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真实七个谎言 1 下了火车,我开始进入这个陌生繁华的城市。 四周的人都在匆匆忙忙的行走。他们注视我的表情和我注视他们的表情都一样。 一种苍白的,直视的,无他的神情。 谁也不会注意谁。 空气里流淌着温暖潮湿的烟雾。也许是从哪个排档炉子上升起的热气;也许是 从盛有茶叶蛋的锅子里冒出的香气;也许……也许只是人潮汹涌中燃烧的烟草在空 气里的扩散。 我只茫然着。 他们会去去向哪里,他们在朝着哪个方向行走? 我静静地跟随,缓慢而又哀沉地跟随。 前方有一条弯曲了的路,我们唯有走在那条路上,一前一后,拉长距离,彼此 踏着彼此的影子。 这个城市的空气里透着某种不一样的什么,某种我与之格格不入的,而又真实 和强烈地吸引着我的什么。 所以,终究,我来了。 我的时间用来经过很多城市,并在那里停留一些日子。而后,像什么也没发生 过一样--也许本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一处接着一处地离开。 有点像诗人们的流浪和商人们的漂泊,可只是有点像,而并不是。它没有什么 浪漫,什么歌词;没有什么伤痕,什么疼痛;没有什么无奈,什么寂寞。 它不过就是一种被驱逐后的流亡。 我被自己驱逐了,无可救药、义无反顾的驱逐了。 我随者火车行驶的方向而确定去向,似一种逃亡,又无非只是一个地方接着一 个地方的行走。流浪,听上去好像总有个地方是流浪的起始点。一个流浪者的故乡。 故乡,多温暖的一个词!一个可以无论何时都能回去的地方。无论何时何地的。而 漂泊呢,一种只有寂寞伴随,没有距离概念,没有确切目标,由于无奈而不得不离 开一处又一处。可总归还是有个地方歇脚,有个地方可以思念。 流亡,这听上去有点可怕,有点神经衰弱。 事实也的确如此。 有时向往着自由,那种被述说的自由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子。 有段时间,我以为自己是真的自由了。可以从这里到那里,不受拘束,不受影 响。 可是这种自由久了,也觉得乏味,好像反而被自由束缚的不自由了。 久而久之,似乎悟出这样一个道理:原来,自由什么也不是,不过是在一段时 间放纵自己而已;原来什么事情都一样,只是心境变了,也就一切变了。 我也会留恋一些城市,可不会强烈。 那也许有和恋爱一样的感觉。这爱情似乎是无法避免的,是与生俱来的,没办 法用言语解释。也许就是原始感情顷刻间在体内爆发,汹涌到让你无法作出判断。 然而,婴儿终究会长大,小树不是枯萎就是长成大树。 我总是在爱上它时离开,这样,仿佛就能让自己好受些。当然,城市是没有感 觉的。 无论什么,我总是想留下最美好的一面在心里。这样,他们就不至于在潮湿里 腐败,在阴暗中枯萎。 在离开我恋爱着的城市时,我一遍又一遍的踏着它的土地,走着它的街道;我 一遍又一遍的呼唤着它的名字,让它在心底留下某种记印,某种可以被时间摧毁的 印记。 于是,反倒是在路途中的记忆更来得鲜明了。 漆黑的夜晚,那里只有遥远孤寂的灯光,只那么一两盏,在远处忽明忽暗的闪 着。 地平线在那时那么地明显,与隐约墨蓝色的天际划分得很清。好像在它们分界 线的那边,正艳阳高照着。 然而除了火车行驶的声音,一切都静寂的可怕。 我隔着车窗凝视遥远的灯光,透明的玻璃上有我苍白模糊地脸。 我久久地久久地看着那灯光,直至他们在视线里消失。 对应着苍白的脸,我看到有一家子围坐在桌子前,快乐着温暖着夸张着演无声 的哑剧,让我羡慕到流泪的哑剧。 灯光的每一次消失,仿佛都是那一家子在我心里的消失,从而在那儿勾起一阵 阵的刺痛。 而那儿久而久之也变得坚硬了。不在疼痛。 有一次,我遇到一个12岁左右的男孩独自乘坐列车。他坐在我对面,一声不吭, 神情极具戒备而且严肃。 他让我想起自己的第一次出走。那是在什么时候呢?我无法记忆。 一切仿佛都遥远到要忘却。 那个十五、六岁的女孩,仰着苍白的脸,神情戒备而且严肃。而那时的女孩心 中断然不会是茫然无知觉,而是对虚幻爱情的美丽向往和光亮憧憬,对那个即将摧 毁一切的爱情的美丽梦幻。 车窗上离碎的残影,倒映着那张稚嫩的脸。她的未来好像前方的铁轨,延伸到 极漆黑地远方。 泽说,来吧,我的宝贝,快到我的怀抱中。 金属质感的泽,他用磁性地金属质地嗓音对我说。 泽曾经有一双很温柔的眼睛,它们久久地注视我。 于是,我觉得,他很特别。于是,在漆黑的夜里,我伴着轰隆的铁轮走过铁轨 的声音入眠。于是,我开始不自知的被自己驱逐。于是,黑夜也一幕幕的延伸。 一个人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会感到孤独。 因为太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所以行为主体的一切都变得可以理解。 在这个世界里,一个人若能找到自己的归属,那既是找到了幸福。 泽说。 一个人找到归属,就能幸福吗? 走过那么多城市,我始终都没能留下。 也许就是因为没有找到归属。 如果真存在这样一个幸福的归属,那它又会持续多久? 人生充满的变数又岂能是人类所能意料得到! 而现在,我总算清楚地知道,身处的这个城市,依旧没有归属可言。 归属是应该在远处张望的。 我又在期盼什么? 我一个城市接着一个城市的进入,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出走。 这不是旅行,也许我就是在寻找所谓的归属,或者就是寻找那遥远的几乎要被 淡忘的幸福。 幸福? 它有点像是开在黑暗里的花朵,你看不见,却能用嗅觉去感知,去想象。 在黑暗里,它是散发着浓郁甜美香味的花朵,诱惑着每一个人,让人怀着膜拜 的心境去幻想它的存在。 然而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是娇艳欲滴,还是枯萎靡败。 幸福! 这可笑地有点像风中虚无缥缈的青色烟雾。 我沿着街灯,继续缓慢而沉静地前进。 路旁有喜欢的法国梧桐。它那些温柔手掌将光线阻挡开来,在铺着寒冷苍白的 方块水泥板的路面上,落下斑驳的黑影。好似另一个空间里,将寂寞延伸至极至地 灵魂。 我徐缓安静地走在撒落灵魂的路上,就这样寂静而缓慢地踏着灵魂行进。 黑夜来得太快,迅即而猛烈地降临。 让人措手不及。 其实许多城市都一样。夜晚降临后的,才显现出最美丽的一面。 街灯四处亮起,伴随着霓虹,它们总把城市照得通亮艳丽,以致让璀璨来形容。 不同的只是一些城市的灯光有些黯淡。 其实黑夜,根本就不需要任何光亮。那些只会让它失去自我,失去一切可以值 得称赞的东西。于是,黑夜不再漆黑,夜也就不再神秘。 一切失去色彩的东西都在世界上消失。 就像我的爱情,我和泽的爱情。如果那称得上是爱情的话。 2 那些特别安静地夜晚 我已经26了。 我告诉暮。 26?可你看起来才20. 他睁大了眼睛神情惊讶的叹道。 我干笑了几下。 他也笑了。低下头,不好意思似的。也许是为了自己刚才口气中明显带着讨好 的意思而感到害羞。 不过,你看起来真的很年轻。 我说,谢谢。 灯光有几许暗淡,我和暮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 沙发是褪了色的蓝,上面印着深浅不一的蓝色花朵。同样褪了色。 房间里流放着一种音乐,低沉暧昧。似萦绕在身边,又似在某个角落隐隐约约 的呻吟。 暮在晚上会放这样的乐曲,并把声音调得很低。 乐曲的节奏时快时缓,和着断断续续的人的漫无边际的哼唱。在通透空灵的音 乐里,人寂寞无边际的哼唱,让我想起意大利的教堂,还有空旷无人的高原。 我把教堂和高原告诉暮。 暮看着我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盈满了光亮,而那些光亮好像随时随地就会倾泻而出,一直流到你 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 我避开他的目光,心里那么容易地就泛起一些极端的落寞,而那里面也许还有 残留着地一些疼痛。 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的坐着,暮告诉我一些他的事:他的大学,他的女朋友,他 学校食堂的饭菜…… 我在旁边听着,时而因为他的话语而散发笑容。 笑容?是的,笑容!和暮在一起的这十天里,我的笑容的比过往的十年还要多。 十年,也许时间也该把那伤口愈合了。 手还疼吗?暮问。他的一只手搭在沙发背上,头斜斜的靠在上面。好像漫不经 心的样子。 哦……还行,比开始好多了。 我朝暮笑了笑,我喜欢他的这种放松的姿势。那个样子使他的问话让我没有压 力。 要咖啡吗?他嘴角上扬,勾勒成一条弧线,淡淡地在脸上描成微笑。 暮的笑是一种味道,像咖啡里的奶香。那牛奶已经和咖啡融合,可是却自我地 散发奶香,暗暗地就让你感到它的存在,无时无刻不知不觉中你已被它的香味温暖。 嗯,我点了点头,说:不加糖,不加奶。 暮起身去煮咖啡。 我低头看了看手臂。 它被一层层纱布包裹着,和着石膏,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灰白。里面有着疼痛, 一丝丝的,而又参杂着一些麻木和痒。 伤口是十天前那次不大不小的车祸造成的。而我忘了它发生的过程。 那个凉气的夜晚,刚到这个城市的我走在陌生的马路上。 在踏着零碎的灵魂无目的的行走时,夜晚的腾升出来的雾气使这座城市更迷茫。 路旁有大叶子的法国梧桐。 它开始掉叶子。一片一片地,悠悠荡荡从树干飘落。摆着高雅的舞蹈,就那样 地舞着投入大地的怀抱。 而我的思绪已开始飘向远方,视线落在马路的尽头。 那儿也有梧桐和雾气,当然还有泽。泽站在那尽头,用迷惑的眼睛看我。我的 眼蒙上潮湿,似被这浓雾所伤。 这时暮的机车撞倒了我…… 房间里漫起咖啡的香味,由清淡到浓郁,到令人沉醉。 我深深吸了口气,再仰起头,呼出。 泽穿著格子棉布衬衣向我走来,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他说,洛,你的咖啡。 我伸手接过,它散发着浓郁的奶香,泽还在里面放了一些肉桂和奶酪末。 拿铁?我问。 泽笑了,我也笑了。 泽是个对咖啡很讲究的人。 一个对咖啡很讲究的人,对其他事物也开始变得挑剔。他要求完美,可是他不 知道完美本身也是一种缺陷。 咖啡,黑苦涩的液体,除去醇厚的香味后,像毒药一样刺激着神经,像毒药一 样刺激着泽和我。 而泽的拿铁咖啡继续散发浓厚的奶香,久久,久久不散去。 洛?洛? 我睁开疲倦的眼睛,暮正对我笑着。 你睡着了。他说。 暮微笑着,眼睛弯弯着,那盏暗淡地灯在他眼睛里忽地变成光亮,照亮我的脸。 我接过他手中的杯子,已先闻到一股浓郁的奶香。 我皱了一下眉。 又是拿铁吗? 杯子蓝得发紫,杯身上面嵌着金色的天平,一高一低,似乎隐隐约约要意味着 什么。同色的杯环,连杯子里面也是蓝得发紫,整个儿直统统的圆。 这是暮在附近的礼品店买的。 我兀自站在橱窗前,久久地看着它。它在那里寂寞地和我招手。 暮说,喜欢吗?我点点头。 于是它和我一起来到了暮的家。 杯子被平稳的端到唇边。 蓝色的杯身,里面是纯净如雪的牛奶。 纯净纯净的牛奶,在蓝色的杯子里,闪着白色的光芒。刺着眼睛。 我愣了一下。 是牛奶。暮验证我答案似地说了一遍。 我想你现在不太适合喝咖啡……牛奶能补充钙质,你的手就会好得很快。 我无言,低头喝了一口。 温热浓稠的液体,滑润的流进胃部。暖暖地,参杂着甜味。 我在里面放了蜂蜜,很甜的哦!暮笑着说。 很甜。我把我的口感说出。里面没有假话,很甜,真的很甜。我甚至想不起自 己是否喝过这样甜的牛奶。 暮坐回到沙发上,端起他的咖啡,喝了一大口。 无缘无故我又想起泽。 泽是不喜欢这种喝法的。他说:那是野蛮的美国人的喝法,喝咖啡的意境何在?。 那不叫喝咖啡,那是糟蹋咖啡。 我看着幕,他深深喝了一口咖啡,而那个神情是很满足的。 我能喝一口吗?我问。无端的,只是想模仿幕那样喝上一大口咖啡,然后,感 受咖啡一下子侵进胃里的感觉,感受被泽说的很野蛮的美国式的咖啡喝法。 哦,可以。暮递过被子。 我喝了一大口。 齿间的奶味还末散去,一下子又被清苦醇香的咖啡冲淡。满满一口全部流进喉 管后,口里还回味着余香。 大口的喝咖啡,不似那种慢慢品尝。 咖啡原本就是粗旷的东西,它的细腻只存在于它的回味。大口咽下咖啡后,苦 涩已经没有时间在口中发挥,它与舌根插肩而过。而此时,留在口中的只有咖啡的 香味和甘甜。它久久地,久久地不散去。 品位咖啡,也只有像暮这样大口的喝下,才能真正理解咖啡为何会以它的醇香 著称。 泽也不是错误的。细口品尝,原本就是英国绅士式奶茶喝法。他需要细细品味, 嚼出口中的奶香。然而那只是适合象拿铁那样的牛奶味浓重的咖啡。细口品尝,犹 如在一个无风的上午,暮的咖啡煮的不浓不淡,没有加糖,没有奶精。干净到让人 止不住联想。 巴西咖啡。我对着咖啡杯说道,然后抬起头看暮。 暮点了点头,有些赞许的微笑。 焦香的巴西咖啡是咖啡里的经典,暮大口大口的喝着咖啡,那样子似乎是幅油 画。咖啡的香味,似流溢出的颜料。 3 暮 暮。 温柔的唇轻轻启开,然后发出MOON的音。 这声音温柔和低沉,却又浑浊,徐缓地仿佛正在流进耳朵里。 它似乎在造成一种假象:在无风无云的夜晚,深蓝深蓝的夜空里,一轮圆而亮 的月正悬挂其中。你仰头,而它正对着你,柔和地朝着你笑。 暮。 他是这样的用无杂质的眼睛看着我。 那眼光里似乎蕴含着什么,似乎在说着什么。 我于是别过头,不去想象,不能想象。 见到暮之后,一切似乎都在改变。潜移默化般地,在无声无息中,一点点的在 改变着。 这变化我无法控制,也不能控制。就如同要抑制自己的呼吸一样,如同空气压 抑着人体,这变化是如此的让人感到新奇而又渴望! 暮的眼睛也许就是我已经忘记的什么。就是那很久以来,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 淡忘的什么,或者该忘记的已经忘记了的。 暮,他用无杂质的眼睛对着我的眼睛。 他问:你没事吧! 我与他的视线相对。 我看清这张年轻的脸。干净,清透。眼睛深处犹如黑色潮水般汹涌。 他说,我叫暮。 这声音刺破疼痛,如狂风般驱散乌云。那阳光在缝隙里,射出光线,直达心底 的某个深处。 我能感觉得到它的温度。 我坐在医院阴暗的走廊里,周围有潮湿的药物味道。 我刚经历完一场车祸。受伤的是我,可我才是那个肇事者。 梧桐树。 那个薄雾的温暖的傍晚,晚霞正浓,阳光尚未退去。我看到大片大片的梧桐叶。 干枯的树叶,蜷缩着,伴着穿过发丝浮动地风,一一舞着,飘落。 泽站在路中央,两旁的梧桐在他身后交叉。阳光斜斜地在他的身后,薄雾又使 他的身影变得飘忽。他什么也没变,一如既往地露着潮湿温暖地微笑…… 他向我招手,似乎在对我召唤。洛,来吧!他站在那里,不停地,不停地向我 挥手。 我像是没有肉体束缚的灵魂,无知觉的一步一步向他走近,可是那距离丝毫没 有改变,反而在延伸。 我伸手,呼喊…… …… 响声,好像不能间断的响声,不绝于耳的响声,一下下重复性的尖锐的刺进耳 膜。一切都在瞬间消失:泽,梧桐树,梧桐叶,潮湿温暖的雾气…… 我是怎么了? 空中出现云彩,在蔚蓝蔚蓝的天空里,有血液一般的颜色。 我想,我肯定是哪里出错了,在哪个地方任性固执的出了错。 耳边有不着边际的语言,除了强调反复的“骨折”“手术”外,我听到的唯一 声响便是那尖锐的刹车声。 那声响,似在被播放。重复而又尖锐的响在耳边,响透整个脑部。 眼前存在的是白色的墙壁和黯淡的人影。而视线里只有泽挥手的样子。他离我 那么近,而我却无法到达。 这究竟是虚幻还是现实? 当虚幻和现实重叠时,是否意味着快被这个世界淘汰,或者被遗弃? 这是道选择题,淘汰,或者,遗弃。 我也许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这荒芜的一切的时候,暮出现了。 他说:你没事吧! 声音穿破那声声的尖锐,拨开乌云般,进入我的心底。 我与他的视线相对,他的目光里没有杂质。 灯光打在他的脸上,泛起阵阵光晕。他穿着黑色的棉布夹克,洗得发白的牛仔 裤,灰白的运动鞋。 我是暮,我的车撞到了你…… 我们也许在某个地方等待着另一个自己,等待着自己去发现。 4 残月 每次下雨,我总会很寂寞。没有原因,只是因为习惯。 来到暮租的房子的第二天下起了雨。 我点了根烟,趴在窗子前,看庭院里稠密的雨。它们把什么都打湿了。天空很 阴暗,沉沉的,压抑着人的心情。 昨天刚搬进这所简单的房子。因为它也有一个独立的庭院,所以就轻易的喜欢 上它。 它有一个独立的,干净的小庭院。 我的视线透过潮湿的玻璃,落到远方看不见的地平线…… 那个很大的庭院,四周绽放着蓝色花朵。散发植物特有的清晰香味,一株株都 高过我的头顶。 我在丛间奔跑,疯狂而快乐,简单而单纯的奔跑。蓝色轻盈的花瓣在我的四处 尽情挥洒,形成如雨般的倾盆。 庭院中央坐着一个纤弱秀美的女子。穿着深蓝色的袍子,白色镂空的纱线衫。 她将黑发束在脑后,两鬓有些零乱的发丝在飘舞。 她的膝上放着一本厚厚的黑封面的书,书名在淡漠中被遗忘。也许书页里有用 蓝色的花瓣做成的书签。 我似乎离她很远,却可以清楚的看到她清秀的眉,皙白的皮肤。 我向她奔去。 我大声的和她说话。 她垂着头,捧在手里的那本厚厚的书。我的声音薄弱的没有力量,无法传达到 她那里。 她的视线落在书上,却没有看书,也没有看我。 我用力的摇着她的手。我大声喊叫。看着我,看着我。 她终于抬起头,视线离开了那本该死的书。可是终究穿过我,透过蓝色的花朵, 透过荒芜的围墙,落在看不见的地平线上。 我踮起脚眺望,那边不是尽头,更是一无所有。 可我能想象她所见的景象:一个男子,在院子里,满院的栽下蓝色的花朵,快 乐的欢呼着。 女子温情脉脉的看着他,嘴角挂着微笑。怀中的洛挥舞着肥嘟嘟的小手,咿呀 咿呀的。女人柔软的发丝,有几缕飘到娃娃的脸上。漆黑的发丝与娃娃白嫩的脸形 成强烈的对比。 我哭了。我说,看着我。 …… 雨一直下。 暮的走动声惊动了我。 他穿着蓝色纯棉的厚T 恤,牛仔裤洗得发白,身上总是有干净的肥皂香味。 我喜欢干净的男人,他们总可以给我某种虚幻的安全感。在某种时刻,干净的 头发,干净的下巴,干净的手指,若有若无干净的肥皂香味,都可以勾勒一幅煽情 的画面。 一个干净的男子倚在门框上,用干净的眼神,透过混浊的光线,专注的看着你。 感谢这个男人,这个身上充斥着干净味道的男人。在这个下雨天,他提供给我 一个可以寂寞的场所。我不必因为伤痛而去憎恨,却可以因为拥有归属感而感激。 前一天那个接近黑暗的黄昏,这个男人在医院的走廊里说,来吧,我可以照顾 你。 我没有丝毫迟疑,就和他到了这里。 信任是很奇妙的东西,看到他的时,我用了一分钟就对自己说相信他。这个男 人的眼神里有一种我需要的什么。 就如他身上那些干净的气息,淡淡地若有若无,随时好像都要飘离,可是你在 不经意的一霎那又可以闻到,真实而飘渺。 你怎么哭了? 下雨是因为天空在流眼泪吗?我问。 也许吧。不过流泪不一定就是因为伤感或者痛苦。天空也许在流泪,可是天空 不一定就在伤感。 你总是这样照顾陌生人吗? 是我把你撞伤了,我应该负责任。 我是完全陌生的,而且事故的责任不在于你…… 你一定想让我说,因为是你,所以我才这样的照顾你吗? 我笑了,避开暮复杂的眼神。 他有时候会开玩笑,可是有时候玩笑并不好笑。 雨终于停了。 天空被洗刷后,出奇的干净。深蓝深蓝的夜空里,出现一轮残缺的月亮,它的 月光碎碎的撒在院子里。 那里湿湿的一片,上面发射着银色的月光,到处亮晶晶的。中央有棵拥有浓密 树叶的树,也许因为月光的关系,闪耀着奇异的光晕。 那是棵桂花树。到了十月,就会开出银白的桂花。那时候你可以闻到满院子的 桂花香味…… 暮的目光温柔地看着那棵树。 我说,那只不过是棵树。到了十月也许我的手已经好了。 可是我希望你能留到十月,那样的话,你就可以闻到桂花的香味了。 …… 等到十月,也许并不困难。可是我会疲倦,我会感到腻烦,会感到害怕,我会 对一切失去信心,包括暮,包括这个庭院。 等到伤口愈合,那也是该离开的时候。 那个开满蓝色花朵的庭院会被这个充满桂花香的庭院代替。尽管那些记忆曾经 是那么深的刻在心的某一处,可是终归会腐烂。到了那个时候,庭院里就再也不会 坐着漂亮细致的女子,她也已经腐烂,永远的腐烂在我的灵魂里。 香烟燃到了尽头,我用手指将它弹得很远。 它苍白地在月光里划了一条弧线,落下。 5 低声倾诉 因为伤口受到感染,住进暮的一个庭院的小屋子后的第三晚,我开始发烧。体 温时高时低。 暮给我喝很多的水。他说,水是清透而具有灵性的,可以治疗一切病痛。 我好像依稀记得谁也曾在我的耳边说过类似的话语,可是那张脸已经变得模糊 不可辨认,我在记忆的角落里,再也无法寻觅。 整整两个星期,暮没有离开过我身边。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这个女子消瘦的脸色暗淡,没有血色,头发枯燥,嘴唇苍 白而干裂。暮就照料着这样的一个女子。 有几晚,你烧得很厉害。他说。我很担心,我怕你会有事,一直没敢离开你。 你是那种让人担心的女孩,好像一不注意,你便会从指间脱离。 我沉默的对他笑笑。不要对我太好,暮。那样的话,我会产生依赖。人一旦有 了依赖感,会变的懒惰,那样就舍不得离开。即使离开了,也会存在伤痛。所以, 暮,不要对我太好。 他不说话,只是用没有杂质的目光看着我。 我不得不逃离。 那些夜晚你一直喊着一个人的名字,他对你很重要吗? ……不,不重要了。已经不重要了。我点了根烟,深深的吸了一口。烟雾散尽 的那一刹那我看见暮。他还是用没有杂质的目光看我,突然之间,我有了一股从来 没有过的需要倾诉的欲望。 他叫泽。 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 十六岁的时候,我为了他,离开了生长的地方,来到有他的城市。 那个城市在有潮湿的空气,天空一直阴得像是化不开的水墨画。 他到雾气浓重的火车站接我。火车停下后,有浓白色的烟雾。烟雾散尽,他出 现在我的面前。 那时我对自己说,那个站在那里守望的,就是自己将来所有的一切。 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我的将来已经失去。没有人可以是将来。 我停顿下来。继续抽我的烟。 暮伸手拿走我手里的烟。 女孩子还是不要抽烟的好,抽多了,会在烟雾里找不到自己。他顺手就把我的 烟掐在了烟缸里。 在他的目光里,我望不见责备。只有淡淡的,类似温暖的东西。 暮的目光里有一种力量。那力量可以让人安定,让人不会感到紧张,甚至不会 戒备。 我们坐在退了蓝的沙发上,彼此对望。 倾诉还在继续。那倾诉的欲望是如此的强烈,甚至震撼到我自己。 我想,我只是需要一个听众,一个会默默注视着我,直到我把话说完的听众。 我和泽在一起一直到我十八岁。两年里我一直很快乐。 泽比我大一个年轮。 可我并不介意。但是泽不喜欢和我一起外出。他说,等我长的够大了,就带我 出去。可以到任何地方。 我相信了。 那天,我在泽的抽屉里翻到一张泛黄的相片。黑白的,好像年代久远的样子, 上面的泽有张年轻稚嫩的脸。站在泽左边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有甜美的笑容,雪 白的牙齿。她有和我一样的眉,一样的眼。只是微笑的时候,脸颊两旁露出两个酒 窝。这是唯一与我不同的地方。 我笑起来,脸颊上是没有酒窝的。 我问泽,她是谁?为什么她长得和我那么相象? 他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这个长我一个年轮的男子,对着手中拿者相片的我,竟然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我又点了根烟,这次暮没有阻止。 烟草的味道在房间里扩散,引发一阵阵的迷茫。 我迷惑的看着这些烟雾,它们正在消失,消失在视线里。可是留在心里的那一 部分,却是无法一下子剔除。 泽发怒了。他说,洛,你就是这样乱翻我的东西吗? 他的语气粗暴,他的表情几乎是扭曲的。 你告诉我,她是谁? 我没有理由退缩,我需要知道。可是我却又非常清楚的知道事实是会令人害怕 的。 你很爱那个叫泽的男人吗? 我不知道。他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 我的母亲病了,我不能经常去看她。 奶奶说,那个女人是个害人精。而我是害人精的女儿,自然而然,应该得到和 她相同的待遇。 我知道奶奶他们是恨我的。于是,小时候我便恨起了母亲。现在想想,其实母 亲是最无辜的。 可是……我却依然在恨她。 而我更恨我的父亲。他是那么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一个胆怯的懦夫。背负着疑 虑和痛苦,逃避到远方,从此再没有音讯。 小时候,那些孩子经常欺负我,在我的背后扔石子。而回到家后,还会被奶奶 责难,因为一身衣服又全是泥渍和血迹。 泽在我哭泣的时候出现,他用干净的手指替我抹去污渍和血迹混在一起的眼泪, 他说,洛是我见过的最漂亮最好的女孩子。好女孩子是不能哭泣的,那会让爱她的 人伤心。 我的全名叫洛蓝。 我出身的那一年,我的父亲在庭院里种了很多很多深蓝的鸢尾花。三岁后,父 亲离家,母亲得了重病,我不得不寄养在奶奶家。 而从此,那个庭院便不再出现,成为在记忆里永远一处绽放蓝色奇异花朵的圣 地。那里流淌着多福河的河水,那些河水将所有都洗净,留下圣洁的光辉。 烟灭了,我开始沉默。 暮问是不是累了,如果不想说,可以不在倾诉。伤口愈合的很难,不要再将它 撕开,那很残忍。 不,我只是有点累了。需要一点停顿,孤独行走了那么久,需要有一个听众。 我需要继续,而且近似迫切。 相片上的女子我一下子没能认出来,因为那上面的她是年轻而健康的。而我所 见过的是一张消瘦病态的,被岁月摧残的脸。 她就是我的母亲…… 泽深爱的不是我,而是她! 原来他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只是一直把我当作她的影子!原来影响地球自转的 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你看我的眉,还有我的眼睛,甚至嘴唇,每一处都有她翻板!我是她的影子, 泽的心目里只是她的影子…… 停止,洛! 暮把我紧紧地抱住,温柔地擦试我脸上的泪水,把我包围在他的气息中。 我没事。我对他笑笑。时间久了,什么事都会被淡忘。哭泣,只是对被遗忘的 缅怀。 我已经足够坚强,足够承负所有。 洛,不要再欺骗自己。你虽然外表坚强,可是内心脆弱。你把自己武装起来, 像蜗牛一样背负着一个自以为坚硬的外壳。可是,那层外壳薄弱的一碰就碎。你根 本就还是个孩子,需要关怀和爱护,需要一个温暖的家。 不,你错了,我不需要所谓的家庭。 我挣脱暮的怀抱。我对自己说,他不会理解。 在夜晚,泽抚摸我的脸,不许我把眼睛睁开。 我感觉有冰凉的液体滴落在脸上,然后,缓慢地,滑落。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