桩声点点 秦歌 小秋对于自己那天抱住林川时为什么会哭,怎么也想不出原因来。林川又在以 后的见面中不断提到那天的场面,这让小秋很难过。她一次又一次地跟林川说,真 的没什么,你干吗不把那天的事情忘了呢?林川说你别骗我了,一定有原因的,你 都这么大人了,不会无缘无故地哭,是不是?小秋回答不上来。林川后来不在小秋 跟前提那天的事了,却开始了自己的调查。林川是路南派出所的警察,他调查起来 有条件。他不仅暗地里找过了小秋的领导和几个同事,连小秋以前的几个男朋友都 查过了。小秋今年已经二十六了,这个年龄的女孩子谁没交过几个男朋友,而且, 在现在这社会里,一男一女呆一块儿,谁能保证就清清白白的一点事情不做。林川 回来找到小秋脸色就很难看,他说,你老实跟我交代,那天你为什么会哭,我知道 你一定有哭的理由。小秋捧住脸叫一声天呀,我跟你真没法子在一块了。林川说我 知道,那天你哭我就知道了。小秋什么话也不想说,转身走了。直到好久以后,她 才给林川写了一封信,在信里她说,现在我们没关系了,但是,我现在仍然搞不懂 我那天为什么会哭,这世界上的事不是都有原因的,就像哭,你到医院的产房里去, 那儿有很多人哭,你能问他们为什么哭吗? 林川那次还真到产房去了,站在育婴房外面,他看到里面几十个婴儿一齐扯开 嗓子拼命地哭,心里就升出了些异样的感觉。但是他回来的路上想,小秋说的不对, 婴儿哭当然是有原因的,婴儿一出生全都得哭,这就是原因,如果有谁不哭,那倒 是要问为什么了。 林川的家在这个城市南边的一片小区里,那片小区是市里的安居工程,才建了 一半,还有很多楼正在施工中。林川每天回家,都要因为路面的坑哇不平和堆积的 杂物而下车推着走上好一段路。林川的房子在一座楼的七层,三室一厅只住着他一 个人。这房子本来他老爸替他准备和小秋结婚用的,现在用不着了,林川一个人住, 还觉得挺自在。房子在七层,视野很好,除了看到周围的楼还可以看到田野。所有 的城市现在都在向周边发展,很多新盖的房子都在城市的边缘。林川在城市边缘的 房间里可以做很多事情,当然前提条件是一个人。 小秋离他而去正好是春夏交接的季节,林川在小秋走的当天就到一家俄罗斯商 品专卖店去买了一架高倍带红外线的望远镜。他坐在空旷的客厅里想,我现在可以 随心所欲地做我想做的事了。 林川家那幢楼旁边,支起了好几架打桩机,打桩机上都吊着灯,桩声和灯光一 齐弥漫在这初夏的夜色里。林川听着桩声,又掀开窗帘看外面微黄的光亮,就忍不 住骂了两句粗话。他掏出所里配给他的枪,偷偷从窗帘伸出去,瞄准离他最近的一 架打桩机上的碘钨灯,嘴里发出“克油克油”的枪声。 所里的人都说林川很烦,这主要因为他遇事好钻牛角尖,碰到什么事非得闹明 白原因不可。这不是个好毛病,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打光棍,大概也是因为这毛病。 另外,所里的人都说他很烦人,谁都不敢和他来往。所里去年才分来一个警校毕业 生,叫相勇,所里就派他跟林川搭档。林川没用几天就把相勇家三代内的事情调查 个一清二楚。偏偏这相勇家里还真有点事跟别人不一样,他父亲有了外遇,把他母 亲冷落了好几年,那妇人半年前想不开,在家里吊扇上挂一根绳,上吊死了。这样 的事没有人愿意让别人知道,林川居然打探到了,不知怎么还让这事在所里传开来。 相勇明白事情是从林川嘴里传出去的,恨死了林川,到所长那儿坚决要求换搭档。 这样的结局是所里每个人都预料到的,对相勇的要求也很理解,但是,换搭档却不 行,谁也不想和林川搭伙,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心里不踏实。 星期天那天,林川在街上没事瞎转悠,看到电影院门口围了一圈人,开始的时 候他还以为又是卖野药的,后来听见有人嚷才知道抓了一个小偷。林川对工作还是 挺负责的,上前掏出证件说我是警察。 小偷是个精瘦的矮个男人,三十多岁的年纪,一副外地人进城打工的模样。抓 住他的是个推辆三轮车卖香烟零食的肥胖的中年妇女,这样在电影院门口卖零食的 三轮车还有很多辆,抓住小偷,那些车主都围了上来,骂骂咧咧的同时,也不时抽 冷子照小偷脸上来一巴掌或者照他小腿上踹一脚过过瘾。 精瘦的小偷双手护着脑袋蹲在地上,要不是林川过去他吃的苦头会更大。林川 说我是警察,小偷就交给我吧。林川掏出裤腰上别的拇指铐铐上小偷,又叫卖零食 的那胖女人跟他回去录口供,那胖女人连声说不,在一群人的掩护下很快就推着车 离开了。林川明白这些做生意的人,最怕和警察打交道,既浪费时间又影响赚钱。 他只好一个人带着小偷回派出所。 这小偷刚才在买香烟的时候,趁那胖女人不在,在她的钱箱里摸了一把,还没 来得及塞兜里就被胖女人抓住。这事情不复杂,林川估计到所里小偷要不承认最多 也就关几天。他今天本想到街上买一打袜子的,现在买不成了。 回到所里,值班的是个叫张惠的女警。张惠看见林川带着人进来,埋头写一份 材料说明天所长开会要,这事还是你自己处理吧。林川买不成袜子了,闲着也没事 干,就把小偷押进自己的办公室。他在所里一个人一间办公室没人跟他争,这在外 人眼里是件很奇怪的事。 小偷叫高明新,三十四岁,是个泥瓦匠,平日在解放桥头摆一张替人铺大理石 贴瓷砖的硬纸片,接些散活。现在搞装修的人家多,三天两头就能接到活干,所以 闲着的时间少。但是散活不固定,总有没事干的时候,高明新就趁那时间到以前装 修过的人家偷东西,行话叫做“白日闯”。高明新从事这种行当已经有些年头了, 渐渐地就有了些经验。他替人搞装修时对那些小青年特别留意,小青年大大咧咧的, 对什么事都不太在意,他铺地砖什么的故意拖延时间,有时候小青年还会在中午把 家里的钥匙留给他,反正家里正装璜,什么东西没有,也不怕他偷。高明新抽空会 把钥匙偷配一把留在身上,贴上标签,标签上记着哪个小区多少号楼几单元哪个房 间,不管以后用不用得着。这样两三年过来,这样的钥匙他跟前已经存了五六十把。 高明新开始的时候企图隐瞒情况拒不交待,但他碰上的是林川,两个小时下来 他就什么全说了。林川明显地开始对那串钥匙感兴趣,他合上卷宗说钥匙你都放哪 儿了。高明新说当然在我住那地方。林川说走吧,我跟你取钥匙去。 林川看派出所院子里停着辆便三轮,就跟埋头好像很认真的张惠说一声,骑车 带着高明新往他的住处去。高明新租的房子在青年路上,青年路是条小街,两边全 是低矮破旧的平房,去年就说有个台湾大老板要和区里合资拆迁这片地方,但大老 板经过考察,又不愿意投资了,看来这块地方还得再破几年。小巷太小,便三轮进 不去,林川停车跟高明新步行往里去。 高明新的房子是一间八九个平方的违章建筑,里面一张床一张桌子乍一看没别 的什么。林川让高明新呆一边去,他对床和桌子仔细搜查了一遍,很快就在床底和 桌肚里发现了好些明显属于赃物的东西,像许多类似于照相机随身听电动刮胡刀的 小电器,像随便用报纸包着的戒指项链等首饰,还有些看起来很高档的女人胸罩三 角裤。 林川说钥匙呢?高明新眼睛四处瞅,林川明白他想抽冷子开溜。 林川上前一巴掌扇他脑门上,说你别跟我玩花样,快把钥匙拿出来否则有你好 受的。高明新磨磨蹭蹭好半天,才从床下一只破皮鞋里把钥匙取出来,一大串,好 几十把,中间用铁丝串起来。林川上前夺过钥匙,看到每把钥匙上都贴了一小块白 胶布,上面写着字。 林川坐在床上很有兴趣地仔细研究那串钥匙,钥匙上的字很小,有些因为时间 长还很模糊,看不清楚。林川又让高明新找张纸找支笔来,他把哪把钥匙开哪道门 又重新整理登记了一遍。在这个过程里,他的心跳了好几下,那些地址中居然有好 几个是他熟悉的,这样,他就有了自己的打算。 傍晚的时候,林川一个人骑着便三轮回派出所,张惠正抱着电话和她男朋友堡 电话粥,看他进来,隔着窗户问一声,你带走那人呢?林川身子趴窗台上,说那家 伙是分局高队长的一个亲戚。他脸上明显现出对张惠感兴趣的样子,说,又跟你那 对象穷聊。张惠立刻把话筒捂得严严的,生怕林川听见什么。她说没你什么事,该 干吗干吗去。林川笑笑,把钥匙丢下,回家。 林川坐在城市边缘的一间房子里抽烟,他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小堆钥匙。屋里 只开沙发后面的一盏地灯,光线很暗,有些烟雾袅袅升起来,淡蓝色的,让林川的 脸看起来不太真切。林川不断地在替钥匙分类,先是按楼层,后来又按地区,最后 他把不多的几把单独拔到一处。他拿起其中一把,眼前就浮现出一张面孔来。上次 局里分房子,本来林川没打算跟人争,有就有没有拉倒,但是别人却把他当成了对 手。这把钥匙可以打开把他当成对手的一个人新居的房门。林川手中的钥匙不断变 幻,他眼前的面孔就多了起来。那都是些他熟悉的人,有一个是他的领导,局里的 领导,半年前风传省里来人要办他的事,但等了大半年还没动静;有一个是他中学 时的女同学,那时候长得漂亮,看着清纯,上天林川在街上见到她一回,还是那么 漂亮,但涂脂抹粉的,透着风尘味;还有一个是去年国庆节前抓到的嫖客,人家对 罚款那五千块钱不当回事情,一个电话打出去半小时的工夫,他老婆就把钱送来了。 出去后他主动来找过林川,要和他交朋友,林川拗不过,到他家去过一回,见到他 那个比他小十多岁的老婆一脸忧怨。林川摸着钥匙,就好像看见不同的女人在浴室 里洗澡,而浴室的门对他却是敞开的。 面对诱惑,林川显然有些把持不住,他本来就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 但林川现在显然还没想好他拿这些钥匙要干什么,这时候他内心的矛盾是显然 易见的。林川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后来还到卫生间里冲了个冷水澡。林川的卫生间 有八个平方,很宽敞,铝合金的窗户上贴了不透明的白底碎花的窗纸。贴窗纸的时 候林川很仔细,窗纸紧贴着窗玻璃,看着整齐。但没想到一个春天过来,窗纸竟往 里缩了一圈,也就是说,现在林川卫生间窗户的玻璃四周缩出一条边来,不宽,几 个毫米,从外面看不出来,从里面眼睛套上去却能看见外面。 林川冲冷水澡的时候,眼睛套玻璃的边上往处瞅了一眼,他看到对面楼上三楼 一个窗口的灯又亮了。他草草地把身上的水渍擦一擦,回到沙发上坐下,从钥匙堆 里拣起一把来, 这把钥匙的胶布上写着“南海小区13号楼东302”。林川想,想不 到还真有这么巧的事情。他把所有的钥匙都收起来,只把这一把别到自己的钥匙串 上去,然后,把房里的所有灯都关上,这时候林川就陷入到一片黑暗中去了。因为 是夏天,需要点风,所以林川站在窗口,久久都没有动弹。 发现三楼窗口的秘密很偶然,林川有一台电脑,一路升级升过来,性能还不错。 春天的时候林川找到一个哥们,那哥们的老婆在邮局办理上网手续,林川没花一分 钱开了个户头,还免费得到了一块网卡。林川自制力还可以,算不得真正的网虫, 但隔三差五地总要在网上呆上半天。这玩意儿不碰还行,上了网就不想下来,所以 林川每月上网的次数不是很多,但每次时间都很长。那天晚上家里来了个玩电脑的 朋友,林川向他请教了几个问题,朋友走后,他坐倒在电脑跟前就不愿起来了。不 知道过了多久,反正林川握鼠标的手连带那半个膀子都麻了,才想起来睡觉。站起 来腰酸背痛的,他长长伸个懒腰。就在他伸懒腰那工夫,眼睛无意中朝窗外一瞅, 看见对面一座楼上只有一个窗户还亮着灯,他自然就朝那窗户多看了几眼。窗户是 我们常见的那种,铝合金框,顶上一块横的长条形玻璃,下面竖着三块玻璃。那家 人显然刚搬来不久,而且家里显然不太宽裕,窗帘不像是新的,明显是搬家前的旧 窗帘。因为不合尺寸,所以往上挂时只把下面竖着的三块玻璃遮住。这时候天已经 很晚了,整座楼只有这窗户亮着灯,所以看起来很显眼。林川站的位置居高临下, 正好可以透过上面的玻璃看见屋里不多的一些景致。林川那天看见了一个头,位确 地说是看见头发。头发一上一下不停地运动,这让林川好奇的毛病又犯了。观察了 半天,头发倒下去了,并且再也没有起来。林川不死心,眼睛还套在窗户上看,直 到灯灭了,他才怅然若失地回去睡觉。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他故意呆在阳台上不愿动地方,好容易看见对面三楼阳台 上出来一个人。那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看不太真切,从头发上又分辩不出是 不是昨晚看到的头发。但这故事的主人公如果是一个中年人,显然没多大意思。林 川心里正在失望的时候,阳台上又出来一个人,是个年龄在十八岁到二十八岁之间 的女孩。现在的女孩看不出年龄来,再加上隔得那么远。即使这样林川也放下心来, 他的期待没有落空,心里的渴望随即又生了出来。 现在手里的钥匙就可以打开那道门,林川想,如果能到房间里去看一看的话, 肯定能知道那房里住的是谁,这样,就能知道那头发是谁的了。 林川发现三楼头发那晚还有一个发现,就是他无意中在网上闯进了世界一所著 名图书馆,他先是在各种藏书里随意挑了几本看,上面全是外国字,看不懂,他就 找那些带图片的。他发现有一条目录下的图书全是摄影画册,就挑了几本关于人体 艺术的下载,这花了他不短的时间。最后,就在他要退出的时候,居然发现藏书里 还有一小部份中文书籍,因为文字的容量不大,他附带着也把其中一本考下来,存 在硬盘里。从中文书籍里选了这本,除了有机动性外,还因为那本书的扉页上写着 孤本两个字。孤本就是值钱的意思,谁见了都会这么想,林川当然也不例外。 南海小区是市里第一批安居工程,一共二十几幢楼,林川老爸托张三李四好容 易才弄了一套。安居工程比商品房一平方便宜好几百块钱,后来质量出现问题这也 不难理解。林川那房子在十四号楼,由于是应付省里检查的样板工程,搞得还不错, 厨房里磁砖一铺到顶,墙壁上包括外面过道里都是仿磁涂料。其它的楼质量稍稍差 点,对面十五号楼楼顶的住户住进来没几天就到物业管理公司去投诉,说墙面发现 了不少于三十道裂缝。这事物业管理公司没法解决,后来事情闹到市报上去,市长 很重视,责令承建单位对楼房质量做一次全面检修,上报市政府。这一检修不要紧, 发现的问题更多,有一家阳台地上还有一道口子,连承建单位的领导都不敢站上去。 林川很庆幸,老爸买这套房还是挺有见识的。 房子质量有问题归有问题,该建的还得建。市里住房困难户还有那么多,安居 工程对于他们比什么都重要。其实好多人都明白,买安居工程的不一定都困难户, 真正的困难户再便宜的房子也买不起。 在林川家那幢楼周围,现在最少竖立着四台打桩机没日没夜地打桩。当然工人 们需要休息,机器也总有停的时间,但那至少在晚上十二点往后,早上天还没大亮 就能听到唤工人起床的哨子声。桩声像什么,林川深恶痛绝地对此做过思考,最后 他把它比喻成炸弹觉得最贴切。现代人很少有上过战场的,但从电影电视里没少听 过炸弹爆炸的声音。那会儿听起来觉得过瘾,巴不得更响些,但炸弹在你身边爆炸, 那感觉就不一样了,你除了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感外,还有种想毁灭些什么的欲望。 桩声响起来,不管你坐在沙发上还是躺在凉席上,整个身子都会随着桩声一起运动。 这时候你还会听到些别的什么声音,如果你家里有玻璃的话。玻璃的震颤让人的心 都揪起来,那“嗡嗡”的,细小如蜜蜂扇动翅膀的声音,像不散的精灵,很有节奏 地在你的房间里弥漫。那声音是有形的,一次次抽打你。这样说过份吗,稍微有点, 但林川能明白生活在这噪音环境里的痛苦,林川需要思考。 一个人吃晚饭很简单,吃完饭林川洗了个澡,手里把玩着一把钥匙,关闭了屋 里所有的灯。漆黑的屋里不容易让人窥视,这是实践中得出的真理。林川站在窗前, 把拉开的窗帘打开一道缝,他就在缝里长时间地观察对面十三号楼的三楼窗口。这 是件很累人的事,特别是长时间面对一片空白的画面。天渐渐热起来,窗户关不住 了,这给林川的观察带来了方便,比如说,风会吹起窗帘一角,或者,窗户里的一 男一女在没把窗帘拉上的情况下就迫不及待地搂到一起。这时候林川已经不再怀疑 那天看到是那个女孩男朋友的头发,那是个马脸短发的小青年,最多二十出头,每 天晚上都来,有时候就住在里面不回去。在林川的观察记录里,最多的倒是一对男 女在一块打情骂俏的场面,亲个嘴搂脖子撒个娇什么的。就在林川对这些渐渐失去 兴趣的时候,借助思索,他又发现了其它一些疑问。 很多个夜晚都是女孩单独和男朋友在家,她的父母为什么不住在这里;从上个 月开始,女孩总要在晚上七点半的时候独自对着镜子打扮,花妆大约一个小时,在 八点半的时候出门。这时候如果林川耐心好守住了,还会看见女孩换衣服的场面。 然后一直到深夜一两点钟,那女孩才会和男朋友回来,温柔一番后熄灭灯睡觉。女 孩每天晚上出去都干些什么;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需要重点说明,就是,那女孩的 母亲(如果判断正确的话应该是她母亲)和那小男孩之间,到底存在些什么关系。 一个黄昏,阳台上的林川看见对面三楼阳台上站着一个中年女人和那个马脸青 年,开始的时候他以为俩人聊天并没在意,但后来他看到马脸青年从后面搂住了中 年妇女的肩膀,并且手在她的脸上抚动。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儿子搂妈妈其实很正 常。借助于思考,林川觉得事情不对劲了,如果那女孩不是这中年妇女的女儿,那 么一切都能讲得通,但林川曾亲眼看见那女孩当着那中年男人的面和这中年妇女搂 在一处,瞧那亲昵劲,除了母女不会有别的关系。 这事情玄,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所以林川才会感兴趣。 这晚桩声依旧,对面三楼窗户窗帘只拉了一半,林川的视线可以包容一整张床。 天还早,不到那女孩回家的时间,但那小男人却在,还有那中年妇女。小男人明显 喝了不少酒,一进门就躺在床上,过不多久,那中年妇女进来,先是拿条毛巾替他 擦脸和胸脯,接着又倒了杯水放在床头柜上。中年妇女做完这一切没有离开,这让 林川的兴趣升上来。偷窥很辛苦,站在窗前一动不动,为看得仔细并且不被人发现, 窗帘得拉上,只把望远镜伸出一个筒去,眼睛套上去看。对面窗户里长时间保持一 个画面,林川还不敢松懈,生怕有什么镜头会落下。桩声还在耳边轰鸣,打桩机上 的碘钨灯发出明亮的光,窗帘后面的林川屏气凝息,如同战场上等待冲锋信号的士 兵。 那中年妇女保持坐在床头的姿势大约有半个小时,然后,林川经贸部于看到她 拿起小男人的手放到自己的腿上。那妇女穿了条大裤衩,一双腿从远处看白白嫩嫩 的。林川的眉峰皱起来,他还是不能断定某些事情。这晚的收获仅限于此,又过了 好长时间,那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回来,和那中年妇女很亲热地讲话,还捏那小 男人的鼻子,拍他的脸蛋。 林川睡不着,他有这毛病,好奇心上来,天大的事情都能抛脑后去。那母女二 人和那小男人之间到底什么关系煎熬着他,他在床上使劲想,想得脑袋都要裂开了 还是想不出结果来。这时候,他不可避免地要想到裤腰上别的那把钥匙,想到钥匙 时,他的手心里冒出虚汗,有种冲动让他恨不得起来扯着嗓子吼两声。最后,他对 自己说,我是人民警察,我不能做任何犯法的事。 那晚林川睡不着,当然还可以归结为桩声。桩声像炸弹,炸没炸到别人不知道, 反正林川被炸得头晕脑胀,而且,他还闻到了一股硝烟味。林川想,要是有个炸药 包我一定炸了它。 第二天早上,睡了不到两个小时的林川起来,他被催农民工起床的哨声惊醒。 冲着窗外他恨恨地吐两口唾沫,又大声不太脏地骂两句,起来到电脑跟前给报社写 了封信,反映打桩干扰居民正常休息的事。 中午快下班那会儿,指导员正跟林川谈件案子,指导员对面的林川鼻子里忽然 流出血来。林川一时没反应过来,血流出来滴到了才穿的白衬衫上。指导员说小林 呵你可得注意身体了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一类的话,最后指导员找到所长俩人一商 量,给了林川一星期的假,休假期间所里要有什么事再呼他。 休假那一个星期,林川基本上都呆在家里。困绕他的事情除了对面三楼母女二 人和小男人关系问题,还有就是网上下载的那本孤本。解决这些问题当然还得伴随 着点点桩声。林川烦腻透了,还下楼和施工队一个队长大干了一架,双方吵得很厉 害,林川一时冲动把枪拔了出来。拔枪,他就变得被动了,人家知道你不敢开枪, 几句话挤兑得他进退两难。林川恨死那打桩机了,他设想了种种破坏打桩机的办法, 但没有一个可行的,他还得忍受桩声。 一幢楼的桩打完了,还得再打另一幢楼,城市里反正有那么多楼要盖。林川后 来几乎绝望了,他用尽办法,怎么也逃脱不开打桩声,这日子还怎么过啊,他想。 后来终于有一天下雨了,桩声停了。醒在雨声里的林川竖着耳朵没有听到预想中的 打桩声,就想,这会是很幸福的一天。 坐在电脑跟前,林川开始研究从网上下载的那本孤本。孤本文字太深奥,他只 选取了其中一段。他把那一段打印出来,对照字典忙了三天,连估带猜,才大概弄 懂意思。那段文字是关于历史的,说的大概是两晋南北朝时候的事,那时候在西南 边陲地区有一个小国,人口不足万人,但这小国却因地处偏僻,三面环山,所以能 避乱世的战火。小国名“水”,显然取的是老子道德经中的上善之意。水国民风极 好,偶有避世之人误入其国,皆能以礼相待,若愿长住,便一起为之结舍。后来小 国人口渐绸,所居之地已不能容,故开山凿洞,增扩国土。那孤本的作者便是曾在 水国长住之人,后因思念家乡,回乡探亲,离开一段时间,待寻亲不遇,再回水国 时,竟然再也寻不到了。 这段文字让林川想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而陶渊明恰好又是晋时人,所以, 最初林川真就把孤本的作者当作了陶渊明,最起码是个和陶渊明一样曾误入过桃源 的人。林川对于孤本里提到的“水国”也并没有太在意。但是后来,再次打开孤本, “水国”清晰地浮献在他眼前,那个“水国”究竟消失在什么地方呢,它又是如何 消失的呢? 对于历史问题,现代人除了臆想没有其它解决的办法,即使你是一个考古学家, 还很优秀。我们凭借的无非是历史遗留下的一些支离破碎的残砖断亘,然后用现代 人的思维来剖析它,有时甚至连剖析都算不上,纯粹是主观创造。就像所有古装电 影电视里的人都操着一口文言文,文言文当然经过无数历史学家与语言学家的考证, 但是,有谁听过古代的人说话,有谁能保证“我操你大爷”这类俚语一定是现代人 的专利? 林川后来陷入对历史的思考并不奇怪,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历史里,历史不仅 属于王侯将相部长总统,我们也是历史的一部份。 林川在那个没有桩声幸福的雨天里在网上漫游,他想寻找到一些“水国”消失 的蛛丝马迹。我们可以想象他在寻找过程中的投入和辛苦,更重要的是结果注定是 徒劳一场。历史如果是一只可爱的哈巴狗,小小的“水国”不过是它身上一根毛, 这根毛微不足道到所有的历史学家或者靠历史吃饭的人都把它忘了,林川企图发现 它,并探寻一些历史深处的原因,这是不是件很可笑的事? 林川在休假的那几天,白天的时间都坐到了电脑跟前。之所以是白天,因为他 晚上还有别的事。林川有点熬不住了,长时间陷入这种深刻的思考,他的人迅速地 憔悴下去,凌乱的头发,胡子拉荐,在屋里光着膀子只穿一件小裤衩,那天家里的 纯净水喝完了打电话叫人送来,送水的小伙子看到他差点叫出声来。林川到镜子跟 前,看到里面的人脸色灰白,眼睛里充满血丝,嘴唇上起了皮,连他自己都觉得陌 生。林川知道自己一定要尽快解决所面临的两件事,要不这样下去自己真要垮了。 关于水国的思考现在只能依靠推断了,林川必须寻找到一条理由说服自己。遥 远的年代里一些勤劳的人民劳作的场面,在他的脑子里清晰而深刻,这样一群人无 端地就在历史中消失了,这实在是件不公道的事情。他们本就在桃源,不会去往另 一个桃源,他们所处的“水国”位处西南边陲,在历代的典藉里都不曾有过大的天 灾,而他们又远离战火,莫非让他们消失的是来自另外一种非人类的力量,就像科 幻小说里的一样?这种说法勉强能够成立,林川以前就看过一篇报道说埃及的金字 塔跟外星人有关,但是,外星人或者非人力量的机会总是太小了,它对我们习惯性 思维产生一种反悖,它说服不了林川。 这个问题的思维空间实在太广阔了,林川在那个雨天里抱住脑袋倒在地板上发 出痛苦的呻吟,最后他打碎了三只杯子,淋了一脑袋的自来水,好容易才静下心来。 他再回到电脑跟前,把那本孤本从硬盘上删除。那个“水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没有必要为它浪费我的时间,林川想,即使找到了原因又有什么用呢,没有人会 关心我的发现。 因为对“水国”寻因的失败,林川开始把精力全部放到对面三楼的窗口去。这 是件现实中的事情,如果不能找出答案,那么我连做一个警察都不够资格。林川这 样想,腰上的钥匙自然份量就重了些,他把钥匙掏出来扔到抽屉里,半天又过去找 出来,最后还是把它别到了腰上。 还是那个没有桩声的雨天,晚上,三楼窗口出现了另外一张脸。是个染黄头发 的小太保样的青年,他在屋里和人说话,半天没见到别的人。黄头发青年过一会儿 出去一趟不一会儿又进来,不知在忙什么,林川两只眼睛渐渐模糊起来时,忽然看 到床上有人站了起来,正是那已经非常熟悉的女孩。女孩穿着背心大裤衩,站在床 上伸手在空中拍打,在打蚊子。半天,床上又有人站起来,是那个马脸青年。林川 紧张起来,揉揉眼睛,思想高度集中,可惜窗户里那两人打了一会儿蚊子又消失了。 消失在这里的含义是指被挡住窗户的下半截窗帘遮住了,这让林川的期待再次落空。 黑暗里的林川又站了一个多小时,三楼的窗户终于熄了灯,这晚看来又不会有收获 了。 躺在床上的林川不能入眠,看看钟已经是下两点了。林川有个毛病,晚上睡不 着觉尿多,隔一会儿就得去一趟卫生间,而且想什么事情脑子里总感觉有一股尿意, 这让他的思想不能集中到睡觉上去。林川第四趟起来撒尿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三楼 窗口的灯亮了一下但很快又熄灭了,熄灭之后窗帘却拉开了。这是夏天,林川想三 楼的屋里肯定没装空调,而且,这个夏天实在太热了。这时候林川就有些懊悔,不 知道以前夜里下面的窗帘是不是都拉开,是的话,他一定错过了好多机会。林川的 书房里有一架俄罗斯军用望远镜,而且还带红外线。林川把它取在手中的时候,双 腿禁不住就有了些颤栗。 三楼窗口的床上有一对人在运动,这固然让林川心跳,但却决不会让他产生震 动。林川的望远镜四处移动时,在沙发上居然看到了那个染黄头发的青年,再转一 圈,在床的另一侧,他还看到一个人正在酣睡,而这人赫然正是那中年妇女。他的 目光随着望远镜四处游移,又看到了一个人,两个,三个……林川的眼睛花了,他 数不出屋里究竟有多少人。 林川心中的震动是巨大的,林川再次陷入一团迷雾不能自拔。他的脑袋再次裂 开样地痛,他怎么也不能在其中找出点理由来说服自己。床上的运动停止时,林川 狠狠地把望远镜从窗户向外扔了出去,他的人也瘫倒在窗边的墙上。 还是雨天,没有桩声,这是林川休假的最后一天。 林川在床上,没有睡意,从昨晚到现在他连眼都没闭一下。房间里很静,除了 外面细细的雨声就是空调运转的声音,还有一只挂钟有节奏的“沙——沙——”声。 空调温度开得很低,林川身上甚至盖了一床被子。被子当然很薄,但那始终是被子。 林川被子里的手,紧紧攥着一把黄铜的钥匙。 假期最后一天的林川在苦苦挣扎,抗拒一串钥匙的诱惑成了他的一场灾难。这 个过程焦灼而痛苦,林川没有办法让自己抛开一些场景和臆想,这样,他在最终必 然要让这个故事继续下去。 林川在午后终于起身下楼了,他的目标就是家后十三号楼东楼洞的三楼。做出 了决定就不需要再犹豫,所以林川前进的步子稳定而快速。这段路不是很长,林川 却走得大汗淋漓。雨已经停了,太阳先是露了一个头,接着就很凶恶地跳出来。这 天太热了,即使雨天也还这样热,在这个见鬼的夏天里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觉得奇怪, 林川想。这时,他已经站在三楼的门前了,门上圆形的锁眼闪闪烁烁地在向他发出 邀请,没有什么好考虑的了,到这时候难道还能再退怯么?林川手中的黄铜钥匙很 轻松地就进入了锁眼。 钥匙不能转动,只能说明一个情况,那就是这家人的锁已经换过了。这时候林 川已经彻底轻松下来,对眼前的变故他甚至还笑了笑。一把锁难道就能难倒一个警 校毕业的高材生?林川拔出钥匙,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一根很细的钢丝。短短时间 里,林川的行动已经变得镇定而从容了,谁见了都一定以为他是一个老手。 门向着林川打开,站在门口的林川却没有迈进去。推开门,眼前已经是另外一 个天地了,它在林川的预想之外,也在我们感同身受的经验之外。林川在持续了数 分钟的愕然之后,终于如飞样逃离那道门。他不会向你向我描述他所看到的,我们 怎么也不会相信屋里的一切会在一个高楼林立的都市中。飞逃的林川口中喃喃念叨 着什么,许多不连贯的画面在他脑子里依次闪现,有一些不很明朗的线索跳出来, 虽然模糊,但却已经渐渐有了形状。 林川在那个午后的经历没有人知道,我们也只有依靠他当晚的梦境才能窥视一 些。在梦境里当然有很多人,他们全都不穿衣服,和一些青春期少年梦中的不同, 这些赤裸的人自然地卧在一块原野里或者山洞里。梦境带有很大的不确定性,这让 有些时候我们需要依靠推理来连接线索。原野里有山、有树、有草房子、有很茂盛 的草。赤裸的人群显然已经在这里生活很久了,他们在夜晚紧挨着睡觉,你枕着我 的腿,我搭着你的腰。不要以为这是一群原始社会的自然人,他们个个皮肤白嫩, 女的漂亮,男的英俊。他们醒来时就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做爱或者小声地谈话。 林川在其中也看到了自己,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进入了这个群体。他想到明天 我还要上班,我该回我自己的家了。他越过人群走到一扇门前,开门出去,这样, 他出现在一个普通的楼梯过道里,下楼。他清楚地记得下了三层,然后向着后面的 一幢楼走去。 林川又回到了床上,快进入了睡眠。他好像在做梦,梦见的是一大片古装的人 正在开山凿洞,一些炸药爆炸后的硝烟弥漫在他的梦里,还有些大小不等的石块的 碎屑迸到他的脸上,却不觉得痛。这是在梦里,梦里不会有知觉。那爆炸声愈来愈 响,而且非常有节奏地一下,两下,三下……林川想,这不是开山火药的爆炸,怎 么像是打桩的声音。林川对打桩深恶痛绝,觉重的鼓点像是敲在他的心上。他愤然 起身,来到窗前,紧挨着他窗口的打桩机正欢快地起落,在大地上重重地挖出一个 又一个的洞来。这一刻庞大的打桩机在林川眼里是个粗大的阳具,一下一下像是在 强奸某个我们非常熟悉且热爱的美丽女人。于是林川没有思考,他飞快地拔出腰上 的枪,打开窗户,冲着打桩机就是一枪,枪声划过黎明像把利剑直刺入世界的心脏, 枪声也打消了林川的困意。他的眼睛睁开,清楚地看见子弹击中打桩机后又向他反 弹过来。子弹的速度我们可以想像,更重要的是林川想这是在梦里,梦里的人是没 有知觉的。子弹飞回来,直向着林川。 林川感到一些液体流下来,遮住了视线,他用手摸一下,粘糊糊的温热且潮湿。 林川想,这会是我的血吗?他又想,梦里人是没有知觉的,为什么我现在会有剌痛 的感觉? 林川永远不可能知道答案了,他永远不再有梦或者说他永远地进入了一个梦中, 因而桩声,也随即消失。 ———————— 作者授权,本站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