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决 作者:今天 我已经很久没回龙泉镇了。我时时想着回去一趟,可是一旦想到回到那里, 也只不过无事可作,白白看着时光从眼前流逝而已。小镇的日子于我现在已经不 大能习惯了,人总是无法回到过去而且也不想回去,除了湎怀还有那么一点意思。 星期五下午,小林给我打来了一个电话,说龙泉镇明天有个人要被枪决,问 我有没有兴趣来看。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枪决现场,我心里迟疑着,我说我考虑一 下,也许明天有事也说不定。不久前我亲眼目睹的一场车祸还使我惊魂未定。血 迹虽经过连续几天的雨水给冲刷掉了,可每次经过那地方,总条件反射地想起那 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它一遍又一遍地经过我的脑海,折腾得我恶心。 然而,鬼差神使的,我还是上了12点开往龙泉镇的火车,我坐得那节车厢人 很少。他们相互叽叽喳喳的说话,都是龙泉镇的口音。我看了看,没有一个认识 的。和我保持同样沉默的是坐在我对面的一个姑娘,她正出神地看着窗外那令人 枯燥的冬日风景,她很年轻,很漂亮,梳着马尾辫,肌肤晶莹透明,穿着一件银 色厚外套,红色羊毛围巾,背靠着座位若有所思。我几次欲与她搭话,但是很显 然,她不喜欢被人打扰。她脸上的冷淡表情足以冲淡每个搭讪者的欲望。就这样, 她一直沉浸在心事中,而我,只好在车上买了一份报看。火车不紧不慢地向前行 驶。 几个小时后,龙泉镇到了。下车后,一转眼功夫,那女孩就不见了。 晚饭在龙泉饭店吃,饭店的北面是座小山,南面是河,我和小林站在饭店的 窗前边吸烟边说话,这时陆续的李桐来了,张劲松也来了,陆曼也来了,我们几 个已经很久不见。坐下来也无非是先如数家珍地把过去重拾一遍。酒过一半,谈 话散漫起来,李桐说起了他的弟弟李炯:“这小子真狠呐。”那些天家里人谁也 没看出他有杀人的动向,他依旧象往常一样看电视、喝水、吃饭,没有显示出一 点异常之处。开始我没有参予这话题,我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这件事,杀人犯 李炯- 即将被枪决的犯人- 李桐的弟弟。我的记忆也很自然地被唤醒了,不就是 很多年以前那个老是跟在我们后面的胖小子嘛。他比李桐小两岁,不太闹,只要 能跟着我们就满足了。那时镇子还很小,我们住的地方离农村很近,我们捉过青 蛙,偷过甘蔗,那时吃的东西不多,我们烤知了都能吃得津津有味。还有麻雀, 一只只用泥包住了,上面烧火,差不多的时候就会有香气溢出来。这也是至好的 美味了。我们还勒死过一只在田埂上走的大白鹅,我们把它装在一只蛇口袋里扛 回了李桐家。那只鹅可真大,但是不好吃。被勒死的鹅肉质充血,后来再放血来 不及了,煮熟了皮上也是透着斑斑的红。 那时李炯还是个胖墩墩的不爱闹的孩子,他很少说话,但他已经显露出对暴 力的爱好。当我们对在田埂上摇摇摆摆象个国王一样昂首阔步的鹅一筹莫展时, 我们当时很想弄死它,但一时又想不出办法怎么才能悄无声息地把这事办了。李 炯说可以用套马索,他解下了他的裤带,他提着裤子,看我们勒死了鹅。鹅使劲 地颠扑了几下,我们不松手,鹅就没气了。然后我们把裤带从鹅的脖颈上解下来, 扔回给了李炯。我们赞赏他的这个主意,李炯憨憨笑着把裤带系上了,他有点不 好意思。当时我们在李炯家吃这只鹅,遗憾的是,这只鹅的肉不好吃。我们没法 吃完它。后来李桐的妈妈把鹅肉用酒糟糟了。李妈妈知道了我们的鹅是偷来的, 我们察眼观色,李妈妈并没有生气发怒的迹象。于是我们争先恐后绘声绘色加油 添醋地把捕鹅历险记描述,当时那只鹅是如何不屈服地想挣脱,又怎么无可奈何 地断了气。李妈妈笑了:“你们这帮小鬼,以后可不许这么干了。”可是李炯作 为杀人犯的这个事实,依然让我震惊。李炯的枪决将在明天执行。我们象谈着一 个已经不在人世的死人。我们干杯、祝酒。说起了李炯在庭审时的表现,李炯的 冷漠。李桐说李炯是个傻小子,一个精神不健全者。但是另一个人说,李炯很正 常,很帅很酷。 李炯杀了一个人,一个跟他无怨无仇毫不相干的人。但这事与我们的关系不 算很大,从李桐的言谈来看,他也没有多少悲哀之色。李炯杀人事件只是给小镇 提供了一种可以反复咀嚼的言谈食料而已。在相隔五个月的时间里,小镇意外的 消失了两个人。一个是死者沈飞,一个是将死者李炯。李炯的杀人事件很有计划 很冷静很冷漠。这之前人人都以为了解他这个人,认为他头脑简单,为人单纯老 实。这之后人人都认为这人实在太难以理解了。他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而且 毫无悔意。李炯自己对此没有作出解释,没有自我辩解,没有长篇大论。作为哥 哥的李桐也无法弄清李炯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不知为什么,一直以来,李桐对 这个弟弟有点讨厌。他们很少说话,彼此没有说过心里话。 饭后,我们坐了张劲松的车去唱歌。车在老街上穿行,我透过车窗注视着小 镇,车过后河巷的一刹那,我又看见了那个姑娘,还是银色外套和红围巾,手叉 在口袋里,在人行道上走着。我们的车从她身边呼的一下就过去了。我再回过头 去看上一眼,她还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大约她的困难还没找到解决的途径, 但是这样年纪的女孩能有什么大的忧愁呢。不外是男女间的纠纷而已吧。 当时,我想如果我第三次再遇到这个姑娘,那就说明我们有些缘份,我一定 要去跟她打个招呼。 李炯是在夏天杀人的。夏天阳光普照,地面金光闪烁,吃不完的水果,突如 其来的阵雨。夏天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好象生命与欲望可以无限制地延伸,无 边无际地随意伸展。夏天我总是比较多情,稍微齐整一点的女孩就可以使我产生 爱的感觉。虽然这种爱情到最后总是没有出口,茫无目的地消散了。但是,冬天, 要长得特别漂亮的女孩才能夺我心神。当然,李炯杀人不是因为夏天,是因为他 当时想杀人。很多人都这么想过,但从没这么做过。杀人不好。 可是李炯当时实在很想杀人,自从他起了杀人欲念之后他整个人都钻进了这 个愿望的套子里了,这有点象一个演员演电影,他必须要成为那个角色,要整天 揣摸这事,前前后后反反复复地想,把整个现实抛在脑后,才能把角色给演活了, 因为勿庸置疑,那时他与角色合二为一了。李炯自从起了杀人的念头后也是这样, 他整个身体都给这事给撑住了,满满的,要装不下了,要溢出来了。不干不行了。 他必须杀一个人。当时他把锤子放在车间休息室的热水瓶后面,把匕首揣在怀里。 然后他坐下,抽了一支烟,并且通过小窗户向外眺望。门口树上有几只知了在声 嘶力竭地叫,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向办公室方向走去。李炯等了一会儿,没 有人进来。 李炯要杀一个人,这个人姓金。金组长这天一直感到心惊肉跳。但他不清楚 危险到底在哪?他本能的知道有危险潜在,前几天,他老婆切菜时莫名其妙把刀 给掉了,刀正好落在蹲在地上的那只老狗头上,本来垂垂老矣的那只狗遭此一击 不出两天就死掉了。还有他养的热带鱼也一条接一条地死去。金组长感到灾祸将 临,事有不妙。金组长为此请教了他的棋友深谙相术的镇儿童公园园长周一木。 他们私下探讨了很久。 果不其然,几天后,在周三的班组例会上,李炯顶撞了金组长,令金组长恼 羞成怒,脸上很是过不去。李炯是三年前进厂的,不怎么说话,交待他做什么就 做什么,也很少跟人红白脸的。但这天,他扬言要杀了金组长。他杀气腾腾的说 了这句话。金组长一时惊愕、恐惧,这句话与他的现实担忧天衣无缝地契合在了 一起。他杀气腾腾的宣判了金组长的死刑。到李炯被执行枪决的那一天,金组长 还余悸未消。 死者沈飞至死都难以相信那铁锤会向她敲落,那刀子会一刀一刀刺入她的心 脏。她倒下前,提出了一个疑问:为什么是我?沈飞死不瞑目。李炯是一个比较 老实比较听话的青年。沈飞生前对李炯不错,沈飞找不出自己命丧黄泉的理由。 沈飞每天都要在车间呆上二三个小时,车间里出个什么事儿都逃不过她的眼 睛。李炯和金组长在例会上吵了一架后,马上有人告诉她了。后来中午金组长与 李炯作了一次长谈,李炯显得很平静很听话,还认了错。 李炯这天很愤怒,愤怒使他必须在这天杀死一个人。这愤怒开始始于一场电 视转播的足球比赛,曼联队与拜仁慕尼黑的比赛,比赛在午夜过后进行,为了好 好看这场比赛,他觉得第二天他肯定没法起来了。他需要调休一天。那天金组长 没有同意他的调休,那天他崇拜的曼联队输球了。这是他愤怒的开始。一根导火 索吧。在这之前,或许也有些摩擦在发生,作为一个性格内向的人,李炯习惯于 把愤怒闷在心里。 李炯决定杀死金组长,那天他回家途中在一座拱桥的桥脚下看见了几个卖刀 的西藏人,她们几乎每天都在这个地方,穿着缤纷复杂的衣服,晒得黑黑的脸, 卖一些银饰与工艺品。李炯停下来,挑了一把精美的匕首。匕首在阳光下闪闪发 亮,匕首手柄上雕刻着类似飞天的图案。有了匕首后他做什么事都没有心思了。 他关上房门坐在地板上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雪亮的刀刃,他把它抵在自己的胸口, 然后低低喊出一声倒在地上。他模拟演习着这一套动作,想象着刀锋插入敌人心 脏那一刻的甜美。他感到在这种嗜血的行动中,即使付出自己的生命也是值得的。 直到母亲的一声呼唤才把他从梦中惊醒。他打开房门,神定气闲,这天在饭桌上 他还同家人讲了一个笑话。 据李桐的回忆,李炯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李炯问你们是否知道女孩子与桃树的共同点? 一样生长、开花、结果。长高之后,男人就爬了上去。 李炯说完笑了两声,洗了洗手,回房去了。李妈妈想小儿子可能喜欢上了某 个姑娘。做妈妈的想,都这个年纪了,也该有个女朋友了。 这天傍晚,李炯杀完人后,骑车回到了家。他换了件衣服,照了照镜子,梳 了梳头。然后他开了电视,坐在床上,电视里在播广告,五彩缤纷的物质世界。 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事,他马上起来,找出他的存折,交给了他妈,存折里有一千 元钱。然后他重新回到床上躺下来。他一直睡不着,他反来复去都没有睡着。他 恼恨这睡眠迟迟不来,索性张着眼,天在他的眼睛里一点点地亮了。 李炯那天要杀的人是金组长,他一整天都守候着他。他鬼差神使不由自主地 跟着他走。他知道他不可能在人多的地方下手,他需要一击即中的机会,这就要 个偏僻的所在。他把铁锤放在休息室的热水瓶后面,是因为他了解金组长每天下 午都要到休息室睡一个小时。这天,李炯在休息室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金组长。 在这个漫长炎热的下午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醒来后他透过窗户看见穿着白色 衣服的沈飞向休息室走来。他赶紧起来,这次与沈飞擦肩而过。李炯回到车间金 组长已经在了。李炯问他刚才去哪了。“沈主任叫去谈话了。”他起来,悄悄的 洗了脸刷了牙,然后关上门下了楼,天空还挂着苍白的月,黯淡无光的象个摆设 贴在浅蓝的天里,门口小公园里有几十个年老的妇女在做运动。他早早的到了厂 里,管门的老王在打嗑睡,他走过时惊醒了他。“这么早?”老王问。“嗯。” 李炯笑了笑:“睡不着。”李炯停好车后,径直到了休息室。死人还是搁在原地。 沈飞那天正好穿着一件白衣服,现在这白色染了红,红色积瘀了,成了褐色,竟 是污秽不堪了。沈主任生前是多么的喜欢干净,讲究卫生。李炯一支又一支地吸 着烟。 沈主任生前待他不错。如今她死了。不久他也要死了。他看她一眼,她萎顿 的倒在地上,整个身体也象一个难以置信的问号。那天他本来要杀的是金组长, 但是一直到下班,他都没有逮到机会。有一次,他差点能得手了。当时他站在金 组长的背后,他正要拔刀的时候,金组长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你想干什么?” 他只好讪讪地笑了笑。他眼睁睁地看着金组长走了。车间里其他的人也走了。他 坐在休息室里,手里摸到了刀刃,他很想杀一个人,他心里满满的难受,比想女 人还厉害。他透过窗户看出去,厂区里空空的人都走光了。这时他眼前又出现了 那个白色的身影,沈飞洗好手向办公室走去。 李炯对沈飞说金组长在休息室等他,沈飞将信将疑地走向了自己的厄运。 唱歌时,张劲松又叫来了二个女的,都是大眼妞,毫无顾忌地跟我们打情骂 俏着,年轻而快活。我也把李炯抛在脑后,不再去想他了。 午夜的时候,没烟了。我跑出去买烟,走到外面,下雪了。雪一片片地落下 来。街上行人寥寥,我走了一百米左右才买到烟。我双手叉在裤袋里,慢慢走着, 雪还很浅,留不下足印。有个妇人用红色围巾包着头与我擦身而过,我竟回过头 去目送她。 少女心事重重地走在街上,下雪了,她抬起头,雪落在她的脸上。雪越下越 大,渐渐地把她完全覆盖。 我想起小时下雪天我们常常堆雪人,太阳一出她就融化了。 李炯第二天枪决,我去看了。他立在那里,身后有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树,有 几只麻雀停在电线杆上。突然,砰的一枪,麻雀先飞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倒了 下去。他的眼中既看不到生也看不到死,什么表情也没有,就倒下去了。我只是 唏嘘童年玩伴的消失,心里到底也没有什么感觉。也就告别了一干人,坐了火车 回来了。 我总期望还可以在回程看到那个女孩,但是并没有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