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雨少年 秦歌 请首先思考雨天来临时你的心愿。各种各样的雨经过我们的城市,在我们的窗 前歌唱。我并不要求你把这雨和每天经过的街道联系起来,那条二十四米宽新修的 马路被雨水冲刷得异常洁净,脚掌踏过或者车轮辗过都不能留下痕迹。这时候该是 深秋的早晨,我还没有自梦中醒来,沥沥的雨便穿越我的梦出现在你的窗前。当你 敲打电话给你的女友时,心中或者会冒出几句关于雨的诗,或者已在想象拥着女孩 共撑一伞秋雨的浪漫。但不管怎样,你必须起床,离开温暖的被窝踏上那条二十四 米宽的马路。雨正沥沥,车如涌潮,你必须成为伞花中的一朵,你的去处必须是工 厂商店学校或者得豪华洁净的办公室。 祈雨少年的故事应该在这个早晨结束,第二天你会看见这城市里又多了一个流 浪汉。我抄着双手神情猥琐地走过初晴的街道,清新的阳光是我唯一的去处。 在祈雨少年的故事中,其实雨并不是最重要的。 祈雨少年必须在早晨四点半醒来,他的手准确地抓住床头柜上的烟和火机,一 颗还魂烟过后,极不情愿地睁开眼。这时他必须以极快的速度穿衣起床,并抽空抹 去眼角多而湿的秽物。祈雨少年在洗脸刷牙时听外面街道上夜车驰过的声音,腿的 些酸,脑袋有些沉。喝一杯隔夜的白开水,冰凉的液体终于让他清醒。祈雨少年的 家住在四楼,出门后他照例要数一遍楼梯,星光与月辉自过道窗口残缺的玻璃上穿 过,星星点点照亮祈雨少年的脚步。祈雨少年提醒自己要格外小心,这星期里他已 经摔了三跤。他在心里咒骂过道里灯的夭折,感叹雷锋的绝迹。这时候必须是春天 或者夏天,祈雨少年在温暖的晨风里借助路灯将自己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 他抬头看前方如龙般延伸的路灯,对时间不由产生极深的恐惧。祈雨少年越过横穿 城市的铁路前行五百米向西转,大约一刻钟后便能看见一个转盘,转盘四周照例已 有更勤劳的环卫女工清扫路面。祈雨少年想这些女工真是幸福,至少阳光升起后她 们可以拥有一张床的舒适。他以无限羡慕的心情超越转盘,耳边便响起熟悉的机器 的轰呜声。这时已是黎明的尽头,灰白的天空中覆盖在稍现曙色的城市上方,路灯 蓦然熄灭,祈雨少年抬头,可见前方街道右侧耸立的烟囱正有一股黑烟升腾。再往 前三百米,轰呜声愈烈,清新的空气里开始有细小的灰尘飘扬。祈雨少年在两扇洞 开的铁门前下车, 这里就是他每天工作的地方, 门边那块白底黑字的厂牌上写着 “***沥青厂”。 我们可以自字典上了解沥青,它是提炼石油煤焦油剩下的黑色胶凝物质,也有 的系天然形成,可铺路和用作防水防腐材料。沥青厂不生产沥青,它的沥青每隔一 两天便自两节来自山东某油田的油车里汩汩地流进沥青池。沥青厂的沥青是用来铺 路的,当然你也可以在需要时敲一块去替猪头拔毛或者浇在你漏雨的屋顶上。 祈雨少年并不是每天都能这样顺利地走进铁门,他如果不能在半小时内完成床 与铁门的转换,那么他必须转到西北的矮墙边越墙而入。即使在黑暗中祈雨少年也 能完成翻墙的系列动作,那时他的散漫与慵懒一扫而空,惺松的睡眼也在曙色里如 狸猫眼般晶滢。 或许你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你当然知道祈雨少年在逃避什么。 我成为沥青厂的临时工源于六月天空飞扬的雪花,雪花由无数碎小的纸屑组成 在夏日温暖的风中飘荡。那时是清晨或者黄昏并不重要,我们最初的愤怒中包含了 许多闲散和不羁的味道。那是一九九四年的夏天,听老人们说猴年万事不宜多灾多 难。这一年的夏天南方大涝洪水肆虐,北方大旱沟枯渠干,此乃天灾。一年里新闻 联播焦点访谈隔三差五便是武警战士荷枪实弹追捕罪犯, 最大一例便是海南击毙 “现代南霸天”,这是人祸。我们在后来的大半年的街头流浪中仅以此自慰作掩耳 盗铃方能令心下稍安。 我们还是回到那个清晨或者黄昏,你看我们如何疯狂地将满屋的报纸和宣传材 料飘荡成六月的雪花。这一天里我们对于某人的失踪再无任何怀疑,他在拖欠我们 四个月工资后终于逃之夭夭了。这时你对六月的雪花已不再陌生,你在猴年街边倒 闭的公司里能找到我们的影子,所以,你也必定能理解我们后来的城市流浪。 那年夏天,我们像没头的苍蝇蜂拥进这个城市的某机关小院,与一些头头脑脑 们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对峙。我们的公司只是一只皮包,皮包却有一个令人肃然起敬 的主人,而我们只是皮包里的一些零碎。我们说我们饿,我们吃光了这方圆十里内 的所有草;我们无聊,我们数遍了这座临海小城的所有树.护栏和广告牌。 我们必须感慨时光如梭,九五年的春红飘然落入街头,我们的额上多了些岁月 的沧桑。这是现代城市少年最无辜的灾难,他们的掌中连一些平凡都不能萌芽。我 们看见高级轿车在红灯前串起长龙,很多人张狂地在马路中央听电话,酒店饭庄后 院的泔水哺育了郊区一批又一批肥壮的猪。而我们每天却必须在街头流浪。街头浪 浪的的少年,很多都是无辜者,譬如我们。 到沥青厂是街上女孩子开始穿裙子时发生的事,我在某个傍晚抱住琼说明天我 要上班了。琼是我的女朋友也是我的债主,她对我的关怀无微不至在我街头流浪的 大半年里无偿提供我香烟度日,仅此,我便发誓日后要娶她做老婆。她是我接触到 的唯一不阻止我抽烟的女孩。 那一晚我忘了告诉她我只是沥青厂的临时工。 沥青厂的祈雨少年可以不用为一日四餐发愁。早餐通常是稀饭馒头榨菜,偶尔 还有油条油饼或者麻团。午餐的米饭是自带米蒸的,菜多数是各种蔬菜和肉混合烧 成,有时也做肉丸子,拳头大小每人四个。晚餐也是稀饭馒头榨菜有时也有油条油 饼或者麻团。夜餐通常都在夜里十一点半,仍然是馒头榨菜,只是稀饭换成了豆腐 汤。祈雨少年初来沥青厂那阵子食量大增,第一次吃大锅饭有种时光倒流的惊喜和 好奇。 你必须知道沥青铺路的一些简单特性,那么你一定得先知道“炒拌”一词的含 义。沥青与规格不等的石子搅拌的过程就是“炒拌”,这必须借助一套机械的力量 来完成。炒拌完的料子用翻斗车运到工地上,用另一种名叫摊铺机的机器均匀平整 地摊在路面上等待压路机的压实与找平。你知道沥青铺路是季节性工程项目,寒冷 的天气里高温融化的沥青与石子搅拌不待翻斗车到达工地便已凝结。这时,你便不 会再为沥青厂的作息制度感到奇怪。 祈雨少年在阳光升起时已吃完了每日例行的早餐,他穿着肮脏的工作服坐在石 子堆中间看东方燃起的玫瑰色朝霞他的左侧围墙外面便是铁路,有列车驰过时许多 张陌生的脸孔在车窗内一闪而逝。祈雨少年是不戴表的,时间在这里成为漫长的桎 梏,但祈雨少年现在已习惯从边上驰过的列车上准确地推断出时间。石子堆绵延起 伏占据了了数百平方的空地,祈雨少年可以尽情把它想象成高山丘陵或者盆地,但 是在黑暗里他最喜欢把石子堆想象成相邻的坟包。听厂里的老工人讲,这里原本就 是一块坟地。祈雨少年想当初的坟地至少还能长出些绿色的草和树,而现在的沥青 厂则寸草不生。沥青厂盛产老鼠和蚊子,老鼠因为一日四餐遗留下的丰盛食物而个 个显得肥硕无比,蚊子则因为在沥青沸腾时的毒气中交合繁衍,因而比其它同类更 大更毒。祈雨少年每天就要在这石子堆中用遐想来打发时间,石子堆是个好地方, 可以避开许多人的目光,只是避不开机器的轰鸣和满天的灰尘。祈雨少年这时想到 大半年的街头流浪,对街头忽然充满渴望。 祈雨少年讨厌沥青厂,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但在这里可以不用为一日四餐发 愁,而且活不是太重,唯一的不足就是时间。祈雨少年想起街头流浪的那许多个无 聊的午后,有谁出五块钱他就能卖出那整个下午。祈雨少年在夏日清晨灿烂的阳光 中静坐于石子堆间,等待黑夜的降临。在他身后不远处,炒拌楼发出震耳欲聋的轰 鸣,满天的灰尘在飘,一条黑龙自烟囱顶部脱困而出,直冲云霄。 请允许我向你介绍我的朋友们。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女友琼,琼是一个典型的小 家碧玉式的女孩,你不要怀疑我娶了她之后会有的幸福。在这个势利的社会中,她 选择了我需要很大的勇气。当一个美丽的女孩无条件地关心你信赖你,你会忍心拒 绝她对你最起码的要求?琼是分配到我们这个城市的大学生,羞涩腼腆,她一个人 住在租来的一间小屋里,每月工资八百多块,你说她需要什么? 在这城市里我还有很多朋友,大致可分为两拔。一拔是当初在学校办文学社时 的笔友,大家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虽然现在早已辍笔赚钱,但每星期总要聚一次回 忆昔日的意气风华年少轻狂。我们每个人走在人群中都卓尔不凡可躲在家中却又一 个个自惭形秽。我们之中没有出作家诗人画家歌星导演明星款爷,我们仍然是这城 市里最平凡的小民百姓,我们的组合完全源于梦想。梦想的存在决定我们仍然必须 苦苦挣扎,我们有美好的过去和辉煌的将来,唯独缺少现在。现在我们只能每周一 次聚在一间阁楼上夸夸其谈自己又一个计划和成功后会获得的辉煌。我的另一拔朋 友当然也是小人物你别指望我有上得了台面的朋友,我们因为好玩聚在一块儿每次 都能玩出新的花样。酒馆舞厅游戏室是我们最常去的地方,当然我们喝最廉价的酒 去门票两块钱的舞厅。现实的沉重需要麻醉,对于我们这个城市正在流行的鸦片海 洛因我们望而生畏并囊中羞涩,只能先择些低级的方式聊以自慰。我们头脑聪明智 商很高,几个人相遇没钱也能混到酒喝,在拥挤的街头实在无事可做,我们会选一 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故意捅破卖汽球老头的汽球看他追谁评价现代人的心理。你说这 样的朋友好不好,我的生命因为他们而显得多彩而富有生气。 这时你已经开始了解我的痛苦,你的同情对我没有丝毫用处。 你可以想象我在一天里不断出入传达室用同样的话回答电话里的询问,所有人 都恭喜我结束流浪开始安定的生活鼓励我好好工作,我无一例外礼貌地在最后冲他 们说声谢谢。电话是现代文明最不成功的产物,它让人们之间的联系仅限于一线之 间。 你还看到羞涩腼腆的女孩琼这星期里第三次在灰头垢面的沥青厂工人指引下找 到我,她手中握着的电影票可以让我们走过夏夜暖风轻抚的街道走进电影院嘴里嚼 着话梅欣赏缠绵美丽的爱情故事,我还可以在黑暗中揽紧女孩的腰偷偷施以我的温 存。 我要诅咒这见鬼的夏天这个夏天干燥晴朗湛蓝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永远阳光灿 烂。我希望一觉醒来外面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雨似倾盆,我便不用在四点半醒来逃离 梦的抚慰。 好久以来我已无梦,即使有梦梦到的也是沉沉的睡眠。 那个夏天你知道这城市的街头贴满标语,我们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藏起城市的 污垢以骗取卫生城市的美誉。你看到沥青厂会议室里坐满了面色苍白睡眠不足的男 女,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台上大谈黄年精神并宣布要在七十二小时内将一条破损 不堪长达三公里的路面铺上一层黝黑光亮的沥青路面。你知道七十二小时是多少分 多少秒,你只要算一算十分钟内会议室响起多少处鼾声你便会明了。 我必须诅咒这见鬼的夏天,这个夏天我的记忆里到处充满机器的轰鸣和飘扬的 灰尘。这个夏天我可以不用为一日四餐而发愁,这个夏天我远离了街头流浪。 祈雨少年夜来后仍然坐在石子堆上思考,今夜又是星光灿烂大小坟茔在他眼前 伸向黑暗。祈雨少年想起沥青厂最流行的传说是关于一个红衣女鬼的,很多工人都 自称亲眼目睹女鬼在夏夜里的绝代风彩。祈雨少年希望这一夜她能自某一处坟茔中 飘然而出带他越过高高的围墙。围墙在不久前加高了而且拉上了铁丝网,祈雨少年 想他再不能表演越墙而过的敏捷了。 这一天所有的机器一切正常因而祈雨少年一天都无事可做,他注视星光下发出 轰鸣的炒拌楼眼前不断出现轰然倒塌的幻像。祈雨少年遥想遥远的年代里人们因为 干旱而唱起的祈雨的歌谣,那歌声凄凉而美丽飘飘摇摇在历史中几千年不散。天上 皎若银盘的月亮和千万点晶滢的星辰预示又一个晴朗的早晨正尾随在黑夜的尽头, 祈雨少年痛苦在抱头躺在石子堆上想起明天,明天的四点半他必须起床,在半小时 内完成床与铁门的转换。你知道眼睁睁看着生命消逝青春年华离你而去只留给你一 片空白是怎样一种滋味?祈雨少年在石子堆间昏昏欲睡,一切都变得模糊只有傍晚 时的稀饭馒头榨菜还在他臆想中制造着能量。 你可曾想过雨来临时你的心情?各种各样的雨经过我们的城市,你撑伞走过修 了一半的街道,会看到名叫摊铺机和压路机的机器在雨中沉睡。你还会看到终日蓬 面的工人分布在这城市的各个角落甜甜和睡眠。睡梦中是不需要一日四餐的滋补的。 走进沥青厂,许多肥硕的老鼠张狂地出入食堂与洞穴之间,在夜来时,你还会看到 撑伞的红衣女鬼在坟茔中散步,她也在寻找这雨中的寂静。在雨中,石子堆间,正 有许多草籽萌芽,它的明天是一汪青翠的绿。 祈雨少年被围墙外驰过的列车惊醒,他听见轰鸣声中夹杂着人的呼喊,布满灰 尘的空气里开始飘荡喜腐菜汤的香气。祈雨少年恨恨地起身,在石子堆上仰望一天 的星光灿烂。雨总会要来到的!他大声地叫,浑浊灰暗的眸子里瞬间满是泪水。 深秋的那个早晨雨声沥沥,你在穿越雨中新修的街道去工厂商店学校或者办公 室的途中一定忘了祈雨少年或我的存在。在我梦中名叫珊的女孩终于流下委屈的泪 水,我拥着她撑一伞秋雨去海边去田野去一切诗情画意的地方深深相拥。在深夜, 你的窗前又响起街头少年的唿哨与歌唱,我们正自酒馆舞厅出来,在雨夜的街头张 扬着年轻的喜悦。那雨是如此清新地掠过碧绿的树叶滴落在我的脸庞,我在睡梦中 都忍不住发出满足的呻吟。 这个早晨我的睡眠超越了四点半而深入到十点的尽头,我在空寂阴暗的房间里 睁开眼倾听着窗外的雨声如诉。我告诉你祈雨少年的故事在这个清晨结束关不是因 为雨的来临,这已是深秋的早晨呵,你一定要开弄懂节气与马路本身之间的联系, 当然,你也不能忽略在那个夏天,我是个临时工。 这是一九九五年发生的事,那一年,南方大涝洪水肆虐,北方大旱沟枯渠干。 祈雨少年的家乡在苏北一座临海小城内,当小城第一场秋雨过后,你会在街头流浪 的少年中寻到他。 ———————— 作者授权,本站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