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歌且谣 就像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我已经很久没有去淑仪那儿了,我迷路了。但是刻 意避开淑仪比离开妈妈还痛苦。男人爱上女人后,往往会把她看作自己的又一个母 亲,只有母亲似的爱抚才能让我们感受到爱的不可或缺。大概这是新婚妻子被人们 叫做“新娘”的缘故吧。男人会用诗人的眼睛欣赏自己的情人,又会用孩子的眼睛 从情人那里乞求爱抚。 上午放学时,我见到淑仪,她得体地微笑一下,但这笑容并不能掩饰她眼睛折 射出来的忧伤,说:“还在生我的气吗?”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你不讨厌我顶撞你老爸了?” “我很敬重自己的爸爸,你不要让我为难。我妈妈去世得早,是爸爸把我和弟 弟拉扯大的,他对我千般呵护,他一个人创出来的,你骂他是资本家,骂他对农民 没有感情,不尽情理。其实我爸爸很同情农民。” “好,我答应你。就学邓小平,我不争论。你不怪我这么久没有去那里了?” 她宽容地舒了一口气,说:“你要写文章,我干嘛要打扰你?” 我用自责的语气说:“其实最近还不算忙,只是编辑了一本叫《墙头文学》的 小册子。” 她美丽的眼睛转动了,有些疑惑地问:“墙头文学?” 我轻轻一笑,说:“就是乱写乱画在学校墙壁上、书桌上的那些文字。” 她又问:“这也可以叫文学?” 我说:“只要有人写有人看,就是文学。不要把文学想得像上帝一样神秘。” 她翻然大悟,陶醉地点了一下头,说:“搜集多少了?” 我无奈地说:“搜集了不少,可是内容太杂乱,大多是口号标语似的东西,文 学性少得可怜。而且内容很消极,不是男生骂女生恐龙,就是女生骂男生青蛙。男 生呢,就自命‘反恐(龙)’精英。女生呢,就自称‘反清(青蛙)’先锋。” 她问:“你没有带在身上?” 我说:“带了,下午没课,咱俩回去看吧。” 吃过午餐后,淑仪说:“今天下午没课,我们就好好研究墙头文学。” 我把那本小册子掏出来递给她,她翻开第一页,读道:“农大女生一回头,吓 死农大一群牛;农大女生二回头,计划生育不用愁;农大女生三回头,长江之水向 西流;农大女生四回头,哈雷彗星撞地球。”她边读边呵呵大笑。 她又看翻开第二页,读道:“进入农大一年多,四处寻芳尽挫折。乌鸦恐龙俯 首是,还有河马对面坐。”她问:“怎么都是男生骂女生啊?” 我笑着说:“男生更喜欢讽刺挖苦人。你看一下第五页,那一首是女生写的。” 她翻过去,兴奋地读道:“农大男生一挥手,街头乞丐掉头走。农大男生二挥 手,路边乳牛也想呕。农大男生三挥手,珠穆朗玛翻跟斗。” 我们两个笑得前俯后仰,她说:“真有意思!” 我擦擦眼角的笑泪,说:“第八页有一篇是男女合唱的二人转。” 她翻到那一页,貌似严肃地读道: 女:一群黄牛无聊尽踏鲜花,谁知鲜花插在牛粪上。 男:无奈牛粪却比鲜花香,鲜花还要牛粪养。 女:一群青蛙在乱叫。 男:一群恐龙在咆哮。 女:放屁南墙上, 为何臭不倒? 墙上也有诗, 把屁挡住了。 男:批第一行的“屁”字,问你一般放屁能臭倒南墙吗? 批第三行的“诗”字,说连你的屁也挡得住,不可能吧? 淑仪捧腹大笑,说:“语言太粗俗了,你应该润色加工一下。” 我说:“改得文绉绉的,就不是墙上文学了,再说要忠于原著嘛!” 待她恢复常态了,我又说:“最后一页那首词填得不错,你看一下吧。” 她翻到后面,小声读道:“昨夜饮酒过度,沉醉不知归路。兴尽往回走,误入 校园深处。呕吐,呕吐,惊起鸳鸯无数。” 我在一旁笑盈盈地说:“这首《如梦令》改写得怎么样?” 她说:“能把李清照活活气死!” 平静了一会儿后,她又说:“一天我在收拾书包时,见到一首诗,你拿笔记下 来吧!” 我说:“好好,你快说。” 她说道:“窗外蝉鸣声,疑是下课铃。抬头看黑板,低头思姑娘。” 我说:“好像在哪儿见过,应该不是原创的。” 她说:“这有什么关系?又不用你上法庭。” …… 又是一个月朗风轻的夜晚,我们懒散地坐在房外软绵绵的草坪上。她用深情的 目光看着我,我用脉脉的目光看着她。我伸手去抚摸她娇媚飘逸的头发,她俯身躺 在我的大腿上,捏着我的手,沉默无言,无言沉默。 她温柔关切地问:“最近你好像有心事……” 我说:“英文走了,王老师调到中大去了。” 她问:“他们要搬家?” 我点了一下头,说:“英文转到执信中学去了。” 她又问:“你舍不得她吗?” “我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妹妹,她要走了,我觉得有点对不起她。” “其实,你还是不要回避她。”她说。 “可是我想一心一意爱你,只能这样做,不然我连你都对不住。” “这没有必要。” 我问:“你不希望我离开她吗?” 她意味深长地说:“立言,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情人坡约会,我说过什么吗?” “你是说你要出国?” 她忧伤地眨了一下眼睛,说:“7 月份我要参加雅思考试,通过了就要去英国 留学。” “不可以晚一些吗?”我问。 “君仪秋天就要读高中了,他一直梦想去英国,想去伦敦读高中。” “你想去英国照顾他吗?” 她使劲点了一下头,翻到我的身上,看着我,无奈地说:“君仪六岁时妈妈就 失去了,这些年都是我照顾他,爸爸一直忙事业。爸爸对他要求很严格,他很害怕 爸爸,受了委屈总喜欢给我说。我是他的姐姐啊!” 我眼睛湿润了,说:“我能体会这种感情。你想去就去吧,我不会阻拦你做任 何事情。” 她轻轻吻了我一下,喃喃地说:“我对他比我对你更重要,尽管你对我比他对 我重要。还有,我家还有一个大公司等着我去继承,我爸爸希望我到国外学习西方 的经济管理理论。你明白吗?” 我伸手紧紧抱住他,声音颤抖着说:“明白……只是……我离不开……你。”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凄伤地说:“我很崇拜爸爸,一直想找一个像爸爸一样的 男人。我等了很久,终于遇到了你。这一切让我感觉很幸福。但是,君仪更需要我 照顾,他缺少母爱。我这个姐姐怎么能放心他一个人去国外呢?还有,我是长女, 还要为整个家考虑,现在爸爸的公司已经危机四伏了……” 我有一种祸不单行的预感,但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我不明白,为什么英文 刚刚离开我淑仪就要出国。但是我坚忍着,我不能让泪水流下来,我是一个坚强的 男人。 她话音刚落,我说:“我背一句泰戈尔的诗给你听:如果我拥有天空和天空中 所有的繁星,以及世界和世界上无穷的财富,我还会要求更多的东西。然而,只要 她属于我,只给我地球上一个小小的角落,我就满足了。” 她啜泣了,给了我一个深情的吻,说:“这一去可能要六七年。” 我说:“我随时等你,我会等你二十年。” 她做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说:“不要那么痴了。其实我离开你可能对你更好一 些……” 我急了,说:“你讲什么!” 她坐起来,抚摸一下我的头发,说:“那次去黄花岗,看见你哭得痛彻肝肺, 我也有点内疚……我们不是一种人。” 我问:“怎么不是一种人?” 他说:“你是那种以天下为己任,雄心勃勃,才华横溢的人。应该去追求功名 ……” 我说:“功名功名!追到何时算个头啊?对我来说,你比那些云雾缭绕的东西 要重要得多。再说,你也很有才华,英语比我好一千倍。” 她笑了,说:“别忘了你是成吉思汗的后代。” 我说:“没错,我是成吉思汗的后代,这使我有一种天生的使命感。但更重要 的是,我的价值观是我是中国人,有颗中国心,要为中国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我 也知道自己野心勃勃……” 她打断我的话,说:“是雄心勃勃好不好?” 我绷起嘴角,做出笑容,说:“只有成功了才能叫雄心勃勃,尚未成功和已经 失败的都叫野心勃勃。这是我们国家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逻辑。” 她问:“就是以结果来评价一个人的努力吗?” 我移动了一下被她压着的身体,说:“对。所以要想做点事情,只能成功不能 失败。” …… 我们糊里糊涂聊到深夜。 千里搭棚,没有不散的筵席。我知道很多美好的事物都是转瞬即逝的,知道挽 留是没有意义的。但是我能为她守身如玉20年吗?从意志和理智上说,我愿意。然 而在更多的时候,决定我们行为的是欲望而不是理智。对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 确很虔诚,但我有一种预感,认为自己做不到。也许把“等你二十年”改为“等你 二十天”更实际一些,但是我没有这么说,现实生活中的痴男怨女也不会这么说。 大家都喜欢听美丽的谎言。我爱淑仪,她是一个聪明美丽、通情达理的女孩,当然 她有些清高的气质更让我神魂颠倒。当几乎所有的女生都喜欢歌星影星球星的时候, 当几乎所有的女生都喜欢减肥买化妆品逛街的时候,当几乎所有的女生都倾向物质 享受堕落庸俗的时候,认识淑仪让我看到了茫茫夜色中的一个光彩耀人的女神。我 对她一见倾心,她也发现了我是一个与众不同、标新立异的人。大概上帝把我无情 地抛到农大是为了继续我们前世的姻缘。如果果真如此,我真要感激慈爱的上帝啦! 但是,我不明白上帝为什么又要我们像天上的牛郎织女一样分开呢?因为淑仪,我 认清了自己多情的一面。 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我的心里打起离别的愁结。离别是一种无奈的被迫,离 别是一种销魂的寂寞。她进入梦乡之后,我披上睡衣蹑手蹑脚走出卧室,静静地站 在天台上。头顶星空寥廓,只有一弯孤独冰寒的月。真情有几多,挚心有几颗。我 感情上的满足即将完全破灭。她是水做的,冷静的时候像无波无澜的小湖,哭泣的 时候像潺潺的小溪,愤怒的时候像波涛汹涌的大海,孤傲的时候像冬季黑河上的寒 冰,踱步的时候像寒冬飘舞的雪花。我喜欢这样有性格有思想的姑娘,最终我的心 愿也实现了,可惜这种亲亲相依的生活状态不能维持下去。爱上她之后,我给自己 定下两个目标:1.娶淑仪为妻;2.做一名成功的政治家。我认为淑仪对我比事业更 重要,因为婚姻能决定我们未来生活的80%.她有完全的优势让我毫不犹豫地相信她 对我的未来对我的事业具有无可替代的作用。可惜的是我们是两条平行的直线,她 有自己的追求,尽管她答应尽全力支持我的事业。她要出国深造,她要去见见外面 的世界,她要去照顾可怜的弟弟。 我想起毛泽东写的《虞美人。枕上》,轻声低吟: 堆来枕上愁何状, 江海翻波涛。 夜长天色总难时, 无奈披衣起坐数寒星。 晓来百念皆灰烬, 剩有离人影。 一钩残月向西流, 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 听涛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