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夜里我被一阵剧烈的腹痛扰醒了,我咬牙从床上起来,跌跌撞撞打开冰箱,一 口气喝下了两罐冰凉的果汁,疼痛开始有些缓解了,但我依旧无法入睡。看看表, 已是夜里3 点了。我隐隐约约记得昨晚是小板凳送我回的家。近来我感觉自己的身 体状态每况愈下,每次腹痛发作的间隔时间也越来越来短,而疼痛的持续时间却变 得更长了。我决定抽空一定去医院检查检查,我担心我的肝脏出毛病,我记得我姥 姥也是得肝病死的。天,难道自己会跟她们一样?想到这里,我竟出了一身冷汗, 我突然有一种对自己未来的恐惧。不会的,我肯定是喝酒太多,伤了胃,如果能够 戒酒,过几天就会没事的。等我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11点了。我慌忙给鞋城打了 一个电话,小板凳在电话里告诉我,他知道我今天可能去不了,伙计们把该干的活 儿都干了,就等我去结帐点货了。这是我第一次无辜旷工,觉得非常对不起庆庆。 本来心情就不好,上网后又没见着轻轻走来,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邪火。在公 聊区见两个傻瓜正为美国是否将成为二十一世纪的世界领袖吵得一塌糊涂,相互指 责对方才学浅薄,根本不懂世界历史以及今后发展的趋势。似乎今儿两人不把问题 搞清楚,明天或者后天将会爆发一场世界大战。我实在忍不住插了话,问其中一位 是否去过美国?这位振振有词的回答,要考究古罗马的历史,难道就非得先把自己 变成出土文物不成?我又问另一位为什么不把他的忧虑和高见参一本给党中央国务 院?这位更邪,哈哈哈大笑过后,回应我:位卑未敢忘忧国。他们今天探讨的正是 国家今后如何发展和怎样面临二十一世纪来自全球列强对中国的挑战;试问,作为 一个有良知和有头脑的中国人,难道不应该为国家为民族担忧吗?难道眼见着自己 的民族在未来不长或不太长的时间,成为全世界人类新时期发展过程中的二等公民 吗? 我急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他们说话的地儿不太合适。就好比蹲 在路边吃着盒饭随便糊弄一饱肚的两个汉子,为了是法国大菜好吃还是满汉全席味 更美梗着脖子吵得不可开交,且领路人止步瞻首。我的告戒立刻招致了二位的同时 进攻,他们抛开原有的分歧,目标一直对准了我:甲:海盐》傻逼,你丫装什么大 尾巴狼?你以为你天天吃满汉全席吗? 乙:海盐》你这种人天天上网就为泡妞吧! 甲:—— 你是中国人吗?我怎么觉得你象八国联军的后代呀? 乙:—— 我看他不配,顶多也就一抗战时期日本弃婴的后代! 甲:—— 哈哈哈,你不觉得自己还活着是我们民族的悲哀吗? 乙:—— 井底之蛙尚能观天,你小子也就一臭虫,我捻死你算了! 甲:—— 丫以为自己特牛逼,其实也就王八蛋! 乙:—— 王八蛋还能变成王八,俗称甲鱼。我看他没那么值钱! 甲:—— 我最烦这种自以为是的傻瓜,以为自己怎么着呢! 乙:—— 我也是,他妈的气死我了! …… 我:二位骂够了吗?骂我无所谓,我只是担心因为我捣乱,耽误了你们拯救国 家、民族以及全人类的宏伟大业。 …… 接下来好象这二位没了再斗的兴致,弃下我和对方,各自一猛子扎进了密谈的 深海之中——估计最终也是去泡妞了。…… 银铃:海盐》哥!我是你老婆! 我:你怎么又换名字了?等你好久! 银铃:这样就没人认识我了呀。可以专心跟你一人聊了! 我:来多久了? 银铃:进来时正见别人骂你呢! 我:哈哈哈,是我先得罪他们的。 银铃:为什么? 我:我劝他们吃糠咽菜的时候最好别跟人讲满汉全席应该怎么吃! 银铃:哈哈哈,招人一顿臭骂,塌实了? 我:塌实了。想你! 银铃:我也是!昨天为什么没有来? 我:和朋友一起喝我们的喜酒。我醉了。 银铃:真的? 我:我高兴,所以喝多了。我告诉别人新娘子有事不能来,只好单挑陪大家喝 了。 银铃:哈哈哈,你真逗。你的朋友没问你为什么结两次婚吗? 我:问了。我说我是先离再结的。离婚不是好事,就没告诉大家! 银铃:哥,你真这么说的? 我:就这么说的。 银铃:那以后怎么办?别人要见新娘呢? 我:出差、回娘家、上街买菜借口多的是。 银铃:哥,想我吗? 我:非常非常想!我很爱你!尽管没见过,但在我的脑海里有你的影象! 银铃:能告诉我是什么样吗? 我:很漂亮、很白净,很温柔,有些忧郁,但一见我就笑! 银铃:哈哈哈,我胖吗? 我:不胖,但丰满,很性感!总之,完美无缺! 银铃:哥,你身体好点了吗?我很担心,这几天老做噩梦。 我:我很好。你呢,过得好吗? 银铃:不好。哥,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要想见你…… 我:我们发过誓。 银铃:今生今世都不见? 我:我想是这样。 银铃:如果我要死了呢? 我:别胡说!你不会,我是多么的爱你! 银铃:哥,我有时候很孤独!内心空虚对现实生活非常失望! 我: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你可以不回答。 银铃:你问吧。 我:离婚后你在现实生活中就再没碰上过好男人? 银铃:我的现实生活空间很小,我不是一个善于社交的女人,我的个性有点孤 僻。而且我对自己有过的婚姻很失望! 我:能告诉我为什么离婚吗? 银铃: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既不为钱也不为情。我们的经济条件很好,他是一 个能干顾家的好男人…… 我:??!! 银铃:可我们的精神世界几乎是一片空白,没有共同情趣,没有共同的语言。 我:那你当初干吗要嫁给他? 银铃:那时我很年轻,总想追求一种激烈动荡而又浪漫飘逸的生活。结果现实 完全出违背了我初衷! 我:可这好象和你的性格不太相符。 银铃:我给人的表面印象很文弱好静,但我却是一个极不平静极不安份的女人! 我:我明白了。读过佐拉的《娜娜》吗? 银铃:哈,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是安娜 . 古波? 我:你误会了。我是说一个人在随心所欲对现实追求的同时往往会付出意想不 到的代价,有时候会很惨烈的! 银铃:是这样的。不过你有点象个老古董! 我:为什么? 银铃:瞧你看的那些书。有现代一点的吗? 我:我最喜欢又最讨厌的就是王朔。 银铃:我不是很欣赏他,尤其是现在!你怎么会喜欢他的东西? 我:我喜欢他的文风,但讨厌他对人世的冷漠和无情! 银铃:你觉得他的作品很冷酷吗? 我:狼心狗肺! 银铃:就是。多美的东西到了他笔下就走形儿! 我:他的悟性很高,只是太尖刻。 银铃:那你还喜欢他? 我:所以很矛盾。 银铃:他最近又骂人金墉。太过分了! 我:我看过他那篇文章。 银铃:你觉得呢? 我:讲实话? 银铃:当然! 我:他讲的确实有道理,只是言辞有些过火! 银铃: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讲。 我:怎么,你不同意? 银铃:我觉得他的心态有问题! 我:你说他疾贤妒能? 银铃:而且哗众取宠,就怕人把他忘了。 我:可能没那么简单。其实这也算是一种创作。 银铃:靠踩乎别人?可他太过份,而且还伤了很多无辜的人! 我:这也需要勇气。我的观点跟他一样,只是没有机会说给别人听。 银铃:那也得有人听呀! 我:哈哈哈,看来你是金墉的崇拜者! 银铃:我谁的崇拜者也不是。我是站在公证的立场上讲话。 我:可你并不公正。 银铃:那也可能。如果说我偏向,那是我看到了金墉的宽容和大度。 我:可这并不说明王朔的话没有道理。 银铃:你刚才说着也是一种创作——靠贬低别人,抬高自己,借别人的智慧炫 耀自己的小聪明? 我:我不了解王朔的动机是什么,但我赞同他的观点。 银铃:你不觉得自己有些盲目吗? 我:这可不是盲目,是我自己做人的良心——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银铃:你们就那么不容金墉? 我:他几乎耽误了一代人和糟蹋了近代中国的文化,如同鸦片瘟疫一般! 银铃:你觉得至于吗? 我:…… 突然一阵翻肠捣肚的剧烈疼痛向我袭来,我不得不用手紧压住腹部,借以缓解 疼痛。 银铃:? …… 银铃:你还在吗? …… 银铃:哥,你怎么了,你生气了? 我:没有,我的胃疼又犯了。 银铃:哥,你没事吧?我不跟你争了,行吗? 我:没事儿,我真的很难受,胃很疼。 银铃:哥,那你好好休息,你不用说话了。 我:…… 银铃:哥,你一定得去医院看看,好吗? 我:…… 银铃:哥,多保重,我爱你! 我:…… 银铃:哥,你休息吧,再见! …… 离开医院的时候,大夫告诉我三天以后再来复查。我再三追问大夫,我可能会 是得了什么病?老道的医生皮肉起笑地应付我:要等各方面检查结果都出来以后, 才能确诊。回去好好休息,别想那么多! 中午赶回鞋城,和小板凳们一起忙完剩下的活儿,就觉得很疲惫,腹痛又加剧 了。 我的心情很糟,我对自己的病情有了大概的估计。要真得了和姥姥、母亲一样 的病,我的日子就算到头了!我突然发现自己非常留念这个对我来说并不美好的世 界。我象一只不走运的蜘蛛,正没完没了忙碌着为自己编制一个银色的网梦世界, 可一场即将来临风雨将可能就在顷刻间把一切都毁了。我坐在摊位的角落,看着眼 前这个突然变得遥远而又陌生的世界,内心一阵阵凄苦和酸楚。我真的快死了?我 一遍又一遍问自己。我似乎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有的只是厌恶却又无奈。 小板凳走过来,蹲下,递一只烟给我。 “肖大哥,你今天是怎么啦?”小板凳很关切地问我。 我摇摇头,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拿着,下午再去看看那个大学生。告诉他, 我们大家都希望他好好活着——为了他的妈妈和所有关心他的人!” 小板凳接过钱,深深叹一口气,“可能没用,我上次去的时候就见他快不行了。 人一辈子是命中注定的。人只能认命,没得办法的!” 想到目前自己的状况,我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宿命论。我说其实我知道这位 大学生活不了多久,但如果大家多给他一些关爱和安慰会减轻他的孤独和恐惧,况 且还有他的母亲——多可怜的老人!也许会有奇迹呢。再说他多活一天,他母亲就 会有一天的希望…… 小板凳告诉我,在他们老家,老人常说:阴阳间是真正存在的。阳间的人到了 阴间,一切就又从头开始了,同阳间世道并无区别;阴间的人管咱这里也叫阴间, 那里的人一死,就又回来了。大家都是这么来来回回,不停的轮回。要是赶上哪边 世道不好,大家就都成群结队的跑到另一边去。按他的讲法,世界人口近百年来的 疯增是因为这边的年景比那边好。小板凳还给举了个例子,说就好比他们这些人大 老远跑到北京来,北京人大老远又跑到美国一样。所以,人死其实就是从这儿去了 那儿——换了换住处而已。只是要有些变化,比如变男变女吧,在咱这是老爷们儿, 去了那边正好翻一个儿——铁定是要成了老娘们儿,没得改;在咱这儿你是中国人, 到了那边儿不定是白人还是黑人。比如说他自己吧,就可能就变成了一个金发碧眼 的洋妹妹,也没准儿就成了一黑妞或者是印地安酋长公主什么的,反正阴阳黑白完 全颠倒!你爱信不信吧。 小板凳一再强调,他就不怕死。就象当初他们来到北京一样,觉得肯定会比在 家过得好,所以来了。别看现在在这里过得好的人,一旦到了阴间铁定要受罪吃苦 ;越是有钱越是享福,就越是受穷越是遭罪,反正一样。老人常说,这是哪辈子造 的孽!其实就是上辈子过得太好,来到这边就得受罪遭难。 我问小板凳,那你上辈子是干吗的?他很认真地想想,说:估计是属于阿庆嫂 这一类的人——活得是比较滋润的。 我乐了。 小板凳表示自己生死不惧。既然在这边是受苦的命,下一辈子铁定是要翻身的。 命不好就只能混了,混到哪天算哪天。唯一使他觉得别扭的是下辈子成不了男人了, 不管怎么样,做男人总比做女人强,女人事儿太多且总要依靠别人;要是成了一女 人,就只好图一清闲,女子无才便是德。做个有钱人的闲妻良母,总比当个成天风 里来雨里去为口饱饭苦苦拼命的傻老爷门儿要强点儿吧。哎,这人一辈子就这么点 事,富人穷人都是过,吃饭睡觉拉屎撒尿再有个女人抱一抱,其余的全是扯淡…… 听了小板凳一堆乱七八糟的人生观,我的心情竟然好了许多。 晚上我又上网了。她还没有来。我看着公了区的男男女女你一句我一句聊的那 些平时我觉得废得不能再废的废话,今天在我看来却是那么的有意思、有情趣,字 字都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句句闪耀出卓越的智慧……手机响了,是小板凳打来的, 他告诉我,他刚从医院回来,那位大学生去世了。我茫然不知所以,小板凳在电话 里宽慰我,大学生是去那边过好日子了…… 她终于来了,问了我一大堆我的身体状况以后,又说她这些天老做恶梦,还常 常梦见我……我想知道我在她的梦里是个什么样?她说,很模糊,但每次都离她很 近很近;她非常想我,每时每刻…… 轻轻走来:哥,我有个预感。 我:让我听听。 轻轻走来:我怕失去你! 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轻轻走来:不知道,我预感你好象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有些茫然了。难道我和她真的有心灵感应?我真的要死了? 轻轻走来:哥? 我:亲爱的,我爱你!我想抱抱你,好吗? 轻轻走来:快抱着我,哥,我想见你! 我:咱们有过誓言! 轻轻走来:我知道,可我天天都在想你,常在梦里和你相拥而眠! 我:好妹妹、好老婆,我真的很爱你,但一切只能用心。我们不能改变生活和 命运——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很遗憾! 轻轻走来:也许是你对自己缺乏信心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我:将来我会告诉你的! 轻轻走来:是令我失望的真相? 我:我是多么不想让你失望,请你原谅我! 轻轻走来:你知道我想见你的欲望有多么强烈吗? 我:我当然知道。可我们改变不了彼此的现状! 轻轻走来:我已无所畏惧! 我:可我做不到! 轻轻走来:到底是为什么? 我:求你别再问了,也许不久,我就会告诉你的! 看来当初我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我开始怀 疑自己是否真正把人做好了。我为自己编造的这个极度荒谬和无聊的黄粱美梦,害 不害己我说不清,但肯定是害了别人了。在一种我没有意识到或者是我不愿承认的 变态心理下,为了满足自己卑劣的欲望,我欺骗了一个无辜善良的女人;我把一个 残缺躯壳和变态心理的组合体昏昏沌沌地送上了一条不归路;我对轻轻走来的强烈 爱欲使我无法辨认这一切究竟是变态的肉欲还是真正的爱情。幽灵般的我偷走了一 个善良纯情女人的心。就象小偷把手伸进别人的衣兜,其理由既简单又无耻——他 喜欢里面的东西! 轻轻走来:好吧,我等着。但我想让你知道,无论是什么理由,我都会接受的! 我:你真好! 轻轻走来:我现在有些失落! 我:我能理解。我能做点什么才能让你高兴来吗? 轻轻走来:我不知道! 我:非常感谢这些日子你给予我的巨大幸福和欢乐! 轻轻走来:这话我不爱听。 我:我知道,但我还得说,我现在很迷茫,且有很深的自责。 轻轻走来:为什么? 我:我多么希望你能高兴开心,而不是给你带来痛苦和烦恼。 轻轻走来:我相信,但看来你很难做到! 我:是的,人世间有很多事是我们无力所及的,比如死亡! 轻轻走来:你今天怎么了,我觉得你好象有些反常! 我:可能是,这几天我很累,身体也不太好。我突然感到自己很孤独。 轻轻走来:你没去医院? 我:没有。我从小就怕医院,一见白大褂就哆嗦。 轻轻走来:没出息!听我的,明天一定去医院看看。你总不能讳疾忌医吧? 我:我尽量! 轻轻走来: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亲你——我:爱你,再见! 躺在床上,肝疼又发作了。想起了小时侯有一次和庆庆逃学去玉渊潭钓鱼,庆 庆不小心把书包掉进湖里了,他怕挨打不敢回家,我们把书本摊了一地,可直到太 阳西下,满地的书本依旧湿糊糊的。庆庆很发愁,坐在地上默默流泪……当时我想 要是再多一个太阳该多好呀。第二天早上庆庆鼻青脸肿来上学,他告诉我,他爸又 打他了,到现在还没吃饭;他说他特怀念死去的妈妈,他觉得自己很孤独。那是我 们也就八、九岁,我虽然还不懂孤独的真正含义,但我知道他一定非常难过、伤心。 放学后我带庆庆回家,妈妈给我们做了一顿可口的晚饭。庆庆边吃边流眼泪,我心 里酸酸的,鼻子一痒也跟着一块儿哭了。我又想起了小板凳跟我胡诌的一切,但愿 真象他说得那样,人永远是在阴阳天地间不停地轮徊;死亡对不幸的人是痛苦的结 束,也是幸福的开始。我突然感到自己很孤独,此时此刻,与轻轻走来的情谊对我 来说显得毫无意义。如果我真的很快离开这个世界,除了我对自己短暂而又无意的 一生有些遗憾,我不希望给别人再带来任何不愉快和烦恼。也许我应该结束同轻轻 走来的这场游戏,我对她的欺骗和谎言已经超出了游戏的规则,我不能再这样欺骗 下去了。或许我应该把一切真相告诉她,在我生命的尽头,求得她的原谅!我开始 意识到无论我怎样做,我都会伤害这位善良无辜的女人。我是一个王八蛋!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