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回乡偶书 给英文做了两个星期的家教后,我终于成功脱离“虎穴”,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此时已是元月25号,离春节只有六天了,羊年的正月初一正好是阳历的2 月1 日。 赶上倒霉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春运,车票真是难买,广州火车站外排起了几里长的浩 浩荡荡的大军,人头攒动,人山人海。最后,还是英文的老爸德高望重的王老师帮 了我的大忙,托关系搞到一张珍贵的坐票。从济南到广州只有一班车,而且两天一 班,车票很少很难买,上次来广州我就只买到了站票。30多个小时的行程把我整得 精神萎靡不振身体痛苦不堪。 深夜接近凌晨时,我匆匆拼命挤上车。邻座是一个菏泽的阿姨或者叫姐姐她可 能更高兴,同我一样在枣庄西站下车。她在深圳工作,我向她恭维深圳的高薪,她 却说除去物价和内地差不多。也许吧,很多人以为深圳人大把大把赚钱,其实家家 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在深圳工作,也许象征意义比经济意义更多一些,也即社会地 位可能高一点儿,面子上过得去。 车厢的走道里坐满了年老的乞丐,仿佛这些人从一开始就是多余的,坐着的旅 客看待他们很不顺眼,但是我知道他们交了同样的钱却享受不到同样的权利,相反 还要遭受人家的白眼。他们只是在时间和社会地位上处于劣势罢了,其实付出比我 们还多。他们大多是乞丐或靠捡垃圾为生的穷人,从遥远的安徽过来的,一般年纪 都很大,衣服脏兮兮的,迫于生计丢下尊严来做城里人最看不起的行当。坐在我身 边的是一对阜阳来的老年夫妇,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大概是他们的孙女。那 个小孩满脸污迹鼻涕泗流,扶着旁边的座位,在大人的腿上晃来晃去。坐着的穿著 像城里人的旅客都刻意躲着她,仿佛遇到了小瘟神。我没有躲,因为我很同情怜悯 这三个比我还不幸还贫穷的面黄肌瘦的弱者,刚上车时我一度想让座给他们,但是 满车厢呆滞冰冷的目光和在广州的生存经验终于残忍地阻止了这个念头,让我继续 无情地坐下去。在这人情冷漠的社会里,我不是不愿去施爱心而是承受不了那些冷 漠的质疑的目光。我继续像死狗死猪一样躺在座位上,压制自己的良心对这种麻木 行为的谴责,还曾装出一副城里人的傲慢用不屑和厌恶的目光瞅着我的父老乡亲。 我十分痛恨那些歧视农民工拿农民不当人待的狼心狗肺的非人类,但是,坐在 火车上的我却与他们很相似。我享受着这个社会对大学生的种种呵护,手里攥着半 价优惠的学生票,却开始冷眼相看支撑着这个社会的千千万万的打工者了。所幸, 我良知未泯,表层的自尊和虚荣并非针对这些弱势人群而是为了抵御车厢中那些养 尊处优的贵人的无聊歧视。我清楚,这样做完全是因为我骨子里仍然是一个农民, 我有农民式的自尊自卫和觉察别人歧视的敏感。我迷失了自己的正常方向,跌跌撞 撞走进了市场经济并不成熟诚信和公德仍然短缺的珠江三角洲,学会了戒备学会了 警惕也学会了虚荣与歧视。当我在广州这个泡缸里生活了半年突然回家时,竟发现 自己沾染了以前我深痛恶绝的诸多恶心。这是在走向成熟还是走向堕落?遭遇两个 女生之后,我感受到了爱情的甜蜜,尤其是淑仪给予我的一切。我思索自己的巨大 变化,心灵的天平衡量着我的是是非非。 车窗外是一片死寂的黑暗,车厢内的旅客大部分都呼呼睡着了。我盯着车窗, 始终未能入睡。我不停地看表,试图通过时间的流逝来感受火车对山东的靠近。火 车过了韶关,穿越30里长的大瑶山隧道,进入湖南境内。到郴州时,天已经是黎明 了。车站一片嘈杂推着小车提着包裹的小商小贩和爬车窗捡垃圾的人一齐涌上来。 我身边的那个老头掏出破塑料钱包数了三元钱,买了一盒早饭。他对老婆说:“快 吃!趁热吃了!”两个推让了一番,最后决定给还在熟睡的小女孩吃。我看到了人 性的光辉,这个镜头并不比长征中红军的互相谦让逊色。我感动了,生活中并不缺 乏美而是缺乏发现美的眼睛。这一情景在我苍白的灵魂和愤怒的心胸上投下了一片 温和的阳光。 火车在株洲换了机车,又转到江西境内。铁路两旁一直都是青山绿水和水泥块 城市,湖南和江西的乡村民居都具有典型的地方特色,一座座镶嵌在绿色的田野中 和青色的山脚下,从远处看上去很美丽。但窗外的气温明显降低了。我木然地呆在 座位上,仿佛生怕别人抢了一刻也不离开。火车呜呜飞驰,经过湖北,经过河南, 然后是安徽和江苏。枣庄西站是山东境内的第一站。我把羊毛衫、毛裤、皮袄全穿 上了,又在脚上套了两双袜子。火车在第三天凌晨3 点钟到达枣庄西站。下了装备 空调温暖的火车,彻骨的寒气从脚下和裤腿处袭上来。寒冷的北方到了!老家也快 到了!之后,我坐上开往临沂的汽车,在漆黑的夜色中一点点接近家乡。家乡在哪 里?山东好像不是,临沂也不是,难道我的家乡就是蒙山下面的那个日益凋敝的小 山村?在外面老想着回家看看,可是进入山东境内没有到家的感觉,到了临沂也没 有感觉,我都不知道哪里才是准确意义上的家乡。 终于到家了。妈妈嫂子上下打量着我,洋溢着欣慰和幸福的微笑;爸爸哥哥则 嘘寒问暖帮我提包。在大城市生活习惯了,我回到家感觉公路狭窄得像铁路。我在 临沂转车时,换了衣服,把淑仪给我买的西装套在身上,又给爹妈各买了一件冬装, 所以有点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感觉。我变化许多,留了碎发,剃了胡须,面容发 白,与半年前那个邋遢的农村中学生判若两人;父母好像没有变化,仍然穿着乞丐 式的破衣服,只是更加苍老了;我的小侄儿,才一岁半,暑假跟我玩了两个月,现 在却不敢认我了,我刚想伸手抱他,他就躲进嫂子的怀里哭泣了。 家乡起了一些不尽人意的变化。最近政府积极招商引资,村子北面两条省道交 叉的地带开发成工业园了。我没有看到这些政策给农民带来了什么好处,只是村边 的小河成了污水沟,村南肥沃的菜园被钻探得千疮百孔,说什么寻找水源。工业抽 深层地下水,农家的小水井就逐个枯竭了,现在村民吃水都成了大问题。原来清清 的一条小河,本来是村民洗衣游泳的好去处,现在成了污流滚滚恶臭四溢的废水沟。 村里的很多年轻人都去了上海、北京、青岛这些大城市打工了,近一些也有去临沂 徐州的,逢年过节也舍不得回家。我是家族里第一个大学生,倍受亲戚器重,这次 回家遵照父母之命,我仪式性地程序化地走亲访友,忙得不亦乐乎,内心却十分抵 触表情一直很冷漠。但是我始终觉得对不起这个生我养我的小山村,见到乡亲热切 的目光,听到他们亲情般的问候,我无比感动,我深情地对他们说:“海男报考失 误,没能考个清华北大的给父老乡亲争光,心里一直很难受。”我用心说这句话, 有时眼里还噙着泪水。 不过,也有让我哭笑不得的时候。例如,有乡亲问我:“你们学校是不是一边 种小麦一边读书?”我知道他误解了农业大学的本意,广州要种也得种水稻啊。 还有人问我:“你们是不是搞科研的,当科学家的?”我只好给他们解释,说 自己是学公共事业管理的。他们很难理解,露出困惑的表情。我只好通俗地告诉他 们是在机关里当小官儿,他们都露出羡慕的眼神,啧啧称赞着。 过完春节后,我坐车到临沂城,与张乾他们会面。我们诳街,看花灯,拜望老 师,重返母校,简单而丰富地玩了几天,从小山村到临沂,我惊奇里带着羡慕;从 临沂到广州,我惊奇里带着野心;但是如今从大都市返回家乡,我却从心底开始抵 触这里的一切了。说句夸张的话,广州最矮的楼房都比临沂的大厦高。另外家乡一 片荒凉和凋敝,也让我留恋起广州绿树红花中蕴含的浓浓春意和四通八达立体交错 的公路网、立交桥了。我住在张乾家里与之促膝长谈。他的话很多,但是我只记住 了几句顺口溜:“ X X X走远了,革命航船搁浅了。 X X X不管了,国有企业破产 了。 X X X皮软了,机长王伟跳伞了。” 我们“四人帮”如今又成了“鲁南四杰”,年轻人的浮躁和虚荣似比贪官的贪 欲还盛。“四杰”我不敢应声,但是无可争议的事实是我们的同龄人不是成为打工 者就是成为无业人员,走进大学的寥寥无几。我儿时的几个玩伴都已在城里打工, 有一个寒假刚回家,邀请我到他家搓一顿。我明白在他们眼里我是最有出息的人, 也许在这样的考虑下他的请客带有一点商业的色彩,也许这样想完全是我多余的市 民戒备心,误解了他们善良淳朴的本意,毕竟我们小时候曾经一块儿生活了七八年。 我很简单很愉快地答应了,但是到了那一天却突然有事,我食言了,令人尴尬的是 他在去饭店要菜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我。我说了一句连自己都觉得油腔滑调的话: “我尽量赶过去。”不知道我身上若有若无的市侩姿态是否伤害了他,最终我也未 去成,应了轻诺寡信的结果,这应该是他最伤心的,我本想第二天登门致谦,可惜 他已经去外地打工了。在这个世界上,小部分事情是可以弥补的,大部分是不可以 挽救的。我比他多读了几年书,沾染了小知识分子的脾性,伤害了他农民式的忠厚。 但是,一个无可回避的事实是我发现,在我们之间确出现了某种无形的又大又深的 裂痕,不是感情上的而是心灵上的,我们的追求迥异。不仅如此,我与两个哥哥也 失去了共同的语言。如果没有亲情填补裂痕和空缺,我与他们也会形同陌路。 正月初十,我两个哥哥匆匆坐上了汽车,到外地打工去了。爸妈已经年纪大了, 从初中开始都是哥哥负担我的花消,我也打过几天的工,卖过报纸,做过促销,做 过家教,寄人篱下听人使唤的滋味并不舒服。 最让我感到惭愧和悲哀的是,十五岁的小妹海妮也要去青岛打工。我考上市一 中的同一年,小妹却因为家庭中的困难不能不离开了欢快的校园,我仿佛是天煞孤 星,自己有点出息,却剥夺了同胞兄妹诸多权利。小妹的辍学是我心中一个一触即 痛永远也揭不掉的伤疤,我发誓要想方设法弥补,但是我的幸运却改变了她正常的 命运造成了她的不幸,我未来能给予的弥补也许能让她欣慰让她感动,但我能作的 又实在太少了。我怀疑一切,但不怀疑亲情的纯洁,她为我这个自私自利的哥哥牺 牲太多太大,以至我都不知如何弥补才能获得良心的平衡。根据农民“长兄如父” 的逻辑,我这个做哥哥的应该为她牺牲自己,让她过一个幸福的少年生活,但这一 切都反了过来了。小妹的身体比我还虚弱,年龄又小,她打工我于心何忍!那天晚 上,我和妈妈帮小妹收拾行李,包裹太小,衣服装不下,我吃力塞,结果也把装衣 服的方便袋也弄破了,爸爸找来一个蛇皮口袋,又把被褥和剩下的行李塞进去。我 一直满心惭愧地低着头,仿佛一个恶贯满盈的罪犯顿悟之后在做忏悔。 收拾好之后,我爬到平房顶上,默默地流泪,我泪水少得像沙漠的雨露。男儿 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冬夜如海,夜色像水一样平静。月光的清辉洒在空 中,流泻着如烟似雾般乳白色的寒气,仿佛阳光透过层层的海水将柔和的光线铺在 海底。西风呼呼吹着,夜河冷冻的黑冰侵蚀着我苍白细嫩的面容,像蚊虫细口的叮 咬。我把自己晾在黑暗寒冷的楼顶,让北方的寒气尽情地刺骨地伤害麻木不仁的自 己。肉体的折磨有时可以减弱心灵的痛苦。尽管表面很文弱,但我是一个十分坚强 的人。摔伤挨揍,大病小病,高分落档,受人冤枉侮辱,我从来都不会落泪,因此 我曾经一度怀疑自己的麻木无情。但是看到自己年幼的妹妹要去青岛打工,我不可 遏止地哭了,泪水大颗大颗流落,我是一个不称职的哥哥! 小妹走后,嫂子告诉我几件辛酸的事。去年两个哥哥在浙江打工,二哥的手被 砸伤了,住了几天院,大哥一个人跑回家,泪流不止,向家人说钱没挣到老二的手 又伤了。小妹在青岛打工,哥哥经过那里,去厂子看望她,小妹很委屈,只知道哭 泣,连话也说不上来。小妹打电话回家,小侄儿在电话里叫“小姑”,妹妹呜呜哭 了。至今我问孩子小姑说了什么,不懂人事的侄儿还会乖巧地惟妙惟肖学着她的声 音呜呜呜哭给我看。 也许我走出小山沟,能给家庭带来一些无关紧要的荣誉,但因为我走出来所带 来的巨大困难确实让他们承担了过重的负荷。一人得道,鸡犬不宁。 多年求学在外,很久没有去镇上的集市赶集了(相当城里人逛街)我又想买几 件必需的衣服,毕竟家乡的东西比大城市的便宜许多,就随哥哥嫂子去了。假前舍 友相约要带特产,我在农贸市场挑拣具有家乡特色的特产时,发现一张十分熟悉的 面孔,我猛然记起来,她就是过去给我写情书被我粗暴拒绝的那个女孩。想到这, 我忐忑不安起来,她好像也认出了我,尽管我一副城里人的装扮与四年前不修边幅 的那个小子判若两人,她身后有一个比我帅许多的有些流气的农村青年,估计是她 的男朋友或者老公(在农村,女孩子结婚一般较早)。也许我拒绝她也是她的幸运, 但是从她激动的表情里我仍然能肯定她旧情未忘,在女孩子心里,初恋的地位是神 圣崇高的是无可替代的,即使是不成功的或者是被扼杀在萌芽状态。世界太小了, 我逃到广州半年了,偶然一次回家赶集,竟遇上她,真是冤家路窄。她跟我是冤家 (不是仇人而是似恨而实爱给自己带来苦恼而又不易割舍的人),我的心里仍有她 的地位,但不是我钟爱的而是我内疚的对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恐怕今后 我再也不敢来镇上赶集了。 ------ 听涛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