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蒙古弯刀 为了消除淑仪即将远行所带来的孤独与痛苦,我陶醉于周星驰纸上谈兵的争辨 中。淑仪是第一个使我的心灵完全被其俘获的女孩,她美丽,她善良,她温柔。那 一双黑珍珠般的眼睛早已成为我心目中最美丽的影像。然而,她又要离开我了。英 文的离开让我感到情感受了伤害,淑仪的离开将会合我的灵魂遭受可怕的破坏。我 不懂什么是爱情,但我的心灵对她产生了深深的依赖。 一天早上,淑仪的脸色苍白头发凌乱神情紧张。我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激 动地问:“好像你有什么心事?” 她摇头否认,但掩饰不住惊慌忧伤的眼神。 “是不是家里出事了?君仪生病了?”我又问。 “没有,没有。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发高烧吗?我摸一下你的额头。”我关切地走近她,她却向后退了一步。 “到底怎么了?你绝对有心事!” 她眼角浸出泪水,只是默默无语。 “告诉我嘛!你连我也不相信吗?” “不是。快迟到了,我们上课去吧。” “不行!你不告诉我我就逃课。” “不要那么任性好不好?上午放学后,去我姑姑家。” 我那里有心听课,老英语叽哩呱啦讲个不停,真让人心烦意乱。以前听他的课, 我只对他不知不觉的自传式的炫耀演讲感兴趣。这种讲课方式将中国人的虚荣和美 国人的张扬融会贯通,确有一些可看的细节。不知是不是上帝喜欢开玩笑,他特别 喜欢炫耀自己在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的精彩经历。我怀疑这个“同志”只是在加州 大学伯克莱分校做过访问学者或者接受过短期培训,不然他不会年届不惑还对自己 的留学经历始终感觉新鲜,还有一个更具有杀伤力的证据是他站在农大破破烂烂的 讲台上。根据中国人的常识,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假洋鬼子肯定比土产的“砖家” 顶用,他这条“海龟”应该去中大甚至北大才对。听他口述自传,时间久了,仿佛 听祥林嫂讲故事,每每喋喋不休得意洋洋的就是“老三篇”。没办法,老英语饱经 沧桑,阅尽人间艰辛,现在是他为自己立传的时候了。他老人家是在“文化大革命” 的火热阳光下茁壮成长的一代,那个年头青年最喜欢造反破“四旧”,估计他也体 罚过自己的老师打过老师的小报告,不然不会对我们的逆反行为如此敏感。一个儿 子动手打老子竟还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孝敬自己,如此荒唐的逻辑竟然深沉扎根于老 英语这位“学贯中西”的教授心上!当年他身装黄绿色的军装臂扎鲜红色的袖章手 摇《毛主席语录》杀人放火破“四旧”造反造过了头,结果物极必反,“文革”惨 淡收场后他灌了一脑子的封建意识。跟他上课,要记住“六字真经”:少说话,多 点头。好在我本来就很古董,所以我们关系不错,课间他还会刻意用欧腔美调跟我 讨论一下道学儒学。我天生具有取悦老师的“老实相”,十多年又摸索出一套富于 陈立言特色的听课方法,比如眼睛一定要盯着老师,桌面上一定要放着笔记本。他 在三尺讲台上翩翩起舞,我用呆滞的眼睛盯着他年过花甲布满刀痕的老脸,早已心 鹜八极神游万仞了。等待下课的滋味让人焦躁不堪,我像油锅里的金蝉安静地忍受 着痛苦的煎熬。淑仪坐在前面仿佛心神不宁,时时低头掩饰自己的紧张。老英语的 课没有人敢捣乱,教室鸦雀无声宛若深山幽谷,我几乎都能听见淑仪的呼呼和心跳。 我频繁地看表,焦躁不安地数着时间,这种感觉比高考时姓尿的撒泼还痛苦。老英 语仿佛观察出一点异常,两眼疑惑扫得我不寒而栗。 吃过午饭后,缄默了半天的淑仪终于开口了:“立言,这件事我不想告诉你, 我不想在走之前看到意外发生。” 我不祥的感觉更加沉重,说:“说吧,不要瞒着我。” 她表情十分痛苦,面颊开始痉挛,委屈的泪水流出来,说:“我给人家侮辱了。” 晴天霹雳!我仿佛被闪电击中,头脑开始疼痛,胸口窒息郁闷,热血汹涌,怒 火烧身。我咬住嘴唇遏制牙关的振动,问:“哪个畜生干的?”她很为难,宽容地 说:“不要问了。”我斩钉截铁的说:“不行!”她哭出声来,抱怨说:“我就是 怕你报复他招惹事非才不想告诉你的!”我说:“难道就这么算了?不行!我杀了 他!” 她哭声越来越大,双手顾不上擦泪就拉住我,说:“不要这么鲁莽好不好!” 我动心了,把她拥入怀中,一边帮她擦泪一边轻声说:“告诉我,我不会杀他。” 她沉默了很久,心情平静了才说:“刘——天——秀。” 妈的,刘天秀!人面禽兽!一副奸诈的野猪面孔!凭借嗓门大的优点,在军训 时被教官相中,做了我们班的副排,正式开学后又顺理成章做了班长。他平时就爱 附庸风雅,也参加了理论研究会,但是,他都研究什么理论啊!记得有一天,他问 我,有没有看过曾国藩的《面经》!本来就让我恶心让我倒胃,现在又来强奸我的 G.F.(girlfriend)!平时念他是班长,我一直采取消极合作明哲保身的做法,但 早已看不惯这个鬼东西。这个世界上可怕的不是坏人而是小人,坏人坏得直接,小 人却喜欢暗算你,让你防不胜防。为了不得罪这个长得像乌龟的皮肤黑得像锅灰的 矮胖子,我尽量回避他,可是某些人脸皮比城墙还厚,经常恬不知耻不着边际地跟 我讨论政治问题和文学问题附庸风雅。他是广州仔,却幼稚得如同三岁的孩子,只 知道像鹦鹉一样重复老师的讲义,偶尔一两句有点深度的话还来自高中的《思想政 治》教科书。凭着高中精习课本的本领,我几乎可以立刻说出他那一两句话的出处 和页码!我都不知道高中时他怎么入党的!就这样一个卑鄙粗俗的家伙,竟然深受 学院领导的赏识,进入学生会成为预备党员。就是因为这些尔虞我诈互相倾轧的小 人广泛渗透到学生会和基层党组织,我才一见学生干部就头痛反感。在我看来,他 的特长大概有两项:一,阿谀奉承;二,善于做秀。拍马屁的功夫大概是每个得意 的学生干部的特长,这不足为怪,但善于做秀这一条并非一般人能做到的。刘天秀 做秀的特点是只在同学、老师、领导在场的情况下做“细微之处见精神”的好事。 现在他竟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我后悔自己低估了他的卑鄙! 我问淑仪:“他每天都回家,跟你又不同路,怎么有机会侵犯你呢?” 淑议悲伤地说:“他说我要出国了,想约我到外面喝杯咖啡。本来我不想去, 但觉得同学一场不好拒绝,就勉强去了。谁知他在外面开了房,我不知道就听信他 的话去里面看看,结果……” “你为什么不喊救命啊?” “他强壮得像头牛,堵住嘴,将我摁倒在床上就动手动脚了。我反抗也没用, 救命根本不行,即便他没堵上我的嘴,喊救命也不会有人理的,广州人很冷漠的。” 淑仪小声啜泣着。 我说:“这个人面禽兽!平时觉着他虚伪一点吧,没想到他这么歹毒!” 淑仪说:“刘天秀,就喜欢看《厚黑学》《曾国藩》《胡雪岩》,无恶不学, 心术不正!” 我说:“我们放松了对这个混蛋的警惕,低估了他的卑鄙!” 淑仪见我目露凶光,机警地说:“答应我,不要找他报仇。” 我顺从地点了一下头,心中另有打算。 第二天回到宿舍后,我从行李箱的底端摸出传家之宝——爷爷留给我的蒙古弯 刀。我手一拨,银亮的新月形的弯刀从陈旧得黑黝黝的牛皮鞘里跳出来。这把尖锐 的宝刀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它是我身上有蒙古血统的明证和象征。如今,我要用这 把弯刀宰了那个人面兽心的浑蛋,为淑仪雪耻,为国家除害。 课上,我模仿淑仪的笔迹给刘天秀写了一张纸条,约他星期六上午到情人坡约 会。 星期六,我提着弯刀赶到情人坡。他早已在那儿等候多时了。看我面色铁青, 他堆起笑容问:“李淑仪什么时候来?” 我说:“约你的是老子。” 他假惺惺地说:“我想我们之间有点误会,那会我喝醉酒了。” 我气愤地说:“妈的!当老子是三岁小孩!” 他自知被我揭穿了,又说:“我暗恋她很久了……” 我怒不可遏,大声说道:“暗恋她就要强奸她,你他妈的浑蛋!” “立言兄,我知道你喜欢她,但没有必要这么火啊!反正她马上就要飞走了。” “她想去哪儿那是她的自由,但是你欺侮她老子就要跟你算账!” “陈立言!我警告你,你不要以为你学习好就能拿到奖学金,我在院长前面说 几句,你就要完蛋!” “狗日的!想恐吓老子!你他妈的真卑鄙!”说着,我拔出弯刀,扑上前去。 他吓得屁滚尿流,跑了一会儿腿就痉挛抽筋了。我蹦起来双脚齐登,将这个猪仔踹 在地上。这些人表面上威风凛凛,其实色厉内荏得很。 他坐起来说:“立言兄,放了我吧!杀了我你也要坐牢的。” 我挥用弯刀在他眼前一晃,说:“龟孙!老子不怕坐牢!今天我先阉了你!” 他哀求道:“千万不要,我是家里的独苗!我给你一些钱做为补偿。” 我愤怒地说:“你以为金钱什么都能买到吗?你以为金钱能够买回淑仪的贞洁 吗?” 他面色恐惧地说:“她不是处女了……” 我骂道:“浑蛋!不是处女就可以侵犯了吗?把你老妈拉来让我试试!” 他说:“下次改选班干部让你做团支书。” 我最讨厌达一套,说:“你当老子是什么人!告诉你,你能做班长是班主任钦 点的,同学都不服气。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想诱惑我!” 他认为我一个文弱的书呆子不会伤害他,说:“无论如何,你弄伤了我都没有 好结果!” 我轻蔑一笑,再次将他踹倒在地,一屁股坐到他的猪肚上,将弯刀贴在他比野 黑猪屁股还黑的脸上,说:“小仔!想恐吓老子?”边说边用刀面打了一下他的脸 颊。 他说:“你再放肆,我喊救命!” “孬种!你叫啊,喊啊!你以为情人坡是学院办公楼!”我说。 他问:“你想点办(怎么办)?” 我说:“我想割了你的小弟弟!” 他害怕了,翻腾起来,看样子想逃跑。 我说:“你再动我就先砍断你的腿!” 他可能不害怕我,但不可能不害怕我手里闪闪发光的弯刀。他贱泪横流,哭爷 爷叫奶奶哀求我手下留情。 “立言!你在干什么?” 我耳朵一振,抬头一看,竟然是淑仪。我问:“你为什么来?”她说:“我不 来你还不杀了他。” 她走过来要拉我,我扬起手说:“你待会儿再走近来。我不杀他,我先跟他玩 玩。” 淑仪用哀求的语气对我说:“立言,放了他吧……” 我知道大事不妙,挥刀在刘天秀的黑胳膊上划了一刀。老祖宗留下的宝刀真是 个好东西,都闲置六百多年了还这么锋利,我都没想到。一道殷红的血涌出来,刘 天秀吓哭了。我站直身,对他说:“浑蛋!留个纪念!滚吧!” 他踉踉跄跄跑了。 淑仪的眼里已经热泪盈盈了,她说:“不要以暴易暴。” 我简洁地回答:“浑蛋例外!” 她双手插进我的腋下,像个受了惊叫和委屈的孩子紧紧抱住我,说:“我就知 道你不会放过他。” 我叹了一口气,说:“我是男人,连你都保护不了,不如自杀算了。” ------ 听涛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