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6 城市的北面有一条老街,许多年前在这城市里风光一时的老字号商铺大多座 落在这条街上。后来城市发展,老街就成了城市腹地一片不被人注意的角落。 几次市里的折迁计划都把老街考虑在内,包括一次一个台湾大老板在城北兴 建大规模的购物中心,但是,最后,现代气息终究与老街无缘,老街还是悄无声 息地保留着它作为一个城市历史的断砖残亘。这城市最早的一些著名商号虽已不 复昔日繁华,但它们仍然倔犟地在老街上生生不息,并且完好地保存着过去的经 营方式,这在现代社会里不能说不是个奇迹。 老街的尽头有个大庙巷,大庙巷的称谓据说来自与大庙巷只一墙之隔的土地 庙。土地庙在文革中早已被一把火烧个尽光,原先土地庙的位置现在成了一家局 机关的礼堂。土地庙昔日香火鼎盛,与之一墙之隔的大庙巷也就成了块风水宝地, 众多的城市富商争相在大庙巷里买地盖房,因此,大庙巷里的建筑清一色的两层 小楼,坐北朝南,小楼的造型别致,青砖黑瓦,宽脊飞檐,外面的木质楼梯和楼 上的原木栏杆全都有手工雕成的花鸟走兽的花纹。在这城市的历史中,老街曾经 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而今,昔日风光不再,老街在众多的高楼大厦群中,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对这城市日新月异的变化,满眼好奇,亦有几分无奈。 大庙巷宽不过两米,路面至今还保留着昔日的青石板路面,两边高高的墙壁 因为长期阴暗潮湿,所以生满青苔和一种叫不出名来的藤类植物。大庙巷是条死 胡同,胡同一侧有四重院门,预示着许多年前大庙巷里曾有四位显赫的富商在此 定居。每重院落的结构全都相同,进入院子是条通道,通道两侧各有一间偏房, 这原本是大户人家的下人住所。通道向前,又是一个院子,两层小楼就在院子的 尽头。 大庙巷里的所有建筑经过百余年的岁月沧桑,现在看起来都已经很陈旧了, 又因为远离繁华的闹市区,所以,里面原来的住户大多早已搬入市区,而将这些 老房子租给一些外乡人赚房租。大庙巷3号的所有房子,现在都被一个叫华彪的 人租下,因而楚平和大富豪夜总会二楼的一些小姐,都住在大庙巷3号。华彪为 住在这里的小姐立下的唯一规矩是,绝对不能带外面的男人回来过夜,否则,不 仅要立刻搬出大庙巷,而且还得离开大富豪。现在外面的小姐多,台不好坐,更 重要的是外面的许多小酒吧小包间里什么人都有,不像大舞厅里的客人多少都有 点身份,不会对小姐乱来。这是大富豪能够牢牢圈住一批品位不低小姐的原因。 小棉花是小姐们中第一个坏了规矩的人,华彪虽然卖个面子给楚平,但是后 来心里想想觉得这个头开得不妙,便有心要在小姐们面前处小棉花难看,接连三 天没让桂姐安排小棉花坐台。 小棉花当然感觉到了华彪对她的冷漠,心里便萌生了去意。这晚在舞厅里又 干坐了好几个小时,跟吧台里的桂姐说一声,一个人打的回大庙巷,在屋里想了 许久,终于开始收拾东西。不在大富豪干,华彪租下的房子当然也就不能住了。 第二天早上,小棉花还没睁开眼,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小棉花揉着眼睛不 高兴地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楚平。 大清早的你不睡也得让人家睡觉呵。小棉花嘴里嘟囔着。 楚平笑笑,头伸进屋,说昨晚关门时华哥让我今天来看看你。 小棉花头别一边去,回身继续躺到床上,说我有什么好看的,华哥存心不让 我在大富豪里呆,我也没有办法。 你误会华哥了。楚平笑笑说,你在大富豪这么长时间,应该知道华哥是个什 么样的人,他对咱们那里的小姐一向都很照顾。他三天没安排你台子坐,是想让 你接受教训,不要再坏规矩。而且,我替你说情他不追究那天的事,他总得找点 面子回来是不是。 小棉花其实心里并没有怪华彪,听楚平这样说便打消了离开的意思。她斜眼 看着楚平,说他要老这样不给我台坐我可扛不住。你知道我们这些小姐花销都挺 大的,我更是天生长一双花钱手,有空你跟华哥说说。 楚平点头说行,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死死盯着小棉花的前胸看。小棉花穿着一 件很薄很露的睡裙,样子就是两根带子吊着一条麻袋的那种,小棉花躺在床上, 胸前的麻袋片垂得很低,可以看见一大半胸脯。小棉花注意到了楚平的异样,她 的眼睛里便荡出了些挑逗的媚笑。 小棉花还没有说话,楚平抢着说,他又打你了? 小棉花的笑凝固在脸上,她下意识地把胸前的睡衣往上扯了扯,盖住胸前。 她不说话,只是把脸转到里面,胸口起伏不定。楚平再叹口气,知道小棉花不想 听那些话,就忍住不说。 楚平回到对面自己的房间,想再睡一会儿又睡不着,就起来洗漱一番,准备 到街上去转转。这时,他听到小棉花隔着过道在屋里很大声地喊他的名字,他就 过去推开门,小棉花在床上说华哥呼你。 楚平平时都呆在大富豪里,杨阿四和华彪早就让他配个传呼他一直不肯要, 所以杨阿四和华彪有事找他都呼他对门的小棉花,让小棉花给叫一声。 楚平到后面小楼上敲门找一个绰号叫小乖的小姐。小乖原本姓关,刚来的时 候大家都叫她小关,后来叫顺了嘴就叫成小乖了。小乖生得娇小玲珑,有一批熟 客,在小姐中属于混得比较不错的。两个月前,一个外面的小姐到大富豪来转让 手机,小乖就接下来了。那个小姐据说刚从广东回来,在广东坐台的时候染上了 毒瘾,转让手机大概就是因为没钱买毒品。小乖接下了她的手机,把价格压得很 低,而且,这两个月时间,把那个小姐以前的熟客全都勾到大富豪来,手机的钱 早就赚了回来,华彪常在小姐们面前夸小乖,说出来混就得像小乖这样遇事多动 动脑筋。 楚平来借电话,当然又打搅了其它小姐睡觉。小姐们每天夜里回来得晚,而 且,小楼里一个房间都住着三个小姐。和小乖住一块的另两个小姐叫小香和阿水, 楚平难得上来敲一次门,她们三个被吵了觉,当然不会放过楚平,拖着他嘻嘻哈 哈逗弄了半天,小乖才把手机拿给他。 楚平到外面回电话,很快脸色沉凝地回来把手机还给小乖。小姐们不想让他 走,但他却板着脸一声不吭地出去了,好象没听见小姐们的调笑。 华彪电话里说,四哥昨晚让人敲了冷棍子,现在在大富豪的办公室里。 楚平到这城市两年多了,还没听说有人敢和四哥过不去。四哥混了这些年, 在黑白两道上很有些人缘,一般人即使对他有什么不满,也只能放在心里。加上 近些年四哥修心养性,把生意上的事都安排给了别人照看,照理说不应该有人这 时候打四哥的主意。华彪刚才在电话里口气很沉重,华彪一向是个很能沉得住气 的人,否则四哥也不会把大富豪楼上的生意全交给他。这次看样四哥的麻烦不小, 在去大富豪的路上,楚平的心里也开始不安。 到了大富豪,推开办公室的门,里面只有三个人。头上缠着绷带的杨阿四面 色沉凝地整个人都瘫在宽大的老板椅里,紧挨着他坐的是一个名叫青青的女人, 而华彪则两只腿翘在茶几上坐在边上的沙发上。杨阿四四十出头的模样,身板壮 实得像条牛,一看就像个练过功夫的人。他身边的青青是他的情人,一个来自北 国哈尔滨的小姐,当初她刚到大富豪,杨阿四知道她来自哈尔滨后,把她叫到办 公室里谈了好久,然后她就再也不用到二楼上班了,她成了杨阿四的情人。 楚平进来先叫了声四哥,想问什么,杨阿四不耐烦地摆摆手说我不让阿彪通 知你他还是把你给叫来了,我跟你们俩说这件事情不用你们插手,我一个人会搞 定。 华彪把腿拿下来皱着眉道,四哥你难道不相信我们。 我不是不相信你们,这事情真的跟你们没有关系。 华彪“嘁”一声再次重重地坐到沙发上。杨阿四看看楚平说,这件事情你们 谁都不要问,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你们可以出去了,我想静一会儿。 楚平上前问了问杨阿四伤得怎么样,杨阿四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说放心吧没 事的。楚平从来没见杨阿四这样跟他说话,心里就想到发生的事情一定不小。那 边的华彪还想再说什么,楚平冲他使个眼色,华彪终于忍住不说跟在楚平后面出 了办公室。 华彪和楚平出去,杨阿四重重吁了口气,这一刻,他的目光也变得惶惑起来。 他拉住了身边青青的手,青青便把他的头抱在怀里。 杨阿四只有在青青面前,才能完全放松。青青是个跟别的小姐不同的女人, 不仅因为她矫好的容貌,更因为她似乎有洞察一切的心灵,在她面前,隐藏任何 东西似乎都是虚伪的表现。这些日子,杨阿四隐隐有些不安,他常常在夜半醒来, 凝视着身边的小女人,想起心上尘封许久的一些往事。青青的睡态温柔可爱,杨 阿四长久地凝望她,心中便会生出无限的爱怜。他是在黑道上打出天下的,跟过 他的女人不知有多少,他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女人了,只要有钱,女人自会像苍 蝇一样围在你的周围。他现在觉得这种观点错了,因为遇到了青青。和青青在一 起,他可以全身放松,将一切抛开,可以感受青青出现之前他从不曾经历过的美 妙感觉。 那时,青青已经跟了他快半年,有一天,他对青青说,除了钱,我无法给你 其它任何东西。青青在他怀里睁大了眼睛,竟似没有听懂他的话。杨阿四接着说, 我在十几年前就结婚了,并且现在还有一个上小学的女儿,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 在我最潦倒的时候跟了我,我离开这城市去广州的一年多时间里,她一个人带着 孩子跟我父母住在一起,是她一个人在外拼死拼活支撑着这个家。我感激她,我 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报答她。当我发觉我想着要报答她时,心中冰凉到了极点。 我竟然想报答她,而夫妻之间是不需要报答的。这时,我才清醒地发现,我原来 根本没有爱过她,更让我苦恼的是,那时,和这个城市的其它人相比,我已经非 常有钱了。杨阿四的眉峰皱起,眼中现出那么多的感伤。在这个城市所有认识杨 阿四的人眼中,他都是一个大英雄,赤手空拳打出了自己的天下,面对任何艰险, 他都能从容应付,腰板永远挺得笔直。青青那时看着他,好象被他的话感动了, 也许是因为他那时的神情,她心里,不禁就对自己要做的事情生出了许多疑问。 杨阿四当然没有感觉到青青这一刻的恍惑,青青在他眼里,是个完美的小女人, 不仅妩媚,而且还带着些神秘。他只知道她来自北方城市哈尔滨,而那个城市, 勾起了他心底最大的一个秘密,他以为自己这么些年已经淡忘了那一切,他以为 时间可以平淡他的痛苦和负疚,但原来那一切,仍然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间,或许, 他一辈子也摆脱不了这份痛苦。 人痛苦,因为有良知,所以,有的人为了拒绝痛苦,可以把良知抛开。 这本就是个矛盾的世界,没有完全的善,没有完全的恶,没有完全的赏,也 没有完全的罚,有的,只是挣扎。每个人其实都永远生活在挣扎里,因为每个人 永远无法达到自己理想的境界。就像杨阿四,在许多人眼中,他已经很成功了, 但他仍然痛苦。 这天发生的事,杨阿四不说,但青青早已经料到了必定和杨阿四心底的那段 秘密有关,所以,杨阿四才会那么提不起精神,并且,对发生的事不做任何反应。 她是一个女人,她既不能帮助杨阿四解决发生的事,那么她当然只有尽自己最大 的力量去抚慰这个男人。 抱着杨阿四的青青这一刻目光变得悠长且缥缈,那里面仿佛也隐藏着些什么。 华彪和楚平出了杨阿四的办公室,到外面一个小包间里坐下,华彪迫不及待 地说楚平你看出来没有四哥这次有点反常。 楚平说四哥一定有他的苦衷。 华彪说他的苦衷是什么,他为什么就不能跟我们说呢。 楚平摇头,他也搞不清楚杨阿四究竟碰上了什么事。华彪说,刚才我问了青 青,青青说昨晚他们俩人在家,十点多钟有人敲门,四哥开门后跟个人说了些什 么,然后两个人就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四哥满脑门子都是血。 华彪一脸疑惑地说,那个人会是谁呢? 楚平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四哥既然不要我们插手,他自己一定能搞定。 华彪摇摇头,以前跟着四哥也发生过很多事情,但这次显然不同,你看四哥 刚才那样子、那神情,他连一点斗志都没有,怎么搞定。我们现在这一切都是四 哥给的,没有了四哥也就没有了我们,所以,这次,我们一定要把这件事查清楚。 楚平想了想,觉得华彪说的很有道理,就没再坚持什么。华彪跟着四哥这么 多年,他最了解四哥,而且,华彪机警谨慎,为人仗义,对这个城市又熟,有他 做兄弟,四哥一定可以逢凶化吉。 这样想,楚平心里就轻松了些。 7 小棉花这晚又见到了李阳。 第一次见到李阳也是在4号包间里,那一次李阳跟着三个朋友来玩,四个人 一进包间,李阳的朋友就叫了四个小姐进来。小姐们对于一大帮人在包间里玩很 放心,人多,就不会太乱。那一次,小棉花就坐在了李阳的旁边。 客人们对小姐说的名字,就像小姐对客人说的一样,大多是假名。名字在包 间里是可有可无的,客人和小姐只需要一个称谓,这样叫起来才方便。但是,小 棉花知道李阳告诉她的名字是真的,因为李阳虽然生得人高马大,但看他一进包 间那紧张的样子,小棉花就认定了他是第一次出来玩。 其它三个小姐和李阳的三个朋友搂到了一处,只有李阳离小棉花远远的。李 阳替自己点了首歌,他拿着话筒有气没力地在那儿哼哼叽叽,边上的小棉花听了 就笑。李阳这时候红着脸主动凑到她的耳边,小棉花想到老实人原来也会学坏, 学坏其实就是一眨眼的事情。李阳在她耳边说,今晚朋友一块出来玩,不来扫了 大家的兴趣,但是,我真的不习惯这样的场合,所以小姐你放心,我不会动你一 下,唱两首歌你就可以出去了,朋友说你们的小费是一百块钱,这样吧,我给你 五十,我留五十,咱们大家一起发财。 小棉花听了觉得这个人真有趣,但唱两首歌拿五十块钱小费还是挺划算的, 她当然对李阳的提议没有意见。 接下来,小棉花和李阳合唱了一首酒廊舞厅的经典歌曲《心雨》,这首歌的 歌词很对客人们和小姐的味口,情意绵绵,但又毫不留情地道明了两者之间的关 系。小棉花就是在唱这首歌时开始仔细打量这个二十三四岁的小伙子。 李明相貌堂堂身材魁梧,而且和小棉花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的样子,这样的 人在舞厅里最受小姐们欢迎了。大富豪里有个叫张艳的本地小姐,家里的父母都 是高干,当然不缺钱花,但她隔三差五地晚上也出来坐台,开始有人不理解,后 来看她坐台时对客人挑剔的程度这才明白,她出来原来是为了找个乐趣,如果真 有她看上的客人,让她倒贴她都愿意。从张艳身上,小姐们想到原来男人和女人 在某些时候并没什么不同。 小棉花对李阳一见钟情,心里就在想怎么把这小伙子给吊上手,回去好在小 姐们中间吹吹牛。但凡想和一个人套近乎,无论是男人女人,跟他聊他最熟悉的 话题是最佳的办法。小棉花坐得离李阳近了些,她这时注意到李阳身上的T恤和 长裤都是她熟悉的一个牌子,这样,她心里对李阳又感觉亲近了许多。 小棉花说,你这样的人不该交这样的朋友的。 李阳笑笑说,其实他们也不坏,只是每个人的兴趣不同罢了。 坐在李阳身边,小棉花尽量让自己看上去稳重些,她两条腿并得很紧,很短 的裙子尽量往下拉。她说,现在到舞厅来像你这样板正的人已经不多了。 这也说不准,出来玩只要高兴,不在于做什么。 你是做什么的,看你的样子像个知识分子。 李阳笑笑,知识分子现在很难看出来,也许,我只是个摆地摊的。 小棉花哈哈一笑,立刻又抿紧了嘴巴,她很自然地拿起李阳的手说别骗我了, 你的手上连一点茧子都没有,一看就知道没干过体力活。 这时候李阳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拘束了,他说不干体力活并不是件光荣的事, 我的父母现在还在农村种地,我就觉得他们很好,有时候比我现在还好。 那么,你究竟是做什么的呢?小棉花歪着头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李阳两只手伸平了十指有序地动了几下,他说你猜。 小棉花说弹钢琴? 李阳摇头。小棉花歪着头想,最后摇摇头,说你还是告诉我吧。 李阳笑了,他说现在是高科技时代,电脑已经运用到各行各业中去,再过三 五年,如果不会电脑,就跟现在的文盲没什么区别。 小棉花立刻露出惊羡的表情,说我从来没有摸过电脑。 李阳听了便笑,说电脑其实没什么神秘的,只要肯学每个人都能学会。 小棉花说我也行吗? 李阳笑笑说当然行,只要你能坚持。 小棉花在心里暗暗发笑,她知道只要自己再稍微使把劲,这个单纯的男人就 会上勾。小棉相信自己的资本,她的容貌和身材都让很多小姐羡慕,更重要的是, 没有人知道,有这样苗条身材的小棉花其实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了。小棉花今 年只有二十二岁,她在二十岁那年就结了婚,对象是和她同村一个叫孟祥志的青 年。同年她就为孟家生了个女儿。结婚一年多,她从家乡那个偏僻的村庄出来, 两年多的时间,她身上已经没有了一点乡下人的特征,她的一口带些鼻音的普通 话,常常会让第一次见到她的客人误认为她来自上海南京等一些大城市。 小棉花当然有理由相信自己,她从李阳渐渐开朗的表情中已经看出了这个男 人开始对自己发生兴趣。 这一晚,李阳的三个朋友在包间里玩得很尽兴,其中一个大脑门的家伙出去 让桂姐拣一张节奏快的碟片从头放。于是,当音乐响起来时,李阳的三个朋友和 陪他们的三个小姐全都站起来跟着节奏毫无章法地使劲摆动身子。这种快节奏的 音乐煸动力很强,听着节奏人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就要跟着晃动。那三对人跳得很 投入,因为动作随意,所以李阳那三个朋友在舞动时也不分哪个是陪自己的小姐, 手在小姐们的屁股和胸上来回纠缠。小姐们也不示弱,对三个男人拍拍打打,一 时间场面很热闹。李阳的三个朋友有便宜可占,当然高兴,小姐们因为他们只是 拍拍打打并没有过份的举止,所以也很投入。看他们玩得热火朝天,坐在一边的 小棉花也想起来,但看看李阳仍然面带微笑坐得板板正正的,就放弃了起来的念 头。李阳坐在小棉花身边,说想跳你就起来跳吧。小棉花说你呢,怎么不跳。李 阳的腿在轻轻打着节拍,他说一来我不会跳,二来,我喜欢看人跳。 小棉花于是就不说话了,还是安安静静地陪着李阳坐着。过了一会儿,跳得 满头大汗的一个小姐上来拉小棉花,小棉花甩开她的手拒绝了。李阳便回过头来 问她为什么不起来,小棉花很安静地笑笑说,我就这样陪你坐坐。 小棉花这样说的时候,眼睛扫了李阳一眼又飞快地移开了目光,并且还微微 低下头,很适时地做出了副羞涩的表情。果然,李阳听了一怔,然后他的身子就 开始有些僵硬,小棉花正奇怪的时候,李阳的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那晚从头到尾,李阳只是握住小棉花的手,最后结束的时候,小棉花的手已 经被他弄得汗津津的。李阳在三个朋友和三个小姐都出门后才掏出小费递给小棉 花,小棉花说不是讲好了五十吗怎么给我一百。李阳盯着她有些慌张地说今晚我 很开心,而且,你陪了我这么久。 小棉花看他的样子,就笑了。她推开李阳的手说,小姐们陪客人当然是要拿 小费的,但是,我想我们之间是不是应该换一种方式。 李阳摇摇头,表示不明白。 小棉花说,你看这样好不好,以后晚上你要觉得无聊,可以到这儿找我陪你 打发时间,作为交换,在你有空的时候,你教我电脑,好不好? 李阳显然有些吃惊,他张了张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这时小棉花就咬着嘴唇 低下头,神情变得有些冷漠。她说你要不愿意就算了,我们小姐也有自尊心的。 李阳立刻抓住了小棉花的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笔,飞快地在手上写了一串 数字。他说,只要你有空,可以随时打我传呼。 小棉花脸上有了笑容,她抬头眉眼传情地问随时? 李阳重重地点头,说随时。 小棉花在那晚之后从来没有打那个传呼,当天晚上她回到大庙巷后,想想自 己的念头便觉得有些荒唐。出来坐台为的就是赚钱,小姐们的时间不是太多,而 且钱越来越难赚,趁这两年形势还好攒够一笔钱就收手,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 方找个男人安心生活,何必要在这期间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呢。小棉花这样想,心 里还是挺矛盾的,她知道李阳是个不错的男人,错过这样的男人是要后悔的,但 她又想,不错的男人有什么用呢,难道他会对一个出来坐台的小姐动感情。想的 次数多了,小棉花心里就有些麻木,这期间又发生了她带男人回来过夜的事,她 渐渐地就把李阳这个人给淡忘了。 小棉花这天被桂姐安排走进4号包间的时候,她没有想到会再见到李阳,而 且,包间里只有李阳一个人。李阳坐那儿显然等了不短的时间,坐立不安的样子, 不住抽烟。小棉花进来的那一刹那,他满眼的焦灼一扫而空,站起来,飞快地走 到小棉花的跟前。小棉花的心里也有些异样的感觉,她想到了从前在乡村的一些 日子,第一次跟着同校的一个男生奔进黑夜里,她的心也曾像现在这样惶惑过。 李阳冲上来,怔怔地站了一会儿,仍然只是拉住了她的手。李阳的手很烫, 小棉花想了想,轻轻地把他的手拉到了自己的腰上。 这时,李阳就笑了,那笑容,让小棉花真正感到了一些羞涩。 8 傍晚的时候起了阵大风,满街的行人都在风里摇晃着奔跑。大风掀翻了街道 两侧小贩们的摊子,桔子苹果满街跑,还有几件裙子衬衫高高飘起,后头跟着大 呼小叫的小贩追。大富豪里的小姐们隔着玻璃取笑着街上的人们,小姐们的嘴都 很刁,取笑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小姐们身后的楚平听了心里就不住地笑。 天快黑下来那会儿,满天的乌云终于化成雨落了下来。夏天的雷雨来得快, 气势足,一眨眼的工夫便已是大雨滂沱。小姐们一齐欢呼,四处叫着找华哥来。 华彪不知什么时候开的先例,碰上雨雪天小姐们回不去,都是他请客。但这天小 姐们找遍了楼上楼下也不见华彪的影子。阿水说下午他还在8号包间里睡觉,肯 定是看下雨不想请客躲起来了。就在大家嚷嚷的时候,华彪落汤鸡一样从外头跑 进来。 众小姐一齐冲着华彪哈哈大笑,华彪可能也知道自己的样子不好看,狠狠拿 眼瞪小姐,到最后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他说本来我已经回去了半道上看下 雨猜到你们这班小姑奶奶这会儿一定想我,所以冒雨赶回来。 小姐们叽哩哇啦一片叫好声,有人拿了毛巾来给华彪擦脸擦头。楚平从小姐 们后面走到华彪身后,拍着华彪的肩膀说,华哥我现在知道这班小姐为什么这么 服你了,别看你发起脾气来挺凶的,其实对这些小姐真的挺不错。 华彪“嘁”一声说楚平你别逗了。 楚平笑笑,闪到一边去不说话了。小姐们围着华彪乱哄哄地在商量到哪儿去 吃饭,华彪大声说咱们说好的不出这条街。小乖躲在小姐们后面叫这条街哪家咱 们没吃腻,咱们还是换换口味吧。华彪远远地伸手冲小乖挥一下,说就你那张嘴 馋,咱们说好的可不能变,出了这条街你们还不如回去吃呢。小姐们嘘声四起, 一迭声地嚷着华哥小气。华彪被群芳围在中间左冲右突仍然不能冲出重围,便叫 楚平过来帮他一把,楚平远远地笑着说这次我可不敢帮你,帮了你这些小姐们非 把我吃了不可。 楚平看着华彪和小姐们闹成一片,心里居然会生出些暖暖的感觉。刚到这舞 厅的时候,第一眼看到华彪,他就觉得华彪像是港台录相中的黑社会人物,成天 板着一张脸,眼睛看人的时候不时还目露凶光。后来楚平又看过一次华彪拎刀砍 人,他追着人家直跑了三条街才把人砍倒在地,楚平心里更觉得这个人不好交。 后来大家接触多了,他才对华彪有了新的认识。四哥早在好几年前就把大富豪二 楼包间的生意交给了华彪打理,华彪不仅成功地拥有了一批老客户,而且牢牢地 固定了一班姿色不错的小姐。现在城市里酒吧包间到处都是,要想挣钱其实就得 靠小姐。大富豪里的小姐收入和别家小姐一样,全靠坐台拿钱,而且每天得按时 按点到舞厅报到,也就是小姐们嘴里说的上班,迟到或者早退那都是要挨骂的, 而且,大富豪不像别的小舞厅小包间那样为了拢络小姐,在包间费和客人的消费 中给小姐们提成,这样的条件小姐们还能死心塌地地留在大富豪,而且外面的小 姐要想来还得托人请客吃饭必须华彪点头才成,这些当然都是因为大富豪有了华 彪的原因。 楚平后来当然知道小姐们为什么这么服华彪,虽然华彪经常对她们发脾气, 偶尔还会动手打她们。楚平第一次见到华彪拎着刀追出三条街去把人砍倒,其实 他和那人并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是那人一次在大富豪玩过后带小姐出去吃饭却把 小姐骗到了一间屋里,小姐回来后找他哭诉一番后,第二天,那人就躺在医院里 两个多月才出院。华彪为小姐们出头的事情还有很多,小姐们觉得跟着华彪安全 有保障,华彪即使骂她们打她们也是为了她们好。在这个城市的小姐中间流传着 这样一句话,只要跟华彪睡过觉,出来坐台绝对没有人敢欺负你。所以,华彪在 这个城市的小姐们心中是个传奇人物。 华彪今年二十八岁,比楚平大四岁,但他跟着四哥已经将近十年。楚平来这 城市后,四哥便让他跟着华彪多学学,楚平觉得从华彪身上,真的能学到很多东 西,虽然,楚平知道,在一般人眼里,华彪绝对不是一个好人。 楚平的目光这时穿过在舞池中央闹成一片的华彪和众小姐们,看到了坐在靠 近门口几个包台里的另一些女孩们。这些女孩和小棉花小乖她们不同,她们安安 静静地坐在包台里,眼睛盯着门外倾盆大雨,似乎无视场中华彪和众小姐的嘻戏。 这是两个竭然不同的世界,楚平想,同样是女孩子,但是她们选择的是两种竭然 不同的生活方式。楚平这样想的时候,看到了雪晴正和一个叫祝兰的服务员耳语, 俩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都很开心地大笑起来。楚平以前一直觉得雪晴笑起来很放 肆,但今天雪晴在众多的小姐们边上笑,楚平便觉得她的笑还是和小姐们不同的, 即使她笑得依然让他觉得有点不舒服。 如果说和华彪闹在一块的小姐们是些火焰,可以轻易点燃男人的欲望,那么, 雪晴那边的服务员女孩们就该像是春天的一些雨了。火焰可以点燃欲望,但燃烧 之后便什么也不存在了,而春雨却可以滋润欲望,让它一点点地慢慢成长并最终 疯狂蔓延。楚平想到其实春雨的滋润才是可贵的,虽然,人有时也渴望火焰。 楚平向雪晴坐的包台走过去了,当他站在雪晴面前时,雪晴有些奇怪地看着 他。楚平被她看得发毛,再加上这时许多服务员的目光都投到了他身上。楚平知 道雪晴是个精灵古怪的小女孩,和她打交道,他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还是雪晴先开口说话,她一张嘴就噎得楚平难受。她说你们这些当老板的就 爱把人分三六九等,做小姐的有人请吃饭,做服务员的就得冒雨回家,人呵,真 是太不公平了。 楚平憋了好几秒钟才说我不是老板,请吃饭的也不是我。 但你终归是半个老板吧,我们这些服务员可都是你的手下。 楚平还没反应过来,边上的祝兰笑嘻嘻地说还没听出来,人家二楼的老板请 吃饭,你这一楼的老板怎么也得表示表示。 雪晴捂着嘴乐呵呵地道,这不是我们求你,而是我们提出的合理要求,你要 不答应的话说不定明天我们就拉条横幅来静坐示威。 祝兰跟着道,我们这点小小的要求你要不能答应,我们可真要伤心了。 雪晴说,我们的要求也不高,只要到对面的米线馆去每人一碗米线我们也就 满足了,而且我们不要八块钱一碗的大排米线只要三块五一碗的肉酱米线就成。 雪晴和祝兰一唱一和,楚平这时候还能再说什么呢。楚平暗暗数了数服务员 的人数,心里吁了一口气,七八个人吃米线,他还请得起。 华彪和众小姐那边还没闹腾完,楚平这边已经开拔往米线馆去了。米线馆就 在对面,眼一闭一冲就过去了。楚平和雪晴往外冲的时候,听到后头传来华彪为 首的众小姐们的一片唏嘘声。 楚平和雪晴到厨房与大厅的窗口取米线的时候,雪晴说,不跟华哥他们一块 儿走证明你这人还有希望。 楚平一愣,你是说你们在挽救我。 差不多吧,死马当活马医,总得试一试喽。 我在你们眼里就这形象,你们也太对不起我这碗米线了。 雪晴转过头来冲他笑笑,说吃你碗米线你就心疼,这么小气以后谁敢嫁给你。 边上的祝兰听见了伸过头来,说雪晴你别替人家担心了,刚才我看到小棉花 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他,好象我们要把他拐卖了似的。 另一个服务员也伸过头来说祝兰你可看走眼了,人家雪晴替他担心是关心他。 雪晴眼一翻理直气壮地说我就关心他行不行,她顿一下接着说,我关心他什 么时候涨我们的工资,难道你们就不关心? 大家一齐说关心。雪晴眉开眼笑地盯着楚平,那眼里的一些狡黠让楚平忽然 就有了些异样的感觉。楚平这晚的目光时不时就落到雪晴的身上,雪晴偶尔转头 看见了,就很坦率地迎上他的目光,每次都是楚平先移开视线,雪晴看在眼中, 那目光再和楚平相遇时,里面就多了些淡淡的讥诮。 米线吃得快,等到华彪率领一大帮小姐浩浩荡荡拦下几辆出租车,楚平和服 务员们已经吃完回来了。雨还在下,小姐们在出租车里和楚平打招呼,楚平能从 她们的目光里看出她们对这班服务员小姑娘的不屑,而雪晴和祝兰她们却拿眼角 的余光瞄那些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小姐们。楚平心里想,这真是个矛盾的世界。 回到大富豪夜总会,时间还早,而且今晚雨这么大,估计不会有多少人出来 玩。雪晴领着服务员把大舞厅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坐下来等着顾客上门。楚平也 没事,他想如果二楼的小姐们等不到顾客,肯定是聚在哪个包间里打麻将打发时 间,看来做不做小姐在行为上都有本质的区别。这时候,大伙都挺无聊的,雪晴 便提议大家来个卡拉OK大奖赛,奖品是一盒金帝巧克力,当然奖品由楚平提供。 楚平听这话抽身想往楼上跑,但楼梯那儿早有人拦住,楚平只好苦着脸回来 坐下。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全都兴高彩烈的样子,雪晴和祝兰已经查歌本点歌。楚 平大声说这大奖赛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参加。雪晴说你出奖品当然可以参加。楚平 这才吁口气说这我就放心了。 听楚平这样说,大家面面相觑,这才想起来楚平其实是唱歌的高手,便有人 埋怨雪晴比什么不好干吗要比唱歌。雪晴一脸苦笑不住冲着四周作揖道歉。音乐 响起来,这些小姑娘们依次唱下去,楚平心中有数,在边上听得有滋有味的。雪 晴慢慢踱到他的跟前,说你是不是得谢谢我,是我给了你一次露脸的机会。 楚平愣一下,说你真是有意让我露脸? 雪晴笑笑说,你以为我会忘了你歌唱得好。 大伙这样轮着唱下去,最后连雪晴和祝兰都上去唱了,只剩下楚平一个人时, 楚平大大咧咧地走到大屏幕前,刚拿起话筒,舞厅里来人了。 楚平懊恼地丢下话筒,挥手示意雪晴她们开始工作。 雪晴冲楚平摆摆手,一脸疑惑地指着身后摇头。楚平这才注意进来的这个女 人,看半天认出她原来是以前在这里做过的一个小姐,名字叫做徐莉。小姐们的 名字都很简单,不知道徐莉是不是这人的真名。徐莉一年前在这里结识了一个温 州来卖皮鞋的矮冬瓜,矮冬瓜不知道哪根弦走错了,居然被徐莉迷得抛弃了家中 的老婆跟徐莉结了婚。矮冬瓜的老婆是他到本地做生意时娶的,家里的两个横高 马大的哥哥还到夜总会里来闹过事,事情后来被华彪摆平。徐莉嫁了人当然不能 再做小姐,就这样她离开了大富豪。据曾经和她关系不错的小姐讲,她结过婚后 就跟那矮冬瓜回温州去了,楚平没想到今天她会再次来到大富豪。 徐莉依然保持着她一年前的身材,似乎连走路的样子都没有改变。她一扭一 扭地走到楚平跟前,先在脸上露出一个风情万种的笑容,然后嗲声嗲气地说楚平 还记得我吗。 楚平皱眉,他不讨厌楼上的小姐,但却讨厌走路说话都端着架子的人,徐莉 显然就是这种人的代表,她一举一动都像在作秀,自我感觉还良好。楚平说我当 然记得你,你当初有个绰号叫打通关,整个二楼的小姐都佩服你。 徐莉不怒反笑,她凑近楚平说我这个绰号名不符实。楚平不解地看着她,她 很假地笑笑小声说,至少这大富豪里还有个人没有通过我的关,这个人就是你。 楚平立刻满脸通红地“嘁”一声把头掉过去,而徐莉却扬头发出很夸张的笑 声。楚平丢下徐莉走到一边去,看到雪晴祝兰她们全都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便 尴尬地做个鬼脸,表示对这个女人的讨厌。 徐莉自来熟,没有人招呼她,她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然后大大咧咧地冲着 离她最近的一个服务员说,你去把华哥给我找来。那服务员“哼”一声走到门口 去换个位置坐下。徐莉也不觉得难为情,站起来就要往二楼去。楚平上前拦住了 她,楚平说华哥不在,你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说。 徐莉点点头,说你应该能作得了主。她停一下,扬眉说,我来找华哥,是要 告诉他,我又出来做了,要做,我就到华哥手下做,别家要我去,八抬大轿抬我 我都不会瞅一眼。 楚平听这话赶紧往边上一闪,说这事你还是当面跟华哥说吧,我管不了。 楚平回到雪晴边上,满脸的无奈,雪晴笑呵呵地看着他,眼里的讥诮已经愈 发明显,愈发地让楚平受不了。 楚平讪讪地笑,他说,什么样的人都出来做小姐,真不知道自己值几个钱。 雪晴白他一眼,没说话。雪晴不说话,楚平就觉得心里怪怪的。他不知道这 种感觉是什么时候产生的,但是,他却知道自己已经越来越留意雪晴对他的态度 了。 这时外面来了好多辆出租车,是华彪带着众小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