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9 杨阿四在这城市里除了大富豪夜总会,还有一家大富豪酒店。大富豪酒店坐 落在最繁华的解放路上,一幢十八层大厦的底下两层全都被杨阿四租了下来。 现在酒店生意不好做,特别是这样的发展中城市,居民消费水品不高,酒店 却越开越多,能赚钱的酒店全都是因为有了几家大单位作为定点服务对象。大富 豪酒店当然属于赚钱的那类酒店,赚的虽然不是太多,但最起码,它能让其它很 多一些酒店眼红。所以,对于那天中午发生的事情,华彪和楚平一致认为是其它 家酒店的人在搞鬼。 事情发生得很莫名其妙,经常光顾大富豪酒店的某局领导中午领着一大班人 来酒店猛吃一顿后,回去参与酒宴的人全都上吐下泄,还有五六个人被送进了医 院,诊断结果为食物中毒,其中,就有那个局领导一把手。 这样的事情当然惊动了很多人,这城市本来就不大,屁大点的事情半天就能 传得沸沸扬扬的,何况这件事里面还有这样一个大人物。市电视台市报社都派人 来作了专访,当晚电视台的地方新闻里就对该事件作了详细的报道。后来报道这 件事的电视台记者为此遭到了台里严厉批评,原因是在报道大富豪酒店使用劣质 海鲜致人食物中毒的同时,不可避免地有影射那大人物利用公款吃喝之嫌。 杨阿四平时不常到酒店里去,酒店由一个退休的国家特一级厨师福伯照看。 福伯退休前是这城市九十年代之前最大一家国营饭店的经理,经验丰富,深谙经 营之道,且不说他退休前那家国营饭店生意如何,他退休之后那家饭店成为全市 第一家倒闭的国营企业却是很多人都亲眼目睹的。福伯本身就是厨师出身,对饮 食卫生非常讲究,每天早上都是他亲自带了菜买到菜市场去买菜,像海鲜野味类 有人送上门来,他都要亲自检查才能决定能否留用。如果说那起食物中毒事件真 是因为食物变质造成的,这真有点说不过去,福伯的责任心很强,否则杨阿四也 不会放心把酒店交给他,在他眼皮底下发生这种事情,最大的责任人就是他,所 以,这件事一定是有人避着福伯故意和大富豪作对。 华彪和楚平都在猜测是哪家酒店的人有这样的胆子,他们边上的杨阿四凝坐 在老板椅上动也不动,在他的脸上,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凄怆。 这是在大富豪夜总会的办公室里,这房间里除了他们三个人还有青青,青青 在他们谈论正事的时候一向都不参与,她只坐在杨阿四身边或离他们远远的静静 地听他们说话。这样的女人很懂事,所以,华彪和楚平都认为四哥的目光还是雪 亮的。 华彪平时看脾气火爆,真到出了事他反倒能平静下来。他列出了几家与大富 豪素有积怨的酒店的名字,和楚平分析这些人是否有诬陷大富豪的动机。楚平在 这城市里资历尚浅,但他遇事总是用一种局外人的目光来分析事情,所以见的往 往还很独到。但这次,他们俩人的思路全都错了。指出他们错误的人,是杨阿四。 杨阿四说,你们不要在那儿瞎猜疑了,我知道这件事是谁干的。 华彪腾地站起来,他说那龟孙子是谁,我带人废了他。 该冷静的时候冷静,该出手的时候决不犹豫,这是华彪的性格,也是楚平最 佩服华彪的地方。他常常想,华彪如果早生几百年,一定会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江 湖大侠。 杨阿四阴沉着脸说出一个华彪和楚平都没听说过的名字──商铁城。 华彪和楚平都没有说话,他们竭力在脑子里想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没用多久, 他们就已经想到了问题的关键。华彪说,这个商铁城是不是就是半个月前打伤你 的人,那次你一个人去银河,也是为了去见他? 杨阿四重重地点头。他说,这件事我知道想瞒肯定瞒不住你们俩,他现在既 然已经来到了这城市,一定会来拿走原本属于他的东西,甚至他还会连我的都一 起带走。我不是怕他,他再厉害,单枪匹马在这城市里,摆平他其实很容易,如 果照我以前的脾气,他现在很可能已经被废了。 华彪豪气地说,那么现在废了他也不迟。 杨阿四连连摇头,一副英雄末路的样子。他说,这个人即使你们见到了也不 能动他,当年,是我对不起他,现在无论他做什么,我都不该怪他的。如果他来 要这家酒店,我会毫不犹豫地送给他,只是,十年苦窖出来,他的整个人都变了, 他实在不该用这样的方法来对付我,放在十几年前,他绝不会这样做的。 已经十几年了?杨阿四说,我记得那时是84年,我一个人离开这座城市去 南方一座著名的城市打天下。说到这里,杨阿四显然是要跟华彪他们三个讲他的 故事了,他招呼青青往跟前坐一坐,这样,才能听得更清楚。青青笑笑示意她就 坐在那儿听得见。杨阿四见了便不再招呼她,往事像一根鞭子,每次想起来他都 像被重重地抽打了一下。但是,往事已经不能再深埋在记忆里了,往事里的人已 经来到了他的面前,并且带着一身的仇恨,何去何从,现在的杨阿四方寸已有些 乱了。 一个外乡人在那座城市里生存下去并不艰难,难的是你要在生存之余得到你 所想要的。到南方闯天下的人谁不是抱着发财梦去的,但是,到了那里,才知道 那里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遍地黄金,并不是只要你肯努力,就一定能够成功。穷 小子发迹如果没有什么外财,那永远只能是个神话,在南方城市里也不例外。 杨阿四在南方城市里流浪了好几个月,做了很多事情,但是,没有一样是长 久的。后来,经人介绍,他到与南方城市相邻的另一个小城市去找一位据说有着 百万家财的老板。他第一次见到那个老板时,他正被人堵在家里不敢出来。围在 他家门外的七八个男人全都拎着家伙,嘴里骂骂咧咧的,大有不把人揪出来誓不 罢休的气势。杨阿四远远注视着那帮人,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然后,他忽然看到 门开了,一个男人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那个男人精赤着上身,露出满身结实健壮 的肌肉,他的手里也拎着把刀,刀尖指地,刀锋微斜,握住刀柄的手青筋凸起。 这个男人浑身上下充满着一种力量,居然能让围住房门的七八个男人心存畏缩。 最后两边人还是打起来了,远处的杨阿四一眼就看出那赤着上身的男人身上 是有武功的,而且练的是北方弹腿。那几个围门的青年只是仗着身强力壮敢打敢 杀,如果单打独斗,赤身的男人三两下就能把他们摆平,但是,那赤身男人现在 面对的是七八个敢打敢杀且经验老道的对手。赤身男人最可怕的还不是他手上的 刀,他的腿可以在极不可能的情况下飞起,将从侧面扑过来的对手踢飞,他的刀 死死封住正面的门户,不让对手有可乘之机。 这种相持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那个赤身男人便受了伤。围攻他的青年中 也有工于心计者,七八个人围着他猛砍猛杀如果再施以偷袭,赤身男人当然应接 不遐,他的后背已经被砍了两刀,远在数米之外的杨阿四这时都能看到他背上翻 开的皮肉,那几个青年固然不懂武功,但显然都是用刀的老手,一刀下去,又重 又狠。赤身男人也在那时砍倒了两个人,但他飞起的一腿却撞上柄砍刀的刀锋, 腿再落下时,他连站都站不稳了。站不稳,但他依然不倒,退到墙角,倚墙而立, 居然让那剩下的几个青年暂时攻不进来。但杨阿四看出来,赤身男人这样绝对坚 持不了多长时间,如果他不赶紧想法子逃走或者退到门里去,他最后的结局很可 能就要死在这帮青年的乱刀之下。杨阿四在南方城市见多了这种青年,在那个年 代出来混的年轻人喜欢敞胸露怀,胳膊或胸口上纹着野兽与美女的刺青,然后迈 着八字很张狂地招摇过市。在他们长长的衣襟背后,大多藏着他们精心打制或收 集到的利器。那是个疯狂的年代,英雄辈出,青年人承受不了忽然之间涌进国门 的无数新鲜事物,他们需要找到一种让自己心灵平衡的方式,他们很多都选择了 放纵。他们不知道,放纵在特定环境下,其实是对自己最深的折磨。 杨阿四不再犹豫,他从后面冲了上去,手中只握着两块砖头。砖头一上场就 捂在了两个青年脑壳子上,俩人应声倒地。场中现在变成杨阿四与那赤身男人共 同对抗四名青年的进攻,局面立刻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短短几分钟内战斗就 结束了,那四名青年也都躺在了地上。杨阿四深得罗汉拳真传,而且战术上融合 了很多内家拳的精要。你一刀砍过来,力猛刀沉,这时候便可以侧身让过刀锋, 待这一刀去势已尽,只需顺着刀锋去势顺手一拉,便可将持刀人按倒在地。再如 果一刀迎头落下,依照内家拳静如处子,动若狡兔的口决,只需在瞬间趁刀锋抬 起露出整个身前空门时一拳击出,对方绝无幸理,但是,这对速度的要求很高。 杨阿四无疑算得上是个高手,他的罗汉拳与赤身男人的北方弹腿,放倒四个只有 些蛮力的青年当然不费吹灰之力。 杨阿四说,那个赤身男人就是商铁城。 华彪在听杨阿四讲述往事时满脸都是向往,那个时代的故事他曾听杨阿四讲 过许多,所以对于这个城市黑道的历史他了若指掌,而且,当他现在站在昔日那 些风云人物跟前时,那些人对他都要寡目相看,一致认为他是这城市的少年英雄。 但是,只有华彪知道,现在在外面混的人大不如从前,现在的人讲究的是怎样混 钱,怎样欺负人,干起架来也都是一哄而上,谁的人多谁就占便宜。现在已经很 难看到出来混的人锻练身体了,只要心狠,只要刀在手中敢打敢杀,便会有人怕 你,便能闯出个名堂来,但是,真正敢打敢杀的人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了。而杨阿 四那个时代的人不同,他们身上多少有一种真正江湖人的气质,他们的故事听起 来也常常令人须发贲张,热血澎湃。华彪对杨阿四自始至终的尊敬也有这方面的 原因。 华彪说,既然你曾救过商铁城,现在他为什么反过来要对付你? 杨阿四重重地叹息,说,那次不过是我和商铁城第一次见面,你们怎么会知 道,我们在那个偏僻的南方小城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它现在让我想起来 仍然有后怕的感觉。那时候我还年轻,商铁城也不过比我大两岁,我们都是抱着 相同的目的去南方闯荡的,所以,我们对后来做下的事情也就并不觉得奇怪了。 杨阿四说,经过第一次的并肩作战,后来我与商铁城成为朋友那是很自然的 事。我知道了他来自北方的大城市哈尔滨,家里还有年迈的爷爷和年幼的妹妹, 他的父母全都在文革中死去,所以,这么些年,他都是与爷爷和妹妹相依为命。 他来南方,是为了晚年的爷爷和成年后的妹妹能过上好日子,只要能够做到这一 点,他吃再多的苦也不怕。和商铁成相比,我的处境算是好些,家里有妻子陪伴 双亲,虽然日子清贫了些,但总算还能过日子,而商铁城如果一个月不寄钱回去, 他的爷爷和妹妹很可能就没有饭吃。 杨阿四的目光里充满遐思,关于南方城市的记忆,在他心里已经埋藏得太深, 也埋藏得太久,正是那段日子,改变了他的一生。 杨阿四和商铁城一块做了那个姓米的老板的保镖,米老板好象是潮州人,个 头不高,矮矮墩墩的样子,大脑门,眼睛上卡一副宽边的近视眼镜,看模样就知 道是个刁钻狡猾的家伙。他找保镖是因为他做生意得罪了很多人,那些人中有很 多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才解恨,所以,经常不断地有人来找他的麻烦。米老板的 钱很多,杨阿四做他的保镖时他已经不做什么生意了,他也没法再做生意,所有 人都知道他的奸诈和阴险,只要有钱可赚,他连亲爹老子都能不认。跟着这样的 人,日子当然好不到哪里去。杨阿四和商铁城只要和米老板出去,随时随地都要 做好和人拼命的准备,打打杀杀那是经常的事。那个米老板以前做的生意本来就 不是正行,所以,找他麻烦的人中有很多都是当地的黑道中人。 杨阿四和商铁城纵然满身武艺,但终究人单力薄,而且他们的对手有时候实 在太多,这样,他们便不能每次都让米老板平安无事,那个米老板回去后便会对 他俩恶言相向,甚至还扣发他们的工资。米老板自有自己的如意算盘,这两个外 地人帮着自己这么长时间,恨米老板的人现在当然连带着他们俩人也恨上了,如 果他们就此撂摊子走人,那么在这个城市里他们连三天都呆不下去。 杨阿四与商铁城对米老板的刻薄愈来愈无法忍受,他们的怒火一点一点积聚 起来,但是,为了生存,怒火暂时还不能爆发,他们只能默默地等待,等待机会 的到来。那时,杨阿四和商铁城之间并没有预谋什么,但到最后当事情发生时, 他们动起手来,配合得居然那么默契,这是否就是相同命运的人之间的感应? 那一个秋天的夜晚,米老板突然到杨阿四与商铁城的房间喊醒他们,让他们 跟他去一趟码头。他的一个仇家找到了他,那个仇家心狠手辣,身上还背着几条 人命,实在是个穷凶恶极的亡命之徒。米老板自知凭借杨阿四和商铁城无法保自 己周全,心里权衡良久,决定还是去财消灾,送一大笔钱给他,让他放过自己。 他已与那人谈好价钱,现在只待他送钱过去。米老板带着杨阿四商铁城坐车到码 头,细长的码头上空旷无人,米老板约见的人还没有来。米老板心疼将要失去的 钱,唉声叹气的同时刻薄地咒骂杨阿四和商铁城无用,否则,自己又怎么会心甘 情愿地把十几万块钱送给那家伙。杨阿四被他骂得先恼了,而且,他手中的密码 箱和说到的十几万块钱让了动了心。那一瞬间,杨阿四的脚心手心里满是汗水。 他偷眼看站在他身边的商铁城,从他眼中,他竟然也看到了和自己紧张的神情。 于是那一夜成了杨阿四记忆中最难忘却的。他和商铁城如何在米老板喋喋不 休的咒骂中将他掀翻在地,如何夺下他手中的密码箱,这些都变得不重要了,重 要的是那一晚改写了他和商铁城两个人的命运。 如果那一晚不是米老板最后死死抱着杨阿四的腿不肯松手,并且嘴里还不断 发出杀猪似的尖嗥,那么,事情的结局就会是另外一种样子。但那一天米老板是 拼死也要缠着杨阿四,无论杨阿四怎么用脚踹怎么拼死挣扎,都不能摆脱。这时, 站在旁边的商铁城举起一块水泥砖砸在了米老板的头上。血在黑暗里呈现一种比 黑暗更黑的颜色,它们顺着米老板的脸颊流到了杨阿四的腿上。杨阿四的心从那 一刻就沉了下去,并且再也没有真正浮上来。他看到端着小泥砖的商铁城这一刻 也呆若木鸡,可见他心里的震动甚至比他还要来得强烈。 杨阿四和商铁城带着密码箱消失在黑暗中了,他们奔跑在黑暗里的时候不断 相互安慰,如果不是米老板抱住杨阿四的腿不放,如果不是怕他的尖叫会惊扰别 人,他们一定不会那样对待米老板的。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们全都瘫倒在公路边的树林里,喘息不止。 这时黑暗正浓,完全的黑暗甚至也不能掩住两个人的恐惧,他们身心俱疲地 倒在地上,久久都没有说话,黑暗中,只能听到彼此浓重的喘息。 两天以后,杨阿四和商铁城带着密码箱到火车站去坐车回家,为了安全,他 们是分开走的,密码箱放在杨阿四的手上。在候车室熙熙嚷嚷的人群里,商铁城 忽然感到了危险的逼近,他在人群里驻立不动,脑门上的汗一点一点地渗出来。 周围都是些看上去很正常的旅客,他们似乎谁也没有注意这个神情僵硬的男人, 但是,商铁城的后脊此时一片冰凉,只有在危险逼近时他才会有这种感觉。 候车室外面,杨阿四正在缓步走上台阶。 商铁城忽然狂奔起来,并且嘴里还发出陷井中的野兽才会发出的低吼。周围 的旅客奇怪地看着这个发了疯的男人,纷纷四散躲避,外面台阶上的杨阿四怔住 了,并且很快回身向车站外面的广场退去。 商铁城还没有跑出候车室大门,就有三个健壮的男人上前扭住了他的胳膊把 他掀翻在地。商铁城在三个男人接触到他身体时就放弃了挣扎,他知道,自己再 也不可能离开这座南方城市了。 独自在街头游荡的杨阿四一个月后,看到了街头张贴的法院公告,上面有商 铁城的名字,他因伤人和抢劫罪被判无期徒刑。杨阿四那时恐惧极了,他脑子里 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快回家,当然,他还要去一趟商铁城说的那座北方城市, 他要将原本属于商铁城的那一半财富送到他的爷爷和妹妹手中。杨阿四像丛林里 一只无可逃遁的狼,每天偷偷潜藏在一家小旅馆阴暗的房间里等待着时机。 大约又过了一个月,杨阿四终于顺利地登上北上的火车。他回家了。 20 我后来去了两趟北方城市,但是,按照商铁城给我的地址,我却找不到他的 爷爷和妹妹。我在那座城市整整呆了两个多月才回来,我没有办法将原本属于商 铁城的那部份财富送到他的家人手中,而且,这么多年,我也不敢到南方城市去, 终究我还是那件案子的参与者,我不想坐牢,我不想放弃我现在所拥有的。 杨阿四讲完他的故事,整个人都萎缩下来,原本红润的脸膛这时也变得灰白 没有血色。将隐藏在心中十余年的秘密一朝吐露,他心里有些轻松,但更多的, 却是失落。他现在仍然不后悔那一晚和商铁城共同做下的事情,但是,对商铁城 的愧疚却整整折磨了他十年。 华彪和楚平这时候都不说话,他们还沉浸在杨阿四的叙述中。那个年代的故 事他们需要静下心来才能慢慢体会,杨阿四心底的痛楚,他们也需要静静地才能 感觉。 华彪许久才盯着沉凝的杨阿四说,四哥,找不到他的家人并不是你的错。 杨阿四摇头,这样的解释商铁城当然不会满意。 华彪说不出话来了,杨阿四与商铁城之间的恩怨既简单又复杂,要想顺利解 决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楚平低声问,四哥,你现在决定怎么做? 华彪跟着说,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来向你寻仇,你不能就这样等着他,得想 个办法让他明白你当年的难处。 杨阿四苦笑,他要来,我拦不住他,但他不管怎样对我,我都不会怪他。 华彪道,大不了将你欠他的加倍还给他,他来寻仇还不是为了钱? 杨阿四摇头,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你没有见到他眼中的仇恨,我相信, 那仇恨决不是用钱就能解决的。而且,他还跟我说了不死不休这样的话,我看, 这次他要不把我逼得走投无路,他不会罢休。 华彪恨恨地一拳击在茶几上,重重地道,只怕他没有这个能耐。 杨阿四立刻叫一声华彪的名字,说阿彪,你答应我,这件事情不要你们几个 插手,我自己的事情一定要由我自己解决。我和商铁城终究一场兄弟,而且大家 曾经肝胆相照患难与共,也许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严重。 四哥,这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华彪站起来走到杨阿四的跟前,说, 四哥,现在跟着你吃饭的有这么一大票人,如果你跨了,这些人该怎么办,难道 也像现在国营单位里的人一样下岗回家?当年你没有把钱交到商铁城家人的手上, 就算是你的错,但你不是故意这样做的,而且现在你也愿意加倍补偿他。常言道 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商铁城再不依不饶地找我们的麻烦,我华彪一定不让他平平 安安走出这城市。 杨阿四再叫华彪的名字,但却被华彪打断了。华彪说,四哥,我知道你对兄 弟讲义气,而且这些年一直惦记着商铁城的事,但是,如果你不反抗,就这样任 由商铁城找我们的麻烦,迟早一大家人都要被他害死。我们辛辛苦苦这么些年经 营这一切容易吗,如果谁想毁掉这一切,我华彪第一个不答应。这件事不是我想 违背你的意思,实在是事情重大,关系到我们的生死存亡。听你刚才讲的话,其 实我对商铁城这个人还是很敬佩的,但是,如果他注定要成为我们的敌人,我华 彪也不怕他,不是我夸口,这件事情让我来办,我三天之内找他出来跟他讲个清 楚,大不了一拍两散,把他给灭了。 华彪!杨阿四重重地叫,你千万不要这样想,大不了我把这条命赔给他。 华彪冷笑,到底要谁的命现在还很难说。 杨阿四知道华彪的脾气,看他现在的神态,这件事情不让他插手已经很难, 但杨阿四实在不愿意看到商铁城与华彪俩人争斗。商铁城本来就是条汉子,苦窖 里十年磨练,他肯定比以前更加厉害;华彪少年英雄,这城市在外面混的人已很 少有人敢和他过不去。这样两个人闹起来,一定不死不休,而且动静必然不小, 如果惊动警方,那事情就更麻烦了。 杨阿四还想劝华彪冷静,但华彪这时却连看都不看他便向门外走去。他说, 四哥,这件事情已经由不得你了,你带我出来混,在我心里,你永远是以前那个 铁打的英雄,但是,现在外面却已经是年轻人的天下了,你搞不定的,我来替你 搞定。 杨阿四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华彪的话像根鞭子重重抽在他的心上。他想到原 来自己真的是胆怯了,才会想到这么多的理由不与商铁城为敌。他已不是昔日闯 天下的杨阿四,他现在已经拥有大笔财富,这些财富足以让他这辈子尽情挥霍, 而商铁城此时可以说一无所有,他的勇气一开始就已经击败了杨阿四。杨阿四跌 坐在椅子上,满脸倦容,他想,我才四十岁,难道四十岁的杨阿四便已经老了吗? 这样想,他心中便跟着生出些豪气来,既然该发生的已经无法避免,那么,就坦 然面对吧。现在的情况难道不比当年在南方城市要强,这一仗,如果全力一拼, 胜算还是很大的,只要制服商铁城,到时再将自己的苦衷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将 原本属于他的加倍归还给他,这样,自己便已无愧于他。大丈夫生在世上,只求 无愧于心,至于别人怎么想,那实在是无关紧要的事。 想通了这一点的杨阿四忽然哈哈一笑,笑声洪亮,他在笑声过后对楚平说, 这些日子我和华彪要去解决商铁城的事情,夜总会那边就全靠你了,酒店这边我 也会跟福伯说,让他千万小心。 楚平点头,说四哥放心。 这时杨阿四忽然发现本来坐在门边的青青此时不见了,就疑惑地问青青呢, 她什么时候出去的怎么没注意? 楚平回答说她在你讲完与商铁城的恩怨后就出去了,当时你和华哥都有些激 动,所以没看见,我看到青青在你讲那段往事的时候好象偷偷在哭。 杨阿四看楚平脸上犹豫不决的表情,疑惑地问,楚平你想说什么? 楚平顿一下,说,四哥,青青和商铁城都来自北方那座城市,而且俩人相隔 半年来到这里,青青的来历,您不妨留意跟她打听一下。 楚平这样说,杨阿四脸上又笼上了一层阴影。他知道楚平说的也许有道理, 但是他实在不愿带给他那么多欢娱的青青会和商铁城有什么关系。 这时候楚平也出去了,他在临出门的时候又说了一句,商铁城还有一个妹妹, 算起来现在也该这么大了。 杨阿四怔怔地说不出话来,适才陡生的豪情这时也慢慢消失。 在这个城市里,关于杨阿四的故事有很多,其中有一些完全是在流传的过程 中被人添加进去的。杨阿四赤手空拳打天下,至今仍然还是许多少年津津乐道的 话题。但是传说中的杨阿四现在已经不是昔日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了,长期安逸的 生活已经让英雄气短,日益增多的财富更让他再经受不起一点风吹雨打。这不是 杨阿四一个人的悲哀,这是自古所有英雄们的悲哀。华彪看出来了,楚平看出来 了,所以这时他们才会每句话都好象在刺激他。杨阿四当然比他们更了解自己, 那一天,他呆在办公室里直到深夜,走过门边偷偷张望的雪晴回去告诉楚平,四 哥没有动,四哥还是没有动。 这天晚上,楚平照例在夜总会外面不远的地方等雪晴,然后骑车带着她到她 的住处去。一路上雪晴看楚平闷闷不乐的样子,就问他是不是因为酒店的事。楚 平摇头不语。雪晴便跟他说些别的事情,他还是一声不吭好象满腹心事。雪晴也 安静下来,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她知道这时候还是不要打搅楚平为妙。 雪晴不问,最后楚平自己倒先憋不住了。这时候他们已经回到了雪晴的住处, 他一把拉过雪晴说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关心我。雪晴哈哈一笑,说你什么时候变得 这么娇情了,说话怎么跟电视剧里的的一个味。 楚平便低下头,好象很伤心的样子。雪晴以为他逗她玩,故意不理他,只顾 做着自己的事情。好半天她看楚平还是一动不动,就过去推他的肩膀,说真伤心 了,我不逗你玩吗。 楚平抬起头,满脸的阴云。雪晴有些慌了,说你怎么了这是。 楚平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所以才更觉得不对劲。 雪晴什么事也不做了,坐到他的身边,说你好好想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平时看你挺精神的,很少见你这么没精打采的样子,肯定出了什么事。 楚平皱着眉说,要说出事就酒店出了点事,还有四哥遇上点麻烦。但这些事 归根结底跟我并没有什么关系,我怎么会无缘无故觉得难受觉得不对劲呢? 这一晚,雪晴比往日更加温柔地陪着楚平,跟他一块儿回想可能会发生的事, 但夜已深,东方都露出了夹杂着黑色的肮脏的一片白,他们仍然没想出个头绪来。 雪晴猛打哈欠说不想了,要想你自己想吧,我可要睡觉了。 雪晴闭上眼睛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可楚平还是睡不着。一定有什么事情发 生了,楚平想,可到底会是什么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