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没有冬季的花城 冬天来了,北方的很多城市都已经开始雨夹雪了,但是广州毫无冬天的气象, 中午的气温还高达20多度。现在的北方已经寒风凛冽了,西伯利亚的寒流频繁南下, 每来一次北方的气温就降一次,如今已是零度上下徘徊。我挂念自己身体虚弱的父 母,父母衣服本来就不多,更可怕的是太破坏不能保暖。听大连的同学说,冻得凡 是能穿的冬装都穿上了。 农大校园大路两旁的蔷薇树盛开着紫红色的、粉白色的、金黄色的花。农大不 愧是农大,长着密密麻麻、蓊蓊郁郁的树,俨然一片森林。现在的校园仍然绿荫如 海,清晨和黄昏都飘着淡蓝色的轻雾,与夏季毫无区别。入冬后,校园的蔷薇树和 紫荆花繁花盛开,仿佛又进入了阳春三月。尤其是紫荆花树,开满一树紫花,犹如 樱花之灿烂,大有笑傲绿叶之势。清风吹来,落英缤纷;急雨骤至,残红满地。 对了,校园东北角有两个小湖,名字很好听的,一个是圆形的,叫日潭,另一 个是半圆形的,叫月潭,这里就是农大的“日月潭”。潭边有一片紫荆花林,紫花 烂漫,落红掩地,清风袭来千片万片紫色花瓣随风飘到青色的湖面上,随着湖水粼 粼摆动,风景特别美丽。校园东南角有一个500 亩大的树木园,这是一片不折不扣 的树林,专供林学院的师生观察研究和全校师生休憩锻炼之用。树木园建在一个低 矮的山丘上,里面绿云蔽日,花草丛生,气温清凉,远看绿烟滚滚,青岚萦绕,也 是一个风光宜人的好去处。树木园具有热带雨林的特征,四季常青终年叶开叶落新 陈代谢毫无衰败气象。想起北方的秋季,风吹叶落天高气清极易让人感叹时光流逝 岁月不再,树木园的终年如夏的确让人少了一分对时间的敏感。欧阳修如果生在南 粤,那篇秋声赋估计就销声匿迹无影无踪了。 广州是一个无雪的城市,所以冬季很多人去东北旅游专程去看“千里冰封,万 里雪飘”的美景。我相信北方也想到南方看看绿叶如烟的冬季,小时候我就梦想来 广东去海南,皇天不负苦心人,高考之前宣扬“誓死不过长江”的我却意外被流放 到珠江旁边了。不过,陶然于校园的旖旎风光中,我渐渐淡忘了过去的不幸。 黄昏时,我经常约淑仪一起逛校园。我们手牵着手肩并着肩,走在绿色的走廊 里,走在青色的草坪边,漫步于日月潭的湖岸边,漫步于树木园蜿蜒的石径上,时 光平淡而温馨。我们仍然遵守“约法三章”,只是无形之中放低了要求。漫步时, 我跟她谈我的家乡,谈我的童年,谈我的家庭,谈政治,谈哲学,谈文学,总之我 们无穷无尽的能够吸引对方兴趣的话题。 有一天,殷红的夕阳不但染红了天边的云彩,染红了校园的树林和草坪,还染 红了我们两个。我带着新奇的目光端详着金红色的她,兴奋地说:“如果你是一个 陌生人,我会以为你是观音菩萨。” 她也模仿着我的语气,说:“如果我第一次见你,我会以为你是济公活佛。” 她笑了,我笑了,夕阳也笑了。 天色渐暗时,虫鸟仍在喧闹着毫无倦意。我忽地想起了什么,问她:“听你说 过皇阿玛说过弟弟,为什么你从未提过你的妈妈呢?” 她的脸色也像天空一样黯淡下来,呈现出一种极为痛苦的表情。我后悔自己缺 乏对女性心灵的了解,没有认识到她的敏感,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我表面平静 内心十分激动地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鲁莽。你不想说就不要说,我只是随便 问问。” 她反而安慰起我:“其实也没有什么。我不愿意提到妈妈,是因为她早已离开 我们了。八年前,我十一岁弟弟君仪六岁时,妈妈出了交通事故,从此就不醒人世 了。爸爸瞒了我们很久,但最后我们还是知道了,我和弟弟嚎啕痛苦了十几天。” 我深情地看着她,泪水已经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她又补充说:“妈妈很漂亮,很贤淑,很疼爱我们。……”一边说一边哭,泪 水像脱线的珠子一颗颗滚下来。 我拥抱着她,一边安慰她一边自责,不停地说“都是我不好”。我牵着她的手, 又在校园里走了很久。夜幕降临,路灯已经亮了,闪烁着像妈妈的眼睛一般柔和温 情的光芒。 我柔声问:“怎么样?心情好些了吧?” 她用纸巾擦擦脸上的泪痕,答道:“好多了,不用担心。都过去那么久了。” 到例行分散的时候,她突然问:“明天星期六,我们去上下九和北京路吧?” 刚才闯了那么大的祸,惹得她哭哭啼啼,现在她叫我去摘星星摘月亮我也干了。 我说:“太好了,我也好久没有逛逛广州了。” 她又让人娇怜地说:“12月12号是你的生日,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现在都过 去了!” 我笑着说:“长这么大,我还没过过生日呢,农民哪有过生日的。” “我下周五过生日。”她恬淡地说。 我颇感意外,问:“你的档案上还是写着2 月26日吗?” 她说:“我爸这人做事,大事不糊涂小事糊涂,给我登记户口时,偏偏报了个 2月26 号,整整早报了10个月……” 我打断她的话,问:“你是12月26日出生的?” 她甜蜜地点了一下头。 我高兴地说:“你和毛主席是同一天出生的!” 她又兴奋起来,自豪地说:“那当然!我过生日时,地球背面的美国人正过圣 诞节呢!” 我举起拳头,像红卫兵似的高声说:“毛主席万岁!李淑仪万岁!” 她被我逗得哈哈笑。 上下九和北京路是广州最繁忙的商业街,上下九是上九路和下九路的合称,北 京路原来叫汉民路,文革时受政治影响才改成现名,上下九的东西比较便宜,北京 路满是专卖店东西贵一点。如果说上海有南京路,北京有王府井大街,那广州就有 上下九和北京路。听广州人说:“不到上下九,不算到广州;不到北京路,逛遍广 州不算数。”看来,上下九和北京路的确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广州。我来到广州后, 只丰国庆节时随舍友去了一次上下九和北京路。上下九我还敢溜溜看看,但北京路 的专卖店我是不敢进的,里面的商品标价多是三位数四位数的,两位数的都很少。 我那次逛北京路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真有阿Q 进城的感慨。 星期六,我们一大早就去了上下九和北京路。淑仪在前面问价砍价,我在后面 像个囚犯似的跟着,她先买了几袋零食和水果,又去挑漂亮的衣服。广州真是闹雨 灾的城市,我们正逛着天突然下起雨来。早上急匆匆跑出来谁记得带伞啊。我们只 好到商店门口避雨。她看着我说:“我想给你买几件衣服。” 我急忙说:“那可不行,,我怎么能花你的钱啊!” 她豪爽地说:“怕什么!” “我不想做吃软饭的男人。”我羞赧地说。 她微微一笑,似怒实娇地说:“讲那么严肃干什么!好,你是山东人,我问你 山东人经常说什么?” 我问:“说什么?” 她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笑着说:“咱哥俩谁跟谁!” 她连拖带拽把我拉进了北京路的西装专卖店,挑了一件深紫色的西装让我试穿, 我在镜子面前笨拙地把衣服穿上,她说:“肥了一点。”之后,又挑了一件黑色的 让我试穿,仍然不合身。她心怜悯地说:“你呀,都可以做减肥形象大使了。” 老板是一个面容和蔼的40岁上下的阿姨,她好奇地问淑仪:“那个靓仔是……” 淑仪接过来说:“我表弟。” “你表弟?”老板有些惊讶,“他看上去要比你成熟许多呀!” 我心想这位阿姨还挺会说话的,直接说我苍老就算了嘛!她们两个谈论起我穿 什么衣服会比较合身,我在镜子面前傻傻地看着自己发呆浑身不自在。 “噢,我想起来了,衣架那边有一套咖啡色的西装,比较瘦,肯定合身!”老 板若无所悟地说。 果真,那件咖啡色的很适合我的身材。淑仪问:“老板,多少钱?” “看你们还是学生,就便宜一点,三百元吧!” 我紧张地对淑仪说:“太贵了!我们走吧!” 她却不慌不忙地掏出粉红色的钱包把钱付了,还说:“谢谢阿姨!” 走出西装店,她又说:“再买一身牛仔服吧?” 我劝她:“我又不缺衣服,别这么破费了。” 她执意说:“这算给你补生日!牛仔服还是中山装,你选择吧!” 我笨嘴笨舌说不过她,只得从命,说:“牛仔服恐怕穿不习惯,还是买中山装 吧。” 我们又去的中山装专卖店,谁知我给她出了难题,中山装市面上很难见到了, 所以我们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最后还是向路人打听,才得知路边一条小巷里有一 个。她仍然认真地挑了很久,我这种身材买衣服可是个大难题,像我这么瘦的人纯 属“小概率事件”,估计服装制造商是不予考虑或基本上不考虑的。我很遗憾自己 给她出了两个难题。好在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还是挑到了一套比较适合我的中 山装。 “再买一双皮鞋,一条鳄鱼皮带吧?”她又问道。 看着她满头大汗,我实在不忍心了,忙说:“这样就足够了,别再麻烦了,都 快吃午饭了。” 她抬起手看了一下表,说:“才11点呢,还有大把时间。你急什么!饿了?” 我无奈地说:“不是啊,可你哪来那么多钱啊?” 她笑了,说:“寒假快到了,老爸说上海今年有些冷,让我多买点衣服,拨了 两千块来。” 我说:“你还是多给自己买几件吧,老爷子怪罪下来,咱麻烦就大了。” 她安慰我说:“放心吧!我又不像小姑那么能花钱,皇阿玛信得过我!再说, 寒假我坐火车回去,不坐飞机了,不就可以节省五六百嘛!” 我说:“那可不行,火车上太冷,条件太差。” 她微微一笑说:“瞧,你又傻了不是?我坐特快软坐,有空调的,十几个小时 就到上海了。”反正我是真的辩不过她,只好顺着她的意志。 我们又去了皮鞋专卖店,她问:“你穿多大码?” 我傻乎乎地说:“我不知道,以前我的鞋子都是我妈妈我嫂子买的。” 她又笑中带怨地说:“你还真这么傻啊?脱下鞋子看看不得了?” 我说:“这双鞋子有点大啊。” “那就减半码。拿一双41号的皮鞋吧。” 她精挑细选,终于看中了一双深褐色的皮鞋,问我:“怎么样?” 我马马虎虎地说:“很好很好,试试看。”然后脱去鞋子把皮鞋穿上了。 她又急切地问:“合脚吧?” 我幸福地点了一下头。 最后她又为我买了一条鳄鱼皮带几件衬衫。我提醒她说:“不买一些化妆品吗?” 她说:“不用了。我姑姑那儿化妆品都成灾了,还全是进口的。她出一次街, 化妆品就要买四五百块。” 我听得愕然一惊,穷人和富人的差距太可怕了。 她又说:“再去我姑姑那儿,好吗?” 我满脸紧张地问:“今天……她……不回去吗?” 淑仪真诚地说:“我已经将我们的事告诉她了。你别紧张,她这人很开明的, 只是爱花钱。” 我问:“我一无所有,她没有意见吗?” “她在乎这些干什么!我们家又不缺钱花。还有在,她是文科出身的,很欣赏 你的文笔呢。”淑仪半嗔道。 尽管这样,我还是放不下心来。我生性孤僻,一见陌生人心就砰砰跳。 到了淑仪小姑的寓所,她的小姑很热情地接待了我,还给我们做了丰盛的午餐 和晚餐。晚上,淑仪和她小姑睡卧室,我睡为客人备用的房间。我躺在床上,既有 点欢欣,又难以避免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所带来的羞愧。 第二天,我醒来时发现淑仪穿着衣服躺在我的身边,就静静地深情地看着她熟 睡的样子。后来,她醒了,我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她说:“我姑姑今天补课,一大早就起床了,把我也吵醒了,我来看你,发现 你还在甜睡,看了一会儿,睏神来了,就躺下睡了。” 我哧哧笑了,她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坏了,还要做早点呢!”她一边说一边走出了我的房间。 吃过饭后,我们又看了一上午电视。中午她又煮了牛排,说要给我补一补,以 免以后买衣服那么麻烦。快到晚上时,我们才回学校。 两天后,星驰来宿舍找我,见我正在穿西装和皮鞋,笑着问:“老大,怎么没 见你穿过?” 我说:“咱是农民的孩子,不敢这么穿。” 星驰说:“老大,你也真奇怪,别人都是买了衣服穿在身上到外面炫耀风光, 你却偷偷摸摸只在宿舍穿还怕人看见。不过,这符合你的性格,‘败絮其外,金玉 其中’,内秀嘛!” 我乐了,这小子嘴也不是只用来挖苦别人抨击时弊的。我说:“不到特殊场合, 我不穿。” “什么场合?”他说,“与淑仪约会的时候?” 我不好意思地说:“开什么国际玩笑!” 然后我们两个都笑了。 我换了便装,随他出去了。他问:“有没有看过《十六大报告》?” 我说:“在书店翻了几页,没有兴趣,我宁肯花同样的时间去研究《参考消息 》。” “文人气!我研究了几天,有不少新的发现。……” “有没有解决‘三农’问题的新药方?”我问。 “痨病难治啊,‘三农’问题都成绝症了。这个寒假,我要回安徽老家调查一 下。农村的好几次改革都是从安徽开始的。我想下去听听农民的意见,他们是‘家 庭联产承包’、‘乡镇企业’、‘村民自治’、‘民工潮’的真正创造者。” 我点头赞同,补充说:“农民是倍受歧视的社会阶层,建国以来一直处于社会 的最底层。九十年代的改革,农民是利益受损者。看看我们农业大学的学生多么受 歧视,就知道这个社会农民地位多么低下,这个社会对农民是多么不公平了。” 他打开了话闸子,又说:“建国前,官老爷们当农民是奴隶。建国后,为了国 家的工业化,农民勤恳劳作,任劳任怨,省吃俭用,贡献了2 万亿资金,占国家资 本储量的三分之二。但是工业化了,农民得到了什么好处?难道是得到了做‘农民 工’受人剥削受人压迫的机会?创造用占世界7%的耕地养活占世界22% 的人口这一 奇迹的不是各级政府,不是各位公仆,而是那些被户籍制度束缚在土地上的农民!” 我深情地说:“这个社会的确忽视了农民的利益。” 他说:“全国政协只有一名代表是农民,全国人大的那些农民代表大多数早已 脱离农村了,不是私营企业主就是乡县政府的官员,有几个是真正的农民?650 万 人口的香港,有几十个个政协代表、人大代表,据说十届政协还要增加香港代表的 比例,以显示国家对香港的重视,而全国9 亿农民,可能连一个真正代表农民群众 说话的都没有,有些专家胡说什么代表少不代表国家不重视农民,这是什么浑蛋逻 辑!到哪里去找公平!” 我想他的话虽然有些偏激,却并非没有道理。要想真正代表农民利益,不让农 民出来说话而是让私营企业主、资本家代表农民,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农民代表应 该在政协和人大里占有一个比较合理的比例。 我说:“我们回家后,要弯下腰来,向农民群众做调查,认真听取他们的怨言 和意见。我们要让他们相信我们就是他们的孩子,一定会代表他们说话。” 他说:“好,我要准备一下,查阅一下资料。” 我告诉他:“不要搞问卷调查,农民很反感这个。最好先深入交谈,寻找他们 贫困的原因,回家后写感想写体会。” ------ 听涛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