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女子 秦歌 我带素衣去看我们的“长城”。看背行囊,撑纸伞,一身白色裙裾的女人走出 秦朝的黄昏。那女子已跋涉了数月,很累,她要到长城去寻找她的丈夫。她的丈夫 就是我,我站在素衣的边上,指着那“秦朝女子”说,她快到长城了。 你为什么不等她来就死去了?素衣问我。我耸肩,我耸肩的姿态很多人都说潇 洒。我说几千年了我都死在这时候,其实我也不想死,有这样漂亮的老婆我怎么舍 得死。素衣这时的表情有些忧伤,像刚从秦朝的黄昏细雨中归来。她说这样的故事 很残酷,我说这样的故事才美丽,残酷的美丽。素衣不语,只盯着路边茅屋前歇息 的秦朝女子出神。那秦朝的细雨被风吹过来,飘飘扬扬地淋湿了我们的衣衫。我看 到素衣环抱双臂瑟缩了一下,秦朝女子日后的忧伤横陈在她的脸上。 我爱上素衣就从这一刻爱上素衣的忧伤开始。 秦时的明月比现在亮多了。素衣幽凉的声音穿越晚秋的夜色落入我耳中。这是 秋夜、风凉、叶枯、霜重。我和忧伤的女人,在银辉的网中,看天上满弦的月。素 衣是个忧伤的小女人,纤秀,白皙,长发,爱穿长长的白裙或黑裙,符合一个古典 女子的标准。如此,她却偏偏在一家报社工作,她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柔声细 气地自我介绍,我仔细端详了她的灵秀,想起一首古老的唐诗或宋词,那时我还没 有想到秦朝的月。秦朝的月在素衣的眼中,比月更清,更洁。 认识素衣的时侯我已经是国内小有名气的明星了。我主演的几部风花雪月的片 子迷倒了一拨又一拨的女孩子。因此,我讨厌记者,他们让我在和不同的女孩约会 时总是小心翼翼。素衣来采访我时,其实她没到我身边我就注意到了她。我的目光 越过对我款款注视的“秦朝女子”,落在人群后面同样一身白裙的长发女子身上。 素衣在人群里颇有些不同,她走动时带来的久远气息,让我后来那么深地投入到古 秦朝的悲凉中。那是我一生中拍得最好的一部片子,这得感谢素衣,古典的女子。 我爱上素衣那是情理中的事,像我曾经迷恋其它能打动我的女孩一样,我疯狂 地迷恋上了素衣的忧伤。我们的爱情故事自一个周末的早晨真正开始,我在家里的 电话机旁等素衣,或她的电话。我知道这个早晨注定要有事情发生,从素衣似水的 双眸里,我隐隐看到些召唤,那召唤在经历长久的漂流之后,已经很微弱了,但我 仍然读懂了它,且让心灵震憾。我迫不急待要与某种力量拥抱。在那个晴朗干燥的 秋日早晨,我在等待中饱受煎熬,直到古典女子素衣飘然而至。那时,我新置的豪 华家俱也笼罩上了一层灰暗的青铜颜色。 素衣在和我交往的那段日子里,始终保持她的神秘。我不知道她的住址和电话, 但她总能在我想见她时出现在我身边,这样,我便想不起探寻一下她的背景。在那 个晴朗的秋日早晨,我握住了素衣的手,那手纤瘦冰凉,让我想起戏中秦朝女子的 疲惫和无助。素衣在叹息,一抹桃红瞬间飞上她的脸颊,她低头,任长发流泻,遮 住面颊。古典女子的娇弱阻止了我接下来将要采取的行动。秋日清新从容的阳光落 入我的心版,久已陈封的少年纯真自遥远的记忆之间翩然而至。那整个上午,我握 一双纤秀冰凉的手,像握一缕轻烟般在阳光中静坐,念一些美丽绝伦的台词,让我 们之间的美丽沾上一些脱俗的色彩。 那个上午古典女子很快乐,但也很忧伤。她的忧伤似已渗透到她的骨髓深处, 表现出来,便是种凄绝的美丽。为什么忧伤我可爱的姑娘。因为我的一生注定在写 一部悲剧,像那秦朝女子。秦朝女子不过是传说中的人物,或许她并不存在。她的 存在如同长城的存在,只是她的生命没有长城那么久远。我迷惑于素衣如秋水的眸 子,那眸子很深,深得能容下千年的岁月。 这是个发生在秋天里的故事,故事里只有我和古典女子素衣。 然后,素衣便带我去看月,看满弦的月,在我们的“长城”边上。秋意已浓, 秋风里,素衣说能听见无数魂魄的呜咽。我们的“长城”在郊外的田野里。凄白的 月辉在枯草上滚动,偶尔一两声秋虫的鸣叫绝望而无力。我想着素衣说的魂魄,月 光里便有无数影影绰绰的舞者。我相信那是个梦,只有在梦中,我们才会为历史恐 惧。 然后,素衣便抱紧了我,我能感觉出她瘦削的身子像片秋叶般轻薄且羸弱。我 就要看不见这满弦的月了,女人垂泪道。她的无助打动我的心,在这秋夜的旷野深 处,我忽然为一段传说在心上添上那么深的忧伤。我的古典女子,忧伤可是你生命 的全部。我的一生都是为了爱情存在,我注定是个失败者,我的哭声便是我最终的 去处。我就要看不见这满弦的月了,素衣后来说,你知道,天已凉,天凉莫忘添衣, 我的爱人。 我揽紧了怀中柔弱的女子,素衣说,我很累了,我已走了很久,我终于见到了 长城。 我们的“长城”在月光下如铁般伫立,寂静且冰冷。“长城”那边如果是塞外, 此时已该飞雪连天了,我想起遥远年代里持矛的战士,他们在月光下蘸清水和月光 磨他们的兵器。他们衣衫单薄,血液里流淌着灼热的乡情。我听见久远的歌谣在旷 野里流淌,那是无数远征的魂灵仍在守卫他们的战场。 我也看到了长城,长城在今夜的月光下,笼罩着死亡。 我和素衣的爱情在古典的意境中铺展,它的最终结局写在素衣的脸上。现在回 想,我确实真地爱过一个古典女子,当然,不是用我的一生。 我是个明星,在我身边还围绕着其它一些女人。我曾被素衣的忧伤打动,但我 更喜欢快乐。在现代社会里生存已经很不易,生活已将负荷压在我们的背上,我不 愿再人为地加重它的份量。每次面对素衣,就像面对忧伤,我常常因为素衣的出现 而迅速跌入忧伤。我不能责怪素衣,忧伤是她与生俱来的气质。她永远也不可能改 变。 素衣的古典气质在某些具体方面表现为与现代社会的格格不入。她从不去舞厅 或酒吧,穿衣服永远是素色。在陌生人面前经常手足无措,并且胀红了脸缄口结舌。 我曾怀疑她记者的身份,但这样出尘的女孩怎么会撒谎,怀疑她,实在是件很痛苦 的事。 我第一次为摆脱一个女人而处心积虑。 素衣这时对我的依赖像极了一个妻子,她每天早晨准时到我的住处唤我起床, 我洗漱的时候她已做好了早餐,然后,她陪我去片场,看我拍戏。她对戏中秦朝女 子的妒意已越来越明显地写在脸上,到后来所有人都已经看出来,这让我非常尴尬, 便有些不愿带她去片场。素衣的忧伤及时地浓了几分,我扭过头去,装作不见。我 必需让自己硬下心肠。 晚上,素衣一直陪我到深夜。她可以一个人静坐在我身边数个小时不言不语, 却不允许我借着夜色温存地将她爱抚。那时必定月光如水,古典女子在银辉中,冰 冷得像一尊雕塑。她念一些很美的句子,给我听,也给阴晴的月。素衣对诗句几乎 一无所知,她说我们那时候只有歌,风就是我们的结拍。夜风的低喃中,古典女子 白衣胜雪,披散了一头长发,让缥缈的歌声在尘世中缓缓升起。那歌声幽深且寂寥, 仿似穿越了亿万斯年的时空,从一个久远的年代迤逦而来,无限轻柔且忧伤地,将 我击中。 月华如水,素衣抱臂说你见过深秋时秦朝的月么?那时的月是红色的。我问为 什么。素衣眼中的忧伤便深刻到极致。她只说了一个字:血。我问哪里来的血,银 辉中凄白的女子缓缓抬手指着自己的眼睛说,眼里流出来的血。 素衣的神秘就从那时开始让我感到恐惧,她似乎从没想到过我会离开她。天气 愈发冷了,空气里飘荡着血的味道。素衣开始着手为我缝制棉衣,她的手艺出奇地 好,做出来的棉衣又暖和又合身,只是,我对它不屑一顾。我有四件高档皮衣和数 十套名牌西装,我的形象比我的寒冷更为重要。素衣见了柜里的棉衣又开始忧伤, 我哄骗她说天还不冷,真正的冬天还未到来。 真正让我无法忍受的是素衣对我的关心,那已是病态的表现。素衣说你终究要 死在长城上,我说我们的“长城”只不过是泡沫塑料的堆砌物。但素衣不管,每次 去“长城”外景地都要陪我同去。我扛泡沫做的“石头”,脚下踉跄,似不胜负重 倒在地上,素衣的尖叫响在所有人的耳边,她不顾一切地越过众人扑在我身上,眼 中晶滢一片。 我已越来越忍受不了素衣,像当初离开那些曾打动我的姑娘一样,我必需离开 素衣,虽然,我曾经爱过她。 那一路跋涉千里寻夫的秦朝女子终于到了“长城”边上,只要再过两天我们便 要走出秦朝的故事。我晚上约了素衣,在“长城”边上和她告别。这晚的月很圆, 风却浓,吹得银辉如雾般四处飘散。我在雾中听寒风呜咽掠过旷野,与无数影影绰 绰的魂灵对视无语。我等待素衣,我并不惧怕魂灵。那魂灵是素衣带来的,告别素 衣之后,魂灵将与我无关。 我必需承认,这时候,我已开始对另一个女孩发生了兴趣。那是个年轻的女孩, 有一头很张狂的短发,满脸都是另人无法抗拒的属于青春的光彩。女孩在外国语学 院念书,像许多别的女孩一样,她见了我一面后便对我一往情深。这女孩很对我胃 口,我喜欢她挂在嘴边的笑,我也喜欢她新潮的衣服和开朗的性格,我必需在她和 素衣之间做出新的决择。我的选择使我义无反故,素衣的存在,已经成为我的桎梏。 我等素衣,在“长城”边上。素衣出现的时候,银辉的网便更浓了。微寒的风 吹到我们跟前便消失了踪影。那夜的深处依然有秋虫的哀鸣,还有无数枉死的魂灵 凄厉的呜咽。我与素衣对视着,素衣这晚穿了件玄色的风衣,在银辉中,比夜更黑。 古典女子的哀伤在那夜中层层蔓延,然后,真正的冬天便来了,那雪正以种极 快的速度逼近我们的城市。我想起晴朗的早晨我握一双纤秀冰凉的手的情景,再次 感知久违了的少年纯真。我在心里虚构一段美丽的台词,以便使我的离开尽量多一 些从容。黑衣女子的声音抢先响在黑夜里,那忧愁,那失望,那动人心魄的凄怆, 似一枚锋刃,直插入我的胸膛。 素衣说,我很累了,我已经走了很久,我终于见到了长城。 那晚的下半夜,我坐在家中靠窗的椅子上抽烟,并看外面满弦的月。月儿已偏 西,素衣还在“长城”边上继续她的哭泣么?我逃离那女子,不故形象地撒腿狂奔, 把她一个人丢在寒风呜咽的旷野深出。然后,我的心便开始痛,是那种纯心理上的 痛。我想起素衣关于我注定要死在长城的预言,对长城充满恐惧,还有,那神秘的 古典女子。 我开始怀疑素衣是否和我存在某种必然的关系,我心上的痛仿佛由来已久。当 我一步步远离素衣,感觉在远离一种召唤。素衣的哭泣绵长不绝,似穿透漫漫长夜。 许多影子在哭泣中隐现,其中,背行囊,撑纸伞,一身白色裙裾的秦朝女子在晚秋 的细雨中走出秦朝的黄昏,她要去的地方,在今夜,笼罩着死亡。秦朝的月那晚出 现在我的窗前。素衣说你见过秦朝的月么,秦朝的月是红色的。我看窗外似乎转瞬 间就变成红色的月,惊悸如恶狼爪下的羔羊。然后哭泣声追随红色的月华悠然而志, 轻盈如歌,它们飞去的地方,一樽红月盛着无比鲜艳的血色,将那些哭泣装扮得异 常美丽。我终于见到秦朝的月了,在今夜,是谁眼中流出的血,将月染红? 第二天,疲惫的我随剧组去“长城”。我想去看看“长城”,看看昨夜与素衣 分手的地方。那秦朝女子的丈夫数天前便死在了“长城”上,一块泡沫做的石头将 他的小腹砸得“稀烂”。秦朝女子是今天的主角,她将演唱一些哭泣,在哭泣中, 我们将看到“长城”倾塌的壮观景象。今天没有风,风在黎明时便止住了。有风不 好,风会吹起很轻的“城砖”。在去“长城”的路上,我向别人讲述了昨夜秦朝的 月亮,没有人相信我。他们昨夜睡得很香,还有些人在做其它事,没有人关心月亮。 我们要去的“长城”在这时早已不复存在,我们的车停在绵长的断砖残垣面前, 不相信它就是我们苦心堆积的“长城”。我那时在车上没有下来,“长城”的倾塌 在我意料之中。今天不能表演哭泣的“秦朝女子”捧一块城砖上车惊叫,她瞪大眼 睛,一字一顿地说:你知道么,这城砖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于是,我便相信了在这之前我曾经历的传说,我从此远离长城。真正的秦朝女 子素衣对我死在长城的预言我深信不疑。我曾打电话到素衣所在的报社去找她,她 留给我的号码其实是对结婚一年的年轻夫妇的家庭电话。新婚的小妇人不叫素衣, 素衣是她们刚出生两个月的女儿。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素衣,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只是,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候,我的梦中会有一名双目流血的秦朝女子,在一樽红色 月亮的照耀下,抱住我痛哭。我们身边,无数城墙砖如屑般纷纷坠落。 ———————— 作者授权,本站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