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你满怀着成功的希望踏上了征程。你冒着漫天的风雪在茫茫的天地间奔走跋涉 着。一天又一天,你不知自己走了多远,你忍受着饥寒交迫的折磨,每天都要取出 小镜子看一看自己,看看里面有没有那个秋蝉的影子,就是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可 眼前的一切还没有什么改变。好在你对自己做的选择已经是义无返顾了,正因如此, 你才一直坚持着。 经过不知多少个昼夜,你终于来到了一个繁华的市镇,你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 觉,这就更坚定了你变回人形的念头。你悄悄地穿行在市镇的街道上,满脸的兴奋 和激动。有时你竟忘记了自己依然是老鼠这个事实,昂然地走在市镇的大街上,直 到你被轰隆隆的汽车马达震醒你才发现自己这样会有多么危险。于是,你开始小心 起来,走路时尽量避免引起人们的注意。 在你的记忆中,人们的生活是很有乐趣的,人们除了工作外,还有许多业余活 动,生活中充满了欢声笑语,特别是朋友相聚更是如此。这也许就是作为人而活着 的好处吧。可让你失望的是,你眼前的人们并不是这样,这里的人们好象都很忙, 他们步履匆匆,神情呆滞,就像是一部部不断运转的机器,他们的主要区别可能就 是在运转和不运转。你不懂人们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人们似乎已经放弃了精神的享 受,而任本能自由驰骋。你对此感到难以理解。 这里的人好像也不在意你的存在,或许他们认为你的存在自有你存在的道理, 他们没必要为你的存在而操心。只是在一个街道的拐角处有几个闲聊的人注意到你, 他们一齐用十分暧昧的眼光仔细观察着你,随着你的一举一动,他们还会偶尔低语 几句,虽然你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你还是看出,他们不过是在打发无聊的时 间而已。你对这样的人很感失望,你不禁想,如果我能和他们调换个位置的话,我 决不会像他们的。你唯一感到宽慰的是,这些人丝毫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但即使 这样,为了避免可能的危险,你还是远远地走开了。 与人们冷漠无聊的态度相反,一些当地的老鼠却显得十分好战。你时不时会突 然撞上一些守护地盘的老鼠,它们不许你靠近它们的地盘,而且威胁着要把你吃掉。 你不明白这市镇上的老鼠为什么不和野外的老鼠一样,这样富有攻击性,是不是什 么东西一到城市里就会变呀?说不定市镇上的这些老鼠还是过去的人变的呢。如果 真是这样,那我要在这个市镇里呆下来会不会变回人呢?你不敢肯定,但值得一试。 只是这里的老鼠都太利害,你被逼无奈,只好找了一个破墙洞暂避。 由于长时间的跋涉,你又累又饿,嗓子更是渴得冒烟。你发现不远的胡同口处 正好有一处水源,有两个顽童正在那里玩水呢。你趁两个小顽童不注意的当口,急 忙跑到水龙头下的水池边,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顿。喝完水你转身要走,发现退路已 被堵住,你抬头看了看那两个小家伙,那两个家伙也正瞪着大眼睛看着你呢。只见 那两个孩子都长着清秀的面庞,红红的脸蛋煞是好看。你不禁联想到自己那惨死的 孩子,如果它们如果是人的话,长大也会像这两个孩子一样好看的,你一面看,一 面想,一时间呆在那里。 忽然,一个孩子打破了沉默。 “嗨!这只大老鼠不怕人,我们逮住它,让它陪我们玩儿。” 说着,那孩子一把抓住你,你感觉到那个孩子手劲很大。你没有跑,你也没有 害怕,你认为这是自己的孩子和自己闹着玩儿呢。另一个孩子见此情景急忙喊道: “小心!它会咬你的。” 你听了心里一阵好笑。心想,这里的人真多疑,居然认为我会咬人,孰不知我 对他们喜欢的了不得,又怎么会咬他们呢?那个孩子好像知道你不咬他,竟大着胆 子把你抓在手里戏弄起来,你感到了孩子手上得温暖,你驯服第呆在他得手上,任 他玩耍。这时,另一个又说道: “你把它放在水里,让它游泳。” “对,让它游泳。”这个孩子附和着。 你被放到了水龙头下的水池里,池水冰凉刺骨,你极力挣扎着,不让自己沉下 去。两个孩子看你艰难地浮动着感到非常开心,不断地哈哈大笑。你伤心极了,你 不恨这两个孩子,你认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怨只怨目前自己的身份,是它害苦了 自己。 两个孩子看了一会儿,觉得还不过瘾,又找来一根棍子,其中一个孩子用棍子 顶着你的脑袋往水里按,你一下子被呛了好几口冰水。但你依然故我,任凭两个顽 童肆意折磨你。你在冰水里又一连被呛了好几口,憋得你快喘不过气来了,可两个 小家伙还没有放手的意思。直到你被呛晕后,身子浮在水面再也不动了,他们才放 手。还是那个孩子抓住你的尾巴,将你倒提起来观看。你一连吐出了好几口冰水, 终于,你苏醒过来,你用呆滞的眼睛看着两个孩子,脸上堆着僵硬的笑容,心里只 是说:这孩子,真淘气。 你正想着,只见那孩子一松手,你便被重重地跌入冰水中,接下来又是一通折 腾,然后又把你提起来。你依然没有发火,心想:要是我的孩子这样淘气的话,我 会原谅他们的。这时你感到极度的寒冷,经冰水一泡,再在寒风里一吹,你有些体 力不支,你想看看自己变成什么模样了,可一伸手才发现那块小镜片早已不见了踪 影。你有些着急了,没有镜子你无法看到自己的变化,也不能确知自己能否变回人 呀。你一时顾不上与那两个顽童周旋,你要尽快找到镜子。可由于你被孩子抓在手 里,动一动都很难。你一急,使劲儿团起了身子,抓住了自己的尾巴,爬上那个孩 子的手,另一个孩子急忙喊道: “小心!它要咬你。” 那个孩子一甩手,你被重重地摔在地上。你翻身爬了起来,你没有跑掉,你在 用眼睛寻找,寻找那只要紧的小镜片,你要把它找回来,就是拼命也要找到它。那 个孩子并不理解你此时的心情,又用棍子来挑逗你,你气极了,情急之下,一口将 棍子咬下来一块。另一个孩子立刻喊道: “瞧,它有多利害。快,去找砖头,砸死它,砸死它。” 说完,两个孩子就分手去找砖头。你还是没有跑,你在寻找那小镜片的去向。 可你找了半天也没见镜子的踪影,你急得都要哭了。你想,我刚在水池里折腾了半 天,一定是掉水里了。你急忙去到水池边,可冰冷的池水又让你退缩不前。你正在 犹豫之际,突然一声闷响,你立即失去了知觉。一块砖头砸在你的身上,你身上立 刻伤痕累累,血流不止。好一会,你才被疼醒过来,还是那个孩子用棍子指着你大 声说: “让你咬!让你咬!” 你痛苦地摇摇头,你想说:我根本就没想咬你呀。 另一个孩子又在出主意。 “把它扔到马路上,砸烂它,看它还咬人不?” 而那个孩子还挺执拗地说: “不,我想看它活着,要是死了就没劲了。” 它见你一动不动,就又抓住你的尾巴,将你提起来往冰水里放。你挣扎着大叫: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那个孩子兴奋地说: “瞧,它还活着。它真命大,来,再来一次。” 说着又将你扔再地上,马上,又一块砖头砸了下来,你痛苦地抽动了一下身子, 你感到自己完了,自己真的死到临头了,将来怎样只能听天由命了。你弄不懂人们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是自己没做什么善事,还是本来就不讨人喜欢?人们为什么 有时特别凶残,甚至比野兽……是不是人也并非你想象的那样善良,如果真是这样 的话,自己又何必煞费苦心、出生入死地非要做人呢? 就在你做着最坏打算的时候,那个孩子又提起你,仔细地检查他们的成果。这 时,从胡同里走出一个妇人,她看到这种情形急忙跑过来,照着那个孩子就是一巴 掌。 “你怎么就这么淘气呢!” 你被摔在地上,心里一阵轻松,你似乎看到了一丝正义的曙光。可你又不忍心 那个孩子挨打,你挣扎地说: “不要打他,他还是个孩子呢。” 妇人接着训斥那个孩子: “这么脏,你就摸它,要是得传染病怎么办?淘气!你玩什么不行,干吗非要 摸这脏东西呢?快回家用消毒水好好洗洗。我告你,以后不许这样啦,再这样,我 剁了你的爪子。快走!” 妇人看了你一眼,吐了口唾沫,甩了一句: “呸!讨厌!” 另一个孩子走上前,猛地一脚把你踢到了街道中央。 你看着孩子被妇人带走了,你眼含热泪,痛心地念叨着: “我是个让你讨厌的老鼠,我是个人人讨厌的老鼠,其实我是多想成为一个人 呀,我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这时,你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挣扎起来,向着来往的行人大声地叫喊道: “不!我是人,我不是老鼠。我是人,我是一个人!” 你竭尽全力叫喊着,希望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希望能有人出来帮助你。但是, 你没有得到任何响应,匆忙的人流不停地涌动着,谁也不会留意你的存在。这时, 一辆马车驶来,你还没来得及躲闪,一只马蹄就重重地踏在了你得身上,彻底结束 了这一切:沉重的车轮隆隆碾过,又把这只老鼠压成了肉饼。 天上雪花飞扬,飘落的雪花盖住了死鼠的尸体。后来,不知是谁又把死鼠踢到 了街面上凹进去的坑里。雪融化了,死鼠就被浸泡在那肮脏的雪水里。夜里,雪水 慢慢地凝结成了冰块,黑色的冰块将死鼠紧紧地包裹起来,冻结在冰冷的街面上。 来往的行人在上面踏过,来往的车辆在上面驶过,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你说过,你曾冷静地审视了整个人生,深深体会了人的痛苦和悲哀。你有些伤 感,你没有流泪,因为你已经没有什么泪可流了,你过去为此流过的泪已经太多太 多了。你不想沉湎于往事,你需要开始全新的生活。你未来要走的路还很长。但你 永远也不会忘记曾给你留下深刻印象的经历。直到现在,你的脑海里还经常浮现出 过去的情形:阴沉的天空,淫湿的小路,还有路旁重重叠叠的黑影,这些你都再熟 悉不过了,现在只不过你不太在意它们了。 当你重新走在这漆黑的路上时,你能够清楚地听到自己均匀的呼吸声和清晰的 脚步声,都是那样从容和潇洒,坚定而充满了自信。 路,很长很长,不知通向何方,也望不到尽头。你抬头望去,看到远处的天边 已经开始透亮、泛白。眼前的黑影也开始雾化、消失。周围的世界就如同冰雪在春 风中融化一样,慢慢地恢复了生命的活力。你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你抖了抖 身上积聚的岁月的征尘,朝着黎明诞生的方向走去。 一九九五年三月初稿 二OOO年五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