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转眼已是十一月了,她只隐隐约约听队长夫人说,又有大变更,又要进人去干。 她听了半信半疑。 十一月七日,星期一,她推测一定有车,来到了固定的地方等车,果然又增加 了6 人,又有那两位老大姐。她自己跟着去了,真的,仅仅是为了整理交工资料、 画竣工图,不为别的。工人同她打招呼,她只漠然地回答说,我去画竣工图。上、 下车,队长却没有同她打声招呼,她想,这样也好,更能集中精力、抓紧时间地去 完成交工资料、竣工图。 那天,刚跨进大门,她有种久违的感觉。首先惊异地发现,工人们都纷纷走进 了隔壁的房间里,经过门前时,门是开着的,桌子不见了,沿两侧墙摆上了四张上 下铺,——原来陈工搬走了,工人们都搬到里面来住了。她这才第一次有机会那么 自然走进那间房子里面;然而,人去物非,在她的心头,油然产生一种落寞感。 工人们稍作收拾,就要上现场,她也很想去看一看,于是穿着鲜红的呢子大衣, 跟着一帮人直接到现场。走近车间,发现他正在楼梯下观望。 “陈工,想死你了。”正站在她身旁的小李,冷不丁对他大声喊。 “别瞎扯。”她羞怯地赶忙阻止小李,同时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发现他,站 在那儿也在看着自己,而不露声色。 就在此时,队长从身后走上前去,同他打招呼。于是他领着队长走进了车间, 要把这次更改的地方大略看一遍。可能是这位领导觉得变更量太大,心理有点发醋 的缘故,不一会儿就走了出来,把她叫了过去,毫无愧色吩咐她:“小梅,你跟陈 工去看一下,他在里面等你。”她一脸冷漠,稍作迟疑,还是走上前去。 “记下材料。”队长又不忘吩咐她。 尽管她有满腹牢骚、满肚子怨气,也许是责任心的驱使,还是不假思索、身不 由己走了进去。他竟然就在门口一台罐跟前默默地等着她。 “你有笔吗?”她接过笔,“给我一张纸。” 于是他们例行公事,从一楼到四楼、楼顶,走一遍。他一边勾画,她一边默默 地记下所需材料。四楼设备放空管、5 组调节阀组标高都得提高,都要搬到房顶或 阁楼上去。到四楼她明白了,修改的工作量太大,一下子记不过来。这已是十一月 隆冬季节,她直后悔不请自来,走错了一步,起码至少是早了两天,真该给点颜色 他们看看。 他们一主一动都表现如此平淡,难道是时间的分别,使他们疏远了,有这么在 乎吗? 她无心再那么买力地干,至少是没有以往的热情。 “你有变更吗?”只为想得到更为详细说明,以便能准确地提出材料计划,她 真是有点言不由衷。 “有!”他很惬意地回答。 “给我变更就行了。” 于是她跟在他的后面到了他们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另一位同事正在出变更图, 她不禁上前热情地告诉他:“你只要画出示意图就行了。” “我说了吧,”他象得到圣旨似的,得意扬扬地说,“只要画示意图就行了。” 她领了变更欣然而去。并又在现场琢磨了一番,以便准备材料,因为他的变更 有的连示意图都没有,只说说而已。 第二天,她已换上当作工作服的彭松棉的棉袄,就遗留一些问题,准备上车间 去看看。她兴冲冲地走到车间,谁知他竟堵在门口,劈头盖脑地向她袭来,“你还 想不想干了?”她无名火起,也不甘示弱,激愤地说:“想不想干,你也管不着!” 这时正好小李走了过来,告诉她,管道还没有置换完,不能拆除,今天干不了 啦! 她听后,便扭头就走。小李不解地问:“他今天怎么这么凶?你惹恼了他什么?” “没有,只是来晚了。”此刻,背后却清晰地传来了他的声音:“你还在生气!” 她觉得好象他是在向她赔理道歉,她的怒气顿时全消,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急匆匆 地赶回寝室兼办公室,赶忙计算变更用材料。因为他的变更只是示意性,说明性, 他写只增加200 米左右管道,她经过详尽一计算,有300 多米;还有增加的阀门、 法兰、弯头等等,他均未列出。 第三天,她只因誊写材料计划又晚了几分钟。他还是站在昨天的老地方,好象 有一股怒火正无处爆发,不管旁边有她们在,竟毫无顾忌地朝她吼起来,“又来这 么晚,你们工人都不会干,都不知道怎么干!” “不是有你吗?”她针锋相对尖刻地回答道。 “我能代表你吗?”他恶狠狠地反问。 “不会干?我也不知道。”她面无表情递给他满满两页材料计划表,充满火药 味赌气地说,“其实这次我根本没有想干!” “求你干,请你干,行不行?!”他恳求道。 她看着他,发起脾气是多么的丑!但此时却被他的真诚所打动,好象这次得为 他而干。她便口气缓和地指出他的变更有不清楚、不合理的地方。 “问我呀!”他竟然露出了笑脸。 于是他们俩一起直接上到四楼及房顶,现场共同商讨管道怎么样安装布置,怎 样拆除,更多地是采纳了她的建议。 也许爱有多深,恨有多深。渐渐地,她发现,其实他对她并没有改变,只是脾 气大了点。奇怪,随后再也没有发过这么大,他的话,句句冠冕堂皇,总能触动她 的心;而她在他的面前,总是显得笨拙、理屈词穷。 不久,他和她讲好第二天要去补牙,让她多盯着现场。因为工期太紧,他怕她 也不在现场,耽误工人干活。下午,罐区也有一组工人在干活,队长、总经理都在 那儿,她刚刚从远处走来,他笑脸迎上来,大声告诉她:“明天,我不去补牙了。” 看到队长望着她在莫名其妙地笑,她的心在发慌,因为散布流言的根源有他一 份责任。现在他连生活琐事,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向她谈起。她惟恐再有什么谣言 产生,心想不能作过分关切的表现。所以她故作镇静地回答:“不去,就呆着呗。” 她立刻发现,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直至消失,但已无法挽回了。 次日,在三楼北边,他们不期而遇。吸取昨天的教训,她表示很关切地问: “你今天怎么不去补牙?”“人太多了,预约明天再去。”他淡淡地回答,昨天的 笑容不见了。 “火气太大了吧!”她不失时机报复他,禁不住逗笑他,“以后少吃点耗子药, 火气大了要伤身体的。” “你火气大,少吃点耗子药。”他以牙还牙。 骤然,他们之间的隔膜一下子消除了,关系融洽了。 第二天,他去补牙了。她竣工图一笔也没有画,真是实实在在在四楼盯了整整 一天,并还插手帮着工人们干活。四楼的工程在她的指挥下,基本上干完了。 翌日,他早早地站在车间二楼的阳台上,望着她远远地走近,就喊她的名字。 她应了一声。“上来。”他迫不及待地说。她以为又是出现什么问题,赶忙奔上楼 去,急切地问:“什么事?” 出乎她的意料,他竟冲她笑吟吟地说:“昨天,你们干得又多又好!”当然是 她的功劳,她听了心理酸酸的,无比委屈地说:“你从来没有说过我好,今天是第 一次。” “我总是说你好,从来没有说过你坏。”他立刻予以反驳。 于是无须商量,他们俩兴奋地径直咚咚咚地爬上楼,去欣赏她的杰作。四楼, 工人们正在准备将已预制的两段管,穿到楼顶上去,把两根放空管接上去。这时队 长还表现不错,也在跟着一起动手,她今天是无法插手,还有两位老大姐,都站在 一旁。就在此时,他俯首帖耳朝她耳语一句:“你们队长都在干活,你还不干。” 其实,她昨天也是这么干的。但她只是列嘴一笑了之。然而,这句话立刻提醒 了她,今天有他在问题又不多,应该去画竣工图。于是她既不争辩,也不去解释, 向他微笑着招呼一声:“我走了。”就径直向门口楼梯走去,身后传来一位老大姐 嬉笑地说:“把她气跑了。”她仍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尴尬地望着她消失的背影, 心理嘀咕:我并没有冒犯她,真是琢磨不透。而她刚迈向楼梯,就后悔不迭,自己 表现得多么愚笨、拙劣。哼,还不是有那些人在场,不敢作出亲昵的表示。唉,她 无奈地摇摇头。只得顺其自然,由他去吧!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这并没有妨碍什么,一如既往。紧接着,干到房顶的时 候,他们不约而同来到房顶,而又亲切自然地在一起讨论:阀门组该放那儿,管道 怎么布置合理,她畅所欲言,毫无保留讲出自己观点、建议,他都悉心听取,虚心 地采纳。小李在拆管子的时候还打趣地说:我们的命不值钱,你们一个研究生和一 个大学生都不害怕,我们也不怕。 第二天,寒气袭人,大雾弥漫。调节阀都搬到位,四楼的管子都甩到房顶上了。 一大早,总经理也来到房顶上,他们俩仿佛是总经理的左膀右臂,伴随在左右, 谈论管线布置。她站在离总经理不远处,踩着一堆拆除的管子上,无意识地滚动上 面的一根管子,不料,是一个90°直角,另一端猛的翘起,正好砸在总经理的膀子 上。总经理立刻抱着膀子,假装受重伤唏嘘地说:“我的膀子砸断了,正好有人养 我了。” “真是不好意思。”她很腼腆而诚恳地道歉。心想,要是真这样,也在所不辞。 他赶快不失时机报复:“你的心太黑了,谋财害命!” “你给揉揉。”她对他转动着眼睛说。 “你打的,凭什么要我替你揉。” “都是帮你干活。” “说的这么好听。” …… “别打嘴仗了。”总经理忍不住调和,宽慰她,“没事,不要紧的,别当回事。” 总经理一句话,犹如一道禁令,他们立刻停止了争吵。立即他们抢着回答总经 理的询问。 “管子都走哪儿?” “走设备支架上,或从旁边作支架。” “走设备顶上或底下。”他数落她简直有点得意忘形、原形毕露了。 “不能走设备上,搁那儿都行。”总经理毫不偏袒、亲近任何一方。 “走设备支架上。”最后她一锤定音。于是由房顶至阁楼6 根管线铺设原则, 基本定了下来。但具体怎么实施,完全靠她灵活操纵。继而,她走到搁在旁边的两 组阀门组前,琢磨着,要改挺麻烦,如果能平放,可不用改。她便不假思索地问: “赵总阀门组还要改?可平着放啵?” “平着放,不好看,占地方。” “没关系。”总经理不可置否地说,“楼顶上不要好看。” 一旦得到总经理的认同,她就放心大胆地干。在她的脑子里迅速勾勒出几条管 线铺设的轮廓,并立即传递给工人。于是在她的安排和指导下,工人们有预制管道 的、焊接阀门支架的,虽然是数九寒天,北风呼啸,气温都达到零下5 ℃度,真是 天寒地冻,但在高高的房顶上,工人们不畏严寒,正干的热火朝天。 一次,他有事找她商量,偏要叫他手下人去喊她。她走下楼顶,走进他的办公 室却扑了空。正在徘徊之际,转身看见他在斜对面的控制室里。控制室临窗有3 、 4 人在聊天,而他坐在一角的桌子旁,一条长凳子上。她半开玩笑地说:“遥控呀!” “叫你来晒太阳。” 你看他说的多好听,她听了心里真是暖洋洋的。见她到了跟前仍站着,就很诡 秘地说:“来,坐下!我又不吃你。”一股暖流传遍全身。 “你还会吃人。”她轻声慢语地说,他列嘴一笑。随即她绝对顺从地与他同坐 了下来,立刻开始讨论问题。 奇怪,此时那三、四位仪表工交待帮忙焊接5 个仪表接头,放在窗台上,都纷 纷不约而同走了出去。 问题讨论完,他们肩并肩,站在窗户下,沐浴在阳光里。他娓娓道来,她静静 地倾听。他讲他短暂的经历:去年刚研究生毕业,直接分配到本市,来到单位,也 没有分配具体干什么工作。不久,刚好这边工程一位同事下海了,他多次找总经理 毛遂自荐。总经理吸收了他,并让他顶替这个空缺,进而得到总经理的赏识。 ——承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多么气魄的豪言壮语,她为之一振!她惊奇地望着他,真看不出外表如此文弱 的书生,竟有如此大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 正谈到兴头上,另外一位技术员过来,喊他接电话,他就急急忙忙去办公室接 电话;仿佛现场有问题在等着她,他前面走,她后面匆匆去现场了。 两天后,一股来自西泊利亚的寒流,袭击了本市,刮起了5 、6 级大风,气温 陡然降到零下10℃度。她穿着棉袄,头裹着五彩真丝头巾,戴着皮手套,还冻的直 打哆嗦。他穿着肥肥大大的工作服棉袄,时不时裹一下,用胳膊夹着,也冻的瑟瑟 发抖。她看了无不关切地问,棉袄怎么不扣? “太肥了,扣了也没有用。” “那扎上腰带。” 就这一句话提醒了他,他先是就地截取一段白色电线,扎在腰间试了试,由于 电线滑、硬,扎不紧,他就解下来扔了。忽然,他上前一步,就地拾起工人干活用 的白粉线团,拽了一段,竟然即刻捆在腰上,毫不介意,还很自得。她凑着他,觉 得他太随意了,象老农,一点知识分子的形象都不顾及!然后他还慷慨大方问她: 你要啵,我给你领一件。她腼腆地回绝道:你们的东西我怎么好意思要。 第二天,更是寒风刺骨,呼出的气体是白雾状。在高高的房顶上,在凛冽的北 风中,施工仍不间断进行。他们也毫不例外,亲临现场,形影不离,赔他们挨冻, 有时还当他们下手,没有丝毫怨言。 她手冻僵了,脸冻的通红,身体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为了塔拆装方便,这一天, 有一组人,负责给一个最大的塔顶管加法兰。他也在协助工人组对。法兰,她早已 准备好了,只是还差一个垫片,她叫他去拿。 “你自己去拿,你就代表我。”他带顽皮的语气讲。 她犟不过他,不好意思再推托,便欣然而去。拿回来垫片,她立即又找来了生 料带,站在阁楼间,用冻僵的手笨拙地用生料带将垫片绕了又绕,缠上厚厚的一层, 以保证良好的密封性能。她对待工作一贯就是这么一丝不苟。 同时另两组人,有正在向设备支架上铺设6 根管道,有正在进行阀门组配管, 忙得不亦乐乎。当她听到工人们在讲:管线在阁楼墙壁拐弯处,焊缝悬空,焊口不 好焊,还得搭架子。她立即走了过去,略加思索,就建议他们:先把拐弯处组对好, 然后移到支架处焊接,支架处设一个固定口。他们连连称说有道理,立刻就照她说 的那样干。这样干,既快捷又安全,齐刷刷的6 根管子,好象不费吹灰之力,就干 完了。 这一次,两位大姐好象真正感受到他们之间是相互彼此产生了爱慕之情。这天 在楼顶上,一位老大姐毫无恶意地嬉笑地对她说:“你这么会织毛衣,应该给陈亮 织一件。” 而她,对往事仍耿耿于怀,不免表现出十分谨慎来,故意装作不明白,反问道: “我凭什么给他织?”谁知,正说着一抬头,竟然发现他就在2 米远的前方,正在 用游移的目光朝她看。她立刻收住了目光,心神不定。 “他跟你谈对象,不给他织?”另一位老大姐似毫无觉察还抢着戏谑道。 “没有。”她害怕她们饶舌,好不气馁,失口否认道。 然而,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她心事重重、万分疑虑:他 肯定听到了,必定已产生了误解。她不禁又憎恨起她们来,推断她们是在不怀好意 地搞恶作剧,故意捉弄他们,肯定事先先跟他开过玩笑? 事实上,他真的变得有点尖酸刻薄了。两天后,在阁楼顶上,当着她的面,他 有恃无恐对小李谈起她砸了赵总那件事。他尖刻地说:“她,真黑!把赵总手臂砸 了。” “哎——,赵总上来了。”恰在此时,她眼尖第一个看见赵总了,很胆怯地说 道。 “说曹操曹操到!”小李也不禁大声起哄道。 一会儿,赵总偏偏也上来了,并走了过去。她迎上去,心虚地问:“赵总,… …手臂还痛不痛?” “没关系,好了。” “陈亮,给揉揉。”她发号施令似的道。 “你砸的,凭什么要我揉?” “给你创造机会,让你好好表现表现。” “你也太心狠手辣了。” “她要拖你下水。”小李又不禁戏谑起来了。 “小姐,别理他。这小子嘴巴不饶人。” “哦,哦,——赵总还是偏向于我们小姐的。” 一场唇枪舌战就在小李的喧哗声中而告终。当然,这对于他们,只不过当练练 嘴皮子而已。谁也没有怀恨在心,谁也不会记恨谁。…… 就在阁楼上工作接近尾声的那天上午,快下班的时候,东南角的排气口雾气腾 腾,影响他们施工。她估计是四氯化钛泄漏造成的。她便先一步下楼去,想看过究 竟。 只有从西边下楼。经过车间北门时,只见他正站在门口指导工人们在干什么。 她不禁走上前去,站在他的旁边。只见有4 个工人都戴着防毒面具,正在拆装再沸 器与塔之间的连接管。——原来四氯化钛就是从那儿管口泄露出来的,形成了酸雾、 蒸腾而上。她便不自觉地把棉袄领子竖起,并用手扯着挡上了鼻子。看着看着,她 发现他是朝自己侧转着身子,不禁转过头定睛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在含情脉脉地注 目着自己。她立刻感到很不自在,笑吟吟地望着他,心慌地说:“干吗呀?” “嗨、嗨、嗨,你看。”他嘻笑着,很滑稽地学着她竖起了棉袄领子。 她感到他无比的亲近,便娇嗔地说:“讨——厌!……哎,怎么了?” “换垫片。” “我们干活的地方……老大……雾气。”她口气非常缓缓地说。 “马上就好啦。” …… 当然,在工作方面,她总是不负众望,心领神会,干得有声有色;他们都很赏 识她,从而放心地去干自己的工作。阁楼上5 根放空管400 多米,3 组调节阀配管, 在她的带领下五天就完成了。 她很欣慰,他们快恢复到从前。晚上,坐在床上,她还在寻思,变更也快干完 了,马上就可以轻松了;竣工图只需要抓紧白天时间好好画就行;晚上,就可以去 练习电脑操作了。 第二天,她更是喜出望外——一大早,他也来到了房顶上。看到变更按时完成, 又干得如此漂亮,心情仿佛更是亮堂,态度更是热情了许多,又跟工人们谈唠在一 块。 站在阀门组前,他和工人们喜笑颜开地谈论工人们师徒关系。谁是谁的师傅, 谁是谁的徒弟,谁和谁是师兄弟的关系,他了如指掌。 “他是谁的徒弟?”不知总经理什么时候上来了,走过来指着一个工人问。 “问陈亮,”她也不甘落后,饶有兴趣地说,“他最清楚。” “他是周师傅的徒弟。”他准确而得意地讲了出来,跟着又补充道:“他和小 李是师兄弟关系。” “对对对,就是在一楼干的那个老师傅的徒弟。” “我也是你们单位的人。”他又侧转头,望着她嘻笑地说。她防不胜防,只是 张口结舌,睁大双眼,惊奇地望着他。 “梅小姐,把他娶过来。”小李眼尖嘴快打趣地说。 她心领神会,想说,庙里装不了这么大和尚,高攀不上。还未等他们作出任何 反应,紧接着小李又挑逗性地对她说道:“梅小姐,嫁过来。” 怎么心里话都让小李说出来了。但突如其来,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只是列嘴 憨笑;他,眼睛在骨碌碌地瞟着她,缄默不语,也没有搭上话来。好象谁也摸不透 谁,生怕冒犯了对方。也许是当着众人的面不便表示。 然而,不幸就在此时,从阁楼里面走出来一个人,喊他有事,他怏然离去;因 为雷厉风行乃是他的一贯作风。他们失去了表现的机会。 说真的,她曾真为之心动,想调到他们厂里,但她从不向他提起过。因为她心 里明白——那个高不可攀的户口问题,横亘在他们之间,阻隔着他们。只是那位好 心的材料员,多次鼓动她去找总经理帮忙;总诚恳地说,你干得很不错,总经理很 欣赏你,他们正缺象你这样的人才,趁此机会调到他们厂里来,怎么也比在施工单 位强。——这对于她都是其次。她几曾跃跃欲试,然而当见到总经理时,她又底气 不足,难于开口。 材料员还几度善意地鼓励她,如果你想调到他们厂里,就抓住陈亮紧紧不放, 没错,他是挺有前途的;你们之间只隔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她只是叹叹气、摇 摇头、笑笑而已。因为她不愿意这么做,尽管她是真心喜欢他,但人言可畏!—— 害怕别人产生误解,说是以他作为跳板,而玷污她的纯洁的、高尚的情感世界。 她宁愿得不到他的理解,绝对不允许他有半点思想包袱,来接纳她。因为现实 生活就是这么无情地摆在他们面前,象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然而,在她心底里,是千遍万遍呼唤着他,她多么多么地想有自己的家,属于 两个人的空间;赶快逃离那个陋室,脱离那些“无忧无虑”,不求上进的,只知道 卿卿我我,俗不可耐的女子世界。 她心驰神往地憧憬着未来,殷切期待着有那么一天! 然而,第二天——一个黑色星期五。刚一上班,队长就宣布:今天是干最后一 天,只留下几个人保镖外,其他人都撤回去。这个不通人情的队长,还特地告诉她 一声:“小梅,你也一起撤走。” “我竣工图还没有画完。” “拿回去画。”他信口张来。 “这次改的这么多,我还没来得及记下来。” “那就等两天,星期一撤走。” 他的态度,就象刚开始要她进点时,那么强硬,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她感到 非常意外。她不好再多说什么,否则说她舍不得走。她的情绪一落千丈,心象掉进 冰窟窿里去了,寒彻透顶。 这一天,她好没情绪。但对待工作,她还是丝毫不马虎,还在忙忙碌碌站好最 后一班岗。这一天,主要任务是四楼和房顶两根仪表管和4 个小阀门安装。昨天, 他已拿来4 个阀门,但其中有两个太大了。她记起那天在车间库房里拿垫片时发现 有小阀门。于是在三楼找到了他,她神色黯然地说:“有两个阀门太大,用你们库 里的小阀门吧。” “我正要告诉你。”他不谋而合地说。“那你去拿吧。” “你们库里的东西,我怎么好拿呢?”她茫茫然道。 “就当我拿的。”他诚恳地说。看她站着没有动静,他又催促道:“你去拿啊, 不看见我忙吗?”是的,他正站在梯子上,手持铁锤在敲管子。 她仍站着不走,执拗地不去拿。仿佛她的漠然态度,激怒了他的情绪,突然他 变得火冒三丈,从梯子上下来,嘴里嘟囔着道:“叫你去拿,不去拿!”就气呼呼 地去拿。拿回来,他阴沉着脸递给她,并不以为然生硬地说:“不就是两个阀门嘛!” 好象又是她太见外了!——可不,此刻她的心境的确完全变了,乱了方寸!队 长已通知要她走了,几次想告诉他,但看他在忙忙碌碌的样子,还有盯在一旁的队 长,她欲言又止…… 他爱我,他不爱我?他不爱我,他爱我?她满怀惆怅! 晚上,她发现总经理值班。吃过晚饭,总经理正和几个年轻人在接待室内打桥 牌。 她想去和总经理道别,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想随便试探一下能否调动问题。她 走了进去,欣喜看到材料员在,其实材料员是她先支使来的。因为虽然她坚信自己 的能力,但她也很知道自己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 “赵总,看你们打桥牌来了。”她边走边同总经理打招呼,径直走到里侧总经 理身旁单人沙发跟前,并坐了下来。 “行,来看吧。”总经理边顺牌,边客气地回答。“小姐有好长时间,没有来 打牌了。” “不是太忙了嘛。” 于是她就心不在焉、平静地看牌。 近10点钟,牌席才散,大伙都纷纷离去了。 “赵总,我们小姐要走了。”好心的材料员终于开口了,“小姐干得不错,你 们正好缺象她这样的人才,留下来呗。” “干得挺不错,不用走了,留在我们这儿吧。”总经理忙不迭地表示挽留。 “不行,队长已经叫我走了。”她非常懊恼地回答说。“其实我是很想调,你 们人都挺不错,那就托你帮帮忙吧。” “诶,你怎么不早说?” “一直不好意思说。” “行、行,”总经理一口承诺下来,并安慰道:“你先回去把竣工图画完了再 来吧。” “还有交工资料没有签字。” “明天拿到车间叫他们签一下。” …… 她真是喜不胜喜,象吃了一颗定心丸。心想,堂堂的总经理、专家,决不会食 言的,总会有办法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她特留意总经理什么时候到车间去。当看到总经理从房头 走过去,她就赶忙回屋抱着两图纸袋交工资料赶上。到车间门口,她就叫住总经理: “赵总,资料找谁签字?” “陈亮、刘辉,”一走进一楼北边,正好两位技术员都在,总经理喊道,“小 姐要回去了,你们俩来把小姐的资料看看,签个字。” “叫陈亮去吧。”刘辉推辞说。 于是他们一前一后,一路默默无语,走到二楼办公室。 “你怎么这么早就要走了?”“谁把你撤走的?”“非得要走吗?”在办公室 里,她刚放下资料袋,他就一连串地发问。 “没有办法,我们队长要我撤的。”她无不流露出一丝伤感。 他们默然地四目相对,无话可说。恰在此时,听见楼底下有人在喊他。 “你在这儿等一会儿,”他亲切地告诉她,“磨房里有事,我去马上就回来。” 说完就匆忙地离去了。因为他们又正在准备投产,刻不容缓。 办公室只留下她一个人,她受不了这份寂寞、这份冷清,只稍稍等了几分钟, 就不辞而别了,去忙她自己的了。 两天后,星期一,队长叫来了一辆工具车。那天恰好总经理不在,她连打招呼 的兴致也没有。独自拿上图纸,抱上被子上车,有落荒而逃般的狼狈之感! 她有如开始那种不愿意来的心情一样,现在真的不愿意走,而不得不走!此刻, 心里油然产生一股落魄情绪,有浪迹江湖之感!——这儿一切都运转正常,澡堂天 天开放,马路宽宽,已经不需要你了;你的任务就是建设,——招之即来,挥之即 去!只能为他人作嫁衣…… 也许这就是缘吧,可遇而不可求! 一切太匆匆,一切都让它随风而逝吧!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