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游 作者:北门 听见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唐急的心一片片地冷下去。 门开了,换拖鞋的声音,叭叭叭很重地走进卧房。应该在换睡衣。须臾,脚步 踱向阳台。唐急希望她能看到阳台上刚刚晾好的十几件衣服。其实还有80几个平方 的地板仍散发着些微水的气息,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刷洗过3 遍后全部现出了媚骨。 唐急正穿着一条明黄色的内裤整理凌乱不堪的书橱,对着书房门口的光脊梁终 于感到浓郁的杀气。冷却的心又一片片地凝固。沉默的30秒中,唐急毫无意义地找 出了几张隐居的稿纸,一边屏息等待刑场上中弹的刹那。唐急知道,她此时正在弹 匣子里物色最有杀伤力的一颗,——“我说过回来后不要再看见你。”她也许对唐 急并未应声倒下深感不满,就做了个干脆的注脚:“还不滚出去!从我家里。”急 促而尖利。唐急偷眼看见她美丽的面庞凛凛地扭成毕加索的作品,便十分驯良地走 向他的外套。每一根毛孔都渗着麻木,大肠里努力挤出一点残存的人样。他还想一 颗一颗扣地把衬衫穿好,却看见长裤像只胆小鬼似的飞出大门,皮鞋则是一对跟屁 虫,在楼道里砸出铿锵的休止符。 防盗门轰然关上,空气也震得发抖。他光脚踩在楼道肮脏的地面上,不禁庆幸 邻舍们的失聪。 街道依旧太平。唐急忆起了鲁迅的句子。 秋天在这个城市,如同做过不太成功的变性手术,娘娘腔的嘴唇赫然一撮焦黄 的髭须。唐急一脸倦容,走进一家小店叫了碗3 块钱的汤面。汤面的热力逼出他一 背的虚汗,方才似有了知觉。他抬头看见很老的老板娘等若干女人围坐一起,各执 把调羹,在不锈钢盆里调弄那些来历不明的肉片。唐急觉得自己就是被女人调弄的 肉片。 灰尘是车轮们下的虫卵,漫天漫地舞蹈。有朝一日虫卵生出黑色的翅膀,像只 蝴蝶。蝴蝶飞进唐急的眼睛,在死亡的记忆深处下了场细雨。 一个齐膝没了双脚的男人,以一种很奇怪的姿势坐在桥头。他面前的铁罐里装 了些多过其他乞丐的零钱。因为他的手里,捏着把胡琴。他仰着下颌,微闭着双眼, 让人不清楚他是否一个盲人。但他拉的确是二泉映月。桥下的流水泛着褐色的浑浊, 众多浮萍列队缓移,抑或有几只死鱼般的塑料袋和塑料袋般的死鱼,一起漂浮。桥 上的人行色匆匆,永远都有急迫的事情在等着他们。不很象样的二泉映月让几个人 驻足片刻,有的掏了些硬币,有的没有。唐急就没有,虽然他已经在这个艺人乞丐 身边站了很久,也真的比任何时候都想掏出些钱,哪怕是10块。但他没有10块,最 后的3 块钱已经消化在胃里了。 当二泉映月拉到第10遍的时候,唐急觉得没有再呆下去的必要,于是钻进匆匆 流淌的人流。他不知道究竟走向哪里,只是走着。 世上的闲人一天天少下去。阴阳两界之间已没有了中庸的灰色。尽管唐急的脸 上布满濒死的灰色,尽管他是闲的,十分地闲。他虚飘的脚步和随头颅一同转动的 眼神,如同一出异样刚烈的交响乐中走神的黑管师吹奏的一小串半阶音符。但这一 切,仅是几个侧目而过的路人所最直接感到的表象,真实而内在的,只有唐急知道。 也许,连他也不知道。 十字路口,红绿灯眨一下左眼又眨一下右眼,大车小车们反复轮流地用屁眼写 着横竖撇捺。唐急在一旁,则是一个点,隶书的一个点,又像一颗遗弃的断齿。半 个时辰后,断齿因一首老歌而震颤,依稀拾回咀嚼的快乐。 “天堂里有没有车来车往”在水晶盒般的精品屋里飘荡。唐急看见一个长得像 巴乔的马尾辫在试音台边颤抖,或许正因缅怀那位车轮下长出透明翅膀的女孩而抽 风。艺术永远都要具备不伦不类的气质,唐急感慨着。后来,一幅名叫秋游的油画 咬住了唐急的眼睛。有几个很是囫囵的小人儿拉着手穿梭在一片彩色树林。树叶是 北国的赭红,天空是古代的通碧,笑声是梦的幽蓝,不死的花瓣上舞蹈着不死的浅 绿蝴蝶。蝴蝶轻盈地、调皮地、倏忽地飞至唐急抖动的睫毛,不可思议的足尖挑出 古筝的丁冬,将几颗透明的豆粒洒落在不再发芽的土壤里。唐急揉了揉鼻子,算是 对死去多时的童贞的又一次遗体告别,而后,继续踯躅于水晶盒。 书架上一本龙应台97年的集子,唐急把它抽了出来。《啊上海男人》那篇让他 有了兴趣,也喜悦起来,就像阿Q 重逢了小D.然而龙女士惊诧莫名地慨道:上海男 人多被老婆施虐,以及被赶出家门,只因为房子是老婆单位分的云云。愤然地,唐 急把书和刚刚泛起的喜悦丢下。岂有此理。姓龙的为何要远隔千里在数年之前便对 自己摆出一副如此古典如此矫情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的嘲弄,好象,她,根本就不是 中国人? 并非上海男人的唐急却被小D 掀翻在地,他已经记不清这究竟是第几次秋游了。 夜幕降临,秋风终是萧瑟的。秋风中的唐急眺目四处楼宇晕黄的灯火。 楼宇的脚下是个黑黢黢的车行,几辆残废的摩托车无比哀怨的默立着。准备打 烊的男人用一条铁钩扯下卷帘门。他梳着长长的油亮的马尾辫,就像是忧郁的巴乔。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