉煌了一阵子。它坐南朝北,气派的大门正对北城大道,交 通十分便利,后门连通人烟稠密的小板桥,富有人气。如今整幢大楼空空余也,连 个像样的保安也不配备,任由青年独自一人上上下下,来回奔忙几趟。 正当青年准备抽身离开时,一楼底下一扇小小的传达室模样的房门掩开一道缝, 一个长得高高的瘦瘦的秃顶的半大老头伸出头来,他戴着一副宽边玳瑁镜,镜片里 面有一双机警的眼睛,见到青年,就问:你是不是来报名的,手里有没有简章,到 过四楼没有? 他说的是杂糅汉口腔的本地方言,这与财校的杜步诗的口音几乎一模一样。 青年一怔,半天才发现不起眼的角落开了一扇门,挤出一个人来。 这个半大老头就是江学德。他曾是工业学校主管教务工作的副校长,在教育产 业化经营上有一套板眼。虽说是杜步诗的老同学,可是两人的神态却大相径庭,也 就五十出头,杜步诗显得年轻气盛,风度翩翩,这个老江咋看起来起码是六十开外 的老头貌相,脸色煞白,嘴唇发青,痴痴呆呆,有些中风后遗症的症状。他见青年 诧异地望着自己,随后又补充一句,说:我们这里是党校学历班,大专本科都有, 你想学什么专业? 青年这才确认与自己打招呼的这个人正是原工业学校的江学德校长,于是上前 一步,说:你就是江老师吧,你好。我是杜老师介绍过来的,说是你找我。 江学德鬼鬼祟祟从门洞里完全钻出来,站到青年面前,一比就比他高出整整大 半个脑袋。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将一支没吸完的烟头从左手换到右手,猛吸一口, 说:晓得晓得,你是陈老师。走,我们上四楼。 青年又跟随这个江学德重新登上四楼,来到顶头一间办公室门口,没喊没叫, 这扇门就自动开了,原来里面有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将门打开。人一进门,那女孩就 赶紧把门重又紧紧关上。 江学德请青年坐下,随手递烟,见青年礼貌地摆手拒绝,又连忙吩咐刚才开门 的女孩沏茶。嘟噜了半天,只听那个女孩反复强调说没电烧不成水,要不这就下楼 买瓶矿泉水上来。青年示意不必客气,不要麻烦,坐下也好。 江学德就陪着青年坐下,没有作声。 青年打量了一下这间办公室,发现这里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室内墙壁上至今 仍然张贴着“质量就是生命”这样的标语,除了两张办公桌,一排旧沙发,其他的 什么也没有。他不禁有些怀疑这个老江是不是正正经经地办学。 老江这时也在暗中观察面前这个青年。他见这个青年文质彬彬,举手投足都是 文人学者的风范,既不是街头地痞流打鬼,也不像胡搅蛮缠的事主,就有些放心。 本来是请老同学杜步诗前来帮自己主讲这学期的一门《马克思主义哲学》,不料老 杜托言走不开,就自告奋勇地推荐另一个年轻的老师过来。本来不知这个青年的底 细,老杜介绍这个青年曾经在工业学校讲过电大班的课程,就有些印象。 青年先开口,说:江老师,你这里开课时间怎么安排,先确定下来,我好备课。 江学德吸着烟,不紧不慢地沉吟半晌,说:这个嘛,是这样的,明年元月份考 试,一共考三门课,有哲学、特色理论、现代汉语。九八级是第一次开考,第一次 唦,不能搞得都不及格。要过关。其实也不怕,我有个老同学在党校,管教材,管 卷子,刘教授唦,晓得啵,叫刘鄂湘,很贴心。那个特色理论和现代汉语已经上了 课,就剩哲学没开。 青年又追问,说:哲学什么时候上,时间定了么。 没有。江学德轻描淡写地开始摇头,又点燃一支烟,靠在沙发上养神,徐徐吐 出一口烟雾后,说:等一下,你拿一本书,看看,上课时间是周六还是周日,你说。 青年默默地把自己近段时期每个周末的课程算计了一下,特别要记得把财政的 课程错开,以免发生时间冲突,于是作出了安排。 江学德如今办的这个党校学历班,属于市委党校函授学院经济管理专业,三年 制,今年是第一学年,尚无考试经历,每逢周末开课,学员们已经学完《邓小平理 论概论》和《实用现代汉语教程》两本书。 青年今天开讲的是哲学课,薄薄的一本《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里面有唯物 主义、辩证法以及历史唯物主义三大方面的内容。 青年讲课的时候一贯充满激情,今天在党校班讲课更不例外。江学德他们把教 室安排在三楼一间宽阔的会议室里,学员们围着一张很大的圆桌就座,圆桌一头充 当讲台,靠近墙壁支撑着一架黑板,再把大门关上,讲课效果还不错。这个班总共 有三十多名学员,大抵来自本县党政机关和乡镇部门,单位不错,有地位,很高, 有收入,丰厚,路子宽阔,就是尚缺一张专科文凭。他们听课的时候比较认真。有 时老江也推开门摸进来找个位坐下旁听,听着听着不禁就露出了得意的微笑,那种 微笑稍纵即逝,旁人并不容易窥出,也只在那一瞬间。发现这个青年讲课容易入神, 往往忘记下课,老江也会悄无声息地溜进来,没出声,抬高自己的左腕,指指手表, 示意可以下课了。这样,青年就将辩证法告一段落,提示今天的课程到此结束。 后来临近考试那几天,江学德亲自找到青年,请他出面应酬一下,帮忙接待市 委党校函授学院派来的串讲老师,同时负责安排九八级经济管理专业学员按时前来 听课。 青年忙里偷闲,抽出时间来到汽配大楼,帮助老江一起处理教学教务工作。他 发现这个摊子除了老江一个人担承以外,没有其他人到场。办学前期跟随他一道从 工业学校离职单干的那两个年轻老师,现在也不知去向。那位负责守点的女孩据说 也回到五湖农场老家去了,原来是老江家里的亲戚的孩子,只是暂时帮帮忙而已, 说走就走了。 所以老江现在真正成了光杆司令。 十月底的一个周末,青年准备参加自学考试法学本科段中国革命史、环境法、 行政诉讼法三门课程的考试。 考生们无一例外地接到一个通知,从今年下半年开始,自学考试在考务工作方 面作出了重大调整:本科段考试一律改在中心城区设置考场,青年所在的远城区本 科考生统一被安排到江汉区所属普通中学参加本届自学所报科目的考试。这是全省 自学考试的一个新变化。江汉区考场与江岸区考场一样,都是闻名全市的模范考场, 在全省都以规范严格著称。 那天一早青年就背上书包出发了。从城关老车站和新客运中心这两个起点开往 汉口的班车上,坐满了乘客,他们几乎都是赶赴市内中心城区参加考试的自考学员。 这一路走得辛苦,考得也辛苦。在车上,青年刚刚结识了一位年轻的姑娘,自 称是县直幼儿园的专职教师,姓李,原先是幼教专业,平时很闲,想深造。由于自 己对法律感兴趣,就报考法学本科自学考试,今天是第一次应考,也不知道这个考 试究竟难不难。凑巧的是这位姑娘报考的三门课程同青年报考的一样,只是座位不 在一个考场,他们于是约好下车后直接去找考场所在的学校。在汉口循礼门江汉北 路不远处,他们找到了二十八中。考前半小时,考生们纷纷坐在校园里花坛四周进 行热身,有的看书,有的读题,有的相互交谈,有的四顾茫然地发呆。青年坐下翻 书,那个小李也挨着他坐下翻书看。县里自考办的小个子老师曾经卖给他一本期刊, 故作神秘地暗示这里面将涉及十五分的答案,赶快背熟。他这时就拿出这本杂志, 正在全神贯注地核实上面的内容,也没有发现比教材更加详细的名堂,也就作罢, 顺便就把它塞进衣袋,没有管它。他又重新打开《中国革命史》教材,快速浏览目 录。这本书的目录部分编写得十分详细,可以提纲挈领,大概掌握全书的脉络,也 就粗略了解了这门课程的基本内容。但是试卷上的题目却是课程的细节,包括时间、 地点、人物、事件、评价等等,都在书里。只是这本书不仅仅有一定厚度,它里面 的内容也相当宽泛,从一八四零年到一九七八年,那些年代发生的事情,都在这里 有记载,出题考试,就不愁找不到考点。 考试进行一大半的时候,台上监考的那位凶悍的年长女教师一阵飓风似地奔袭 到青年面前,不由分说,从他背后裤兜里收缴了那本忘记存放的期刊,怒气冲冲地 一摆头,说:警告过多次,偏偏不信邪,胆子忒大,再犯规,收卷! 经过这么一惊一吓,青年如坠云里雾里,就感到不知所措,他勉强做完试卷, 将卷子交给那位监考老师,然后真诚地站到一边,说:我没作弊,老师,真的,我 没有。 那个修剪一头短发的女教师居然长得像苏雪林,也带着黑框眼镜,依然是满脸 愠色,她头也不掉,眼睛瞪得老圆,白多黑少,一派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说:你 们乡下考生没素质,就是作贱,不然,为什么拉到市里来考?我的眼睛是雪亮的, 没错,你一进考场就不正经…… 青年改用正宗普通话解释,说:老师,我真的没有作弊,我也是老师,不可能 作弊,那本杂志与考试无关。 女教师这才扭过头,杏圆的大眼这会儿又变成一对等边三角球,里面发出咄咄 逼人的凶光,说:乡里人,你也是老师?作践,无关的东西带进考场做么事?你脑 袋瓜子进水么?上头有指示,这是作弊,晓不得?乡里人,啐。 青年忽然操起流畅的汉腔轻声地但很有分量地丢下一句话,说:你很有点呸, 别个乡里人都贱,就你高贵,看看你这副嘴脸,还当你真是个老师,水货唦,其实 你比乡里人更贱,晓不得,么样? 女教师怔了半晌,愣愣地挤不出一句话来,那对等边三角球还原成圆圆的杏仁, 霎时松弛下来,周边多出几道细细的褶皱,那头依然扬起,却是固执地扭向另一边, 不再理睬这个青年。她这副神态,愈发酷似那个才女苏雪林。她骂鲁迅时,大约就 是眼前这派模样。 心情已坏,剩下待考的科目还有行政诉讼法和环境法,可青年怎么也提不起精 神。 他必须在下午两点钟以前赶到汉口大兴路中学。这时行进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 他遇到在最近几届考场上频频结识的一位考友,得知他是本县法院执行庭的一个大 龄考生,只知道他姓何,不知道他的全名。他们匆匆走了一段路,找到一个公交站, 就停下等车。 老何说:那个老女人就是生得贱,骂人,哪像个老师呢?你可以投诉她。 青年这当口已是焦头烂额,他心里惦记的是下午开考的科目,哪有心思考虑投 诉,就问:你下午考哪科?我考行政诉讼法,在大兴路中学。 老何抠出自己的准考证一瞧,说:我考知识产权法,友谊路中学……咦,友谊 路中学,在友谊路那站下车,行么? 这里没有笔直到友谊路中学门口的车,算了,我们先坐一站,到友谊路,再转 麻木。青年这样提议。 他们挤上车从循礼门出发,电车往上只开了一站路,一到站,他俩就下了车。 青年这样问老何,说:假如他们认定我作弊,岂不是卷子作废? 老何想了想,说:不会,那女的又没当场没收你的试卷,只是怀疑你作弊,证 据不足,再说,卷子已交,应该没问题,你莫担心。 青年又拉上老何坐上一辆电麻木,歪歪扭扭离开大马路,直朝一条小巷钻去。 下午开考之前,青年找到一块僻静的位置坐下,打开一本小小的薄薄的《行政 诉讼法》看起来。这本书是武汉大学法学院的林莉红编著的,读起来有一股亲切感。 后来这部书稿经过作者修订以后正式出版,成为法学专业主干教材。在匆忙翻书之 中,青年闻到一股强烈的胡椒味,他疑心自己错入了调料市场,四处查看一下,方 知自己背后却是学校出租给别人的一座大仓库。他坐在紧闭的仓库门口,门前的石 级高高的,总共五步,附近没有闲人打扰。 忽然他发觉自己身边也蹲下一位考生,似乎观察了他许久,见他抬头,就主动 客气地搭讪,说:你好,今年律师资格考试怎么没见你,报了没? 青年回过神来,仔细辨认,原来是全国律师资格考试结识的考友叶林,他原是 县里城关二中的老师,后来就在实验中学教中国历史,今天一定也是来参加行政诉 讼法考试的。青年挪出一块空地,拉他坐,说:今年做班主任,很忙,就没有报考。 这不,法学本科考试也是一团糟,没准备好,压力大。 叶林笑了笑,说:在县里考,多好,拉到汉口来考,这也不便,那也不便,多 有不便,车费都花掉了好几块,可惜。 若是能顺利通过,倒也值。青年用手扶了扶镜框,说:就怕人吃苦,考不过, 两头失措,就不划算。 叶林也抬手扶扶镜框,说:你看看,郊县考生到汉口考试,监考老师像防贼, 坐在位上,动都不可乱动,我们上午那考场,一把连没收了整整一大桌书本、纸条、 呼机,交白卷的人不少,砸啦砸啦,下回吧。 预备铃响起的时候,他们起身走进考场。 这个晚上,青年没睡好。第二天一早,他就起身出发了。他摩挲着手里的这部 《环境法学》,看看里面密密麻麻的笔记,就觉得增加了不少信心。 他轻车熟路来到友谊路中学,一进考场,他就下意识地将手里的书本放进书包, 反复摸索身上所有的荷包,全都搜出,直到不留一丝一毫可疑之物,这才痛痛快快 地将书包交给监考老师,存放在贴有标签的框框里。他的妻子给他洗衣最怕兜里的 纸条纸片,总也掏不净,不知哪个角角落落就会留下折得方方正正的纸张,一经搓 洗,当场就变成一团乱糟。有人曾经开玩笑说,这个陈老师口袋里总会有稀奇古怪 的宝贝,有一样,写字的笔不会缺,一般最少是两支,一只黑色,一支红色。另一 样就是兜里总有作笔记的纸条,随时写在上面,积少成多……有时也有文曲星之类 的电子产品,查查资料,方便可靠。现在不行。他必须将这些东西掏出来,不能留 存在身上,不然就是瓜田李下的烦恼。 他的座位前面是一个熟人。当年黄陂财校九五级国税班的学员李志敏,不知何 故他敢于离开税务系统,抛弃人人羡慕的铁饭碗,独自一个跑到市里下海淘金,如 今不仅在市郊吴家山购置了新房,结婚成家,而且手里的业务做得有声有色,说起 话来都是财大气粗,底气十足。 李志敏也有烦恼,开考前,他扭转身介绍自己的情况,说:我没有专科文凭, 现在直接考本科。据说考完全部科目拿本科文凭时,需要有大专毕业证,我没有, 到时看看能不能想想别的办法,混过关。 监考老师分发试卷,大家**槲蛔茫挥谐錾 青年接过环境法试卷,不觉一喜,题目都很熟悉,答案自然就胸有成竹。金瑞 林先生的这部《环境法学》教材,青年是一字一句研读下来的,字里行间作出了很 多笔记,他基本上掌握了这门学科的真髓,只是考试起来,有些诸如填空或者选择 类的问题,需要落实。在论述方面,他已是洋洋洒洒提笔写出一大篇颇有见地的文 字。这时候,他已经预见人类谋求自己的发展,是不能以破坏环境为代价的。关于 环境保护的观点,也已牢牢地根植于他的灵魂深处,以至于后来在从事经济法教学 的过程中,他有意无意也会指出环境保护在经济司法中的重大意义。 交卷以后,这个青年是与李志敏一道坐上一辆电麻木离开友谊路中学考场的。 李志敏写给他一个手机号码,叮嘱他一定与自己保持联系。因为自己近来比较 忙碌的原故,就没有回到县里,也没有再回黄陂财校。 青年感到这个李志敏敢于舍弃国税系统工作,来到武汉市中心城区拼搏,一定 是既有胆量又有底气的。自己就一直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会是怎样。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进入财校,这个梦寐 以求的地方。他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贵人愿意帮助自己。他只知道自己一直缺乏契机。 他没有契机。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