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高山流水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了我的男朋友区星驰,他是我的知音。之所以称为男 朋友,并不是因为我是双性恋,而是受了高中一个同学的启发。高三时的一个周末, 我一个舍友急匆匆跑进宿舍翻了一些东西又想下楼,我奇怪地问:“什么事那么急 啊?”他气喘吁吁地说:“我男朋友在楼下等我呢!”全舍同学轰堂大笑。 思想道德修养和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三门课程一样,是具有 中国特色的必修课程。几乎所有大学的这些政治课都是枯燥无味的,因为教材本身 就空洞乏味。我还算走运,思德课老师并不机械呆板,讲课很有艺术,说话风趣幽 默。他经常神情严肃地讲一些让大家捧腹大笑的内容。理工农艺四科的学生经常逃 他的课,他颇为不满,每次提到他们都把农业机械专业的学生称作“开拖拉机的”, 把农作物技术专业的学生称作“种水稻的”,把艺术学院的学生称作“跳舞的”。 在农科大学里农学工科的学生往往恃才傲物,目中无人,无法无天,经常不上 政治理论课。这个老师在挟农自重的大学敢于直面抨击农科生,让我们这些与农科 毫无关系的文科生倍受鼓舞。他具有工科学士学位,又拿了文科硕士和博士学位, 文理皆通,对那些认为“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重理轻文的工科农科学生 甚为不满,他经常引用名人大家的言语宛转地讽刺那些学生。一次,他掏出一本厚 书翻到一页读到:“那些只具有一技之长的人和狗有什么区别?”,还神情严肃地 补充:“爱因斯坦骂他们是狗,不是我骂的。”他受欢迎的原因,除了令人喜闻乐 见的东拉西扯的讲课风格,还有他作风十分民主,喜欢与学生当堂讨论一些重要的 话题,例如大学生谈恋爱弊大还是利大,政治理论课有用还是无用。他布置了一篇 选题论文,《论修身对个体的意义》或者《论科技进步与道德的关系》。我选择了 前者。 到了交论文的前一周,他建议公管四个班的学生每班派一名代表念一下论文。 四个代表念完后,他说:“现在还剩下一点时间,哪个同学愿意自告奋勇上来念一 下论文?”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讲台,甚至不懂得怎么用麦克风,老师帮我搞好 后,我就在整个大班前面,做了事先声明:“我的论文理论性的东西太多,可能比 较枯燥,希望大家耐心听下去。”其实,别人读论文时,我就发现自己的论文没有 时代感,没有现实中鲜活的例子。我从国内政治环境的要求,品德的科学内涵及其 形成过程,儒家倡导的修身养性精神和个人的一点感悟四个方面写了这篇洋洋洒洒 四千多字的论文,其中引用了很多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的政治言论和北大人大 等名牌高校著名教授的研究理论,另外还把自己脑子里儒家的经典言论插入文中。 开始读之前,我还翻开笔记读了中科院院士、华中科大前校长杨叔子先生的一句话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没有现代科学,没有先进技术,一打就垮了。而如 果没有优秀的历史传统,没有民族人文精神,不打自垮。”然后我照本宣科地读下 去。读稿的时候,我多次向淑仪那边瞥去,她一直都在认真地听着,还给我递了几 个迷人的微笑。为了不被别人戳穿秘密,我故意扫视教室,无意之中发现一个陌生 的面孔,后排坐着一个白净稚嫩的女生。读完后,我急匆匆回到座位上,等着让老 师批评我的论文语言迂腐组织混乱不知所云。令我大感意外的是,他不但没有批评 我,反而大加赞赏我的论文。他的溢美过誉之词我记不清了,总之说了一大段,引 得全班同学数次为我鼓掌。从自告奋勇登上讲台那一刻起我就开始激动,激动得竟 然听不清老师的讲话。迷迷糊糊地,我听到这么一句:“这篇论文是我多年来所教 过的学生中写得最好的一篇。”他还说自己也恐怕只有这个水平,以至怀疑我的文 章是抄袭的。他问我有没有大段抄袭别人的文章,我说:“我去图书馆查找了一些 理论性的东西,但没有抄别人的文章。”他赞美我时,还极力强调“如果是自己写 的”,弄得我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我能说什么呢?说我高分落档,能上北大 却进了农大?说我为了写论文天天泡在图书馆?仿佛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我 内心的确很无奈。下课后,老师向我们班学习委员打听我的情况,听说我看了很多 书,还在《花城》《诗刊》上发表过小说诗歌,才确实接受了我的水平,还教导好 继续博学不断提高争取考北大的文科硕士。 下课后,我忐忑走出教室,犹如惊弓之鸟。正当我极力恢复平静时,身后一句 清脆的叫喊,吓得我魂不附体,我像一个被人家当场抓获的窃贼,绝望地站立着。 我回头一看,就是刚才那个坐在后排的陌生人。 “是你叫我吗?”我惊讶地问。 “是啊,你不是陈立言吗?”她说。 我皱起峨眉,问:“你是新来的插班生吗?” “不是。刚才给你上课的那个人是我爸爸。” 噢,原来是小师妹!我说:“认识你很高兴。你应该读高中吧?今天没有上课 吗?” “我是高二的,今天放假。你好厉害啊!” “你说那篇演讲?过奖!” “不只是这次,你的诗,我也看过。” “我写得那些,都不怎么样。” “不,很有情调很有深度。”她坚持说道。 我做出一个苦笑的表情,混吞说:“那谢谢你欣赏了。你对文学有兴趣?” 她在想着什么,仿佛没有听见,问:“你是山东的?” 又来了,我很讨厌别人用怀疑的目光和质疑的语气这么问,但没有办法,人家 是王教授的千金,我只好忍了,答道:“我是一个非常不山东的山东人。” 也许这句搪塞的话触动了她的咬文嚼字的文学细胞,她不厌其烦谈起自己平平 淡淡的文学经历,语气仿佛法国人回忆拿破仑。我乘机打量了她一番,这个姑娘长 得还不赖,她海拔大约1.62米,比淑仪矮了一点;黑发齐肩,飘然若风,整洁有形 ;面目清秀,眼睛不大不小好像不近视,鼻子有楞有角,嘴巴小巧玲珑,嘴角还有 一颗小小的玛丽莲梦露似的的黑痣;身材略显肥胖,两座山峰丰满高挺,十分性感。 但是,她给人一种肤浅的感觉。 待她满腔自豪地讲完了自己并不值得骄傲的简历,我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会写诗的?我可是无名小辈啊!” 她微笑着说:“这叫缘分!我经常看诗刊和小说月报的,发现最近有个新人是 农科大的,一直想结识这位英雄,打听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今天竟然找到了。真 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的笔名就是‘砾岩’,对吧?” 我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上台演讲时,我问旁边的一个师姐,你叫什么名字。她说,你叫陈立言。 我纳闷了一会儿,恍然大悟,砾岩不就是立言的谐音吗?” “你挺聪明的,但是不要张扬。我那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成就,哪像王老师著 作等身啊。” “名如其人,文如其人,人如其名,人如其名啊!”她咬文嚼字说道。 她说话的时候,我又瞥了她一眼,她的确是一个挺漂亮的“女人”,只是稍稍 有点肥。心底深处某种莫名的欲望,使我对她产生了一种朦胧的冲动。 我假装困惑,问:“你的话太深奥了,给我解释一下好吗?” 她口吃伶俐地说:“大智若愚!” 我自嘲地说:“对我不算十分失望吧?” 她摆起了广州人的语调:“岂敢,岂敢!你只是消瘦了一点,其实人是很酷的。 我今次来农大就是为了向你请教几个文学问题。……” 好不容易摆脱小师妹的纠缠,我静静地走在校园里,沉寂于一个让人感觉并不 舒服的溢美语境里。冷不丁,背后又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本来就激动不已的心又绷 紧了弦,回头一看,是一班来自安徽的区星驰。因为他名字和周星驰相近,大家都 习惯于叫他周星驰,但是他和周星驰不同。他言语尖酸刻薄,行为特立独行,很不 合群。我对他有点印象,一是因为他说普通话,二是因为他经常出入图书馆。 我问:“星驰,怎么你没有回宿舍?” 他说:“不喜欢去宿舍,那几人都俗不可耐,只满足于蹩脚的模仿,简单的快 乐和庸俗的炫耀。我跟他们没有共同语言。” 我提醒他:“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行为的权力,我们要 学会接受他们的存在。” 他说:“我想我会克制的,毕竟锋芒毕露容易刺伤别人的眼睛。” 我又问他:“你对我的论文评价如何?” 他说:“内容很丰富,也有文采,但结构有点乱,有点堆砌名人言论拉大旗做 虎皮狐假虎威的感觉,你不该摆那么多空洞乏力的政策似的命令似的言论。” 我心一惊,这小子切中肯絜点到穴位了,因此开始关注他的言论。 他建议道:“咱们去情人坡吧,那儿环境很好。” 我苍白的灵魂忽地一亮,跟着他去了。 到小湖时,我说出憋了很久的话:“你这人很有思想。”…… 由于同来的自落后偏远的农村,我们的共同语言很多。来到广州后所产生的文 化震惊在我们心中产生了共鸣。我们爱谈农村谈童年,谈国内外时事,谈文学谈哲 学。他做过的三件事博得了我的好感。 第一:他从十三岁开始收听美国之音,坚持不懈持之以恒,但是一九九八年五 月八日北约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他把收音机砸了,从此不再接受美国人的 教化。 第二:乡政府纠合村干部乱收费,还用先交有奖等办法愚弄农民,第一个交的 奖100 元,第二个奖50元,第三个奖脸盆。他当面质疑村干部这次集资的法理依据, 带头反抗,弄得村干部都想动手打他。最后,他家也没有交,村主任还告诉他父亲 :“这次不交就算了,请你们家的二少爷不要再给我们添乱子了。” 第三:他仅仅带着五十块钱,独自徒步从皖北走到南京,锻炼自己的毅力。关 于他的事迹,扬子晚报曾辟出专栏予以跟踪报道。 他还爱讲一些具有黑色幽默颜色的政治笑话。这一点与周星驰却有几分相似。 我记得有两三个比较经典。 一:卡特访问苏联时,与勃列日涅夫在80多层的高楼会晤。勃列日涅夫建议苏 美双方的高级保镖比一下武功,并挑战美国保镖:“你从这个窗口跳下去!”美国 保镖晾出架势跑到窗口,突然回头对卡特泪流满面地说:“总统!我上有七十多岁 的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子,他们不能没有我。总统!”卡特也落泪了,说: “好,我们不比了。”勃列日涅夫为了炫耀苏联的强盛,大声命令自己的保镖: “从这个窗口跳下去!”他刚跑到窗前就被卡特拽住了,卡特问:“你不要命了吗?” 苏联保镖说:“我也有父母也有妻子儿女!”说着就跳了下去。 二:美国总统克林顿与妻子希拉里开着汽车到外面兜风,见到一个加油站,站 长竟是他们的高中同学。克林顿说:“如果当初你嫁给他,今天就不会是第一夫人 了。”希拉里轻蔑地说:“如果我当初嫁给他,今天做总统的应该是他。” 还有很多,我梗概内容可以叙述,但多是对政治阴暗面的无情揭露和辛辣讽刺, 不说也罢,反正大家都眼有所见,耳有所闻。更何况,有些话,不便直言。 区星驰告诉说,高一暑假补课,晚自习时经常停电。有一次突然停电,他跑到 走廊里指名道姓骂国家某某领导人,被担任班主任的政治课老头儿发现,老头儿声 色俱厉地说:“你小心走火入魔!你再放肆,小心吃枪子!你不知道八九年学潮吗?” 他竟反问老师:“‘六四’是怎么回事?”老头儿一愣,支吾了半天也没说清 楚。 星驰是一个政治敏感学识渊博的青年。他经常给我谈论萨特叔本华康德尼采科 斯张五常等人,并且能抓住这些人的性格特点和他们著作的思想精华,对此我深感 佩服自叹不弗如。大概对现实的强烈不满是我们的共同特点,所以谈到政治时我们 均有想见恨晚的感觉。发现他内涵丰富思想独特后,我经常与他争辩。淑仪与我不 能同路,但他可以,于是我们路上谈宿舍谈白天谈晚上谈。为了不影呼其他同学何 处,我们搬两张椅子到宿舍走廊 小声谈论或者直接椅着围栏纵论。很多时候竟促 膝长谈到凌晨的两三点,然后我们同床共枕大被同眠。真的,他的存在已经成了我 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我和星驰经常同行高论,同学喜欢笑我们“同性恋”。有的同学甚至当面搞笑 :“周星驰,别把立言带坏了!” 我问他:“你为什么叫星驰?后来改的?” 他说:“老大,我一直叫区星驰,我叫区星驰时周星驰还未走红呢。” 我问:“为什么取名星驰?” 他说:“你应该知道王勃写的《滕王阁序》吧?” 我点了一下头,他继续说:“这篇序文开头一段有几句话‘物华天宝,龙光射 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塌。雄州雾列,俊彩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 宾主尽东南之美’,我兄弟两个,分别取名俊彩、星驰。” 噢,他的名字和他一样有内涵。他也关注起我的名字:“立德立功立言,三不 朽事业啊,可是你为什么不叫立德或立功呢?” 我笑着说:“没办法,我排行老三啊,不过,我兄弟三人的学历,应该从后往 前排。” 于是,我和星驰也频繁地去情人坡聊天。 我得意自己有两个知心朋友,一个女朋友,李淑仪;一个男朋友,区星驰。我 一面和淑仪含情脉脉如胶似漆,一面和星驰高谈阔论侃天说地。人生遇一知己足矣, 我却有两个知己,幸甚至哉! ------ 听涛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