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燕燕于飞 淑仪要走了,她已经订好机票了。我几乎不敢正视这个现实,尽管表面上泰然 自若。她提议我们在校园里留照以做纪念。她这次一别,也许我们永远都不会相见 了。我一个尖嘴猴腮的后生仔本来不上相的,但是她可以例外,因为她是我心中的 唯一,因为她的要求是十分自然的。 我们去树木园、日月潭、教学楼、情人坡和古建筑群,尽情拍照带了四胶卷。 她拿着相机又跑又跳十分欢快,仿佛忘掉了即将到来的令人断肠的离别。我始终保 持着蒙族人的浅浅的微笑跟在她后面,偶尔为了不被她落下也快步跑一会儿。我多 么希望这种时光能够永恒存在下去,可惜这只是儿童幼稚的梦想。我流连校园浓阴 的树木和粼粼的水波,更流连面前这个秀发飘飘行如流水的姑娘。 每次我为淑仪拍照,都感觉她非常像一个明星。跑累了坐下休息时,我终于想 出了这个明星的名字。于是我异常兴奋地对她说:“你非常非常像深田恭子,皮肤 白白的,眼睛大大的,脸型和海拔也相似。” 她露出日本女人式的迷人的微笑,说:“算你讲对了。以前在上海时,同学都 叫我深田。你也知道深田恭子?” 我说:“当然知道,她是我的偶像。因为她我连网名都改了,叫康桥恭子。” “康桥恭子?为什么不叫康桥公子?”她问。 “叫康桥公子还不如直接叫志摩少爷呢!” 她笑了,然后又问:“你也想去剑桥吗?” 我说:“想去,但不是现在。” “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三十岁以后吧。”我答道。 “剩下的十年你打算干什么?” 我说:“先读完管理学本科,再考北大的法硕,然后开办一个公益性质的律师 事务所,专门帮助弱势群体打官司。” 她说:“我没有看错你。不过,我想知道你究竟要达到什么目标?” “我不赞成激进革命,但是我希望在中国走向民主化的过程中九亿农民和几千 万下岗工人的利益能受到关注,因为现行改革的趋势显然是越来越严重地忽视弱势 群体的利益。九十年代以来的改革,显然只考虑到了既得利益者和社会精英的利益。 我想站出来替农民说几句话,争取免除他们身上的‘人头锐’(农业税),还要为 他们争取农业补贴,我们国家的农业补贴一直以来都是负数,国家过分侵占了农民 的生存利益。另外,我要为农民的孩子,下岗工人的孩子争取到真正的义务教育, 让他们免费上小学、中学以及大学。如果可能的话,我还要根治腐败。” “给农民补贴,让他们的子女免费读书,这需要很多钱,不符合国情。” “中国外逃的贪官有4000多人,本土潜伏的更是数不胜数。如果把这些人抓起 来,收回的公款就绰绰有余了。” “科斯访问中国时,在四川遇到了一个难题,当时的四川‘一把手’说中国的 官员是尾尾缠绕的一群老鼠,想治腐也无从下手。”她说。 我说:“如果可能,我会照张五常所说的把这些老鼠的尾巴一齐砍掉。我也有 自己的想法,把这些腐虫统统抓起来,杀一半关一半。” “那不成暴政了吗?” 我说:“暴政可以强国,联邦德国、新加坡都是例子。” “为什么不从制度上入手呢?” “我也想这样做,但事实是不健全的制度是滋生腐败的温床。我一直都在探索 一套理想的社会制度,核心就是要根治腐败。十亿下层民众应该享有普选权,县长、 市长、省长应该由他们选,具体的组阁任务可以交给执政党。我之所以想杀那么一 批腐败分子,是因为他们已经成为良性改革的拦路虎和绊脚石,他们是既得利益者。 不把他们铲除,一切美好的改革都是肥皂泡。” “这适合国情吗?普选?” “英国人300 年前就开始普选了,美国人200 年前也这么做了。可是国内有些 既得利益者总以所谓的特殊国情作为借口拒绝选择制度的改革,他们的言论与慈禧 太后、袁世凯这些人如出一辙。我就不明白,难道自称用几十年的时间走完了西方 国家几百年的路程的中国人素质还赶不上300 年前的英国人和200 年前的美国人吗? 不是中国国民愚昧,而是某些人喜欢愚民。” “如果你鼓吹民主和普选,危险是很大的,可能被人家打成政治犯。” “政治犯是独裁统治的特殊产物和绝妙象征,我相信这个词迟早会从中国的语 言中消失。我们国家建国50多年犯了不少的错误,这些错误从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我 们把马克思、斯大林、毛泽东送上神坛而且不允许质疑造成的,这些错误与其归咎 于领导人不如归咎于制度问题。告诉人民事实的真相,让人民拥有质疑的权利,才 能让我们的政策不偏不倚。你不用担心我,我不反对‘四项基本原则’,不反对《 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我只是对现实不满,抨击一下政治。这些权力是《宪法》 给予的,他们如果敢抓我,这只能说明《宪法》是他们统治人民的工具而不是他们 的行为规范,只能说明《宪法》是他们向人民开出的空头支票。在任何一个法治国 家,《宪法》的最大意义不是约束人民而是约束政府的,《宪法》更多给予我们的 是权利。” “那你还打算入党吗?” “我已经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如果不交,党总支会找我谈话的。但是,现在我 要收回。” “因为刘天秀这个混蛋?” “不仅仅因为他,不错,他这种人混进党内的确是共产党的不幸和羞耻。主要 因为我想拥有更多的自由,不想受到党纪的约束。其实这个想法早已产生,我看过 ‘六四’事件的录像,也同别人谈论过一九八九年的学潮。尽管我尚且不能为‘六 四’事件定性,但是我相信很多人是无辜的是爱国的。” “你同情方励之、王丹他们?” “不,我不同情。他们都是野心家,有权力欲望,他们发动追求民主自由的学 生运动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和欲望。他们毁掉无数大学生的生命和前途搭建自己 的权力阶梯,他们把真心爱国的学生抛弃在天安门遭受血腥镇压,自己跑到美国去 享受豪华别墅,这已经足以让他们遗臭万年了。而且,他们追求的民主自由仅仅是 知识分子、社会精英的民主自由,置九亿农民的民主自由于不顾,这一点我也是极 力反对的。” “如果别人说你是‘民运分子’同党,你怎么办?” “我是无党派人士,不满现状也不同意戈尔巴乔夫式的激剧改革,我所做的只 是根据自己所掌握的事实做出合情合理的判断。” “如果老百姓误解了你们,认为你们是美国人的走狗,你怎么办?” “这种情况是可能出现的。实事求是而言,人民的思想是滞后的是迟钝的是单 纯的,他们极易受到宣传工具的影响,美国人民、欧洲人民、日本人民和中国人民 都是这样的。我可以用事实证明自己的清白,如果因言获罪,我不会去美国去台湾。 他们可以在某些时间欺骗所有的人,也可以在所有的时间欺骗某些人,但不可能在 所有的时间欺骗所有的人。当年孙中山领导共和革命的时候,清政府污蔑他是逆臣 贼子,四万万国人也这么骂他。但是历史是无法欺骗的,历史是按否定之否定的规 律前进的。我想后人一定会了解我的。” “如果不入党,走现在的道路实现你的目标太难了。” “知其不可而为之。不入党并不代表我逃避现实,下学期我要竞选班委会委员 长——简称班长。” “班委会委员长?好,预祝你成功,陈委员长!”淑仪笑着说。 “我还要领导学院的民主运动,将刘天秀这样的混蛋从学生会清除出去。” “不过这样做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无论在哪所大学,学生会都是有点勾心斗角 的。”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所以产生这种结果,是因为学生会是上面选的,不 是学生选的,所以要当学生干部只要搞好上面的关系就行了。这是整个中国政治的 缩影,正是因为这样官员才敢欺压老百姓。” “学校领导不会允许你这么干的。” “用合法的形式斗争!” “小心你像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想把学校领导赶走最终自己却被学校开除了。” “我不在乎农大这个烂学校,回去我可以再考北大。这样做肯定会产生不同凡 响的社会效应。广州的媒体香港的媒体非常喜欢炒作的。” “我仍然为你的安全担忧。” “我不反共不犯法,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再说,他们还未蠢到为西方媒体制 造口实的程度。” “你跟皇阿玛不同的是他远避政治,你却很热心政治” “我也想像你的皇阿玛一样努力赚钱办一个大公司,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但 是,天生的责任感,就是以天下为己任的意识,让我不能独善其身。也许像我这样 的人在多数人的眼里是神经病,但是我不后悔。” “你这样做太孤军奋战了。” “如果没有你和区星驰,我的确会很孤独。我这样做实属独立独行,但不是标 新立异。我所能起的作用是微不足道的,只要能起到雄鸡打鸣的作用我就心满意足 了。” “这样做对你有什么意义呢?” “有些事并非因为对我有利我才会做,更重要是我有责任这样做。” “我能给你提供帮助吗?” “假若我真的作为政治犯被枪毙或者暗杀,在那些不明白真相的受了坏人蛊惑 的老百姓向我的坟头扔石头泼污水以示愤怒的时候,我希望你能给我扔一朵玖瑰。 就这个,我已经很满足了。” 她脸色变得有些阴沉恐惧,哀求道:“不要这样说好不好?我们不谈这个问题 了。走,照相去!” 我从滔滔的激昂言辞中苏醒过来,做出一个自信的微笑,直起身子,说:“我 要多给你拍几张。” 她说:“有的是胶卷,尽心拍吧。对了,你会不会照相啊?如果照的缺胳膊少 腿没头没脑的,我可要找你算账。” “刚才你不是早就教给我了吗?”我奇怪地问。 “那可不好说。所谓天才就是天生的蠢材,他们一方面智商高,另一方面也是 生活中的傻子。” “你是说我喽?” “明知故问。”她说。 “好,我会报复你的,把你拍得特别丑!” “得了吧,本小姐怎么拍都不会丑。” “跟我恰恰相反。”我自嘲说。 “其实你这个人最大的缺点是不自信,或者说是自卑。女孩子心中最帅的男生, 不是那些四肢发达的球迷,也不是那些小白脸,而是像你这样风流儒雅的人。” “我很有魅力吗?” 她脸变成绯红色,说:“没有魅力我怎么会喜欢你。” 我沉默了许久,淡淡地说:“后天你就要坐飞机回上海了。我在南中国海边捡 贝壳的时候,你已经去北大西洋了。这一别不知要多久,或许真要二十年吧,或许 我们永远都不能再见面了。人海茫茫,我到哪里去寻找你啊?” 她的眼睛也忧雾迷朦,说:“我会与你联系的。也许我会改变,但这段美好的 回忆是冲刷不掉的。” 我说:“好了,别伤心了。我给你拍照,再忧伤真要变丑了。” 她说:“不要啊!”做出娇嗔的样子。 我喜欢恶作剧,连续拍了好几张。她跑过来抢相机,我假跑了几步被她捉住了。 她说:“去古建筑那边拍吧,古建筑加古才子,绝对一流。” “你真地想让我进历史博物馆啊?”我问。 “走嘛!保证把你最有杀伤力的一面拍摄出来!” “就我长得这么安全(丑陋无人侵犯),还有杀伤力?” “又不自信了吧?给你说,当初我收到情书的时候,女生给咱们班八个男生排 了一下名,猜猜谁的可能性最大,你是第八名。” “那是她们低估我的贼胆了。” 她说:“那边有个同学,请他帮我们拍几张合影吧?” 我说:“好,我去叫他。” 我们在古建筑那边拍了三十多张合影,又给那个同学付一点小费。坐在古建筑 的台阶上休息时,她说:“后天早上送我去白云机场吧?” 我说:“这还用征求我的意见吗?我一定要去送你。”…… 当她缓缓走上飞机时,我被一种空前的酸痛击中了。轰轰作响的飞机滑过宽广 的跑道升入蓝天时,我才发现自己成了大海上飘浮的一片枯叶。我有一种可怕的预 感,感觉我和淑仪永远不会再见面了。我知道她喜欢我并非因为我魅力四射,而是 因为在一片被严重大众化庸俗化的人群中只有我还保留着一颗孤傲的灵魂。当她融 入西方那个更绅士更清高的岛国时,也许会改变许多。渴望一个人终生爱你是不可 能的,事实上我也不敢保证对她忠心耿耿。我所能做的,只是给予她更多的安慰以 平衡自己的心灵,她在我的身上付出太多。淑仪走之前送给我一套《二十五史》, 我送她一本《淑仪诗集》,这本诗集收集了我认识她以后所写的九十九首诗。别人 喜欢她也许会送给她九十九朵玖瑰,但我喜欢用自己喜爱的方式去喜欢她。她走之 后,我拆开装着《二十五史》的绿色纸箱,发现《史记》里夹着一张建设银行的存 折,账面金额是5000元。她还给我留了一封信: 立言: 当初爱上你时,我就已预感到这场凄凉的离别。到了分别的时刻,我才发现你 我都受到了伤害。爱是要经历生离死别痛苦的,我相信你能很快振作起来。 我喜欢你并非出自偶然,你的身上有许多你自己不曾发现不曾察觉的闪光点。 你曾说我十分清高,其实你更清高。不过清高不是骄傲,不是缺点。你说我气质非 凡,这应该是我家庭教养的结果,从小妈妈就教我学跳舞弹钢琴。好了,说说你吧。 你是那种器宇轩昂、大气磅礴、雄心勃勃、思想深邃、才华横溢的男生,认识你爱 上你我很幸福。认识你之前,我也曾对个别男生有好感,但可惜他们缺乏我渴望的 内涵。只有你令我折服令我倾心,所以我不后悔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予你。英文的出 现曾经让我十分苦恼,但我知道你是被迫的,所以未曾责怪过你。我喜欢有真性情 的男生,我舍不得你。 你的缺点是善良得有些懦弱、谦虚得有些自卑。我知道你的意志是坚强的,但 你的心灵却是脆弱的,以致你骨子里有一种无法自拔的自卑。这个缺点是你事业的 最大障碍,你要努力克服。其实我爸爸他并不讨厌你,你太敏感了。那次你和他闹 翻,他也没有怪罪你。而且,他对我说,你是一个真诚纯正的人,可以信赖。另外, 他也不再反对我喜欢你了,而是让我自己把握。 希望你按照既定的计划努力拼搏,你一定要考上北大的法硕。现代社会苦想从 政必须有一个名牌母校做后盾做商标,这是崇尚学历的社会所特有的现象。我大概 要在英国待六年吧,拿到硕士学位后我就回国。我打算到北京工作,我们要在北京 会师。努力! 我扔下你去英国其实有很多苦衷。一个你知道,我要照顾年幼的弟弟。另外一 个,老爸家大业大,我要把他的公司继续发展下去,要学习经济管理。最重要的是, 我忍受不了国内大学的商业气氛。居庙堂之高者乱开药方,说什么“高校产业化”, 把学校当成工厂把学生当成商品,这纯粹是拿共和国的未来开玩笑。我没有听说有 哪个国家愚蠢到摧残子孙后代来满足一时的泡沫发展。在我看来,“高校产业化” 是比“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更可怕的口号。“以阶级斗争为纲”损害的只是一代 人一个时期的命运,“高校产业化”却是遗患无穷的却是祸国殃民的。大学是一个 国家的灵魂啊!这些家伙出卖灵魂来满足一时的欲望,多么短见啊!现实中荒唐的 口号和政策甚至制度广泛存在,因此我支持你进行合法的非暴力的斗争。 到英国后,我会给你打电话或者发E-mail. 送你的《二十五史》,你要仔细研 究,里面有很大学问。《史论》里夹着一张建行的存折,你务必收下,这是我对革 命事业的赞助。你要多做一些研究,多写一些制度改良方面的论文。等我回国后我 会帮助译成英文,争取在国际上发表。 Love you forever, My Lover! Your love 淑仪 ------ 听涛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