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四年过去了。很快的四年。时光在不知不觉地流走。 时光的流动可以带走一切的渣滓人世浮华清醇芬芳。时光可以让一个人在染缸 里面翻天覆地从而色彩斑斓。时光可以叫一个人麻木痴呆迟钝从而不再敏锐。四年, 人生又能有几个四年? 所以,我不再是我。 这是我给自己找的最好的理由,充分而简单。我游离于人世的沧桑和稚嫩之间, 笑弹着三五上面星星闪闪的灰烬。而时间,就这样从灰烬的坠落中溜走。 富豪的装潢一直是很土气的,就如它的名字。这件事情我和何姐提了很多次, 但是最后这种土里土气的外包装还是坚持了下来,在一个过于现代玻璃幕墙抬头皆 是的城市里,土里土气最后还是一种很好的不可替代的标志。 我意味深长地看着那个男孩子,他矗立在富豪的长箱型柜台边上,点燃着一只 烟,独自享受着。全身都是U2,从背心到牛仔裤,白色,很纯净的颜色。 "大少你说那小子是不是? "花儿在旁边扬起一条细腿,洋洋得意地说,"我看 他第一眼就知道他是,你瞧瞧你瞧瞧,头发梳这么整齐光滑能让苍蝇在上面滑冰, 本来没有什么屁股硬要把它给勒出来, 还穿一件背心,你说发骚是不是?"他开始 愤愤不平,把烟灰弹得到处都是,"大少,你出马,上去把他给做了。" 我笑笑, "你他妈的不也是没有屁股头发光滑扭扭捏捏吗?谁跟谁呀?你先照 照镜子去。" 转过头,我开始翻动一张来自祖国台湾的英文画报,上面不遗余力地拍着水扁 的马屁中伤大陆有头有脸的人物,津津有味地描写那些大腹便便的领导者的私隐和 缺陷。这是我很喜欢到富豪的原因,它具有国际的杂糅性,什么都敢陈列什么人都 敢开房,小小的酒店不少时间便名声鹊起,四面八方的江湖人物汹涌而来,挤破了 门槛。 那边的男孩子叫了一杯酒,开始目中无人地喝,象喝开水,红色的液体一杯一 杯地被灌下去。 他的姿势很好看,酒杯被中指和拇指捏住,抬起,然后杯子的边缘和嘴唇贴紧, 酒精慢慢下滑,消失。接着又是一杯。我看见他的身子在很明显地颤抖,白皙的手 不自主地晃荡。有泪水流了出来,很大滴。 叫花儿过来,告诉他,过去看看。 花儿一步一摇地过去了,把手搭在那个男孩的肩膀上,说了一句我听不清楚的 安慰的话。男孩子没有说,只是灌酒,听花儿的絮絮叨叨。然后猛地把眼光转过来, 杯子一推就放肆地哭,抽抽搭搭。花儿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肩上,远远地向我扬手, 打了一个V型的手势。 我还了一个V, 笑笑,拿出火机,打燃,让它熄灭,又打燃。有东西在呲呲地 响着。 我踱到酒店的落地大玻璃面前,窗外是绿油油平坦的草地,几个小孩子和他们 的父母在上面幸福地嘻笑打玩,一个小人穿着笨笨的背带裤在尝试着放风筝,蝴蝶 的脊梁长长飘扬的絮子,小孩子把风筝丢起来,向前急急地冲,风筝跌了下来。 烟雾在我的指间徐徐上升,缭绕模糊着我的脸,我逐渐怀疑着我的身份。酒店 里面的所有人形的动物都象是身份不明。我牵强地把他们拼凑在记忆里面,象一个 个拙劣的拼图。 那个小孩子摔到了,在哭。背带裤上面粘上了泥,黄黄的有草的汁液。他的父 母跑上来,拍着他,好象在说着好孩子不哭之类的话。风起了,风筝在地上翻了一 个滚,试图要自己站起来飞起来,但是被风在地上拖拉了一段,又停止了下来。 我和那个风筝一样,在摇摇晃晃中间试图寻找着自己耐以生存的天空,可是在 挣扎许久之后,才发现,还是在原地迈动着脚步。 好久啦。空气就这样污浊着,填充着我的肺我的五脏六腑。 我决定回家。扬手叫花儿过来,说,"你对那个孩子好一点。我先走,好困。" 昨天和何姐他们来了几圈麻将,手不顺,连点了几次炮。 下午的深圳开始下一场旷世的大雨,稀里哗啦没有停止的势头。我躲在家里看 周润发在和平饭店里面杀杀杀,挥刀斩断来者的头,一个妖艳的女子倒在发哥的怀 里,哼哼唧唧。爱情的伟大演绎逐渐在高潮和结尾时嘎然而止,该死去的人都被鲜 血染红,该生存的人都站立。发哥悠扬地走步,三步狐步小夜曲探戈,背景音乐追 述着英雄豪气满天的过去和现在。画面消失,打出字幕。我摇摇头,拿起遥控器, 啪地把电视给枪毙掉。 铃声嗡嗡地响起。我俯过身子,把那个天蓝色的电话抓在手里。电话机身是阿 单从日本带回来的,据说是韩国的技术日本的装配,有三十种铃声和数不清的功能, 铃声里面还有自动录音的配置。阿单给录了他自己叫床的声音,天崩地裂嘶哑撩人 幽怨浪荡源远流长。我简单,随便选了一个嗡嗡的铃声就算了事,象一群苍蝇叫, 听得见就行。 "大少,在干嘛呢?出来吧,有个饭局。"是小二子,用他涂满杂牌口红的嘴唇 翕动发出好听的音节。 这小子,吃吃吃,就知道和人吃,我看了一下窗外的大雨,还在下,风大,吹 得玻璃啪啪着响。 天阴沉沉的,还是下午便黑糊糊起来。我突然觉得腰酸腿痛," 好啦,我不去了,你们先用吧。吃什么呢?海鲜鱼翅燕窝?" "嘿, 你掉渣啊你,那东西早不吃了,今天吃鹿的鼻子,五位数才一盘,听说 壮阳补肾益肝去虚火,阿新请客。你来还是不来?" 阿新我见过,那个新加坡的商客,我见他第一次就决定让小二子认识。他西装 革履地坐在我的对面,拿着一个老式的鳄鱼皮包抵住青年发福的肚子,东张西望。 我叫小二子从蛇口赶过来,让他足足坐了两个小时。当小二子推门进来的时候,他 的眼睛明显一亮,象看见了久久寻觅未果的食物。 我的眼光在这方面是出奇的准和尖锐,三个月他们如鱼得水酣畅淋漓。吃了东 西南北大街小巷,小二子常打电话来说他幸福啊幸福。我淡淡地笑笑。那新加坡的 大孩子也是一脸幸福得要死要活的样子,我偶尔和他们去吃一点饭,我看他在饭桌 上触碰小二子的手,眼光里面流动着无限的温馨和快乐。我依然笑笑。 "我不去, 老啦,补什么补。留点好吃的给你们吧,壮壮身子好好参加社会主 义建设。" "下次吧下次吧,我们说好下次去海天吃蝙蝠的,你到时候可是要给我的面子。 "那边叫嚣着放下了电话。 我拉开窗户,雨点从铁栅栏外面冲刷进来,打在我的脸上,冰冷冰冷,象小小 的针,有些莫名其妙的刺痛。很舒服,好久没有真实地感觉痛和快乐了。我在金钱 和肉欲里面游弋着挥臂斩浪,看一个又一个高潮和喷射,我冷静地看和观赏。我在 声嘶力竭的关头想象着一览无余的平静海面,我是一匹伤痕累累的海马,我的奔驰 我的前进没有快乐的因子。我不快乐只是以为我表面快乐。那是什么时候,我开始 忘记了什么是爱和动心,触电的感觉在看多了红男绿女之后消失殆尽,我笑迎着我 的兄弟的来来去去,自己孤单着,伫立在远离爱情的的荒漠。 我是谁? 电话又响起,嗡嗡嗡嗡,不想接,但是电话持续地响,固执地象一头牛。我踱 过去,一头栽在沙发里面,一只手抓住那个蓝色的话筒,"喂。" "我是蒙蒙。" 声音很小,蚊子一样。"什么事情你搞不定?那个巴黎的胖子又来骚扰你呢?" 顺手把电话号码本翻到international的那一页, 找一些关键的国际关系。那个胖 子是两个月前蒙蒙认识的,我一直在劝蒙蒙不要草率单飞,可是他固执地以为找到 了宝藏,义无反顾地献了身。可是住在一起一两个星期蒙蒙就受不了了,胖子除了 了过分的性要求以外还喜欢无缘无故地打人,人又吝啬得要命,连三五十块的生活 费也不给,天天让蒙蒙享受免费的自助早餐啃饭店送的免费水果,最后发展到叫蒙 蒙走人的地步。我和阿豪听说后二话不说到饭店给了胖子一顿猛打,他叽叽喳喳地 用法语狂骂,我毫不犹豫地用标准的法语还口,并且在一个小时之内,当着他的面 和他的参赞领事通了电话,我说喂你们来深圳喝茶嘛,他的脸都白了,免提的效果 很,差一点传过去他抽搭的声音。 蒙蒙我送他到了虎门,叫他好好地养伤休息。我还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呢。 "不是不是。"蒙蒙急促地解释说,"有一个小孩要自杀。" "谁?在哪里?"我的问话很短。 "我捡到的,我们在我家里。" 这小子, 回深圳了也不告诉我一声,还没有理由地去捡了一个小子。"你又不 认识,死就让他死去吧,瞎胡闹是不是?这个年头叫嚷着要死要活的人多着了,又 不是一个两个。你管什么闲事?"我俨然一付教训的口吻。 "大少,不是呀,他真的是要死。昨天晚上还躲在浴缸里面割腕,血流了一地, 我真是很害怕, 你来一来好不好?大少,我求你了。你来一来看看好吗?"蒙蒙开 始呜咽,我能想象他六神无主的样子,泪水挂在腮边,抽着鼻涕。 "好啦好啦,我就来。谁叫我是你哥哥呢?你稳住他先。" 我套上体恤衫,穿了一条很随便的牛仔裤,拿了车匙,起动了那辆要掉牙的桑 塔纳,好久阿豪他们就怂恿我换一换,但是想了很久,还是留了下来。对它我挺有 感情,在上面驰骋过很多个日子,装载过很多朋友和欢声笑语,不是简简单单的行 驶工具了,它可以毫无愧色地当作岁月的印证。很多的东西,旧的比新的让人感觉 舒服踏实。 蒙蒙的公寓是去年才拼了老底买的,三室两厅,在深圳的郊区,靠近山姆会员 店,交通却是不是很方便。我很早就劝蒙蒙卖了卖了,可是他迟迟没有下文,他和 我一样念旧。 到了,我按铃进去,上了楼梯,看见蒙蒙早在门口守着等我了,他穿着一条紫 色的沙滩裤白色的背心,皱皱的,靠在门栏上,见我上楼,飞奔过来,一把把我抓 住,大声地叫嚷,象是见了救星一样,"你去劝劝他吧。你去劝劝他吧。" 脱鞋进去,屋子里是呛人的烟味,被子拖在地上,地毯上星星点点地散满着烟 蒂。一个孩子抱着膝盖坐在墙角,头发散乱着。他的身子看起来很单薄。蒙蒙示意 我过去,他转身进了厨房,倒了一杯水出来。 我过去,蹲了下来,和他并排着坐在墙角,靠着白色的冰凉的墙壁。我把手放 在他的肩头,他动了一下,抬起头,看我。 我吃了一惊。胸口被什么撞击了一下,很痛很痛,尖锐而直入的痛,一下子就 刺穿了心脏。 我听见心脏里面的血液在汩汩地流动,我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在马路的对面痴 痴地说我爱你我爱你。麦当劳的咖啡奶昔和长长的吸管,小姐说我不要小费的呀那 是规定啊,黄色的头发和黑色的头发,一张很帅很可爱的脸,一切的记忆反反覆覆 地渐渐明晰,一块毛玻璃在无数次的摩擦之后突然被光线全部穿透,我看见了自己。 我看见了青椒。 那是青椒,他抬起头,看我,一动不动,看我。他象是在哭象是在笑,脸抽搐 着。看我。我笑笑,对着一个故人给了他一个属于给故人的笑容,灿烂温暖。我发 现在内心的深处我还是那么的动情和脆弱,一不小心就陷入了被往事感动的边缘。 我拉住自己,没有让泪水决堤而出。 "还好吗?"我问,我把手伸在他的头上,拍了拍,用我最温暖和体贴的姿势。 他哭了,突然汹涌澎湃地大哭,他的头顺势靠在我的胸口,泪水顺着我的胸膛流了 下来。我拥抱着他,拍打着他的后背,把脸和他的脸贴紧。他的身子很冷,冰凉而 湿。他的手就放在我的背上,当他的手从我的脸边穿梭到我的背脊的时候,我看见 他的腕上有一道刺眼的红色划痕。我抱着他,死死地。没有说一句话,就让他尽情 地哭和发泄。所有的痛我都不必要问,我不是一个很好的问者,在这种情况下,我 只能做的就是做一个无私的容器,接纳他无尽的宣泄而出的忧伤。 雨停了,那个孩子在我的胸膛里面安静地睡去。可能不吃不睡寻死寻活好久没 有了精力,在突然发现安全港湾的时候一下子精疲力竭轰然倒塌,睡去。我靠在墙 角,他的头枕在我的小腹上面,我点上一只烟,看蓝色的烟雾袅袅上升。 蒙蒙端着水,站在桌边,看得呆了。 青椒睡得象一个孩子。 我把他置放在蒙蒙的床上,替他擦了脸,盖了厚厚的被子。做完这些,我已经 满头大汗了, 把自己摔在沙发里,我招呼蒙蒙过来,"蒙蒙,你老实对我说,你怎 么认识他的?""没有啦,我前天在Shadow看他喝醉了酒,被别人调笑着,几个小子 还叫着扯他的衣服拉他的裤子,我看他还挺漂亮就自告奋勇地说是他的朋友救了他 回来,可是他回来就要死要活的想自杀,我劝也劝不住,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傻 傻地抽烟,抽完后就哭,然后就撞墙。我害怕极了,把屋子里的所有刀子都藏了起 来。早上还是被他找到了一把铅笔刀,把刀片卸下来在浴室里面割了腕,幸亏比较 浅我看见得及时,不然。" "我知道了。 你不用再说。"我打开口袋,掏出所有的钱,把它递给了蒙蒙," 你再收留他几天,给他养养伤。有什么事情打电话我。" "大少啊你帮帮我行吗? 我真是烦透顶了。我害怕他再住在这里,出什么事情 怎么办? 你走了之后他要自杀我怎么办?"蒙蒙急了起来,拉着我的手摇来摇去, 不接钱。 "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好吗?我保证他不会再自杀,但是我不会替你接纳他。" 我顺手从桌上抓了一张报纸,在边缘撕下长长的一条,掏出笔,在上面写了大大的 字,"我是阿杰,我要你活下去。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让蒙蒙告诉我。" 交给蒙蒙,他接了,有些半信半疑的样子。 "他醒了, 你告诉他,我要他活下去,好好地认真地活下去,别他妈的自己作 贱自己。" "还有, "我临出门时告诉蒙蒙。"是男人的话自己事情自己要负责,别那么软 弱。多靠靠自己去想办法解决问题。" 蒙蒙要送我,我拒绝了。我让他守在床头,看着青椒睡觉。我一个人踱出大楼, 开车。身体上骤然有很多的累,象埋伏了好久的骑士,抓住一个机会重新披甲上阵。 我的脑子被他们攻陷,他们在我的额上挥舞着旗帜。我看车外都有些模糊,人影憧 憧。努力把车开回家,人却似乎要瘫掉了。 我把自己埋在床单里,我睡觉。我明明可以看见自己的伤口,在多年以后依然 清晰如故。我以为自己不会再痛,痛苦的感觉在那个清晨已经被我体会了全部,我 麻木的身体和精神支撑起了我的现在,我以为在现在痛苦这个词语不再会出现在我 的字典里面,可是我在被单里面感觉到的就是没有止境的从心底发出来的痛。它侵 占了我精神的城池,包围了我两年以来构筑的自以为牢不可破的堡垒,摧毁了我一 直以为是的麻木的皮肤。我在痛。 四以来,我试图不去想过去,我绕过点点居住的楼层工作的大厦常常出现的饭 店,我甚至拒绝踏上阳光的阶梯只是因为我知道点点原来常和同事在那里吃饭。我 尝试不去见不去想和点点有关的任何人。我掩饰着自己在爱和失望后的巨大痛苦, 我说我不痛我麻木,其实我只是把伤口包装了起来,外面敷了一些有颜色的纱布, 翻开来,还是伤痕累累的红色皮肤。 我如何能忘记? 我如何能不忘记? 那天晚上,泪水湿透了被单。 四年以后,我第一次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