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西瓜 秦歌 沙宣脸露桃花一样的微笑,说事情就这么定了,晚上我们董事长会在旋宫设宴 招待您。沙宣对面是个秃顶的矮胖子男人,西装革履,一只膀子架在椅背上,一只 手搭在面前的桌子上不停地拔弄一只掌中宝手机。他的眼睛盯着沙宣开得很大的领 口,嘴角挂着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轻佻。 最后一轮会谈就在这副场景中定格,当公司职员看到美丽成熟的沙宣含笑走出 经理室的时候,就知道那只北方来的草狼又被剁了一回。那个矮胖子男人绰号就叫 草狼,他在和沙宣谈起这趟生意时,不住地操着北方某城市的方言,讲一些在整个 中国流传很广的下流故事。他的确是一只草狼,他第一次带着一车价值两万多元的 服装来到这个叫“腹部”的城市,沙宣毫不犹豫地塞给他三万元的现金。草狼做生 意这么长时间,还没见过这么豪爽的客户,而且还是个女的。草狼见到沙宣之后, 一心希望对方的货款迟些再付,这样,他不仅可以得到些主动权,而且,就有了理 由在“腹部”城市多呆两天。那是草狼第一次和天权公司接触,天权公司的董事长 叫王川,草狼第二次来,就知道他是沙宣的老公。草狼沮丧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 在天权公司得手了。 天权公司在市里繁华路段创办天权商场,最初完全缘于王川和沙宣的一次玩笑。 王川一连三天呆在电脑跟前, 两夜只睡了四个多小时。他跟法国一个叫Snake的女 人在网上建立了联系,俩人不分日夜地穷聊。王川自称是这个“腹部”城市的市长, 因为生活作风问题正在作检查, 接受处理。Snake自称是巴黎街头的妓女,对王川 的遭遇深表同情,并向他发出邀请,有朝一日王川如果能到巴黎去,她一定全力为 他服务,而且费用打五折。沙宣回到家,她现在难得回家一次了,手里的大包小包 全是街上买回来的东西,其中,她和王川俩人的衣服占到多数。那次,王川就说你 干脆自己办个商场得了。沙宣说你当我办不了呵。王川说你现在有钱了,想干什么 干不了,你就是倒卖军火我也信。沙宣被他的话激怒了,说靠钱算什么本事,我一 分钱不用办个商场给你瞧瞧。王川当然不信她的话,现在这社会,没钱想干成一件 事,那真是天方夜谈。他想你沙宣虽然是个女人,但女人就算卖也不能一眨眼就卖 出家商场来。 沙宣为赌这口气,开始了她的具体操作。她先到市里繁华路段刚刚兴建完毕的 一座大厦里找到负责人,表示愿意承包大厦的一二楼商场。大厦盖起来本来就准备 招商的,来了这样的大主顾,哪还有不同意的,何况,天权公司在市里生意做得很 大,谁都知道天权公司财大气粗。沙宣联系好地方后,开始通过市职业介绍所面向 全市招工。天权公司的名头摆在那儿,加上那座新盖的大厦确实气势不凡,现在的 下岗职工又这么多,这城市好两年没见有招工的,待业青年在家都窝出霉来了,所 以一个星期就有上千人来报名。来报名的人每人只交了十块钱的报名费,然后逐步 筛选,终于挑出了一百五十名模样周正的小姑娘。来上班之前,每人需交五千块钱 的保证金。政府早就有明文规定不许收保证金,但沙宣把保证金的利息订得比银行 高一倍,而且,不想干的人随时可以到财务科把钱领走,这样,每个人都心廿情愿 地把钱送到沙宣的手中。一百五十人的保证金就有七十五万。沙宣提出三分之一交 到大厦管理部门去,另三分之一在装璜一新的商场内按照自己的意愿改造一番,剩 下的钱准备付第一笔货款。中国但凡搞服装的厂家这个月都收到了天权商场要求供 货的信函。现在的市场是买方的,许多厂家虽然信不过这个才开的商场,但是也都 派人送了万把块钱的货来踩踩路子。草狼就是来踩路子的各路人马之一。沙宣的爽 快,打消了他们的疑虑,天权公司在当地的实力更让他们吃了定心丸,他们在接受 沙宣高于货款的现金后,纷纷回去组织货源,连夜发过来。这次发来的货可就不是 一万两万的小数目了。这些货很快摆满了天权商场的每一节柜台,天权商场也在预 定时间开业。开业典礼搞得很热闹,也很体面,市里有几个领导人来参加,电视台 当晚在新闻节目里播了,这让一时不能像上次那样爽快拿回货款的各路老板吃了定 心丸。 沙宣操作这些事情得心应手,她本来就是“腹部”城市最出名的企业家之一。 还是让我们回到天权公司在旋转宫设宴款待草狼那晚,草狼第二次带了总值约三十 万服装来,款待人家吃顿饭那也是应该的。但是那晚草狼和沙宣在旋宫里呆到将近 九点,仍然不见董事长王川的影子。沙宣不止一次问她的秘书,是否通知了董事长, 那秘书说早上就跟他讲过了。沙宣最后说不等他了,我们开始吧。这是草狼所希望 的,所以,对于董事长的失约,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下午三点多钟,王川混在一群蓬头垢面的农村人中间下了车,好容易摆脱开车 站外头一帮五大三粗的骑载客三轮的汉子,往一条两旁是田野的路上去了。这时候, 太阳还很强壮地挂在头顶,乡间土路两旁只有一些稀稀落落的小树苗,和它们纤瘦 的影子。路长,望不到边,两旁的田野空旷,也看不到尽头。王川摆脱开身后小街 的影子后,就想到了曾经看过的一副摄影作品,是一个一身白裙的少女在海边的画 面。那少女背对着镜头,张开双臂,作出要飞翔的样子,在她前方,是海与天相交 的背景。海中有浪,天上有云,浪与云交织在一处,是一个更为广阔的空间。王川 现在还记得那幅作品的名字叫《The works of god》。 王川现在就走在自然里了,所以,这时他的心情还很愉快。 路是我们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到的乡间土路,远看是笔直绵长的一条,走在上面, 却发觉它并不平坦。王川走得慢,开始时间歇有骑着脚踏车的农民飞驰,像条鱼样 从他身边游走。王川曾拦下一个两腮通红的姑娘,问她这是什么地方。那姑娘整个 脸都红了,两腮就有了些紫。她说听不懂王川的话,说听你的口音,是个侉子吧。 王川笑了,他的普通话不好,但除了沙宣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过,今天在这农村姑娘 耳中,他的普通话让他成了侉子。他笑,觉得一切很自然,像天上的云或者路两旁 的田野,还有田野里的一些小花。忘了说天气,这是暮春的一个下午,天已经开始 热了。 王川的T恤衫都贴在了背上。热也是不同的热,因为风,王川在路上伸展双 臂,想象中和现实中的风一块儿涌到他的身边。 一路下去,经过两个间隔很远的路边店,再往前,就再也看不见建筑了。脚下 的土路在暮色将至时也终于到了尽头。王川站在一处低矮的小山岗上,土路在这里 分裂成几条弯弯曲曲的阳肠小道。王川一直以为只有陕北才有这样的小道。左边的 小道下去,可以看见两边茂盛的阴影在夜色里轻柔地飘动。王川认出那是一片芦苇 荡,只有在电影电视里才能见到的芦苇荡。他就沿着那个方向下去了。在进入的时 候,他想到今晚沙宣好像要他在旋宫里招待一个北方的土财主,他又想到了旋宫里 将会出现的各种可口饭菜,忽然觉得那一切很好笑。 在芦苇荡里行走,王川脑子里抛不去关于旋宫的一些记忆。旋宫是那个城市最 好的酒店,王川最喜欢吃里面的山麻菜。山麻菜用开水冲烫后,加入盐蒜泥香油等 作料。芦苇荡里的王川还想到了些他不喜欢吃的东西,像所有动物的尸体。这时候 想起旋宫总有原因的,王川的肚子这时叫了两声,他就笑了。 在夜与芦苇双重阴影下的王川想,我到哪里去找些吃的呢? 走出芦苇荡,前面是条河。温柔的水声漫过来,一些清澈的凉意从脚底生起。 王川已经好些年没有到河里去游泳了,河与游泳池是竭然不同的两种容器。王川到 桥下去,已经触摸到水的流淌了,还有河里点点的鳞光。他挽起裤脚抬起头的时候, 看见河对面有一座草棚在银光里醒目地伫立。王川有些呆了,他是被眼前的那幅画 惊呆了。河对岸是片茂盛的西瓜地,隔着一条河,仍然可以看见许多大小不等的西 瓜正疯狂地生长。草棚在西瓜地里,下半截是空的,上半截棚子的顶部是弧形的。 它们在月华的网里安静地像星星在天上,或者在水中。大大的月亮就挂在草棚的顶 上,淡黄色,却发着银白的光。水在这时不重要了,王川欢呼一声,赤着脚上岸, 拎着鞋子过桥,向对岸跑去。 在瓜田的边沿,他蹲下去,只一拳就打碎一只西瓜。瓜皮薄,瓤却多汁而甜。 半只瓜在极短的时间内下肚,这才长长地吁了口气。王川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西瓜, 他想,自然里的一切就是与都市不同。 肚里有了货,王川在解决剩下的半只瓜时就有了闲暇察看四周。他看到一个稻 草人站在他身前不远的地方,有些奇怪,他确信刚才在对岸时没有见到。稻草人和 真人一般大小,戴着草帽,拿着扇子,在空旷的瓜田里极为醒目。王川正在奇怪时, 那稻草人走到了他的跟前。 吃得饱吧,不够再吃。稻草人说。 王川瞬间惊恐得后脊起了阵凉意,但继而他就笑了。他说,我从来没有吃过这 么好的瓜,我知道你种瓜很辛苦,但我不会白吃你的瓜,我会给你钱的,我有钱。 你要多少钱我都会给你。 王川看上这片瓜园了,他坐在早晨的阳光里看着那个稻草人在瓜田里挑瓜。稻 草人其实是个老人,昨晚他留王川在草棚里住了一宿。王川走了一下午的路,很累, 睡起来就很香,没有失眠。他就把这一切都归结为自然,和这瓜园。现在瓜田边上 停着一辆农用小三轮,上面载着一袋米、一袋面,一些蔬菜、一大块肉和装着油盐 醬醋的瓶子,王川知道这些是瓜园的老人用西瓜换来的。瓜园真是个好地方,王川 把目光放得更远些,不禁怀念起历史上一些著名的隐者,其中关于桃花的传说更是 深深诱惑了他。王川是个有学问的人,在生活上衣食无忧,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 因而他的思想能够越过城市的荒糜,回到一些人类生存的本质问题上,这也是他放 弃旋宫选择瓜园的原因。这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要知道,在他生活的那个 城市,旋宫激励着一群人奋勇拼博,向着小康迈进。这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 阳光下的王川终于看到农用车摇摇晃晃地开走了,老人站在一堆食品跟前回头 看他。王川就越过瓜园,去帮老人搬东西。往草棚来的路上,王川试探着和老人攀 谈起来,首先,他知道了老人的名字叫什么魁,今年已经八十三岁了,来瓜园的人 都叫他魁六爷。王川听说他今年已经八十三的时候就有些辛酸,这么大年纪的人还 在为生活奔波,可见生存之不易。 七十三八十四,这是人一辈子的两道坎呵,不知道明年我还能不能迈过去。魁 六爷感慨着,可是迈不迈过去又有什么关系呢,活到这把年纪,也该知足了。 正是魁六爷最后的这句话让王川下了决心,他问,您这瓜园一年能收入多少钱。 这可没算过,知道我这儿瓜好的人不多,有人来了用这些米呀面呀来换,有人 按市价丢些钱下来,市价究竟是多少我也不知道,反正日子就这么过吧,太讲究了 人活着累。 王川说,这样吧,我给你五万块钱,这瓜园你让给我。我是说瓜园,不连地。 你要是舍不得,那咱们说好时间就一年。这一年,你到城市里去过几天好日子吧。 魁六爷不相信地看着面前这个文质彬彬的人,说你愿意拿五万块钱来换我这瓜 田,而且只要一年? 王川很大度地点点头,心里生起些施舍后的满足感。 你是不是很有钱?魁六爷问。 王川点头,那种优越感又加强了几分。 那你有钱不能干点别的事情吗?钱在什么时候都是好的,赚钱都不易。 我是看你这么大年纪了不容易,想让你享两天清福。 魁六爷就笑了,说,我还要享什么清福呢,我什么福没有享过,都这么大年纪 了,再活多长时间都不知道,有了这瓜园,我还要求什么呢? 魁六爷的反应出乎王川预料,他的一些笑容凝固在脸上。但是,穿过瓜田到达 草棚时,王川就理解了。这是一种豁达的生活方式,也许只有那些真正经历过风雨 的老人才能进入这种境界,无欲无求,宠幸荣辱于我如浮云焉。 想到无欲无求时,王川想到家里的沙宣和天权公司,他苦笑,再看魁六爷的目 光,就多了些崇敬与羡慕。 魁六爷在灯下点燃那根长长的烟袋,铜烟锅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滋滋有声地一明 一灭。魁六爷身后是浓重的一片阴影,阴影里的老人就更多了些岁月的沧桑。 老人不愿意把瓜田让给王川,却答应他可以长时间住在这里和他作伴。王川是 个不同的人,老人当然能感觉到。王川在探寻老人的同时,老人也在探寻他,于是, 王川就跟他讲了那幅名为《The works of god》的摄影作品。老人有些懂,又有些 不懂。 夜晚来了,王川在魁六爷的方言里走近年轻的魁老六。 那时候大家都叫我魁老六,不是因为我在家行六,而是我有五个拜把弟兄。我 们老哥六个当年可都是风云人物,不瞒你说,我们都是这一带的土匪头子。我们家 原本也是大户人家,这一带方圆几里都是我们家的地。我几个哥哥都是老实巴交的 人,上过几天私塾,也认识两个字,但是我不同,我十八岁那年就到城里去念洋学 了。 魁六爷说,我年轻时候的事你可能听说过,几年前来了个说是作家的人,陪我 聊了整整三天,后来听说写了书还拍了电影,我在这西瓜园里也没法看到。我在城 里喜欢上了一个唱歌的。魁六爷笑笑说,说她是唱歌的好听点,说穿了她其实就是 一个妓女。 王川说这样的故事我看过好多。 魁六爷说没准就有一个是写我的。你想呵,一个乡下毛孩子到城里,虽然有两 个钱,但城里的学生看不起你,认为你是土财主,平时离你远远的,即使学校里有 什么活动也不叫你。我上洋学那阵子学校里时兴排话剧,可每次都没有我的份,开 始时我还挺难过的,后来想,我一张嘴就是家乡话,哪能上舞台呢?说来也怪,我 在城里呆了两年,什么都能学会,就是那一口官话学不来,所以,不管我怎么努力, 不管我多么豪爽,就是进入不了那个圈子。 那时候的课不是很紧,我闲着没事做,就第一次去了一家歌厅,那时候不叫歌 厅,叫夜总会,都跟省里学的洋名词,听说现在外面这些洋名词更多。第一次去听 歌,我就看上那个歌女了。 魁六爷回忆起往事来,神情专注。 一个月后,我从学校里搬出来,就和那个歌女住到一块了。我们家有钱,钱无 论在什么时候都是有用的。再说,那歌女也是人,活得还挺不容易,当初下海也是 为人所害。我们住到一块儿,还真培养出了感情。我计划毕业后就带她回家,跟她 老老实实地过日子。 可是,有一天我回家,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她回来,后来才知道她让县保安队 的人给抓去了。 魁六爷叹一口气,可怜我一个乡下学生怎么能斗过县保安队,全力搭救不成, 自己还落了个被学校开除的下场。我不死心,从学校出来不愿意回乡下,住在城里, 没用多久,又被县保安队安了个通匪的罪名投进了大牢。我那次以为自己要死了, 和我关在一块的好多人都死了。 家里人知道我出事了,带钱来赎我,可是没用,人家是存心要整死我哩。后来 多亏了马老大,他带着一队人杀到城里救了我。马老大就是我后来的结义大哥,那 一次他血洗县城是为了报仇,县保安队抓住他一个兄弟并且杀了他。马老大救了我, 我也不想回家了,我主要是没脸回家。马老大看我识几个字,就认为我有学问,带 我上山,并且后来还让我坐了把交椅,和我拜了把子。 做土匪肯定比当学生舒服,王川说。 那是当然了。魁老六脸上有了光彩,他说,都讲土匪凶,土匪坏,当了土匪就 不觉得了。我们老哥六个在这片上称王称霸,就连国军都得敬我们三分。现在想想, 好日子是那会儿过的,坏事也在那日子做绝了,要不是后来来了八路,现在要么我 早就被人打死了,要么现在还是山大王呢。 王川说,没有八路你现在也做不成山大王。 魁六爷想一下,点头。是这个理,八路不坐天下,总得有人坐。书上说合久必 分分久必合,中国乱了那么些年也该合了。八路厉害,他们来了我们哥几个就没好 日子过了。大大小小不知干了多少仗,我那五个结义大哥全都死在共产党的枪下, 队伍也被打散了。我算幸运,逃了,一逃就是十几年。 十几年太短,王川摇头,换了我最起码过他三五十年再回来。 你是知道历史的人,我那会儿哪懂这些,以为十几年过去了,天下太平,我回 来不会有什么事了,可是,回来遭的罪可大了,还差点把命给丢了。我不跟你讲这 些,现在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再说,我这也算是罪有应得,当初我做那坏事儿,用 句文绉绉的话叫令人发指。现在半夜想想还后悔,你说人活一辈子图什么,我风光 过也遭过难,到最后还不是两腿一伸什么也带不走。我种这瓜园二十多年了,二十 多年就这样过来了,没什么不好,比当土匪那阵子还好,最起码半夜不用睁着眼睡 觉了。 魁六爷的故事王川记在心上,这晚俩人要睡的时候,王川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他问已经睡下的魁六爷,那个歌女呢,后来你就再没见过她吗?那个作家肯定问你 这个了,写东西的人都对男女的事情感兴趣。 魁六爷在黑暗里叹了口气,我怎么能忘了她呢,我这一辈子都是因为她才变成 这样。我当了土匪,名字还挺响,武秀才老魁那会儿谁不知道。我当土匪没多久就 进城找到了她。那保安队长已经死在马老大的枪下了,她被人卖进了窖子。我去打 听她时没人知道,后来见着她才知道在窖子里她得了一个绰号叫做花皮牡丹,老辈 人很多都知道她。 王川想着花皮牡丹,觉得这名字很怪。 魁六爷说,我开始也呐闷她怎么就得了这个绰号,后来才知道窖子里的老鸨为 了赚钱,把她麻翻后找人在她身上纹了十九朵大牡丹。 第二天王川醒过来的时候,魁六爷端着一块切好的西瓜到他面前,说,这瓜是 我试着杂交的品种,吃过的人都说好,好瓜,总得有个名,我就跟来买瓜的人说, 这瓜叫做花皮牡丹。 王川吃着花皮牡丹,就好像看见了一个纹身的妓女。瓜更甜了。 草棚不大也不小,大约十几个平米,没有床,没有桌椅,只有一些日用品摆在 一角,晚上睡觉就在地上铺张席子。瓜会自己长,这时候了也没多少事做,王川过 了好一段悠闲的日子。困了就睡,饿了就吃,什么也不用想。不知道过了多久,有 一天魁六爷钓鱼回来,看到王川下在草棚里转悠。草棚总共才多大的地方,但王川 转得有滋有味的。王川指着草棚一角说,这里应该打个木架子,把那些瓶瓶罐罐摆 上去才有情调。他指着草棚当中说,这里,该摆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做工越粗糙越 好,这样,才有味道。他再指着当中的地上,说这里该摆张兽皮,增加些粗犷的感 觉。他最后指着草棚的入口处说,这里需要一个小柜子,像酒店里的小吧台,这叫 自然与现代的交融。 魁六爷听了不说话,只拿眼瞅他,眼神怪怪的。 这天还发生了件事,快到晌午的时候,瓜园外来了一对男女。女的是个美女, 年龄不大,画着很浓的妆。男的是个老外,留着老长的胡子,看不出年龄。老外留 在瓜园外面,女的一扭一扭地走进来。当时王川还在草棚里,魁六爷在草棚下,那 女的就操着起腻的声音一嗲一嗲地说她陪外商到前面一个什么城市去,半道上车坏 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问魁六爷能不能去找几个人来帮着修车。魁六爷说这方 圆十里不要说会修车的了,人都难见几个,你自已想办法吧。魁六爷神情冷漠,主 要是因为刚才那女的和老外搂着走路的腻歪样。魁六爷后来说,我是干什么的,什 么没见过,什么外商,纯粹一对奸夫淫妇到乡下找个野乐儿。 要按魁六爷的做法,虽然对这对男女瞧不上眼,但也不会揍他们,关键是他和 那女的交谈时,老外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那小妖精用外语和他说了几句,他 就神情倨傲地从胡子中间吐出几个词来。魁六爷听不明白,但从草棚上下来的王川 却听得懂。他与那个叫Snake的法国妓女曾在网上没日没夜地闲聊,用的都是英语。 王川下来冲着那老外就开骂,滚你妈的蛋吧! 那女的急了,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粗鲁。 乡下人粗,可不贱。王川拿眼斜她,你这么一嗲一嗲跟人屁后不觉着自己像条 狗吗,你不嫌丢人也得替你妈你爸想想,他们也都中国人,你问他们丢不丢得起这 个人。 那女的更急了,胀红了脸,狠狠地瞪王川可又没办法,她转头气急败坏地跟老 外说了句英语。边上的王川跟着嚷,刁民也比你做汉奸强。魁六爷一头雾水,问王 川,她说什么?王川气道,那老外开头骂咱们是中国猪,刚才那小妖精又说咱们是 刁民。魁六爷一听不乐意了,冲着俩人叫,你还真说对了,爷爷我不仅是刁民,而 且是土匪,当年杀老毛子可是心狠手辣。 老外听不明白,即使他懂点中文也听不懂魁六爷的方言,那女的就小声翻译。 这老外听完发起狠来,冲着王川和魁六爷做了一个手势。魁六爷问,他又干什么? 王川这时笑笑说,他要日我们呢。魁六爷跳起来了,我操你十八代祖宗,如今这什 么年月了,还敢到中国地头上耍横。王川冲魁六爷使眼色,小声说,扁他。魁六爷 没说话,弯腰摘一个西瓜就扔过去。老外一扭身,躲过去了,西瓜只砸到那小妖精 脚面上,就这样小妖精也立即像杀驴样大叫起来。老外上前一步,两个拳头在胸前 比划来比划去。 魁六爷笑了,跟王川道,他还敢跟咱叫板。 王川也笑,打他个外国逼。 王川先往前冲,但没到人家跟前就被人一拳打脑门上,王川连一声都没吱就倒 地下去了。魁六爷着急,但看老外那块头,知道自己这么大年纪了不是人家的对手, 要放在年轻时还行。他转身沿着小扶梯就上草棚了,他听见那对男女在身后发出不 屑的笑声。 老外走到倒地的王川跟前,那一拳打得不轻,王川捂着头还在发懵。老外用英 语又骂了两句,抬腿想踢他,忽然听到草棚上魁六爷的声音,他没理,可能没把一 个老头放在眼里。但随即他就听到边上的女人发出一声尖叫,接着,“轰”的一声 巨响,脚边的一只西瓜裂开了,鲜红的瓜瓤迸到了他的脸上。 老外抬头,看到魁六爷端着一杆双筒猎枪对着他。因为老人在草棚上,所以看 上去显得很高大。枪口这时有一些淡淡的烟雾涌出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火 药味。 魁六爷的枪口动了动,老外就倒下了。枪当然没响,是爬起来的王川抱着一只 大西瓜狠狠地砸在他的脑袋上。 魁六爷说,你该回去了。 王川蹲在地头闷声不响地抽烟。魁六爷说,我知道你不怕那外国鬼子来找麻烦, 那外国鬼子也不可能再回来,但是,你该回去了。 王川还是不说话。魁六爷又说,你瘦了。 于是,王川站起来,想收拾东西,可是实在没什么可收拾的,当初带来的一点 行李已经没有再带回去的必要。后来还是魁六爷把一个纸包交到他的手里,说,天 不早了,该回了。 王川点点头,还是什么也不说,扭头就向着来时的路上去了,走出好远了才回 头,魁六爷已经不在草棚边上了。 王川想,我就要回家了。回家,一时间对他充满诱惑。 王川现在又坐在了电脑跟前,他已经洗了澡剃了头刮了胡子换了衣服,除了略 显削瘦外跟离开前的董事长没什么区别。电脑打开并且与遥远的大洋彼岸联系上, 熟悉而陌生的法国女人的声音喋喋不休在讲着异国风情。王川很烦,他觉着外国女 人跟中国女人一个样,都好嚼舌头。 王川跟Snake说好了我得收线了, 我出去这么长时间该和老婆亲热亲热了,法 国女人也知趣地说好吧我们有空再联系。王川收线的时候听到外头响起脚步声。 沙宣拎着大包小包开门进来,看见王川很亲热地说你还不来帮我擒东西。 王川有些诧异,他以为沙宣见了他一定会惊喜或者愤怒的。一个男人不声不响 地离开好个把月,没有女人能够容忍这样的行为。王川已经做好了和沙宣争吵的准 备,但是,他的失望飘然而至,沙宣对他的出走竟然只字未提。 沙宣说,你这么些日子在家都干了些什么,不会背着我去找女人吧。王川动情 地说,有点想你,真的。沙宣就笑,说,我也想你。 沙宣说,特区人就是和我们内地不一样,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王川 奇怪地说,你到特区了?沙宣怨嗔地白他一眼,说我不是给你留条了吗?王川扭头 四下找,果然就发现一张纸条压在茶几上。他趁沙宣换衣服的时候,展开纸条看。 纸条上字不多,果然讲的是沙宣去特区的事。 纸条上只有几行字,大意是我去特区谈项目,时间可能要长点,你在家安心看 影碟玩游戏,和你那法国情人聊天,但是决不能去找其它女人,我回来检查。 王川吁了口气,心里一阵轻松。沙宣走进浴室时,他听着哗哗的水声,蹑手蹑 脚地走过去,猛地打开门,抱住湿淋淋的沙宣。沙宣把唇埋在他的胸前,说我知道 你想我,我会补偿你这两个月的,我会好好补偿,一定让你高兴。 到了晚上,沙宣推推坐在床头出神的王川,说想什么呐,没精打彩的,是不是 刚才公粮交得太多?王川忽然正色道,我想种瓜。 沙宣听不明白,说种什么瓜,你会种吗? 王川说,瓜的名字叫花皮牡丹,一种你从来没见过的西瓜。 王川到底还是没跟沙宣讲花皮牡丹的故事。到第二年夏天的时候,王川在这个 城市的瓜园已经小有规模了。瓜园在天权公司办公楼的顶上,这一幢七层高的大厦 顶上现在已经绿汪汪一片了。王川还在瓜园里搭了个草棚子,和魁六爷的那个一模 一样,下半部是空的,上半部有一个弧形的顶子。草棚里都按当初他的构想布置起 来了,自然与现代有机结合,呆在里面,王川找到了些田园的感觉。 王川现在一天中大部份时间都呆在这瓜园里,瓜园里还有个水池,里面沙宣放 养了好多菜市场上卖来的大黑鱼。王川每天带一册书,一壶茶,一根渔杆,就能打 发难熬的一天时间。沙宣生意做得越来越大了,每当有重要的客户来,她都要带他 们来王川的瓜园小坐片刻,感受一下田园的气息。 王川后来还把电脑也搬到了草棚上,开始过上了一种大隐隐于市的隐者生活。 王川的故事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其实我跟你们讲的这些都是我自己的故事,你们 已经猜到了,我就是王川,但你们还是不能想到,我的老婆沙宣是怎样一个能干的 女人,她在第三年的时候,居然在这城市一半的屋顶上都种上了我的花皮牡丹。沙 宣是个女强人,找到她做老婆不知道是福气还是我的不幸。 事情是这样的,就在我的空中瓜园结出一个个圆溜溜的西瓜时,一个大胆的计 划在沙宣的脑子里成熟了。她是个想到立即就能付诸实施的人,一个星期后,她的 空中田园计划就摆在了主管城市建设与管理部门头头脑脑们的办公桌上。沙宣这些 年在这城市做生意关系网铺得差不多了,她的计划很轻松地就批了下来,连她都感 觉有些意外。人要顺了山都挡不住,沙宣就是那种顺的女人。为了空中田园计划, 她把手上现有的大部份项目都停了,拿出全部的精力建设空中田园。这就是第三年 春末时节,我们这城市的大厦顶上到处都是花皮牡丹的原因。 天权公司的空中田园行动,第一年就赚了好几百万。我们家的钱更多了。几乎 所有的空中瓜园里都搭了草棚子,里面却布置得豪华舒适,像个高档的小酒吧。后 来业务展开了,草棚里还装了卡拉OK,办起了舞厅。我的草棚是这个城市最特别的, 它只属于我一个人。我对于那次孤身远行充满怀念,还有那个叫魁六爷的老人。 天权公司这个行动之所以赚了大钱,主要还得归功于魁六爷。空中田园计划实 施前,沙宣请的一帮农业专家试验了各种植物的种子,最后,只有花皮牡丹能够在 高空中大面积地生长。这是件怪事,农业专家觉得不可思议,但他们也拿不出合理 的解释。关于花皮牡丹的事情你们不要再怀疑,不要忘记,我离开魁六爷时他曾将 一个纸包塞在我的怀里。 我生活在一个自然与都市混杂的城市里,我的老婆赚了很多很多的钱,而我不 是大款,我是一个隐者。每天,我在虚构的田园里悠闲度日,开始时还微有些不满 意,后来就习惯了。夜晚,我在草棚里入睡,之前看到的是满天星光和在风里起伏 的叶浪,间或还会听到一些真正乡间昆虫的鸣叫。于是,我便满足了。更让我满足 的是,当我走在我们这城市的街道上,一抬头,就会看见大厦的顶部边缘垂下的瓜 滕,或许瓜滕上还会悬挂着一两只滚圆的西瓜,那就是我的花皮牡丹。 ———————— 作者授权,本站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