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1 华彪果然一整天没有到夜总会里来,楚平一个人楼上楼下来回跑,心里觉得 很烦。其实他在这里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楼上来的客人桂姐会安排好,楼下有 雪晴祝兰这班精明的小丫头招呼客人,根本不用他操心。但是,楚平仍然很忙。 知道商铁城就在这城市里,楚平得时刻打起精神。 天热,天气预报已经报到了三十五度。楼下空调似乎已经失去了作用,但还 是有那么多的人往舞池里去,跟着音乐使劲蹦跳。楚平关照过音响室放音响的师 傅,让他大热天少放节奏快的曲子,听起来让人躁得慌,但每天晚上,有那么多 精力过盛的青年人需要发泄,最多二十分钟不放《野狼》或者《莎啦啦》,他们 就吹口哨拍桌子,直到快节奏的音乐充实整个舞厅。 楚平在楼下呆了半个多小时就呆不下去了,今天他心情莫名其妙地烦躁,便 想上楼去找个包间静一会儿,但今晚生意实在好,所有的包间全满,吧台那儿除 了桂姐趴在吧台里面呆呆出神,连一个小姐都看不到。 桂姐抬头看见楚平,跟他打了个招呼。桂姐说,今晚生意太好了,一个小姐 都剩不下来,以后两个月可能还会更好,天热,在家都闷得慌,小姐们穿的也少, 花点钱,值。 桂姐这阵子常常趴吧台里走神,华彪跟楚平提起过。楚平便走过去说晚上不 在家带孩子,孩子不会闹吧。 桂姐笑笑说孩子他爸在家,他现在成了孩子专职奶妈。 楚平听桂姐话中有话,就问,你老公现在不用上班了? 我刚生孩子那会儿他就下岗了,现在一家三口全靠我养活。桂姐说到这里长 长叹了口气,他盯着楚平想说什么,又没张开口。 楚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下岗现在是社会上的热门话题,楚平虽然没有进 过工厂或者别的企业,但是接触过一些人,知道下岗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安慰人 的话楚平觉得说起来太假,而且别扭,既然不能给人实际的帮助,安慰的话说出 来便不免有虚情假意之嫌。 楚平一时找不到话说,桂姐有话又不好说,俩人接下来都挺不自在的。这时 候,邻近吧台的一号包间门忽然开了,一个名叫宋娟的小姐拎着小包气鼓鼓地从 包间里冲出来,跟在她身后的一个贼眉鼠目的中年男人上来拉她的手,被她一把 甩开了。 二楼经常会发生这样的事,有很多都是小姐故意在吊客人的胃口,所以,楚 平和桂姐见俩人出来,都在吧台后面低下头,假装没看见。 客人让宋娟回包间去,宋娟却让客人打小费。客人说才玩了半个多小时打什 么小费,小费必须跟包间里的小姐一块儿打。宋娟说抱也抱了摸也摸了你还想干 什么,难道非跟你办事你才满意。 那客人也来了脾气,说人家别的小姐都能呆下去就你金贵,这也不行那也不 行,装淑女别出来做呵,出来玩没见过你这样没品的小姐。 宋娟沉下脸来,摆出一副道上混的样子,恶狠狠地说今天你要不把小费打了, 让你出不了这个门。 宋娟话说得狠,客人当然不买她的帐,嘴里也恶言恶语开始骂她。 吧台里的楚平和桂姐呆不下去了,赶忙走出来。桂姐陪着笑问发生了什么事, 她冲着客人说,是不是小姐让你不满意了。 客人气鼓鼓地说,这城市哪家舞厅酒吧我没去过,就没见过这样的小姐,玩 了不到半小时就要打小费,天下有这样便宜事吗。 宋娟一边胀红了脸说桂姐你不知道,他们玩得太野了,进门就脱衣服,我忍 了半天实在忍不下去了。 桂姐跟客人说,如果您觉得小姐不合适可以换个小姐,来玩吗就图个开心, 何必动气。 宋娟说换小姐行,他得把小费打给我。 客人眼一瞪说没听说过半道换小姐还得打小费的。 宋娟一听又叫起来,说要换小姐你早干吗去了,给你这老色鬼摸了半个多小 时就这样算了,你回去摸你妈试试,她不要你钱。 客人大怒,作势要打宋娟,宋娟一下子躲到楚平的身后,嘴里还在不依不饶 地说着刻薄话。楚平上前拦住客人,说有话好说别动手,你知道这谁的场子吗? 那客人显然是老油条了,说谁的场子我也不在乎,出来找小姐让小姐放鸽子, 到哪儿说都是小姐的不对,我不相信这么大的舞厅会帮着一个小姐欺负客人。 楚平说不出话来了,他肚里本来就不痛快,给这客人和宋娟一闹,更是火上 浇油。他知道宋娟不经常出来坐台,她年龄和桂姐差不多大,两年前结了婚,婚 后可能生活不富裕,就每个月隔三差五地出来赚点钱回去家用。这种小姐不是职 业小姐,她们平时也不像职业小姐花钱那么大手大脚,而且,她们赚钱不贪,每 个月只要坐七八百块钱够这个月生活费的,便不再出来。所以楚平对宋娟这样的 小姐还是很同情的。这个宋娟性格泼辣,但人性却好,来了有台就坐,没台就回 去,从不和别的小姐闹矛盾。她还曾经有一天晚上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到夜总会 里来,一大家子小姐都围着她的儿子叽叽喳喳,楚平看到那时她望向儿子的目光 里充满柔情。这样,楚平就觉得这个宋娟很了不起,虽然不知道她的具体情况, 但是却可以肯定,她出来坐台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一个家。今天客人肯定是动 作太大宋娟才会跑出来,楚平要不是因为这是自家的场子早就发脾气了,所以这 时他看上去脸色就不太好。桂姐一眼看出楚平的心思,赶忙上前拉过客人,说您 别生气,我一定给您找个更好的小姐,我来打个圆场,小姐出来赚钱也不容易, 这小费我看你多少打一点给人家,人家孬好陪你半天了。 客人盯着桂姐,夸张地吸了吸鼻子,然后脑袋就凑桂姐跟前,眯缝着眼端详 她半天才说,我可以给你面子,小费也可以打给她,但是今天你得负责给我找个 让我满意的小姐来。 桂姐笑咪咪地说没问题,等小姐来了包你满意。 那客人说让我满意的小姐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桂姐还没有说话,楚平已经上前拦在了客人和桂姐中间。楚平冷冷地说虽然 你是客人但也别乱说话,舞厅里的女人不一定都是小姐,这点你一定要记住。 但这时楚平身后的桂姐却走到了那客人的跟前,用一种平静得让楚平和宋娟 觉得诧异的声音说,行,我答应你。 楚平和宋娟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那客人便洋洋得意地掏出五十块钱往宋娟 跟前一递。宋娟没有接,她转头看看面无表情的桂姐,忽然一把抢过钞票,飞快 地把它撕成碎片,狠狠地冲着那客人丢过去。宋娟嘴里骂,去你妈的小费,你家 姑奶奶不稀罕。边上的楚平见了暗暗在心里叫好,觉得宋娟这样的小姐很有性格, 虽然是出来做的,但至少对自己有所保留。 那客人脸孔胀得通红,宋娟的行为出乎他的意料,再看看边上满脸怒意的楚 平,他心里开始打退堂鼓了。他退后一步说这什么破地方,这样对待客人下次谁 还敢再来。他嘴上说着人就往包间里去,但桂姐却叫住了他。桂姐说,你先进去 坐,我马上就到。 宋娟拉住桂姐说桂姐不要,楚平也不解地盯着她。桂姐转身凄然一笑,冲着 宋娟说这不关你的事,我早就有这样的打算了只是下不了决心,今天是你帮了我。 桂姐在楚平和宋娟目光注视下很从容地走进了包间,绝没有小姐第一次坐台 时的慌乱和无措。留下外面的楚平和宋娟望着她的背影呆呆出神。 现在楚平知道为什么这阵子桂姐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了,但这结果却让他心 里很不痛快。他一到这城市就接触到了这些小姐,很快就习惯了小姐们的生活, 所以,他并不像一般人那样觉得小姐有什么不好,但是今天,他亲眼看见桂姐走 进包间,心里却生出怪怪的感觉。他所认识的小姐,一见面她们就是小姐,所以, 他习惯中认定了她们本来就是那个样子,但是从桂姐身上,他看到了一种变化, 而且这种变化带给他那么大的震动,他第一次觉得小姐实在是一种见不得人的职 业,她们第一次与他前二十余年在乡村里自然形成的道德观念产生冲撞。 后来楚平一句话都没有跟宋娟说,他一个人坐到了刚才桂姐坐的位置上,脑 子里乱哄哄的,有许多以前没想过的东西跳出来,他的思维很混乱,但昨晚想了 一夜也没想出来的此时却清晰而真实地浮现在他面前。 楚平考虑的问题是,当初我因为什么来到这个城市。 这个问题不是太好回答,因为楚平心里也没有什么具体形象的目标,但是, 至少可以肯定一点,现在的生活决不是当初他在乡村里所想象的。这就是一切问 题的关键,昨晚在杨阿四的办公室里,这个念头悄悄掠上他的心头,悄悄地占据 他的脑海。楚平想,原来我是烦腻了现在的生活,但我在这城市里,还能做什么 呢? 时间悄悄地过去,二楼的走廊里很久都没有人出来,似乎很静,但每个紧闭 的房门里都隐隐有音乐声传出,那些音乐虚无缥缈,给人极不真实的感觉。楚平 趴在吧台里一动不动,任脑子里各种杂乱无章的念头交替出现。这是个极为特殊 的场景,许多种音乐杂合在一起,但是却没有人,楚平视线所及之处只有淡黄的 光线笼罩着装璜考究的走廊和地上笔直鲜红的地毯。在这寂静中隐藏着无比的喧 闹,正如此刻的楚平心里,一种变化正在悄悄产生。 这晚舞厅里还发生了点事情,二楼的另一个名收香娃的小姐坐完台出来,到 楼下去找她的男朋友,却发现他的男朋友正在和一个不明来历的女人坐一块儿眉 开眼笑地调情。香娃每天都由男朋友送到大富豪来,坐台的时候男朋友就在楼下 大舞厅里等她。香娃和她男朋友看上去都不像正经人,香娃穿衬衫穿裙子甚至里 面不戴胸罩,头发做成那种前阵子街上流行的蛊惑仔造型,到哪儿手上都叼着根 烟。她的男朋友每天头发梳得油光光的,穿很鲜亮的衬衫,到哪儿两手都插兜里 眼睛四处看。听香娃说她男朋友半年前才从苦窖里出来,她在外面等了他两年。 他出来后第一天就带着两个同案到了香娃的住处,酒足饭饱之后,让同案在外头 等着,他在里屋床上狠狠跟香娃干了一个多小时。他提上裤子出去后,香娃还没 来得及穿衣服,他的一个同案已经推开门走了进来。香娃男朋友做人似乎太可耻 了些,但是,谁也料想不到的是,他几个月后就跟香娃结了婚,而且,平时对香 娃很好,这也是香娃仍然跟他在一块的原因。这晚香娃坐台之前,丢了一百块钱 给他零花,没想到香娃下来后却看到他在用那一百块钱请一个女人喝酒。香娃直 筒脾气,当时就从后头一酒瓶子砸那女人的后脑勺上,女人尖叫一声便摔倒在地 背过气去。香娃余怒未消,又转身像一头母狼样扑向男朋友。她男朋友此时因为 心虚,所以不敢和她正面交锋,只不住伸胳膊推开她的一次次进攻。到后来居然 一不小心,被香娃手中的半截啤酒瓶划伤了胳膊,这男人怒火中烧,只一拳便把 香娃打得向后跌飞出去。 香娃的男朋友捂着受伤的胳膊,嘴里骂骂咧咧地就要离开舞厅,但是,还没 到门口,他就发现门边站着一个面色沉凝的青年。那青年盯着他,眼中有些让人 害怕的东西。香娃的男朋友人高马大,而且经过这些年的闯荡可谓经验十足,开 始时并没有把这个看起来相当文弱的青年放在眼里,但当他企图从他身边绕开时, 那青年伸手挡住了他。 香娃的男朋友什么话都没有说,他在与楚平对视的时候很突然地出拳击向楚 平的脸颊。出来混的人最能理解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句话,所以,两帮人见面谈 判的时候很多人都有意无意地把一只胳膊举在脑袋跟前,这就是为防备对方突然 出手。香娃的男朋友显然是个老杆子了,一拳在不可能的情况下出手,满以为文 弱的楚平一定会被这一拳打开,但他错了。每个人出拳时都要拳先后缩,然后积 满力量再向前冲,就在他拳头后缩时,楚平的拳头已经击中了他的左脸。楚平拳 头的份量并不重,但却有决对的速度,第一拳虽然不能将香娃的男朋友击倒,但 已经足以让这个男人发懵,不知道这一拳是从哪里来的。接下来,楚平的第二拳 第三拳又飞快地落下来,直到这个男人满脸是血倒在地上。 楚平在舞厅里教训人这不是第一次,所以雪晴和祝兰这些服务员都散在围观 的客人中看热闹。楚平把人打倒在地,却看到香娃一迭尖声叫着扑过来,把地上 的男人抱在怀中。香娃冲着楚平尖叫,你为什么要打他,为什么要打他。 楚平愤怒地瞪着这个愚蠢的女人,连一句话都不说转身离开了。 香娃很快就搀着男朋友离开了大富豪,她人再泼,但是却知道在这里闹事决 不会占到丝毫的便宜。舞厅里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为了制造气氛,一首激烈的劲 歌响起,大部份人都拥到舞池里摆动胳膊作群魔乱舞状。这时连雪晴祝兰几个服 务员都抵受不了音乐的感染,开始时在吧台边上跟前节奏扭动,后来忍不住也挤 到舞池里,像其它人一样疯狂地扭来扭去。 暴力永远是富有刺激性的,每个人的心里其实都有种对暴力的渴望。 楚平远远坐在最拐角的一个小包台里,面前的烛光丝丝毫毫也不能照亮他的 脸。沉浸在完全黑暗里的楚平看着舞池里人影绰绰如鬼魅般摇曳,心情这时沮丧 到了极点。这突如其来的烦躁究竟因何而起,他也想不出原因,但这时,他脑子 里却忽然想到了桃花涧的山山水水,还有山上那么多的不知名的鸟和花,在清晨, 当他比朝阳更早地出现在山顶,那些草呀树呀,更多的是比朝霞更灿烂的桃花, 都带着一身夜的露珠,与他一道静静地等待阳光的照耀。 后来,楚平又想到了年迈的父亲,父亲现在最盼望的就是儿子能够经常回家 看他,他已经老了,他需要一种亲情来让自己的余生了无遗憾。 楚平想,我这是怎么了呢,我难道对现在的一切还不满足吗? 22 大清早,楚平就听到外头有人敲门。他现在一个星期里难得回大庙巷住两天, 谁知道一回来就有人找。楚平昨夜很晚才睡,所以睡得很死。跟雪晴住一块儿虽 然有着一个人无法体验到的乐趣,但两个人挤一张床上睡觉总觉得不舒服,特别 是开始时俩人的新鲜劲过去,一到关灯睡觉楚平就想怪不得现在很多人结婚卧室 里都摆两张床。这晚回大庙巷,楚平睡得过瘾,翻过来掉过去,一张单人床也显 得宽宽绰绰的。敲门声响起时时间还早,楚平迷迷糊糊看床头的小钟才七点多一 点,就对敲门的人很恼火。 打开门,外面站着小棉花和后头小楼上的三个小姐。这些小姐们一向不到太 阳西移不会起床,今天有点反常。楚平一脸睡意不耐烦地问她们有什么事,这些 小姐们却嘻嘻哈哈地拥进来,问他最近是不是跟哪个小姐混一块去了。楚平看出 她们其实没有什么事,不过是来拿他找个乐子,就苦着脸往床上一躺,找毯子蒙 着头说小姐们我昨晚三点才睡呵。小棉花上来就把毯子掀一边去,说正是你现在 难得回来一趟我们才来给你个机会。楚平问什么机会,小棉花哈哈一笑说请客的 机会。楚平叫一声天哪脸转到墙那边去。小棉花跳到床上把他头扳过来,其它小 姐也一起围在床边冲他叽叽喳喳地笑。 楚平当然闹不过这些精力过盛胆大包天的小姐们,他被警告如果再不起来小 姐们就要一起脱他裤子的时候,赶紧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双手紧紧捂着裤腰, 满脸慌张地说我算服了你们这些姑奶奶。 小棉花她们四个人一宿没睡,在小棉花房里打了一夜的麻将,昨夜楚平一回 来她们就知道了,在打麻将的时候已经商量好了第二天怎么敲他一顿。楚平起床 后带着四个小姐,浩浩荡荡地往文化宫去。文化宫与电影院中间有一条小巷,小 巷里集聚了这城市所能看到的所有小吃早点,有很多精力旺盛的人每天都要绕路 到那里吃早餐。文化宫离大庙巷不远,几个人就有说有笑地步行过去。楚平不讨 厌和小姐们在一起,这些小姐们看上去好象什么都不在乎,每个人都没心没肺的 样子,所以,跟她们在一块他不用担心什么,只是纯粹地开心一下,打发时间。 楚平想这可能也是出来找小姐玩的客人的心态吧。 路上小棉花不住地向楚平打听哪个小姑娘拴住了他的心,那三个小姐便不住 地拿楚平和小棉花开玩笑,说谁都以为他们俩是一对现在居然出现了第三者。楚 平义正言辞地宣布他与小棉花什么关系都没有,谁再出去乱嚼舌头他绝饶不了她。 小姐们哈哈一笑,这个话题就此搁在一边。只有小棉花在接下来的闲聊中总 不忘了装出一副多情总被无情恼的神情,惹得几个小姐暗暗窍笑。 文化宫的小巷里这时已经人满为患了,巷子本来就不宽,现在两边都坐满了 人,中间只留有一条不到一米的空隙走人。小棉花和三个小姐在究竟吃什么时意 见发生分歧,在巷口叽叽喳喳吵作一团。最后还是楚平板着脸说就吃唐老头馄饨 和金大牙家的豆腐卷,谁想吃别的自己掏钱,四个小姐这才停止争吵,但不想吃 馄饨和豆腐卷的仍然嘀嘀咕咕装出不高兴的样子。这条小巷里各家小吃摊都用主 人的名字来命名,常来的人可以闭着眼背出小巷里所有小吃摊的主人名字。唐老 头馄饨皮薄馅实,这属于真材实料,汤是真正的鸡汤与海鲜熬出来的,还加进了 不知名的神秘作料,使想模仿他家馄饨的人怎么也学不来他这味。金大牙是个四 十多岁的下岗女工,短短几个月时间就在这小巷里创出自己的名号来,可见她的 豆腐卷定有不同凡响之处。而且,刚开始做豆腐卷的时候,她四颗门牙上包的是 看上去跟破塑料布一个颜色的铝牙,三个月后,她张开嘴,人们看到她金光闪闪 的门牙,就猜到这都做豆腐卷赚来的。 唐老头馄饨和金大牙豆腐卷的摊子隔着十多米,楚平和三个小姐先到唐老头 馄饨摊跟前瞅准机会飞快地占据了一条长凳子,让小棉花一个人到金大牙家摊子 上买豆腐卷。唐老头将五碗馄饨已经端到了桌子上,那头的小棉花还没有回来。 一个小姐便站起来叫小棉花的名字。小棉花排了半天队这时候刚好轮到她,便也 冲这边叫让过去一个人帮她端碟子。三个小姐这时都低着头谁也不愿动地方,楚 平摇头无奈地站起来向小棉花那边去。 楚平想这些小姐养成好吃司懒做的毛病,以后谁娶她们谁倒霉。 楚平和小棉花一起等着豆腐卷起锅,然后端回来。谁知就这短短的时间,三 个小姐那头就出事了。她们和一个十七八岁烂仔模样的小青年发生了争执,那小 青年个头不高,身子骨也单薄,穿着一件大广告衫,胸前一排字是“哥哥找妹泪 花流”,背上则写着“妹妹不爱穷光蛋”,挺有意思。这小子讲话动作痞气十足, 一看就知道是这城市的当街烂仔。楚平曾听华彪讲过这些更年轻的小混混们,他 们现在出来混,全没有了过去的章法,因为年轻,所以天不怕地不怕,只要人聚 在一块儿,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很多过去风光一时的人物就因为小瞧了他们 而栽在他们手里。他们每一伙都有不少人,一出动黑鸦鸦一大片,手里全都拿着 模样别致的家伙,甚至还有土制的手枪和各种古怪的武器。他们发育其实都还没 发育全,但打架往往一哄而上,以多制胜。华彪告诫楚平,如果遇到年龄大点的 道上朋友,你还可以跟他拉家底,但遇上这些年轻一代的毛孩子,最好还是少惹 他们为妙。 楚平记住了华彪的话,再加上他本不就不愿惹事,所以过去后就想把两边人 劝开。但那小毛孩子痞性十足,三个小姐在舞厅里见得人多了,全都是受不得气 的人,两边正吵得热火朝天,楚平怎么劝也劝不住。而且,他一过去,三个小姐 立刻就把火烧到了他的身上。 其实发生的事情很简单,楚平过去帮小棉花端豆腐卷的时候,这个小毛孩子 一屁股坐到了三个小姐坐的长凳上。小姐们告诉他这儿有人,但他就是不愿动地 方,由此引起争执。三个小姐的嘴厉害,那毛孩子也不善,而且,这小子吵架时 还夹进了许多外面混的人常用的暗语,也就是所谓的黑话。 暗语适合用当地方言讲,一些发音根本就没法用文字表达。这些暗语都是这 城市街头英雄们长期摸索出来的,因而有些和文字产生初期的象形会意等造字方 式一样,听起来很有些道理。像这城市少年们挂在嘴边最常用的“摆柳”,它的 意思其实就是小便,乍一看好象两者之间并没有多大联系,但这一暗语却是根据 象形生成的;再比如在街上看到过去的一个朋友跟一个女人在一块,你上去问那 女人是谁,这人便会随口说出“底垫”两个字,底垫顾名思议,底下的垫子,那 当然就是老婆的意思了。 那个十七八岁的毛孩子嘴里的暗语也不是故意冒出来的,只不过这已经变成 了他讲话的习惯,而暗语中有很多词都是针对女人的,翻译过来都是对女性一些 侮辱性的词汇。而偏偏小姐中有一个叫冰碴儿的“过春”(知道暗语),当即也 用同一体系的暗语回报过去。楚平就是这时候和小棉花端着豆腐卷回去了。 楚平回来,三个小姐骂得更加起劲,那小毛孩子吵不过小姐们,便斜着眼瞪 楚平,一脸挑衅的味道。楚平不愿跟他动气,便过去劝小姐们,但那毛孩子的矛 头却已经指向了他。 毛孩子说,怪不得几个卖×货这么拽,原来后头有点子罩。 楚平听了没答理他。 毛孩子又道,一个“把子”(男人)四个“浆子”(女人)陪,还带人到这 种地方吃东西,一夜肉汤还没管够呵。 楚平听他说的下流,回过身来不耐烦地说你还有完没完,就这点屁大的事情。 毛孩子见楚平瞪眼倒来精神了,说我没完你还能把我怎么着,别以为傍着几 个“浆子”就多了不起,招子不亮找扁托(挨揍)。 楚平没吱声,心中已经恼了,这些毛孩子真是吃饱了撑没事干四处惹事。他 正想教训教训他,小棉花她们几个已经开始嚷嚷开了。小棉花她们的嘴皮子身经 百战,在舞厅里没事就几个小姐凑一块儿磨嘴皮子打发时间,而且她们的话有谱, 一套一套的,一般人听起来脸都得红。那毛孩子开始时还想着应战,但立刻就被 骂得恼羞成怒,上来一巴掌往小棉花脸上扇,但他这一巴掌还没扇出去,自己已 经被楚平一个扫膛腿扫得跌地上去。毛孩子不明白自己怎么着了道儿,看看脸色 冷峻的楚平,意识到遇上了高手。这孩子不孬种,狠狠瞪楚平一眼撒腿就跑,小 棉花她们一齐在身后哈哈大笑,笑得极其放肆,嘴里还在取笑那小子。 楚平这时注意到周围吃早点的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和小棉花几个,就觉 得挺别扭的。小棉花他们几个放肆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外面的小姐,在这么多人 注视下和她们在一块儿,楚平觉得浑身不对劲,有如坐针毡的感觉。这时候,莫 名的烦躁让他忽然觉得这一切没意思透了。 小姐们洋洋得意地开始吃馄饨和豆腐卷,楚平却没有心思,不住地催小姐快 点吃好早些离开。小棉花说楚平你不会那么熊吧。楚平一愣说我怎么熊。小棉花 说,你不是怕那小子回去搬兵来对付你吧。楚平想到那毛孩子真的可能回去搬救 兵,便故意沉着脸说我当然怕,带着你们这班小姐出来,真要遇到什么麻烦还能 指望你们。几个小姐一齐冲着楚平叫,冰碴儿说就这还练过罗汉拳呢,要是四哥 或者华哥在绝不会怕他们。小棉花拿胳膊捣捣楚平说怕什么,呆会儿要来人就报 四哥和华哥的名字,看谁敢动咱们。楚平冷眼斜了她一眼,说那我成天把四哥和 华哥揣兜里得了。 这时小棉花和三个小姐都看出楚平的不高兴来,相互望望,都开始闷头吃东 西不说话。楚平三两口吃完自己那份,坐那儿头也不抬想心事。 就在四个小姐吃完大家刚站起来那会儿,巷口的人们忽然一齐向两边让,刚 才穿广告衫那小子果真带着一大帮人赶来了。这一帮小青年全都十七八的年纪, 最大的也不超过二十,全都横着膀子迈着八字步走路,两眼还不时向两边斜,一 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领头的那人脸上虽然还有稚气,但发育得猛,块头大得 像相扑运动员,脸上一脸横肉,嘴角向下咧,眉毛往上翻,让人一看心里发毛, 知道这绝不会是一只好鸟。 几个小姐嘴皮子厉害人也不含糊,楚平看出她们心底其实已经发毛了,但个 个站那儿还都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些小姐们没到大富豪之前,各自都有不同的经 历,既然出来混,自然少不了要跟那些烂仔们打交道,有时陪不好客人,还要挨 客人打。所以,这些小姐们也算是见多识广,碰上这样的阵仗能稳住已经很不错 了,要换别的小姑娘早就哆嗦了。 楚平领着小姐们往巷口去,他尽量挺直了腰板不去看迎面走来的帮人。小巷 里吃饭的人都闻出了火药味,在两帮人走过来时身子尽量往里侧,不想找麻烦。 人过去了这些人又全都兴味十足地盯着走近的两帮人,连那些已经吃完的人都不 离开,隔着看得清又能及时闪避的距离遥遥观望。 楚平与小棉花她们终于与那帮坏小子相遇了,楚平眼睛随意地注视着前方, 身子往边上侧了侧,意思是让他们先行。但坏小子们却上来就将他们围了起来。 领头的那大胖子比楚平要高出大半个头来,居高临下瞪着楚平说就这样走了 太没名气了吧。 楚平微微冷笑,不说话,身子还想从空隙里挤过去,这大胖子一把抓住了他 的肩膀,说让你别走还动弹,想找死。 楚平知道走不脱了,但他的脊梁仍然挺得笔直。他说就屁大点事情值得这么 大动静吗,我知道你叫狼主,在后街跟雄哥混的,有事叫你们雄哥来谈。 楚平已经很不耐烦了,他注意到周围投聚过来的目光都带着相同的幸灾乐祸 和兴奋等待的焦灼。楚平不习惯这样的场面,虽然他心里不惧怕什么,但他却受 不了那么多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他只想事情早点结束,能够回到大庙巷里去, 或者去雪晴的住处,关在屋里好好地静一下。 那个叫狼主的小头头听楚平提到雄哥居然勃然大怒,叫一声谁他妈都拿雄哥 来吓唬人,后街认识雄哥的人多了。狼主狠狠唾一口,转身冲刚才穿广告衫那小 子说,小鸡,刚才谁跟你过不去你带谁到文化宫三楼去谈谈,就算有人把天王老 子抬出来也别管,今天这个事谁也拦不住。 叫小鸡的小青年颠着两条腿走过来,往楚平跟前一站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听 到了没有,咱们到文化宫里去谈,在这儿当街显眼,谁也不想难看是不是。 楚平身后的小棉花她们急了,小棉花拉着楚平的胳膊小声说不能去。楚平心 里已经是极端不耐了,他一把甩开小棉花的手,回身冲几个小姐一瞪眼,说这里 面没你们什么事,你们先回去。然后楚平看也不看身前的这帮人,径自往前去。 狼主小鸡一大帮人晃着膀子跟在后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楚平的保镖。小 棉花她们当然不能留下楚平一个人,但又不敢跟过去,便到附近一家电话亭打电 话找华彪,华彪听说楚平有事,立刻让小棉花她们在文化宫门口等他,他立刻赶 来。 楚平和狼主小鸡一大帮人现在来到了文化宫里面的蓝球场上,因为天还早, 所以球场上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很多人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看热闹,这时不敢进 球场,都聚在球场拐弯处的路口伸脖子往这边望。 狼主带楚平到球场来,其实没有什么好谈的。把人带到偏僻点的地方,动起 手来方便。楚平也知道,所以一边走心里一边戒备,但是,他还是没有料到这帮 小子这么狠,一大帮人还没停下来,他的后脑勺上就挨了一棍。这一棍不轻,楚 平身子晃了晃就倒在了地上。这时,坏小子们全围上来,狼主开始狠命地揍他。 狼主的块头跟他的力量成正比,但正是身上的巨痛让楚平从最初的晕厥中醒 过来,他一脚踹在狼主小腹上,挣扎着站起来。楚平还手,狼主被踢开,场面对 楚平更加不利,所有的坏小子这时都已开始出手,拳脚像雨点样落在楚平身上, 后来楚平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心里忽然只有深入骨髓的一种悲哀。 楚平这一刻也终于明白了自己这阵子为什么会常常莫名其妙地烦躁──现在 的一切并不是他来这城市之前想象中的正常人的生活。他一到这城市来,就进入 了杨阿四生活的圈子,杨阿四对他很好,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现在的一切究竟 对他具有多少意义,他终究有一天是要离开杨阿四开始自己的生活的。没有了杨 阿四,他在这城市里还有些什么? 楚平在众人的拳脚中站起来了,但站起来立刻又被人一脚踢得向前扑倒。他 再挣扎着站起来,飞快地在拳脚中奔到墙边,后头坏小子立刻又跟过来。楚平一 拳击向墙上的一个窗户,铝合金框内的大玻璃发出一声响,转眼间就支离破碎了。 倒地的楚平用带血的手抓住一块最大的玻璃用力向身后抡去,坏小子们发一声喊, 纷纷退后。楚平便趁这空档踉踉跄啮向球场一侧冲过去,坏小子们赶上来,但惧 于他手中的玻璃,竟然截不住他。 楚平奔跑的速度很快,人在危险情况下的本能反应本来就能让人最大限度发 挥潜能。楚平转入街角,在人群发出的惊惧声里回头看身后的坏小子们已经停步 不前,这才丢下手中的玻璃,但他脚下不停,很快就拐进一条小巷看不见了。 华彪在小棉花几个小姐的带领下和几个青年冲到文化宫蓝球场时,只看到破 碎的玻璃和玻璃碎片上的点点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