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雪白的桅子花开始满城满枝丫地开放,又是一年仲夏了。 我把江嵩那些简短的明信片像身份证一样随身带着,有时上班空闲时,我会偷 偷从包里拿出来,温柔地抚摸着那笔下的山山水水,轻轻一声叹息中,仿佛便有我 身在某中。 江嵩还是经常出差,出差前总会打电话给我让我暂时住在他家里陪陪小简。那 天下班后,我在人群中行走着准备到他家里去。傍晚时分城市的脚步正匆忙,霓虹 参差亮起,粉饰着行人眉间眼角的失意和冷漠。纷繁的街道、嘈杂的人流,一辆辆 急驰而过的汽车从我身边带起一阵阵烟雾,我忍不住转过脸去,却不禁怔了怔,目 光穿过一个个接踵的肩头落在了一张巨幅的电影海报上,那几个寥赖的“花样年华” 大字,像一个不入时的古董在这个忙碍的城市里显得如此突兀却又如此寂寞。海报 上的张曼玉穿着一件团花暗锦的旗袍,依然美丽动人的脸庞上没有留下岁月的痕迹, 那苍凉却刻画在眼睛里,细致而又迷惘的笑容下隐藏着挣扎困惑的情感。高高的云 髻,玲珑的锁骨,狐仙一样的背影,像一个被遗忘在故事深处的女子,呈现出一种 恍若来自前世的朦胧的忧伤。她是我和简简都非常喜欢的女子,有着高贵而从容的 味道。 我突然心有所动,走进一家音像店,买下《花样年华》的碟片。 到家后,我在小简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保姆已哄她睡着。我静静地看着她, 浓重的眉毛下是扇一样的睫毛,轻轻抿一抿嘴,便浮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我无限 疼爱地亲了亲她的脸颊,然后轻轻地关上房门。 我关上所有的灯,拿出包里的碟片把它放进VCD.影片中不时穿插着一段黑人爵 士乐,那低沉而沙哑的嗓音,给这份压抑的感情蒙上了层注定难以逃脱的沉痛。 一条狭窄倾斜的甬道,一盏苍白斑驳的铁皮灯,无数的雨夜里,寂寞擦肩而过, 两双同样迷惑而躲闪的眼睛,两颗同样渴望却自梏的心在彼此破碎的婚姻里挣扎着 而不能靠近。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道德观念和爱情模式,当理智与清醒将一切挣 扎过的痕迹都覆盖住了,在曾经比邻而居的老房子里,所有激情与悸动都不复存在, 她的发髻像一朵盛开的罂粟,孤独美丽,许多年以后也许她还会想起曾经爱过的一 个叫慕云的男人,也许不会,爱情像伤口一样在时间里闭合了。只有渴望的来去始 终暗涌如潮,阴郁的疯狂终究没有渲泄的出口,最后他只能站在柬埔寨的吴歌窟将 曾经的爱情封存在斑驳的城墙里,他的背影像一棵孤独的树,临风沉默。古老的墙 洞会在时间里长出青草如新,一如最初的爱情。一个时代过去了,终于,什么也没 有抓住。 只剩下那最后的字幕:“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 看得到,抓不着。 他一直在怀念着过去的一切,如果他能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他会走回早 已消逝的岁月。“ 像一场散了场的电影一样,偌大的空间里,只有我独自坐在黑暗之中,黑色的 屏幕上缓缓地闪过那一段一段苍白如岁月的字句,无声地敲痛着我。 我低头看着手边那从包内散落一地的明信片,那一些来自于陌生的城市熟悉的 笔迹,那一些隐藏在字句之间的痛楚与领悟,为什么有人在漂泊之中寻找生命的方 向,有人却在循规导矩的道路上迷失了座标。那些消逝的岁月,那些积着灰尘的岁 月,为什么总让人抓不着却又放不下? 电影里张曼玉坐在黑暗中的电话机旁,对着空空的房间和沉睡的电话,自言自 语: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带我走? 原来,有些话不是不去问,只是因为答案早已刻在心里,是那样清楚明白得让 人麻木,让人绝望。所以,不如不问,不如不问! 可是,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带我走? 我用双手掩住脸庞,一种温热的液体从眼眶中夺路而逃,渗过指间,渗过时间 和思念的残酷。原来过程再怎样美丽也终究弥补不了一丝结局的遗憾,那曲终人散 后一个人的黑暗要走多久?简简,你说简单生活原是最快乐的,选择与放弃都是没 有对错的,可是为什么,我只是想抓住一点什么,然而一切却早已是无关人世沧桑? 在持续的黑暗中竟不觉时光流逝,茫然间有一双手默默地伸了过来,那样缓慢 地却又实实在在地握住了我冰冷而潮湿的掌心。一双温暖的手,带着全部的理解与 包容覆盖住伤痛。就像是许多年以前,在昏黄的街灯下,一直一直深爱着的那个男 孩第一次如此涩涩又坚定地握住了我的手一样,只是那一刻的温暖,竟足以令人忘 却之后所有的伤害。难道,感动真的是就这么简单? 我抬起头,于黑暗中搜索他发亮的眸子,在他的目光里我感到一种平和,那么 的宁静,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依赖与渴望的心情,也许对于伤痛只有以同样伤痛的情 怀才能抚慰。他轻声叹息着,我无语凝噎,空空的房间里失去了时间的存在,往事 成灰,只有眼前这一双隐痛而坚定的眼眸,像一座在风雨飘摇之中的灯塔,也许不 是那么耀眼,却给人予停泊的渴望,让我突然明白,也许当年简简选择他的时候其 实是为了多年后的这一幕所做出的选择,她一向是那么的聪明和有预见性,方石是 她带给我的,亲手交给我的。她微笑地不说话,可是,她什么都知道。 终于,在那个夏日里,我嫁给了方石。穿着洁白的婚纱配以五色玫瑰花球,长 风从我们相持的指间呼啸而过,白云万里温柔。 方石把房子重新装修了一遍,他说我们不应该活在过去里,活在只有简简的回 忆里,这是简简也不愿看到的,对我也是不公平的。我只能让他保留了那扇宽大明 亮的落地窗,窗外依旧种满了白色的复瓣或单瓣的茉莉和修长淡雅的兰花,当夜风 拂过,整个房间便充满从花叶间飘来的清香。一如往昔。 我第一次拨通了江嵩的手机告诉他这个消息,从电话里传来他依旧沉稳的声音, 他轻声祝福了我,语气冷静而略显沧桑。 过了几天,收到他的信,信不长: “青儿:那天听到你和方石结婚的消息,我心里的一个重负才算是放了下来。 这些日子以来,不管我走到哪里,我的行李里总是放着你的记忆,沉甸甸的。你是 那么美好那么善良,我却只能不断地伤害你。我无法给你幸福,这一点我很清楚, 比任何时候都清楚,我曾经活得那么随意那么放纵,为此付了代价,可是这个代价 不应该让你为我背着,这不公平。 方石是个好男人,他懂你懂爱懂生活,你和他在一起我很放心。 我已经决定到新西兰去了,那里有一方天地等着我去开辟,我充满信心地准备 好了重新开始。简简一直希望孩子能有一个健全家庭,所以,我希望你们能把小简 留下,我相信在你们身边她会比任何时候都幸福。至于她的身世,由你们来决定是 否告之。你只要让她知道,我永远爱她。 青儿,我一辈子都在沉溺,可我刚刚发现幸福原来是那样的温暖,从你电话里 的语气中我感觉到了。我在黑暗中仿佛又看到了你和简简同样灿烂的笑容,虽然我 们三人都天隔一方,可是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的,不是吗? 儿须成名,酒须醉! 青儿,有一天我会回来,但愿那时,一切都已如酒般淳香。可饮可尽!”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