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撤县建区是这个地方今年以来最大的一件事。 这件事由政府衙门闹得轰轰烈烈。 黄理华校长在全校教师职工大会上作报告的时候,也把这件事提到议事日程上 来。他是这样打的比方,说:这个县,就是农村,农村就有许多落后的毛病。克服 毛病,就建区。这个区,就是城市,我们黄陂是武汉的一个区,是城区,当然就是 城市的一部分。我们在座的就是市民,不是农民。 热热闹闹的当然是各级行政机关和里面的各色人等。地方上的百姓依旧日出而 作,日落方息,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同的感觉。 这个青年也没有特别的感觉。 这个地方变成了区,这个城关就名正言顺地改作前川街,原先的城关镇、环城 镇、鲁台镇就统统撤销了,前川街的地盘由此扩张得很大。这样位于滠水以外的黄 陂财校自然就成了武汉市黄陂区前川街的辖区。县长变成区长,据说是官升半级。 黄陂财校原来属于县直管,设区以后,就成了区直管。论编制,大约与局同级,但 是区教育局的局长绝对比财校的校长牛气,这是毫无疑问的。黄理华校长就开始思 忖从政,不当这个校长,立即回到区政府财贸委员会当他的专职主任,准备把这个 校长的头衔转让出来。 青年觉得自己的契机到了。他带上礼品,在一个闲适的黄昏,直接登门造访, 找到第一副校长李家锁,开门见山表白自己的念想。 李家锁没有当场反对,但是他坦言自己尽力而为。 青年又径自找到教研室郑宏主任,坐在郑家简朴庄重的客厅里,他文绉绉地描 述着远大理想与个人抱负,希翼老前辈垂青,给与关照。 郑宏满口答应,承诺将这件事通过私人关系直接找学校领导沟通,说:这校内 的渠道我老郑可以帮忙打通,没有问题。校外的关节很棘手,你自己必须到区里托 付关系。原先的副县长方细庭主管财贸口,学校只买他的账,后来很多职工都是通 过他的路子调进的,有效,你可以找他,尽快,不能耽搁。听说老方准备履新,升 迁到市里当物价局的局长,趁他没走,赶快搞定,不然人一走茶就凉啊……这是关 键,你不可迟疑。不忍。 青年从父亲种植的花圃里,挑选了一株挂满骨朵正待含苞欲放的山茶新苗,小 心翼翼装进陶盆,绑到自行车后备架上,趁早从任家田一路笔直骑车奔到鲁台,送 进黄陂财校教师宿舍的老郑家。郑宏不吸烟不喝酒不打牌,惟有爱好养花的癖好, 无意中脱口而出,自己偏爱茶花,顺便吟诵一句:“惟有山茶偏耐久,绿丛又放数 枝红”,以示佐证。 然后依照郑宏主人的指点,这个青年开始物色能够帮他说话的人选。 妻子娘家宝宝舅将自己带进黄陂财校,这是机缘。宝宝舅是正宗甘棠人,那个 “救星”方细庭也是。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原来宝宝舅万世光老师与主管财 贸的副县长方细庭私交甚笃。真是无巧不成书,自己的岳父大人眼下也正通过宝宝 舅的路子找方细庭,一来希望解决操劳了大半辈子的民办教师转正的问题,二来落 实张家独苗儿子张红星参加粮店工作的大事。万世光带着礼物来瞧老方的时候,大 大咧咧地打招呼,说:县太爷啊,不做声么,在不在家,有事求你啦,做做主吧。 然后他们就钻进房里,掩上门,叽叽咕咕地商议。青年家的老岳父就一个人坐在外 间客厅等待,手足无措,独自战战兢兢地抽闷烟。 不久区委区政府搭起临时班子,只待来年人大政协换届选举,再行确定正式人 选,那个“救星”方细庭果然就不在区里名单上出现,他荣升到市里担任物价局领 导去了。 这个青年当即感到自己没戏。 惶惑中青年又想起一个人,他自忖这个人可以帮他说合。 这个人就是原来商业局办公室的秘书熊木焰,早年他们在一起搞过职工读书演 讲活动,平时偶尔也有照面,如今他已经调到区政府财贸委员会工作,荣升办公室 主任,黄理华现在已经逐渐卸下财校的政务,专职担当财委主任,成了他的顶头上 司。 于是青年利用一个没有课程安排的上午,诚惶诚恐寻到全新的区政府财贸委员 会,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熊木焰。 熊木焰模样没变,言谈举止也没变,就是城府深了。他热情接待了青年,也不 问什么,就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他们谈兴正隆,谈撤县建区的历史影响和现实意 义,谈明年人大会议的工作安排,谈财贸系统改革的现状,谈财贸教育的时下弊端 和发展思路,谈黄陂财校近年的办学成果,谈财校毕业生的质量,谈师资…… 青年不失时机地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趁着办公室只有他们两人的天赐良机, 不加掩饰地恳请这位老朋友出面帮衬自己疏通。 熊木焰当即坐得直挺挺的,没有出声。青年就发觉这已不是多年以前的熊木焰 了。那时候,他们畅所欲言,没有顾忌,正是“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 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气派,如今都成过眼云烟。 回到书桌前,这个青年像座散架的闹钟,发条拧成死结,钟摆却不动。他的内 心遭到打击。 愈发到紧要关头,事情就愈发混乱,有时混乱得一发不可收。这不,财校里面 有些领导职工的家属纷纷起哄,争着闹着,讨要工作岗位,闹得不可开交。带头举 张岗位权利的便是马继田校长的女儿马维珍,另外还有工会主席王长春的儿子、纪 检委员钱世柏的儿媳、校长小车司机老殷家的姑娘……其他属于半边户的教师家属 就更多。 郑宏就这样对青年交底,说:能够上台教书的就你小陈一个,可是你没有任何 关系。小马原来有单位,当年在商业局系统,工资高,奖金多,买相应东西方便, 不累,从没想到回学校教书。只是后来学校收入稳定,国家预算单位,旱涝保收, 恰恰外头商业单位不景气,下岗失业,没有饭吃,这才念念不忘抢饭碗。你看看, 小马讲课,唐弢的《琐忆》,她硬是敢于在黑板上写成“锁忆”,那是老马特地安 排的一堂公开课啊。撞他妈的鬼,把忆锁起来,还讲什么呢?怎么办。有本事的人 不录用,没本事的人抢位子,这个世道,也有病。不忍。 青年没有心思探讨世道有没有病,他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打转。可是无 济于事。 这件事情最终不了了之,别人都不做声,也没人敢做声。 财政培训中心的潘文权不时打电话过来请他救场,说是刻不容缓,十万火急。 那个办党校系列学历班的江学德也四处打电话找他,有时打到财校政工科,没人传, 有时打到大西门街口公用电话亭,没人接。青年家中没装电话。老潘就建议他配一 台传呼机,有事可以随时呼他,不?** 彝サ缁耙部梢裕蠼值酱Χ际枪玫缁埃 奖愕煤堋? 青年听信了这个主意,就破例花费一期课酬,把儿子带上,寻到板桥一带的通 讯市场,认准一家张贴“华中通信”招牌的店子,选购一台寻呼机。店家是个精明 的中年男人,起先给他推荐摩托罗拉中文寻呼机,主动打九折优惠,原价一千八百 元,掐头去尾,只收一千六,另外送三个月服务费。青年摇摇头,眼光滑向柜台下 面一档,停留在国产波导机型上,那里一顺溜摆放着不同大小型号的寻呼机。店家 看出这位顾客的心思,从里面拿出一只大屏显示的波导中文寻呼机,就积极介绍起 来,说是国产机实惠耐用,其实也并不比摩托罗拉差多少,可它便宜,原价四百九 十八,这是不还价的,同样可以送三个月的服务费。青年正在犹豫,一个青春时尚 女孩出现在店面上,抢先招呼起来,说自己认识这位贵客,财校的陈老师,讲课讲 得一顶一的好,自己刚从财校毕业,认得这位老师。如果购买这台机子,还可另外 加送一对南孚电池,或者再送一条挂链。这样优惠啦。 青年就答应了。他将崭新的波导中文寻呼机挂到腰间,不觉产生一种成就感, 没过片刻这种感觉就烟消云散,一股落寞的愁绪袭上心头。他从不敢奢侈。 正好那段时期他们九六级职业中专班临近毕业,九六级职业班三个班主任从这 时开始就忙乎安置毕业实习或者推荐就业的事务。明年最后那个学期照例就会安排 校外实习,不到校上课,因此年底这几个月就是大家在校的最后时光。事情一忙, 这个中文寻呼机就开始发挥作用。 逢源宾馆到黄陂财校来招聘服务员。他们只要女生。 这个宾馆是财政局下属的招待所,平时也对外开放,分为餐饮和客房两大部门, 由那位当初给局长凌智应开小车的易某当老总。这个易总头脑灵活,胆大心细,深 得凌局长器重。开业之初,他就想到从财校毕业生里面,挑选女生,充当他的宾馆 服务员。他自有他的考虑。逢源宾馆属于财政局系统,黄陂财校属于财贸口,大抵 是近亲。从财校招聘员工,至少有两大好处,首先是读过书的中专生总比初中没毕 业的野丫头强,其次也可通过这次定点招聘定向安置替财校解决招生就业的后顾之 忧。 说干就干,这个从前的易司机现今亲自开起属于自己的小车,直奔黄陂财校。 于是兴高采烈的徐耀东就热情地陪同易总在三楼会议室摆开招聘会场,吩咐三个毕 业班的班主任将他们各自班上的女生带过来,让易总亲自面试。 青年将这个信息带到班里的时候,男生们黯然失色,都不做声了,原位打坐发 呆。女生们表情复杂,不禁就东扯西拉,追着老师问三问四,打听原委。青年把报 名女生作了登记,排成队列,带到三楼招聘现场,等待面试。 易总爽朗地大笑,说:财校的学生单纯,问起有何特长,都两个字,一个看, 一个听。 徐耀东谄媚地凑过去,说:看什么,听什么,我们黄陂财校女生素质就比别的 学校高咧。 易总掼下笔,不再打趣,神色有些凝重,说:看书,听歌。我们要的是服务生, 不是研究生,也不是中学生。晓啵? 九六三一二班最终有四位女生选中。其中就有刘清芳。 出发那天,青年把她们四人送上宾馆派来的专车,如同送走出嫁的女儿,心里 就有些失落。回到教室继续上课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拿错了教本,只得返回办 公室重换。 留在教室里的丁吉、马燕霞和蔡振平会意地笑,她们都说老师太忙了,忙得晕 头转向。 青年的班主任工作一直继续到第二年的二月二日全市职业中专班毕业统考。 他的波导中文寻呼机也一直在起作用,财政救场,党校帮忙,他的毕业班的学 生咨询统考,坐在财校会议室帮闲,几乎全由这个黑乎乎的机器传递信息。他因此 念出一句旁人不懂的咒语: 中文波导常无语,凛冽清风三度三……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