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37 桂姐这天傍晚把她三个多月的儿子抱到夜总会来,陆续到来的小姐们立刻围 了上去,对这个圆圆胖胖的婴儿指指点点,不时发出一片唏嘘声。小姐们都说桂 姐的儿子很像桂姐,长大了不知要有多少小姑娘毁在他手里。桂姐看出这些小姐 对这孩子是真心喜欢,便说你们这些小妞子别急,你们迟早都会当妈妈的。 这时小姐们便纷纷把目光对准了一个绰号叫茶叶蛋的小姐。听这个名字就知 道茶叶蛋是个胖小姐,她最出名的一档子事就是几个月前搭上了一个毛孩子,俩 人睡到一起没半个月,茶叶蛋小姐就怀了孕。那毛孩子知道后吓哭了,说他要抱 个孩子回家肯定得让家里人给打死。茶叶蛋小姐挺喜欢他那傻傻的样,便瞒着他 让一个小姐陪着到医院里做了人流。毛孩子知道事情解决了当然欣喜若狂,茶叶 蛋在人流的第二天又把毛孩子带到了自己在外面租的房子里。一个月之后,到医 院检查的茶叶蛋再次被告知怀孕,这下,她自己也慌了,因为以前从电影电视上 得知,做过三次以上人流可能导致以后习惯性流产。做小姐不要紧,跟人出台不 要紧,一个萝卜插和一百个萝卜插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但是,生不了孩子却 是一个女人最害怕的,特别是小姐们。结束这种生活后到另一个地方告别过去开 始新生活是她们共同的心愿,而这新生活本身就对那个男人略有不公,如果再不 能替人家养个孩子,那也太欺负人了。茶叶蛋小姐害怕归害怕,肚里的孩子还是 要流掉的。那段时间她见到小姐们就发感概,说我想不到刚流过产就能怀孕,这 他妈也太快了。 小姐们看着桂姐的孩子都想到了茶叶蛋的故事,在大家的笑声里茶叶蛋小姐 居然能够做到面不改色。她一脸无辜用发自肺腑的声音说,小姐们呐,不就是怀 个两个孩子吗,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小姐也是人,我们也有自己七情六欲,并 不是说天天跟男人在一块儿我们就不需要男人。小姐们哈哈一笑,有个小姐就说 茶叶蛋你到现在有过多少男人。茶叶蛋小姐正儿八经想了一下,说,男人有两种, 一种是财神爷,商店里老贴的什么就是上帝,那说的就是这种男人。还有一种男 人吗,茶叶蛋小姐做了个暖味的神情,说还有一种男人是让女人舒服的。她娇滴 滴地冲着刚才问话那小姐说,你问的是哪种男人? 桂姐早已习惯了小姐们的这种笑闹,抱着孩子在她们中间也很开心地笑。她 说亏我这儿子现在还小,等他懂事了我可不敢带他来这儿,否则肯定给你们教坏 了。 有小姐说教坏了更好,一进幼儿园就给你带俩儿媳妇回家,还不把你这当婆 婆给美死。有小姐凑小胖孩子跟前瞅半天说我怎么看这孩子像一个人。大家便又 都重新围上去仔细端详,看半天看不出像谁来,说话那小姐这时挤眉弄眼地,终 于让大家醒悟过来,便一齐冲着桂姐笑,说这孩子挺像咱们这儿一个人,不是一 般地像,简直就跟他儿子似的。 桂姐岂有不知道她们说什么的,也不分辩,说你们这帮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来,我不跟你们胡闹了,我得把儿子抱到楼下去,抱给楼下的小姑娘们看看。桂 姐把孩子轻轻地揽在怀里,站起来分开小姐们就要下楼。这时正好华彪从楼下上 来,小姐们“噢”一声起了一大哄,闹得华彪莫名其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 到华彪,桂姐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她在小姐们的哄声里冲华彪挤挤眼,飞快地下 楼去了。 华彪猜到准是小姐们在拿他和桂姐胡闹,便眼一瞪,说瞎嚷嚷什么呀,安静 一会儿不行吗。华彪眼睛瞪起来很凶,但今天小姐们没有买他的帐,再“噢”一 声,华彪脸便红了,也不禁“噗嗤”一笑,摇摇头很无奈地到一个包间里睡觉去 了。 华彪躺了会儿睡不着,便起来到外面去放了一部名叫《街头英雄》的香港枪 战片来看,他喜欢看香港的枪战片。他的少年时代完全是在这些英雄人物的醺陶 下度过的,那时,他在学校里从其它同学那儿搜罗到点钱,便会逃课去学校附近 的一个录相厅一泡就是一整天。那个年代似乎是周润发刘德华这些香港明星的时 代,他们主演的一部部枪战片风靡了整个城市,他们也成为众多少年们崇拜的偶 像。华彪承认他之所以后来成为这城市风云一时的人物,这些香港的枪战片功不 可没。华彪最近听手底下一些小毛孩子说现在最流行的碟片是盅惑仔系列,他曾 让人找来看了,看完才明白为什么今年这城市街头少年们的打扮怪里怪气的,一 眼看过去就知道是在外面混的,原来他们都是模仿盅惑仔碟片里的人物。这套碟 片由两个华彪没见过的演员主演,后来才听说那两个叫郑伊健和陈小春的演员现 在已经大红大紫,盅惑仔之后他们每一部片子都风靡一时。华彪看这两个演员确 实演得不错,盅惑仔说穿了就是出来混的小痞子,但郑伊健和陈小春却很神气, 像是一部街头神话或者传奇。这些片子煽情成份很足,华彪想即使是最懦弱的男 人看了都会热血澎湃的。 片子看了一多半,外面有人敲门,不待华彪应声,桂姐已经抱着孩子进来。 华彪说小姐们都坐上了?桂姐点头,坐到他身边去,把孩子送到华彪面前。华彪 笨手笨脚地接过孩子,像捧一个定时炸弹似的小心翼翼。 桂姐说,小姐们说这孩子挺像你的。 华彪说要像我就好了,捡一大胖儿子。他把孩子往鼻子跟前送了送,鼻子扇 动两下。桂姐说你闻什么呐,想把他给吃了?华彪说不是,我闻这孩子身上的味 道跟你身上的一个样。桂姐笑着说我每天都喂他奶他身上肯定有我的味道。她再 笑笑说,其实每个孩子身上都有这种味,奶味。 华彪怔一怔,忽然伸出一只手把桂姐搂过来,鼻子使劲在她身上嗅。桂姐嗔 笑着一把打开他,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乞求的神情。桂姐当然知道他想要什么, 但她看看华彪手里的孩子,低低地说今天不行,孩子在这儿。华彪看看孩子,也 觉得不好,但他放开揽住桂姐的手,仍然一脸委屈的表情。 桂姐看着他不住地笑,华彪问她笑什么,她不住摇头说没什么。她心里想如 果我说出去肯定没人会相信,大名鼎鼎的传奇人物华哥会在一个女人面前像个孩 子。桂姐想到华彪像个孩子时,心底便有一些柔情生出来。华彪把孩子抱到自己 肚子上,自己头枕在桂姐腿上躺在沙发上。桂姐抚弄着他的头发说你也快三十的 人了,也该找个女人结婚了。华彪说找谁呢,这些年跟过我的女人不少,结不结 婚其实都一个样。桂姐说不一样绝对不一样,最起码你得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吧。 华彪不说话了,逗弄肚子上的孩子,不知他哪儿惹着了孩子,孩子小嘴一撇 “哇哇”哭开了。华彪学着电影电视上看到的样子嘴里“噢噢”拍着孩子的后背, 肚子跟着节奏一起一伏。但那孩子一点也不买他的帐,仍然哭个不停,声音响亮, 搞得华彪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桂姐笑咪咪地抱过孩子,撩开衣服给孩子喂奶, 孩子嘴里有东西含着立刻不吱声了。华彪皱着眉头盯着那小家伙,说孩子有什么 好,只会烦人,我这辈子都不会要孩子。桂姐说华哥你挺新潮的,现在有很多小 青年都不打算要孩子。华彪说哪儿呵,我真受不了小孩成天吱吱歪歪的没一刻安 稳,就算我以后结婚我也不要孩子。 桂姐听他这么说,再看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她敞开的胸膛,那样子很贪婪,像 是盯着一盘被别人分享了的蛋糕。桂姐忽然一下子就明白了华彪为什么嘴里说不 要孩子,他并不是不喜欢孩子,只是他对孩子隐隐有一些妒意。桂姐想到这里, 再看华彪就觉得他一点也不像他表面上那么凶悍,甚至他此时的表情还有些天真。 桂姐冲华彪笑笑,华彪被她弄得有点莫名其妙,翻了翻眼,躺下了。 这晚桂姐带着孩子,所以十一点刚过那会儿她跟华彪说一声就先回去了。舞 厅夜总会十二点之前一般没有关门的,桂姐今晚回去早,除了跟前有孩子,还因 为丈夫吕文杰病了,一大早就发高烧,到医院里打了两瓶吊针,下傍晚的时候烧 退了些,桂姐便留他在家睡觉,怕孩子吵了他,这才把孩子带出来。 桂姐和华彪好上后,并没有打算离开吕文杰的意思。现在外面离婚的人很多, 讲起来也没人会大惊小怪的了,但是,桂姐不是那种没有理智的人,她知道离婚 意味着什么,也就是说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切都将在离婚后崩溃,并 且,还要在将来再次重复这些年的辛苦。人活得不能太讲究,太讲究了这辈子非 累死你不可。吕文杰是个才华出众的人,即使他再也写不出什么有份量的东西。 但桂姐知道这世道埋没万儿八千个人才那是很正常的事,要怨只能怨命运不济。 也就是说,一个人庸庸碌碌一辈子,并不是说这个人没有努力过没有奋斗过,成 功与努力奋斗之间的联系微乎其微,这就像每个穷光蛋都想发财,但他们努力奋 斗一辈子也没几个能成大款。而很多有钱人一生下来就有钱,他们一生下来就有 的,平常人努力拼博一辈子也得不到。 桂姐当初很迷信吕文杰,总认为他是这城市里最有才华的,像他这样的人如 果不能成功,那么实在是老天不长眼。残酷的事实摆在面前,但桂姐想这不是吕 文杰的错,所以,她仍然爱他。桂姐从不认为一个女人在爱丈夫的同时不该去喜 欢另一个男人,在她心里,吕文杰和华彪之间没有冲突。男人能背着老婆出去找 情人,女人为什么就不能,重要的是丈夫和情人之间的关系一定要处理好,欺骗 在其中往往是最重要的。 到家门口,桂姐打开门,屋里一片黑暗。她大声叫丈夫的名字,但没有人答 应。桂姐摸索着打开灯,屋里居然又是狼藉一片,所有抽屉都被打开,里面的东 西扔得到处都是,厅里的沙发茶几但凡一个人能推得动的东西全都移了位,如果 桂姐不知道丈夫最近常会犯这个毛病,肯定会以为家里遭贼了。桂姐又恼又怜, 心里奇怪丈夫怎么会得了这种怪病。她到卧室门口打开门,却发现丈夫不在。这 么晚了,他能到哪里去呢。桂姐开始担心,心里那点恼怒这时都不在了。她先哄 孩子到床上睡着,然后到外面开始收拾房间。 时间一点点过去,吕文杰还没回来,连个电话都没有。桂姐按奈不住了,却 又无计可施。吕文杰从文化局出来后几乎没有了朋友,晚上也从不出门,今天他 还了发着烧,他能到哪里去呢? 就在桂姐胡思乱想的时候,电话铃猛地响起来,吓了她一跳。她飞快地接过 电话,里面却传出一个陌生的声音。那人说你是吕文杰的妻子吧。桂姐说是,你 是谁。那人说我是派出所的,你快到派出所来一趟吧,你丈夫出了点事,被我们 关了起来。桂姐听了一怔,心说老实巴交的吕文杰能犯什么事呵,她第一个念头 是不是派出所搞错了。桂姐放下电话抱着孩子就要去派出所,后来想一下便打了 个电话给华彪。华彪说那个派出所的几个所长副所长我都熟,你先放心地去,我 打几个电话马上也过去。 桂姐抱着孩子到了派出所,所里两个警察正在等着她,她一来警察便把发生 的事情跟她讲了一遍。原来吕文杰晚上在街上看见一个少妇脖子上戴着根小指粗 的项链,不问青红皂白上去就抢。那少妇与他扭打起来惊动了正在附近蹲点的派 出所的同志,这才把他带到派出所来。到派出所后询问那男人姓名及家庭情况时 一切还正常,后来问到他为什么要抢人家的项链,他突然两眼发直,一个劲地我 的金子丢了我的金子丢了,警察以后不管再问他什么他都是这句话。警察不愿和 一个精神病打交道,便给他家里打了个电话,看看这人到底是装疯卖傻,还是真 有神经病。桂姐这时候真是进退两难,不知道该怎么说。幸好这时华彪跟着派出 所一个副所长一块儿进来了,值班警察简单把事情一说,那副所长说这样吧,让 他家里人先把人带回去,尽快到医院去查,如果真是神经有毛病那就送精神病院 治疗,如果一切正常到时再传他到派出来处理。副所长这样说,值班警察当然没 意见,如果吕文杰真是一神经病他们才不愿跟他打交道呢。警察也是人,跟普通 人没什么两样。 华彪和桂姐俩人架着吕文杰到外面拦辆出租车回桂姐家。吕文姐在街上跟那 少妇争斗的时候曾被一些群众围起来,混乱中被人好揍一顿,再加上还发着烧, 所以这会儿已经昏昏沉沉地睁不开眼。到家里桂姐扶他躺下喂他吃药,然后再把 孩子安置到窝篮里,这才有空招呼华彪坐。华彪第一次到桂姐家里,眼睛四处打 量,然后说你们家还是挺简单的。桂姐笑笑说没法子,这么些年我一直没个正式 工作,文杰又在文化单位,家里日子一直过得紧紧凑凑的。华彪盯着她说你真不 容易。桂姐低下头说我倒杯水给你吧。 华彪把水接过来忽然发现和桂姐之间就没有了话说。这屋里有一种让华彪拘 束的感觉,可能桂姐也有相同的感受,所以她的目光闪闪烁烁的不敢与华彪的目 光对视。华彪当然明白桂姐的心思,他站起来说声我走了,桂姐果然没再留他。 桂姐看到华彪走出屋门时再回头,那目光里多了些依恋的目光。 桂姐现在看华彪越看越像个孩子了。 吕文杰吃的药里有安眠的成份,所以他很快就发出了唿声。桂姐睡在他边上 心事重重,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睡过去了,忽然又隐隐听到什么动静,她 睁开眼就看到吕文杰坐在她身边,盯着她看的眼睛里发着幽蓝的光。 桂姐吓了一跳,以为又出了什么事情。这时,吕文杰忽然用种悚人的语气说, 你看见我的金子了吗,我的金子不见了,我一定要找到我的金子。 38 清晨,杨阿四起床的动作惊醒了青青,青青揉着眼睛抓起床头的玩具闹钟看 还不到六点,就迷迷糊糊地说你不再睡会儿了。杨阿四没有回答,青青翻个身又 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青青再次睁开眼,屋里很静,只有玩具闹钟轻微的嘀 哒嘀哒声。青青这时依稀记得杨阿四没到六点就已经起床了,她便慵懒地伸个懒 腰准备起床。她伸懒腰时转了个身,忽然发现杨阿四就坐在墙角的小沙发上盯着 她看。杨阿四年轻时练武,很注意身体,所以从不抽烟,但青青今天看到他手上 居然夹着根烟。想到烟时,青青便感觉到了卧室的空气中飘荡着很浓的烟味,再 看杨阿四跟前的烟灰缸,里面满是烟蒂。青青立刻就想到,难道杨阿四不到六点 起床,一直就这样坐在她床边抽烟? 青青坐起来的时候,杨阿四也站起来拉开了蛾黄色的落地式大窗帘,一窗阳 光在瞬间涌进来,阴暗的卧室里立刻阳光灿烂,但是在光亮中,却有无数淡蓝色 的烟尘在起舞飘荡。 四哥,你有什么心事?青青下床,披起一件宽松的白纱睡袍。 杨阿四走到她身边,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凝视她,眼睛里这时现出那么多的 留恋来。杨阿四说,青青你跟我快一年了吧。 青青婉尔一笑说四哥你记错了,我们在一块儿还差几天九个月。 杨阿四摇头,说九个月时间已经不短了。 四哥,你到底要说什么,今天你这是怎么了,这么早就起来,还抽这么多烟。 青青抚在杨阿四的肩上说,四哥,我从来没看过你这样,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杨阿四松开手,转身到小沙发跟前坐下,他又从烟盒里抽出根烟。青青跟过 去,蹲在他的边上,趴在他的腿上抬头盯着他,说,四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杨阿四苦笑着摇头,说青青,我本来不想把事情捅开的,但是有话憋在心里 实在不舒服。我本来以为这么多年过来,我的性格已经改变了很多,但是,我心 里仍然藏不住话。青青,你是不是快要离开我了。 青青一愣,说四哥你怎么会这么想。 杨阿四再苦笑,说青青你不要瞒我了,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了。 青青仍然大惑不解的样子,说四哥你都知道什么了。 杨阿四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停了一下,才缓缓地说,一个月之前,我无意 中看到了你的身份证,虽然你把它藏得很隐蔽,但是你一共才这么点东西,只要 我想找肯定会找到的。 青青的脸色变了,她蓦地站起来后退两步,说四哥你早就怀疑我了。 杨阿四摇头,我开始并不是怀疑你,只是觉得你和一个人长得很像,后来在 夜总会里我跟阿彪楚平他们讲我在南方城市的故事,你悄悄出去了,那次楚平提 醒我你和商铁城来自同一个城市,而且你来了不到一年商铁城就出现了,这可能 是巧合,但也可能不是,直到那时我才真正对你产生怀疑,再加上你从来不跟我 谈你过去的事情,这很不合乎常情。我的夜总会里有很多小姐,她们的过去在与 人闲聊时总会有意无意讲出来一些,你与她们不同,我起初想这也许跟人的性格 有关,但后来又想,即使跟性格有关,最起码这说明你是个城府很深的女人。这 时候一个城府深的女人到我身边来会有什么目的? 青青整个人都僵在那儿动不了了,她想辩解些什么,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杨阿四长长地吁了口气,说,你告诉我你叫青青,但我真的没有想到,原来 你的名字会是叫商铁青。 青青脸上是种很复杂的表情,原本刚睡醒时红润的肤色这时也变得苍白没有 一点血色。无论谁处心积虑的计划或阴谋被揭穿都会像她这样不知所措的。 杨阿四继续说,看到你的身份证,我就明白了你留在我身边的目的,你是为 了帮你哥哥向我复仇来了。本来我并不想揭穿你,就在今天早上我还决定假装不 知道一切,给你一笔钱让你离开。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问问你,你跟我在一起, 是不是真的只为了帮你哥哥向我报复? 青青抿着嘴不说话,眼睛里却现出那么多的痛苦来。 杨阿四缓缓摇头,显是心中失望到了极点。他的背在这个早晨伛偻下来,顶 上不知觉也现出几根白发。他说青青,你可以不回答我,我不怪你,当初是我负 了你大哥所托,所以今天的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说过,无论你大哥怎么对我, 我都不会怪他的,你是他妹妹,我当然也不会怪你。 四哥。青青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她喃喃地说,我不知道事情会搞成这样, 这一切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四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真的不知道。青青 使劲摇头,摇得一头长发像风中的垂柳。 杨阿四木然地瞪着她,说你不知道怎么说就不要说,桌上有一个纸袋,那里 面是我给你的二十万块钱,你拿上钱去找你的哥哥吧。你跟我在一起九个月时间, 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些。你回去告诉你哥哥,我答应他的事一定会做到,只是,我 希望他能多给我一点时间。 青青转头看到了那个纸袋,她眼中立刻落下泪来。她重重在吁一口气,抑制 住内心的激动。她走到杨阿四跟前,说四哥你不要怪我,我来这里是想帮着大哥 找你报复,但是我没想到你会对我这么好,而且,你并不像大哥说的那样是个背 信弃义的人,所以,现在我很为难,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四哥,跟你在一起,我 真的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杨阿四苦笑,都过去了,我不想再提。 不行,四哥,你一定要知道。青青的表情忽然变得坚决起来,她说,四哥, 我不想你把我当成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跟你一起的这半年多时间,我第一次知 道了有个男人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四哥,你一定要明白,大哥和我为什么要找 你报复,大哥为什么会对你有那么多的仇恨。 杨阿四哦一声,目光变得期盼起来,说一声,为什么? 青青叹口气说,大哥出事那年你去北方找我们,如果你多一点耐心,那么最 起码可以改变两个人的命运。大哥去南方闯天下,家里只有我和爷爷相依为命, 爷爷年纪大了,那时我还小,我们的生活全靠大哥每月从南方寄钱回来。那一年, 大哥突然没有了音讯,我们的生活一下子没了着落,爷爷又恰好在那年冬天病倒 了,我们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哪来的钱送爷爷去医院。爷爷就在那年冬天去世了, 留下我一个人。那一年我才十六岁,我高中没念完就出来到社会上工作了。一个 十六岁的女孩能干些什么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四哥你能想象到。女孩子唯一的 本钱就是她自己,而且,哪个女孩不想穿漂亮衣服,不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 杨阿四愕然地道,但我在那城市呆了一个多月也没找到你们。我按照地址找 到了你们家,但是,邻居说你的爷爷去世了,你也没回去好久了。 青青想一下说,你去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在社会上混了,说不定那时我已经不 在那个城市了。青青停一下又加一句,这么些年,我去过很多城市,哪里的钱好 赚就到哪里去,一直到一年前,我在南方一座城市出了事,被遣送回家乡去,正 好碰到了出狱的大哥。 杨阿四皱眉道,然后你们就来到这城市找我报复? 青青说,大哥还想拿回原本属于他的东西。我想到这些年自己在外面吃了这 么多的苦,都是因为你背信弃义的结果,所以心里也像大哥一样恨死了你。在来 找你之前,我把你想象成了一个奸佞的小人,但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我实在已 经不忍心再帮着大哥来害你。 杨阿四点头,说我知道你并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 青青说,大哥对你的仇恨绝不是用金钱就能抵消的,你后来跟他也接触过几 次,你应该知道他的仇恨有多深,所以,他来这城市,除了拿回原本应该属于他 的,他还要报仇,他的本意是要让你也尝尝十年苦窖的滋味。 杨阿四悚然动容,他已经想到了商铁城只要将十年前的旧事揭发出来,那么 他便会失去现在的一切。杨阿四叹息,说,你大哥既然可以轻易置我于死地,为 什么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下手? 你知道一个人在等待的过程中是最痛苦的,特别是等待灾难的过程。大哥说 他就是你的灾难,他一定要让你身心俱损后才会出手。 杨阿四摇头,但是,他现在却跟我提出要三百万,这几乎已是我的所有。 青青沉默了片刻说,我在你身边这么长时间,只为我哥哥做了一件事,就是 将你究竟有多少财产告诉了他。你并不像我们当初想象的那么富有,那座酒店和 夜总会其实只是一个空壳子,它们的收入仅够维持日常的开销。大哥提出三百万 这个数字确实多了点,但这却是他答应我放过你的条件,拿了这些钱,他再不会 出现在你身边,十年前的旧事也再没有人会知道。 杨阿四沉思,说是你劝你大哥放过的的,是不是? 青青点头,面上又现出些伤痛来。她说,这么长时间,我知道四哥你是个什 么样的人,我虽带着仇恨而来,但我也是人,我怎么能无视四哥你这么长时间对 我的照顾。很多时候,半夜里你醒来凝视我,我明明没有睡着但却不敢动弹,那 段往事困绕了你这么多年,你心里从没有忘记过这份内疚。你在很多时候内心表 现出来的无助和困惑,我相信那都是因为昔年的往事,后来在夜总会里听你跟华 彪楚平讲出来,我实在是不忍心再听下去。我们不来找你说不定反而是对你最大 的惩罚,但是我们现在来了,我不能忘记自己由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变成一个 风尘中的女人的痛楚,同时,又无时无刻不在感觉着四哥你对我的疼爱。这种矛 盾的决择对我来说实在太残忍了些,甚至,有时候我想悄悄地离开你,也离开大 哥,这样,我便真正轻松了。 杨阿四凝望着泪光涟涟的青青,似乎已被她的真情打动。良久,杨阿四才在 一声长长的叹息声里重新揽紧了青青。青青耳边是他灼热的呼吸,青青在一些无 法言喻的凄凉中听到杨阿四低低的一声“谢谢”。 青青的泪又流了出来,就在这时她做出了决定。大哥可以拿走杨阿四的钱, 但是她却要留下来,留下来陪着杨阿四。杨阿四已经不再年轻,大哥拿走的几乎 是他的全部,他或许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翻身了。所以,这时候,她一定要留在他 的身边,她一定要让他感觉到她心里对他早已没有了仇恨。 没有了仇恨,那么还剩下些什么?杨阿四是否真能明白她的心意? 杨阿四此时伏在青青肩上的眼睛很深,深得阳光都不能将它照亮。 39 李敏能感觉到这些日子薛红雨的焦灼,她虽然不知道这个男人焦灼的内容, 但她心里还是对他隐隐生出了很多怜惜。每天深夜,她疲惫地回到薛红雨的农舍, 都能见到薛红雨盯着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因煎熬而生出的愤怨。这些愤怨李敏错误 地理解为是一个男人的妒嫉心在作祟。这样想,李敏的心里反倒多了些美妙的感 觉。这种感觉她只在许多年前在贵阳和第一个男朋友交往时有过,那在她少女时 代的记忆里永远美丽,在她远离家乡后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城市里, 重新寻找到了做少女的感觉。 第一次和薛红雨到这个农舍来,她完全被这个身上笼罩着强烈忧怨气息的男 人所吸引,还有他的神秘。他不像其他玩包间的男人见到小姐所现出的急切,他 甚至在包间里没有对她做出任何轻薄的举止。但是,李敏却从他望向她那忧伤的 眼神里看到了一种火样的热情。李敏理解这种男人的渴望,但这个男人显然对女 人是不具有威胁性的,渴望只能被他们埋在心底,即使永远得不到喧泄,最后被 欲望之火烧死的还是他们自己。 在那间农舍里,李敏看到了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到处都是完成或未完 成的油画作品,那些夸张的色彩和扭曲的形体让她有震憾的感觉。无数的男人和 女人,他们的肢体四分五裂,但身体的每一处上都有性的标志和鲜艳的血,那血 的颜色也不再都是红色,它们流淌出各种颜色来装点苍白得失真的身体。李敏看 不懂那些画,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因那些画面而生出了些微妙的变化。 这种变化她很久没有感觉过了,每天坐在包间里被不同男人揽住,他们的手像灵 巧的蛇在她身上滑动,逗留或者厮缠,但她的心里一片空灵,唤不起丝毫的感觉。 对此她早已生出深深的忧虑。她倒不担心将来离开这个城市回家找一个男人生活, 她只担心自己会从此失去一个女人的激情,那么,当她再面对一个将共同生活的 男人,她将如何承受? 薛红雨的画像一阵春风,唤醒了她心底沉睡的某种需要。后来当她站在一幅 名为《食物》的画前时,心底已经忍不住发出了只有她才能感觉到的呻吟。那幅 画上有一只白色的碟子,就是每个家庭都会有的最普通的瓷碟,瓷碟边上放着刀 叉,刀叉边上还有许多明显因饥饿而显得营养不良的男人和女人。在瓷碟里,并 排摆放着男人和女人的器官,虽然已经扭曲变形,但仍可以看见男人的阳具仍然 坚挺,女人的花朵仍然鲜艳且湿润。 李敏的身体温热起来,一些细微的,如同雨天的潮湿般的变化正一点点地在 她身体里曼延。这时,忧伤且渴望的薛红雨站幔前,拉开了一块盖在画架上的布, 然后,李敏便看到了厮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形,其中的女人,脸上赫然正是她的模 样。该发生的都在那一天发生了,李敏奇迹般地感觉到激情重新又回到了她的体 内。这是一次全新的体验,让她欢愉的同时,又让她心生恐惧。 以前在贵阳的时候她曾有一年半的时间是与男友生活在一起的,当男友带着 她离开家在一个离贵阳数百里之遥的小城市租了间房子,那时她的心里就有过这 种恐惧。她与男友在一张床上睡了半个月,任男友巧舌如璜,她就是紧紧并拢自 己的双腿,不让他越雷池一步。她的恐惧因为将要结束她的少女时代,因为她知 道所有的坚持最后都将以她的妥协告终。最后男友从她身上下来,满足地闭上了 一只眼睛。她盯着自己赤裸的身子,推开男友搁在她胸前的手,恐惧彻天盖地地 涌来,让她一下子觉得失去了所有的依托。 往事在记忆里并不遥远,如今,另一种比那时更深的恐惧发生,而这恐惧却 是因为生平第一次欢愉。那短短的瞬间,一种深入骨髓莫可名状的痛楚从身体深 处袭来,她需要咬紧牙关,屏住呼吸,并且将一些急速涌来的力量拼命抑止,然 后向前,抵达一个无止无境的地域,那时,她已力竭,她已行将死亡,她所有的 力量都积聚在一个瞬间。然后是漫天的暴风骤雨袭来,世界都在风雨里飘摇挣扎。 而她在风雨中却轻盈得像一片叶,所有的力量都已离她而去,她飘呵呵飘,飘泊 是一种类似于死亡的存在方式。比死亡更深刻真实的感觉从此在她心里抹灭不去。 李敏在一切都安静下来后睁开眼,他忽然看到身上的男人正在流泪。 李敏是第一次见到做爱之后流泪的男人,男人的面孔与长发在泪光涟涟里充 满了一种金属的质地,这让李敏轰然心动。这是一个不一样的男人,有别于她二 十几年生命中见过的所有男人,他来到她的身边,带着他的忧伤。李敏在后来想 起时,便认定了这是上天的一种安排。 薛红雨的画打动了李敏的人,却是他的泪水打动了李敏的心。 李敏在与薛红雨住到一块半个月后,她的家人在遥远的贵阳打电话给她。她 垂暮的母亲在电话里表达了对她深深的忧虑。李敏安慰老人家的时候话题忽然转 到了薛红雨身上,她说我在这边找了一个男朋友,现在有他照顾我,还有什么好 担心的呢。垂暮的母亲忧虑更重,一个老人当然比年轻人心思更严缜,她明白一 个独在异乡的美丽女孩将要面对多少男人的垂涎,他们走到美丽女孩身边的手段 各异,但抱着的目的却大抵相同。李敏对母亲的忧虑表示不屑,她说你没见到他 是个怎样的男人,如果不是真情流露,他怎么会在我面前流泪呢,而且在一个绝 不可能流泪的时候。李敏认定了薛红雨那一次的流泪是真情流露,电影电视里不 是常有主人公喜极反泣的镜头吗。至于薛红雨的忧伤和偶尔眼中流露的仇恨,李 敏便认定了他们属于过去。只有遭受过挫折的人才更懂得珍惜,李敏这样安慰她 的母亲。 当晚,李敏将电话的事跟薛红雨说了,薛红雨沉默不语。李敏说,我终有一 天是要回家去的,回到我们那个城市,随便找个人嫁,老老实实地过一辈子。李 敏看薛红雨还不吱声,就说,那时,你会到贵阳去看我吗?薛红雨说我去有什么 用呢,那时你已经有了丈夫和孩子。李敏便笑了,她说,只要你去,我便偷偷跑 出来快快乐乐地陪你。贵阳是个很大的城市,我们还像现在一样,好么?李敏的 手轻抚着薛红雨的胸膛,身子已经轻柔地扭动,更紧地粘在薛红雨的身上。李敏 看到男人眼里的忧伤更浓了些,这些忧伤一定因为我,这样想,李敏便笑了,她 抓过男人的手,引导它缓缓在自己的山川逡巡。李敏喜欢看到薛红雨的忧伤和痛 苦,因为她认定了那是薛红雨一个艰难决择的过程。与一个小姐共度一生,任何 人在面对这样的选择时都要经历一个痛苦的过程,但是,它现在却成了李敏唯一 的心愿 薛红雨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人,他基本上没有生活来源,他的画被摆在几家画 廊的角落里,沾满灰尘。李敏的出现当然改变了他的生活,简陋的农舍里因为女 人的出现而具备了一些家的感觉。李敏眼看着薛红雨对她的依恋一天天地加重, 眼中的痛苦一天天地深重,她心中的自信便会涌上来,而且有种无法言喻的快感。 每天下午或者傍晚她的离开,确实已成了薛红雨最痛苦的时候,他几乎每次 都要拉着她的胳膊不愿松开。李敏明白这对于一个男人是怎样一种煎熬,但这正 是她所需要的效果,她要在薛红雨身心俱疲再无可忍受时完全地回到他的身边, 让他占有她的全部。她每天离开农舍时眼中是和薛红雨相同的痛苦,她说,我也 不想离开这里,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每天都要吃饭,而且还要在将来过 上好一点的生活,现在辛苦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李敏不断灌输这样的观念给薛红 雨,这样时间长了,她便觉得自己每天的离开多了些悲壮的味道。这是让薛红雨 无法面对她的时刻,她一提起这些话,他便一声不吭地松开手让他离去。一个男 人不能养活一个女人,这怎么说都是一种耻辱。而且,他现在还得不断地从李敏 手里接过供他抽烟坐车的零花钱。 李敏从来没有问过他以前的事,这似乎在暗示着让他也不要问她的过去。后 来薛红雨还是忍不住逼着她讲述了她在贵阳的一切,李敏在讲述时虽然一脸地沉 痛,但是心里却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在望了。一个男人如果不是在乎一个女人,不 会刨根问底希望知道她的过去。所以,那一次,李敏紧紧地搂着薛红雨的身子, 嘴里一遍遍地念叨着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好吗? 李敏知道这样柔弱无助的声音可以满足一个男人的虚荣,薛红雨果然也不例 外。他那一次用颤抖的声音说,我讨厌这个城市,也许会有一天我会跟你一块儿 离开这里。李敏问,我们去哪儿呢,贵阳吗?薛红雨沉默了一下,然后重重地道, 贵阳。 于是,与薛红雨一道回贵阳便成了李敏眼中现实而具体的目标。李敏有绝对 的自信可以完全俘虏这个男人,她知道如果有一天她离开这个男人,那么她这一 生都再不会有乐趣可言。薛红雨在别人眼里并没有什么太特殊的地方,除了一头 长发和眼神中的忧伤,但谁都不知道他对李敏有着特别的意义。李敏和薛红雨同 居的这么长时间,在外面不断地和各种男人走到床上,这样做除了可以赚到不薄 的钞票外,李敏还有一个心愿,那就是看看是不是只有薛红雨一个人可以让她获 得死亡一般深刻真实的感觉。这样的尝试像男人吸烟女人化妆一样是有瘾的,当 李敏每次失望地回到薛红雨的身边,那些失望在与薛红雨欢娱过后又成为一种新 的希望,这些希望诱使她不断地去尝试去寻找。 李敏寻找的结果还是更加坚定了要带薛红雨回贵阳的决心,她现在在银行里 的存款已经快接近她的目标了,也就是说,她带薛红雨回贵阳的日子已并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