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难临头 元旦到了,新的一年又不厌其烦地开始了。我是一个很中国的中国人,仍然固 执地认为春节才是一年之始,所以对西元的元旦并不感冒。但是,新年的的确确无 可挽回地来了。宿舍对面英语班法学班的学生敲锣打鼓(估计都是餐具)迎接新年 好生热闹,我心里产生了一种英法联军洗劫北京城火烧圆明园的耻辱感,因为他们 一直号称英法联舍敌视我们公管班。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怒发冲冠,气愤地喊了 一声:“知法犯法!”可是我的愤懑终于还是被淹没在嘈杂的欢闹声中,仿佛一切 都没有发生。 新的一年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思索我迷惑。当平淡的岁月消弭了所有 的野心,时间已经变成凶神恶煞了。时间可以治愈所有的创伤,也可以让人无情的 淡忘所有曾经设计的梦想。最为可怕的是,平凡成了生活的主题曲,庸碌获得了永 恒的许可证。我想自己正在以宇宙第三速度走向平凡地活着的永恒的世界。 过去一年的失败,早已在我尚未成熟、尚不坚强的心灵上投下了挥之不去的阴 影。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在高考之前的十多年里竟然能够愈挫愈奋,而进入了大 学后却整得一塌糊涂心灰意冷。现实有时比噩梦还残酷无情,我早就偏离了自己的 正常轨道,不幸成为了一个迷路的孩子,接踵而来的是四月的堕落、彷徨与悲伤。 我不愿再回首惨淡的过去,尽管我内心的历史空间海阔天空,但我不愿为自己编撰 一记列传。也许,在无边无际无影无踪的黑暗空间里,偶遇淑仪和星驰两个朋友是 俩线仅存的光亮。但是,他们的存在又让我敏感得意识到我离自己的理想不是愈来 愈近而是愈来愈远,他们的存在加深了我内心深处本已存在的悲哀和凄苦。也许, 有了他们,我不再孤独,但是有了他们我更痛苦。站在鸡群中间的鹤是清高的,但 是站在鹤群中间的鹤却是貌不出众语不惊人的。孔子博学多识,但在更博学多识的 老子面前却自叹弗如怆然若失。 古人说,能独立于万物之上乃为有容,能屈尊于万人之下乃为有养。但是,古 往今来,达到这一标准的人寥若晨星。所以,我常常怀疑那些所谓的英雄伟人和自 称是英雄专家的人是否像自己一样带有某种心理学尚未发现的疾病。我常常想,自 己为什么每次进男厕所之前都要刻意地瞪大近视的眼睛确信那是男厕所而不是女厕 所才敢进去,自己为什么每次进商店之前都要保证身上只有钱不带杂物以免被人怀 疑偷东西。这是过分的敏觉还是天生的神经质?没有人告诉我,也没有人能告诉我。 我怀疑那些真正取得巨大成就的文学家、艺术家、政治家、科学家都带有某种天生 的缺陷,亦即缺陷成就了他们。我自嘲似地给自己一个评价:最大的优点就是没有 优点。在忘却了挫折带来的痛苦之时,它是一句幽默;但在良心发现的时候,它又 似乎无争辩驳。所有表象的虚荣和自信都难以掩饰我骨子里的自卑和怯懦。 认识星驰比认识淑仪更痛苦更无奈。他抨击农大领导只是玩弄权术的高手根本 不懂现代教育理念,搞得农大老师不像老师学生不像学生领导不像领导大学不像大 学,成了“四不像”;他抨击广东人目光短浅只知赚钱不重视教育与文化,尽吸收 香港俗不可耐的底层市民文化,弄得广东成了文化的沙漠;他抨击广东人在刚刚从 野蛮的状态进化成人之时,一夜之间暴富,所以想着法子吃天吃地吃海,无所不吃 ;他抨击广东人出了坏事一定是外省人干的的认为外省人特别坏的简单思维和严重 歧视农民工喜欢制造带有污蔑色彩的小词儿损人的野蛮做法;他抨击广东人最能窝 里斗最爱互相倾轧互相拆台,所以企业盘子做不大,大企业一个接一个倒下去,成 功的企业头头只能由敢闯敢干的外省人做。他对广东尖刻的批评让我试图建立对广 州对未来的信心的一切努力化为乌有,我一步步陷入厌恶广州厌恶农大的深潭。而 星驰所称颂的上海离我那么遥远,所称颂的犹太人也远在天边,我只能望洋兴叹徒 然自伤。 淑仪则不同,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具有女性的一切优点。我喜欢与她在一起, 喜欢她在见解独到思想深刻的表述之后耍耍女孩子的脾气,说声“你真坏”。这并 非卖嗲,事实上她说话铿锵顿挫引人入胜。我常常想,唯一能从言语上辨识她不是 男性的标志就是她的这句话,因为她的语言深刻寓意丰富,丝毫不比那些经常泡在 学术圈里喜欢故作姿态用假嗓子说话的专家学者差。喜欢一个人往往就可能喜欢她 的一切,但我想我对淑仪无法遏制的毫无保留的爱慕不是因为我情人里出西施,而 是因为她实在无可挑剔。她生在豪门富户,却全无贵族小姐的庸碌和懒惰。她天生 艳丽,却并不喜欢淡妆浓抹,并不喜欢用化妆来增强自己的魅力。她衣着传统朴素, 思想深邃前卫,美丽又不事虚荣,博学而又不事张扬。我从她那里获得的往往是温 柔体贴的安慰和不胜回味的豪迈,尽管也一些非意识的出于人性本能的满足感。每 次与她在一起,我都会不知不觉怀疑她的存在是不是一个神话我是不是在做一个荒 诞不经的梦。 元月上旬期终考试。半年来,我马马虎虎应付功课,痴心于博览图书馆的报刊 杂志,学业搞得破烂不堪奇臭无比。如果大学没有考试(尽管实际上已经少得可怜 了),我真会把它当作一个昂贵但是合格的不错的疗养院。英语,大学最重要的学 科,我单词未背课文未读作业未交,还逃了四五次课。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 时候未到,现在时候到了。我的专业课也学得囫囵吞枣,笔记彻头彻尾记了五页纸。 什么马哲啦思德啦,我更不关心。走进大学的第一天各位经验丰富的师兄师姐就告 诉我公共课听听就pass了,而且都有七八十分,想不及格都难。现在考试又来了, 尽管不比高中严肃认真,但也不可忽视。像我这样对考试十分敏感的人,想不坐下 来看几页课本也难。但翻了之后,我感觉很痛苦。过了独木桥,我就把那些经典的 考试技巧一股脑儿全部还给老师了。敲开了大学的门,我就把砖头扔到下水道去了。 这样无聊无味地活着而且似乎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考试,如此可怕的卑鄙无耻的事 竟然发生在我的身上!现在读大学了,我心想可以做点学问了,刚刚静下来,令人 深恶痛绝的考试又来了。 这学期留给我的记忆,不是课堂上的讲义,而是几个零碎的蒙太奇似的镜头。 我记得军训时,排长问我们会唱什么革命歌曲,同学说只会唱流行歌曲和国歌,然 后排长说就唱国歌吧,然后忙得没三十匆匆领唱:“起来,不愿做人们的奴隶!” 我记得校运会时,某领导头发染得比皮鞋还珵亮,却忙中出错,号叫道:“升国歌, 奏国旗!”我记得张乾打来电话向我汇报,他假装日本人和韩国人,用生硬的不着 调的外国汉语在西安游玩受到了怎样的殊荣和特别优待。我记得有一次上网遇到大 连的沙胜楠,她问我广州还暖和否,我说大约15度吧,她说大连是-15 度。我记得 哲学老师飞沫四溅声嘶力竭地讲了两节课,区星驰站起来问:“老师,你讲的对我 们有什么意义?”老师先是震惊,再而严肃,再而诡辩。星驰被驳得体无完肤满地 找牙,但还是以退为进向老师讲了“船夫和哲学家的故事”: 有个哲学家乘船渡江,他问船夫:“你懂得历史吗?”船夫说不懂,哲学家轻 蔑地说:“你失去了一半的生命。”过了一会儿,他又问船夫:“你懂得数学吗?” 船夫说不懂,哲学家嘲笑说:“你失去了一半以上的生命。”一阵风浪袭来,船翻 了,船夫和哲学家都掉进水里了,船夫问:“你会游泳吗?”哲学家说不会,船夫 说:“那么你失去了整个生命。” 他讲的这个故事绝对经典,大家情不自禁鼓掌山呼。我也感叹青出于蓝而胜于 蓝啊。我记得舍友随便拨了一个陌生女生宿舍的电话号码,开场说“我认识你”, 两人竟能谈上三四个小时,而且打情骂俏俨然是坠入爱河的情侣。我记得英语中段 考试我使出浑身解数吃光老本十分艰难地考了75分,而淑仪和几个女生都接近90分 了。我记得自己学了日本语的平假名五十音,就在给同学的信上露了一手,写了一 句不知所云的地道的日语,找正在自学日语的淑仪一问,翻译过来竟然是“你不知 道你有多蠢”!看来日本首相森喜朗并不可笑。克林顿说:“I ‘m Hillary ’s husband.”他接过来甩了一句很地道的发音很纯正的英语:“Me too. ”我记得… … 当试卷发到手中时,我拼命集中精力,疯狂搜索脑海中积累的不成系统杂乱无 章的知识。英语仍然是吃老本,马克思哲学经济学则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 鹭上青天”(不知所云,离题万里),思德开卷考我如鱼得水把书翻得哗哗响以致 引起众怒,大学语文我能编则编胡言乱语眼看还有一页空白纸恨不得下手撰写一首 诗彰显自己“屁股上带暖壶——有一定(腚)水平(瓶)”。专业课我还有点准备, 考试之前借来了淑仪的笔记看了一遍,考试之时竟得心应手游仞有余。早就听说大 学教师爱考自己讲的东西,我却一直不以为然,终于以身试法铤而走险。考高等数 学时我自恃智力不凡水平高超,刚出考场便宣扬能考90分,但不久便发现自己丢三 落四连公式也记错,只能考70分! 考试时我还只会盲目地自信、焦躁地紧张,但考试后我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失落 多么失败。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是我的哲学,但是可悲的是我并不是金子。尽管每 次从图书馆出来后我都觉得很充实,但学习毕竟是我的职业,我不能不后悔自己本 末倒置不识好歹啦。正常的道路应该是勤奋学习,积极表现自己,在别人看得见或 听得见的地方做一些貌似高尚的动作说一些慷慨激昂的话,在领导面前溜须拍马在 同学面前维持正人君子形象,然后积极入党成为我党的优秀分子发誓为共产主义奋 斗终身。但是,所有这些我都做不到。那些培养积极分子的学生会、分团委我可不 敢接近,更不敢恭维。所有未来社会可能出现的丑恶,你都可以从这些组织看出它 的萌芽和雏形。一个个急功近利、争名夺势、互相倾轧,俨然一个自成系统的小型 “BIACK SOCIETY ”。常听同学说一些对学生干部不敬的话,初始我还有点怀疑, 固执地对认为自己能够理解这些人的良苦用心,但是实际接触了几个在领导和老师 眼中非常受宠在学生中有权有势的学生干部,发现他们往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才 推翻了自己善良的联想。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在老师领导面前唯唯诺诺毕恭毕敬, 在我们面前却把老师和领导骂得狗血喷头仿佛一无是处,以迎得我们的好感。他们 的看风使舵让我想起一个历史名人,林彪!周恩来总理评价他“语录不离手,万岁 不离口,当面称万岁,背后下毒手”。我觉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很像林彪,但是不明 白这些人为什么会受社会欢迎。如果社会要求大学尽力输送这样的人才,那么我不 仅要为这个社会的高等教育深感悲哀,更要为这个社会痛哭流涕了。 也许以前一贯视考试成绩为尊严的象征的我仍然无形中存在着这种意识,我对 考试的结果仍然比较敏感。可惜,成绩要到寒假之后才能出来。不过,我可以自欺 欺人地快乐过寒假了。 期终考试期间,星驰出了个意外。考马克思哲学的那一天,舍友慌慌张张跑光 了,却把他忘了,他一直在睡觉,两眼睁开时考试已经结束了。不过,他好像并不 在意。他也是一个超凡脱俗的人,与我相比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广州特别多雨, 他却一直不买伞,下雨时还不紧不忙心不在焉走在路上。一次我遇见他,把自己的 雨伞递给他,他却说:“我要这玩意儿干嘛!”他比我超脱,不关心考试成绩只关 心自己的农村调查。我经常为他感到遗憾,如果出生在美国他也许能取得可可观的 成就,可怕这里是中国。太多的人口需要用考试逐级淘汰,而到了大学不重视考试 仍然要被淘汰。中国本土尚未有人获得诺贝尔奖,我想这一国耻与国家的教育制度 不无关系吧?尽管这些年来高考不断改革考试不断变形,向所谓的“不重考知识重 考能力”的方向发展,但终归是换汤不换药。再加上1300年的科举制度在民众心目 中的深远影响,于是就有了“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分分,学生的命根。” ------ 听涛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