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31 早上刚上班,秦歌就跑到城北派出所去了,派出所里有他一个在警校时的哥 们儿。秦歌跟这哥们说要找一个叫薛红雨的人,把他以前住的农舍的大体位置说 了一下。那哥们找来了那一片的户藉警小马,秦歌一描述薛红雨长的模样,小马 立刻就想起来他现在还住在那儿,他说那家伙留着一头长发,特征太明显了,我 绝对不会记错。 秦歌那哥们便让小马陪秦歌去一趟,小马正好没事,便带了秦歌往薛红雨的 住处去。小马挺健谈的,路上跟秦歌说了他知道的一些关于薛红雨的情况,其中 重点提到了他现在和一个早出晚归的女人住在一起。非法同居现在已经成了很普 遍很正常的事,所以也没人管。最后小马一脸好奇地说,是不是那家伙犯了什么 事?秦歌赶紧跟他解释说没有,找他纯粹是为了解一点情况。 小马提供的情况已经证实了贵阳王芳现在就跟薛红雨住在一块儿,秦歌这时 心里却有点犹豫。找王芳是为了证实野猫和老枪那晚劫持两个女人的事,但现在 秦歌心里已经隐隐约约猜到那个王芳多数是楚平跟他提到的本地王芳,那么,他 还如此费劲地找另外两个王芳究竟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仅仅是为了排除她们的可 能性?秦歌在连续的许多个夜里,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三个王芳的影子在眼前出现, 她们的美丽和那种荡人心魄的妩媚,与遥远记忆里另一个女孩的面孔重叠,却又 都是那么虚无且高远。她们明明就在眼前,但是,当他伸手企图去触碰,一切又 都飘然而去,她们甚至不愿低头垂望一眼此时他的渴望。 梦境里的场景符合秦歌对于漂亮女孩的一贯认识,但是,当他走进现实,梦 境里的一切便显得极可笑幼稚了,甚至那对于一个男人还构成了一种屈辱。秦歌 知道自己其实只要付出一点勇气或者金钱,那一切就垂手可得,这与梦境中的场 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梦境在某些时候又是一个人内心世界的真实体现,所以, 秦歌才觉得不安,才觉得有必要找到梦境里的三个女人,让事实来化解矛盾。 小马现在已经领着秦歌站在薛红雨租住的农舍外面了,想到马上就会出现在 面前的女人,秦歌心跳加快,连双腿都有了酸涩的感觉。 小马叫门,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过来开门,果然是那个长头发的薛红雨。开 门的一瞬间,秦歌注意到这是间很大的房子,他还看见了房子中央拉起的布幔和 布幔前的画架。画架侧对着门,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上面有一副雪白的躯体,背景 是种深蓝色,愈发映衬出了躯体的白皙。 薛红雨见到秦歌,眼里立刻又露出那么深的敌意,而且,还有种缥缈不定的 仇恨。秦歌不理解这种仇恨的起源,但这时他对薛红雨没有丝毫兴趣,所以,上 来就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 布幔后面有声音,薛红雨这时当然不好否认王芳就在屋里,但是,他仍然迟 疑了好一会儿才狠狠地瞪了秦歌一眼说声等会儿,走回布幔后面去叫王芳。现在 已经将近十点了,白晃晃的阳光洒满整个城市,但是,薛红雨的屋里门窗关得严, 窗帘很厚,所以,屋里还很阴凉。薛红雨开门时睡眼惺松,显然秦歌叫门时他还 没起床,那么,王芳现在肯定也在他的床上。 小马冲秦歌暖味地笑笑,秦歌也笑,但却有些慌乱。 贵阳王芳终于站在秦歌的面前了,虽然她脸上还留有睡眠不足的痕迹,身上 还穿着曳地的睡裙,但这么短的时间里,她居然淡淡地在脸上上了层薄粉,描了 眉,还搽了些深红色的口红。秦歌见到她有瞬间的恍惚,还是小马推了他一下他 才反应过来。好在见到她该怎么说话他早已在心里打好了腹稿,所以讲起话来还 算流利。 秦歌掏出证件在王芳面前晃了一下,说有件案子想找你了解点情况。在王芳 脸上露出不解且不安的神色时,他接着说,当然你有保持沉默的权利,但是,我 还是希望你能和我们配合,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秦歌知道这些小姐们出来混,身上的底子不可能干干净净,所以,在她们潜 意识里对警察都有种畏惧感。如果真想办这些小姐们的事,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 她们的职业足以解决一切问题。 王芳脸上果然有了惊惧的神色,她回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站在布幔旁边神色 萧然的薛红雨,忽然用低低的声音说,或者我们可以换一个地方谈话,我不想惊 动我的男朋友。 秦歌听到“男朋友”这三个字,下意识地也向屋里看了看薛红雨,薛红雨站 在布幔的中央,头微抬,倨傲且冷漠地盯着门口的三个人,眼里仇恨此时似乎更 浓了些。屋里光线很弱,所以他的脸有一半隐在阴影里,看得清的半边脸质地感 很强,与阴影里的半边脸对比之下,似乎笼罩着一种金属的质地。他的长发凌乱 地披在肩上,有些放纵与潦倒的意味。他站立的姿态也很特别,两只脚一前一后, 身子微侧,而头却正对着门。他好象在仔细聆听门口发生的事,同时,又像对此 漠不关心。 秦歌觉得这是个很奇怪的人,身上有种不属于现代城市的气质。秦歌在离开 那间农舍时,眼前还留着薛红雨那满带仇恨的眼睛,他想,眼睛里面会有些什么 呢? 一个小时之后,秦歌在城北唯一的一家冷饮店里等到了贵阳王芳。王芳显然 精心打扮过了,穿着一件素色的曳地长裙,头发自自然然地垂下来,面色沉凝, 看她的样子,谁也不相信她会是一个坐台小姐。 秦歌此刻内心生出种莫名的激动,他知道,他就要进入这个王芳的世界了。 秦歌与贵阳王芳的谈话最初从6月24日开始。秦歌让王芳一定要回忆起6 月24日那天晚上在哪里,在做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一个多月时间 不算很长,但这些小姐们的生活其实是非常单调的,每天都在重复着同样的经历, 唯一不同的就是每天晚上陪的客人不同。秦歌并不奢望王芳能够真的想起来,如 果野猫和老枪劫持的那个王芳并不是她的话。但是,秦歌看到贵阳王芳开始对这 个日期表现出很茫然的神情,然后接下来一段时间她陷入回忆,再然后,秦歌看 到她的脸色开始不自然起来,这样,秦歌的心跳就有些加速。 你一定想起来那晚发生了什么事,我请你如实对我讲。 王芳表面上看是个温柔的小女人,说话细声细气的,无论谁带着这样一个女 人上街都是件很体面的事情。这一刻,她惯有的柔顺之中忽然加进去了许多慌张, 这让她整个人更多了种诱人的魅力。此时,她看起来似乎是那么地柔弱,似乎无 法抗拒任何外来的侵扰,似乎任何力量都可以轻松的将她占领。一个男人在面对 这样的女人时,不由自主就会充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并且在心底生出种渴望占 有的欲望。 此时的秦歌忽然间想到了少年时代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他站在一所学校平 整的操场上,无数道利剑样的目光从四处向他投射过来,他无所遁形,心底的恐 惧和怨恨充实他的整个身体。秦歌还想到了一些液体顺着他的裤管下流的场景,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的本内有种屈辱的力量激荡,并且渴望喧泄。 王芳看见了脸上此时的愤怒表情,还有些怪异,这样,她便误会了秦歌的心 情,她以为秦歌的愤怒是因为他提出来的问题。王芳害怕了,但是,长期在外的 闯荡必然让她不同于一般的女人。所以她问,你来找我仅仅是想了解情况? 秦歌重重地点头,他说否则我们就不会坐在这里谈话。 王芳吁了口气,她又盯着秦歌好一会儿,才开了口。她说我知道这阵子查得 紧,所以已经有好几天晚上没有出去了,但没想到你还是找到了我。现在我可以 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但是,我想请你给我一个机会,再过两个月就到中秋节了, 我答应我妈中秋节时我一定回家,我不想再伤她的心。 秦歌默不作声,对她的话也未置可否。 王芳低下头想了会儿,终于开始跟秦歌讲那晚上她做的事。王芳说,那天晚 上,我的一个老客人找我,我就打的去了,在包间里呆了半个多小时,那客人提 出让我到他那地方去,因为这个客人很大方,而且我知道他是个不寻常的人,再 加上以前我已经到他那儿去过,所以,那晚我就答应了。 秦歌听了不作声,他知道那天发生的事决不仅仅是她跟一个客人出台这么简 单。最初她脸上露出的不自然表情,一定是有原因的。 王芳停了一下,接着说,那个客人常到那家酒吧去找我,所以,老板也知道 我和他的关系。那客人找我出去是不和我一块儿走的,他总是先出去在路边的车 上等我,我出去后拦辆出租车跟在他后面。那晚客人先出去了,我在吧台那儿站 了会儿,这时,老板忽然把我叫到包间里跟我谈了件事。她拿出一个只有巴掌大 的小录音机,让我呆会儿录下和那客人在床上的声音,然后交给她,她给我一千 块的酬劳。 秦歌眼睛睁大了,事情果然决不简单,他心里此时有许多疑点,但是,他还 在等王芳把话讲完。王芳说,你知道现在外头小姐多,出来玩的客人也比以前要 精明,所以小姐们的钱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好赚,而且,坐台的价钱也越来越低, 有些不入流的小姐为了吃饭,甚至给她三十五十她都坐。一千块钱对哪个小姐都 不是小数目,而且,做那件事情也不费什么事,只要小心些不让客人发觉。我心 里对那一千块钱已经很动心了,但是,我又不想让我的客人因为这件事受到什么 伤害。谁都能猜到录音的目的肯定对那客人不利,所以,开始时我没有答应。 秦歌发觉自己渐渐平静下来,这件事情已经开始吸引他。他说,但是你最后 还是按照那老板的意思去做了。 王芳点头,说,因为最后她把价钱开到了两千。 秦歌不说话了,两千块钱对一些有钱人着实算不了什么,但对于一个风尘中 的女人或者说任何一个普通人都是有吸引力的。秦歌刚开始工作,每个月才拿到 六七百块钱,这足以让秦歌理解王芳为什么要照老板的吩咐去做。 王芳继续讲,那晚我做得很成功,那个客人丝毫没有察觉。第二天下午,我 把那录音机还给了老板,她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信封,里面有两千块钱。拿了 钱,但我心里很不踏实,总觉得有一天会出事。老板给客人录音,我想除了敲诈 不会有别的什么目的,但我知道那客人不是寻常人,越是这样,出事的可能性就 越大。那个客人后来又找过我几次,面对他时,我心里害怕,又觉得对不起他, 所以,自从那晚过后,我一直提心吊胆的。那晚在“红人”门口你远远地跑过来, 我心里一下子就想到出事了,但第二天那个客人又来找我,这样,我才稍稍放下 心来。 这时,王芳蓦然神色一凛,她再望向秦歌的眼神便多了些怪异。秦歌这时笑 了,他看出王芳并不是个没有头脑的人,这一刻,她已经明白了其实他并知道一 点她刚才说的那些情况。但是,她知道得已经晚了,现在她想不说都已经迟了, 就凭她刚才说的那些,她已经没有了选择,只能跟他合作。 秦歌说,现在,你该说说那个老板的情况了。 王芳懊悔且气恼地瞪着秦歌,觉得这个看起来带些羞涩的青年其实真是狡猾 到了极点。她也恨自己不把事情搞清楚就说了那么多,所以,她赌气似的别过头 去不理秦歌。秦歌再笑笑,这时他心里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因为王芳是个漂亮女 人而生出的不安,他已经占据了决对的主动。他说,你应该明白你现在的处境, 你最好的选择就是据实回答我的每一个问题。 王芳岂能不知道秦歌说的都是实话,她沉吟了一会儿,说,如果你肯替我保 密的话,我就告诉你,否则,你真的是害了我。 秦歌点头,说我答应你就一定能做到。 王芳再沉吟一下,说,那个酒吧的名字叫“锦衣卫”,是一家很高档的空中 酒吧,去那里的人都有一定的背景。那个老板年龄和我差不多,名字也和我的一 样,叫王芳。 秦歌眼睛一亮,说老板真叫王芳? 王芳说,她是不是真叫王芳我不清楚,你知道出来混的小姐很多都用假名, 但是,她自称叫王芳,我很久前就认识她了,那时,她和我一块儿在“榕树”坐 台,常有客人把我们俩搞混,后来,老板为了区分我们,就叫我贵阳王芳,而她 因为来自四川,所以,大家就都叫她四川王芳。 秦歌这时忽然很开心地笑了,王芳奇怪地看着他,发觉他的脸上这时又多了 些少年人的稚气。 王芳心里叹息,出来混了这么久,居然让这个毛头小伙子给摆了一道。但王 芳心里还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被他骗了应该感到很气愤才对,但她此时,对这个 年轻的警察居然还产生了些好感,是不是她知道秦歌答应她的事决对会做到? 32 薛红雨木然地看着李敏到门口去见那警察,他们的谈话他全听到了。然后, 李敏进来,一脸谦意地跟他说我出去一会儿。薛红雨站在布幔跟前连姿势都没有 改变,但这时李敏没有心情再去管他,到布幔后面换了衣服细心地在脸上涂沫一 番后又出去了。现在的女人即使出门去买包瓜子都得在脸上耽误半个小时,薛红 雨看着李敏的背影和因匆匆离开重重关上又弹开的门,心里是一种迫不及待的渴 望。 薛红雨想李敏最好让那个警察抓起来再不要回来。 李敏走后,薛红雨躺在床上不停地抽烟,他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 加上他手中的香烟弥漫着潦绕的烟雾,他的人在其中便显得很不真实。薛红雨想 我为什么还要留这个女人在身边呢,我完全知道她的无耻和放荡,这样的女人曾 是我深恶痛绝的,但是,我居然曾经在她面前说过那么多违心的谎言,其实,我 比她更无耻。对于自己的痛恨折磨着薛红雨,更让他不可承受的是想到每次见了 李敏,他便会像变了一个人样,如同一个真正的酒鬼,明知道那杯酒是有毒的, 但还是要一饮而尽。昨夜,他理智地告诉自己再不能拖下去了,他已经没有了时 间,但是,李敏回来,他还是那么忘情地拥住她,与她厮缠着,绞磨着,无休无 止地摇摆如同浪里的一叶扁舟。那海洋太大了,大到完全将他淹没,不给他一点 喘息的机会。李敏是个疯狂的小女人,如果不亲身体验,你决不会想到白日里那 么温柔甚至还带点羞涩的典型的小妇人夜来时会有那么多的热情等待燃烧。薛红 雨在她的火焰里一次次无比辛勤地劳作,这劳作让他沉迷,不知疲倦。最后李敏 总是要选择一个固定的姿势来完成这一夜的疯狂,她的身影如同波浪拥抱沙滩, 最后是风来了,那浪花翻腾了,怒吼了,然后在粉身碎骨的撞击中所有的一切都 变成了一片空白。 薛红雨在空白来临的一瞬间就开始后悔,两个人肌肤之间粘绸的汗液让他的 胃部骤然收缩,忍不住有呕吐的冲动。而小女人的满足中带着些幸福,无比娇弱 地伏在薛红雨的胸膛上轻微喘息。俩人的长发交织在一起,因而俩人那时更显得 亲密无间。薛红雨空洞的目光里有一种失去所有的悲哀,他厌恶但却无法责怪身 上的小女人,这一切本来都是他选择的,那时,他渴望一个女人的出现,无论她 是个什么人。在那段时间,他搜寻遍了记忆里认识的每个女人,在夜里虚构了和 这些女人极微弱的可能性。他曾在无数个白天或者黑夜在这个城市的街头徘徊, 只为了得到一个女人。然后李敏出现了,他在经历一个不眠之夜后无比诚恳地在 她面前编织着自己的谎言。李敏来自遥远的贵州,她曾有过一段不寻常的感情挫 折。他在听她讲述时脑子里只在想怎样让自己的谎言能够准确地击中她,最后, 他选择扮演了一个曾经辉煌过但却在一朝间失去所有的角色,他在她面前表演自 己所有的优点,还有自己的落寞和仇恨。这些落寞和仇恨本来就已经根深蒂固地 深埋在心底,因此表现出来便具有了极强的真实性。薛红雨最后对李敏说,哪一 天,当我们厌倦了这城市,我会陪你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李敏就是在这句话的 感召下留在了他的身边,但是,薛红雨却知道,他不可能去往别的地方,更不可 能和另外的一个女人。他早已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了一个他真正深爱的女孩,那才 是他的生命和所有。 李敏被那个年轻的警察带走的早晨,薛红雨在床上再次取出三天前刚收到的 一封信,信里的内容他只在看第一遍时就已经能背下来了,这些年,他总是在第 一时间牢牢记住女孩在远方传来的任何一点消息。这封信的内容让他在最初欣喜 若狂,女孩告诉她,她很可能在三两个月内回来,她在句里行间不加任何掩饰地 表露着她的喜悦。她说,我们终于又可以在一起了,从此这世上再没有任何力量 可以把我们分开了。薛红雨每次看到这句话时都要流泪,想着女孩,想着此刻她 身边的灾难,薛红雨觉得自己罪恶深重,罪恶深重。 四年前,薛红雨从最著名的一座北方城市挫羽而归,少年时的所有憧憬随着 远离那座文化中心而渐消渐远。那时,他愤然剪掉留了三年多的长发,像剪掉一 段记忆。年轻的薛红雨一只画笔闯荡京城的壮举最后以一种悲怆作为结局,这样 的故事能感动的只有他自己。看看身边的人在做些什么,他们整日盘旋在金钱和 女人之间,艺术对于他们就像时装店里精美的时装之与一只猴子。身边的人们对 薛红雨的归来表现出了最大程度的漠然,并没有出现归途中薛红雨想象的讥笑和 嘲讽,但这更让薛红雨感到悲哀,他的失败在人们心里荡不起一丝涟漪,他在京 城的艰难和辛酸在他生命里构不成任何意义,甚至他还失去了很多正常人应该得 到的机会。 一个月以后,薛红雨穿着肮脏的工作服左手拿扳子右手拿螺丝刀混迹于一家 企业里,那时,他经常坐在厂子后面的石子堆上,石子堆后面是围墙,围墙后面 是铁路,每天看着列车飞驰而过,他知道,他失去的不仅仅是时间。 名叫夏宁的女孩就在那时出现在他生活里,当夏宁第一次在后面叫他的名字, 他感动了,他实在没有想到校园时的一次画展居然让他在一个女孩心中留下了印 象,并且经过数年光阴还不曾忘记。那时他便已经预感到了会发生什么,但他和 夏宁都没有料到,这段爱情会来得那么凶猛,以至于让他们都感到了一种窒息。 窒息的感觉居然会是如此美妙,这足以让他们抛开身边一切对他们的干扰。这个 爱情故事说出来能感动的还是只有他们自己,现在的人们已经从电影电视和众多 的传播媒体中习惯了所有煽情的故事,薛红雨和夏宁也不例外,但是,自己的故 事永远是最震憾心灵的,所以,他们认定了他们的故事是这城市里最后一段刻骨 铭心的爱情。 发生的事情其实很平常,任何拙劣的小说家都能编造出来。夏宁是那个企业 的会计,每天穿着体面的衣服坐在高高的小楼上,而薛红雨不过是一个临时工, 每月拿一般工人一半不到的工资,更因为薛红雨的不羁与狂放在厂里人眼中是个 不折不扣的浪子,所以,他们的恋爱遭到了来自方方面面的阻力。就在最初薛红 雨与夏宁还没有真正明确他们的关系,他们只在下班时一块儿骑车回家时,一个 傍晚,薛红雨在厂门口等夏宁,夏宁出来后却不理他,只冲他使个眼色飞快地塞 了张纸条给他后就独自离开了。薛红雨抑制心跳打开纸条来看,上面只有短短的 一行字:慎行,领导找我谈话了,我的背后有无数双眼睛。薛红雨愤怒了,他站 在喧闹的街头望不见女孩的背影,因而他的愤怒也无法喧泄。薛红雨落寞地一个 人回家,那时他的住处还在青年路上的一间小房子里,房子外面有一株大大的栀 子花树,每到春天的早晨,那满眼的葱绿间便会绽放无数朵洁白的花朵。这时不 是春天,不是花开的季节,但是,薛红雨却在栀子花树旁见到了一朵世上最美丽 的花。夏宁纤瘦的身影正在花树的浓阴下,她的目光盯着面前的小路,充满期待。 薛红雨和夏宁的爱情就从这个黄昏真正开始。没有太多的话语,一切都在相 视的目光里。薛红雨拥住了女孩,女孩也拥住了他。 因为夏宁,薛红雨再次拿起画笔,并且毅然从那家企业里出来全身心地投入 到自己的创作中,夏宁负担起了他全部的生活。那是怎样欢乐的两年时光,现在 的薛红雨常常在回忆里泪光涟涟,想着夏宁,想着那个为他付出所有的女孩,想 着那个他们即将拥有又在瞬间失去的家。 两年后的薛红雨和夏宁开始对家生出渴望,能够在这城市里拥有一套自己的 房子,两个人在里面不再惧怕任何的风风雨雨,这种感觉魅惑过多少年轻的男女。 后来夏宁真的把一套房子的钥匙交到了薛红雨的手上,薛红雨站在宽敞明亮的房 子里,感觉一切恍在梦中。那时薛红雨并没有摆脱开始时的困境,但夏宁仍然无 条件地信任他,她相信他的才华,那是比任何金钱都要珍贵的财富。薛红雨无法 言喻自己对夏宁的感激,他知道,他只有用更多的爱穷尽一生来回报夏宁的真情。 灾难在不知觉中来临,那个午后,他们买了一份快餐在还未装璜的新房子里 席地而坐,薛红雨还喝了两瓶啤酒,微醺的他抱紧女孩,但女孩却推开了她。夏 宁嗔笑着指着腕上的表说时间不早我该上班了。薛红雨看着她出门,听着她的脚 步声在楼洞里越去越远,心里刹那间涌上的是无比幸福感觉。他绝没有想到,夏 宁的这一走居然再也没能回来。 当晚,夏宁的一个同事打传呼给他,告诉他夏宁因为经济方面的一些问题正 在检查院接受调查。薛红雨在夜晚的街道上飞奔,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向哪里。他 在检察院外面的马路上望着楼上唯一的一盏灯光,泪如泉涌。一切发生得如此突 然,不给他一点心理准备。灾难为什么会是降临在夏宁身上,她是那样一个纤弱 的女孩,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因为他们共同的一个家。薛红雨想到迎接女 孩的那漫长的苦难岁月,整个身子都在秋夜的街道上瑟瑟发抖。那一夜黎明将至 时,薛红雨瘫倒在路边不停地呕吐,他不惧怕没有夏宁后生活上会有的艰难,也 不怀疑漫长的等待过后他与夏宁的真情依旧,他只是不能忍受夏宁将要面对的那 无数苦难日月。如果可能,他宁愿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夏宁的归来,或者,由他 来代替夏宁渡过漫长的牢狱生活,但是,这一切都是他的奢望,他在灾难来临时, 没有办法帮助夏宁一丝一毫。 等待夏宁成了后来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 薛红雨最后才知道出事的那天下午,夏宁走进总经理的办公室,总经理只不 过稍加暗示,夏宁便哭着坦白了自己所有的过错。总经理是在这种情况下,仍然 将夏宁举报到了检查院反贪局。薛红雨知道很多类似于夏宁这样的情况,多数都 是全部退赔后开除公职,这样,单位没有什么损失,同时,又为犯错的人留了一 条活路。薛红雨想夏宁只有二十三岁,他们单位的总经理竟然如此狠心将她推上 这样一条绝路,而且,是在夏宁已经坦白并且答应全部退款的情况下。 法律是公正无情的,但人却有情,当法律的威严还没有到来,当还有其它的 路可以选择,夏宁却被人推上了绝境。薛红雨在暗夜里无数次咬牙切齿,如果仇 恨是有形的,那么有人早已被他的仇恨烧成灰烬。 从此,薛红雨的心中便又多了份仇恨,是仇恨和等待的煎熬改变了他的所有。 两年后,当夏宁的刑期将满,她忽然在信中提到她即将提前归来,这对于薛 红雨来说当然是莫大的喜事,但是,他却还有两件棘手的事情没有办。一件事情 是关于仇恨的,另一件事自然就因为早晨跟着年轻的警察离开的李敏。 李敏是个婊子,薛红雨时刻记着这一点,但是,他却鼓不起勇气将这个婊子 赶走,所以,他才无比痛恨自己,他才觉得自己罪恶深重。 躺在床上的薛红雨意识到时间紧迫,他已经没有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