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席 作者:青衫浪子 早晨,太阳懒懒地照红了西墙根儿,墙头上还积着厚厚的雪。天气很冷,几只 花母鸡挤在一起,三五只麻雀在院子里蹦跳着觅食。这是一座北方最普通的农家小 院,泥墙,青砖门楼,院里栽着三五棵榆树。妞子穿着奶奶新缝的红棉袄,靠在西 墙根儿对着红红的太阳念童谣,那是一首不知道流传了多少代的童谣了:日头爷儿, 照着我,我给你买长生果。买黑的,买白的,明儿个早上还来呢。妞子的爹娘响应 公社的号召,带了一兜干粮,到很远的地方修坝挖河去了,家里只剩了妞子和奶奶 两个人。奶奶正坐在屋檐下拉风箱坐饭。不久,饭熟了,小木桌上摆着的是金黄金 黄的小米粥和玉米面贴饼子,还有一碟切得很细的咸菜丝。另外,奶奶格外给妞子 煮了一只红皮鸡蛋。妞子舍不得吃,非让给奶奶。正推让着,妞子的舅舅骑着辆崭 新的自行车来了。这是个壮壮实实的小伙子,说话的时候很有些腼腆。他十分不好 意思地告诉奶奶自己要娶媳妇了,媳妇是邻村的女子,陪送过来一辆自行车。日子 就定在明天,请妞子一家去坐席。说完,就走了,说是还要去通知别的亲戚。 坐席?妞子八岁了,记忆中还是第一次要去坐席。听到这个消息,奶奶高兴, 妞子也高兴。奶奶说:“妞子,打生下来,你还没坐过席呢。后晌,我去跟队里说 说,让队上给咱也派个牛车,明儿个咱们去你舅舅村坐席去。” 吃完饭,奶奶拿出个针线笸箩,边纳着鞋底,边同妞子念叨坐席的事:“按规 矩,娶媳妇是办喜事,席面要好。一般要先上六个冷碟,有盐水豆、拌粉皮、豆腐 干、酱排骨、猪耳朵、拌杂碎,叫压桌菜,又叫安席菜。菜是用条盘端上来的,旁 边跟个挎篮子的,篮子里是酒,男人们喝枣酒,辣!娘儿们喝甜酒,那酒,有一点 甜,还有一点酸。等男人们开始划拳的时候,就上蒸碗了,也用条盘端着上来。有 条子肉,连刀肉,有萝卜粉条丸子、油炸豆腐丸子,有你最爱吃的糯米丸子,炸得 油汪汪的,上面撒一层白霜似的糖;还有黄焖鸡和红烧鱼,——鸡今年咱家过八月 十五吃过一只的,是那只不爱下蛋的花母鸡;这鱼,从你爷爷死后,可是有年头不 吃了。你爷爷在的时候,爱到村南边河沟里捞鱼,净捞大鱼,有鲫瓜子,有鲤鱼, 也有黑头鱼,用柳罐子拎回来。回来就开鱼,在小锅里用醋炖的烂烂的,刺都软了。 ——说到哪儿了?哦,这就是蒸碗大菜,总共八碗菜,都盛的满满的。坐席就是吃 蒸碗。吃着蒸碗,接着就上各家带的大白馒头了,每个都有枕头大,要用刀切开吃。 吃馒头的时候,端条盘的就又来了,这回是糊汤,里头有葱花、香菜,木耳、虾皮, 冒着热气。喝完糊汤,就上稻米饭,——也是笼屉蒸的。最后一道饭是面条,叫扫 席面,面条上也盖着葱花、香菜,木耳、虾皮,这时候,男人们还喝酒呢,都醉了。” 奶奶同妞子说着坐席的事,竟说了一上午。下午,妞子抱柴,奶奶烧火,蒸了一锅 又大又白的馒头。 晚上,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照得村头场院里亮堂堂的,就跟白天似的。村里 的孩子们象往常一样,吃过晚饭,都跑到场院来玩。男娃儿在玩“备弓射箭”,射 到谁,谁就要赶快跑,若是被对方逮住,就是一顿好打,直到降服为止;女娃儿们 在玩“跳方”,嘴里齐唱着歌谣。妞子吃过晚饭,也到场院来了,只是在一边看。 凤巧瞅见,大叫:“妞子,来玩!”妞子小声说:“俺明天要到舅舅家坐席。”凤 巧听了,就招呼巧英、巧红等女娃儿过来,于是大家开始议论坐席;不一会儿,几 个男娃儿也都不玩了,跟着围拢来。大家都对妞子充满羡慕,纷纷讲述自己坐过的 席,吃过的菜。只有年纪最小的柱儿没有言语,因为他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也 坐过席,听了一会儿,就没趣地一个人到旁边玩去了。 这时候,奶奶叫妞子回家。妞子是看着天上的月亮回家的。——后来,在妞子 的一生中,觉得再没有比那天晚上更快乐更美丽的月亮了。回到家,奶奶已经把被 子铺好了,小油灯在墙上快活的闪着。在烧得热热的炕上,妞子怎么也睡不着。奶 奶揽着她,继续讲自己一辈子坐过的席,其中就有妞子满月时坐的席。妞子听着听 着睡着了,梦中就觉得天亮了,日头爷儿又照得西边院墙红红的。这时候,车把式 得旺爷赶着队里的那辆牛车来了,车上是一床厚厚的大红花被。奶奶拎着装满大白 馒头的篮子,篮子上捂着白毛巾,和妞子坐在暖暖和和的大红花被子里。牛车慢慢 走着,车轮压得路上的积雪吱呀吱呀地响...... 夕阳下 夕阳下,铁路伸向远方。 一对昔日的恋人多年后重逢,为躲避城市里太多的眼睛,来到郊外,在铁轨的 中间散步、叙旧。平行的铁轨延伸开去,如往事,无穷去尽。 是啊,那所有失去了的…… 以至连火车的声音都没听到。 列车呼啸。 无法逃离了,于是,两个人拥抱一起。 只有到这时候,他们才真正明白,有些事情,过后,就永远的晚了。 夕阳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