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早上六点钟的时候,我特别痛苦,因为小雪同学杀回来了。 她两眼发亮,双颊绯红,硬生生将我从甜美的梦乡中拽回来,听她讲述月黑 风高、江边灯火、沙滩帐篷、挑灯夜话…… 我把头埋进被窝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小雪不满,跳到椅子上掀我的被子,说:“咪咪,你怎么能这样?我跟你说 话呢!” 我痛苦地捧着头呻吟道:“姐姐,你累不累啊?睡会儿行不?” 小雪不答应,“你都睡了一个晚上了,还没睡够?” “俗话说,活是永远干不完的,觉是永远睡不够的,你没听过吗?” “瞎掰!快起来听我说嘛。” “不要,我真的真的好困啊!” “起来嘛,我请你吃早餐。” “我从来不吃早餐。” “是粽子哦。” “我不爱吃粽子。” “很好吃的,快来尝尝。” “早尝过了。” 小雪见此计无效,便掀开被窝呵我痒痒。我最怕这一招,一挠之下便有二十 个周公也给吓跑了。我卷成一团,喘着气喊道:“投降!投降!” 我穿着睡衣跳下床,盘腿坐到小雪床上,听她讲述《小雪踏青奇遇记》。 说实话,小雪讲故事的本领是很了得的。有一阵子,我们宿舍的睡前节目就 是听小雪说书,她竟然能将一本小说从头到尾给我们讲一遍。当然了,原文我们 都没见过,其中有多少水分就不知道了。 小雪以学校为起点,以时间为坐标,娓娓道来。正讲到凌晨一点来钟,应炽 灯突然没电,帐篷里一片漆黑,帐篷外阴风惨惨的时候,“吱”一声门响,连小 雪这个气氛渲染者都吓得直拍胸口,我这个被渲染者就更不必提了。 定睛看去却是一身运动装束的张丹丹。 她兴致勃勃地推门进来,看了看四周,大声说:“就你们俩呀?” 我和小雪齐声发问:“你怎么会来的?” “我出去跑步,看见门掩着,就进来看看。” 我推小雪,“你!干嘛不关门?” 小雪瞪张丹丹,“体育月早完了,还跑什么步?” 张丹丹怪委曲的,“干嘛呀你们?我不就来探望探望你们吗,这么不欢迎我?” 我拍着心口说:“你吓死我了,小雪正在给我讲鬼故事呢。” 小雪敲我的头,“我哪有讲什么鬼故事?” 我嘻嘻笑道:“说错了,重要更正:小雪马上就要讲到鬼故事了。” 小雪对张丹丹说:“别听她瞎说,我在给她讲踏青的事儿。” 我也对张丹丹说:“来一起听啊,好吓人哪!” 小雪气道:“什么吓人?用词不当,快换!” “好啊,惊险、刺激、恐怖,随便挑。”我笑得倒在床上。 小雪道:“别理她,刚才我把她从床上弄起来,她报复我。” 张丹丹笑道:“她那么晚才睡,你把她弄起来,不报复你才怪。” 小雪道:“她一个人在屋里,还能晚到几点去啊?” 张丹丹惊奇道:“你不知道,她昨晚上也踏青去了。”语气变得暧昧,“还 是和黑炭头一起去的呢!” 小雪一声惊呼,转而质问我:“你怎么不跟我说?” 我反白眼,“你进屋就拉着我滔滔不绝,我哪有机会说话?”转头又瞪住张 丹丹,道:“还有你!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干嘛丢下我跑了?害我找得你半死。” 张丹丹笑吟吟地道:“我那是给你们俩制造机会。” “制造什么机会?你这是陷害我!”我作痛心疾首状,“你也是女同胞呀姐 姐,女同胞要团结一致,守望相助,你知道不知道?” 张丹丹笑得跌坐到椅子上。 小雪抓住我说:“快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 我瞪眼,道:“哪有什么故事?就是张丹丹把我骗出去,又丢下我跑了,我 到江边蹓了一圈就回来了。” 小雪不信,“就这么简单?” 我大力点头,道:“就这么简单!” 张丹丹在一边笑道:“那是刘海涛让我来找你的,你可别安在我身上。” 小雪有点呆,“谁?刘海涛?噢,叫黑炭头嘛,弄得我都反应不过来。” 我对张丹丹说:“你就编吧,反正我也找不着人证物证。” 张丹丹发誓:“骗你我是小狗。” 小雪摇晃我的胳膊,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没有外人。我都告诉你那 么多了,你也说点来听听。” 我急了,“真的什么也没发生!” 张丹丹道:“不可能!花前月下,孤男寡女……” “停!”我及时截住她,道:“我看你是居心颇测、阴险狡诈、狼子野心、 不怀好意。现在我郑重宣布:第一,我和黑炭头刚刚恢复正常同学关系,求你们 不要再搅和了;第二,我发誓没有做过任何一件你们想知道的事情,不信拉倒; 第三,江边没有花,月亮也很黑,男女一大堆,谁敢不同意?第四,我是凌晨一 点二十七分回到寝室的,我就知道你们要问,先告诉你们;第五,黑炭头这个外 号万万不能让他本人知道,一旦传出,不问原因,均视为张丹丹同学泄漏论处… …” 张丹丹鬼叫:“什么?怎么能这样?!” 我瞪她,“抗议不接受。第六,小雪如果你再不讲你的月黑风高杀人夜,我 可要刷牙洗脸去了。” 小雪不满道:“什么月黑风高杀人夜,真难听!” 我跳下床,说:“那我去刷牙洗脸了。” 小雪忙拦着我,道:“讲了讲了,快坐下。” 我闪身过去,笑道:“那我还是要去刷牙洗脸。” 小雪怪叫:“你怎么能这样?” 我不理她,取了牙缸、牙刷、毛巾直扑水房而去。放下牙缸,浸湿毛巾,将 滚烫的脸埋进冰凉的毛巾里…… 如果有人以为我这样就能逃避讲述关于和黑炭头去江边踏青的故事,那他是 太不清楚我们宿舍里这帮姑奶奶们严刑逼供的厉害了。 我当然讲了,而且讲得很详细,差点没有以学校为起点,以分钟为坐标。 不过众人都很有些失望,包括张丹丹,因为好象真的没有发生她们想我发生 的事。 而紧接着就是紧张的期末考试和紧张新奇的军训,这些杂事在她们心中很快 就被冲击得没有地位了。 一直到期末考试结束,没有再遇见黑炭头。虽然偶尔也会想起他,但我牵挂 考试更多。 考完试长途跋涉去齐齐哈尔军训了两个星期,个个晒得黑里发亮。坐了好几 个钟头的火车回到学校,蓬头垢面,形容憔悴。我丢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扑到澡 堂去报到。 洗完澡回来,屋子里静悄悄的,其他人都在澡堂门口排队。刚才她们非要小 憩一会儿才去洗澡,结果现在人头汹涌,只好先站在门口洗日光浴了。 我三下五除二洗完衣服,胡乱擦了擦头发,跳到床上去准备倒头大睡。 床上摆着一封信。我拿起来看了看,普通信封,字迹不认识,也没有署名地 址。 不过我认得出的字迹也没有几个。肯定是哪个图省事的高中同学写来的。我 把它丢到床头,先铺开床躺下,才拿起信撕开。 才看了两行,我的脸便热了起来。信竟然是黑炭头写的。 “珊珊: 你好! 你一定想不到我会给你写信吧? 在我眼里,你也是一个直爽坦白的女孩,我就不拐弯抹脚了,让我们交个朋 友如何? 你也许会以为我是一时冲动。不,我已经考虑了很久了。还记得那个跳舞的 夜晚吗?就是在那一夜,发现自己真的喜欢你。 你真不想知道那天我为什么忽然离开你吗?因为我忽然感到难过,难过你竟 然不情愿和我跳一支舞!那天晚上我问了自己很多遍:跳舞而已,我为什么会这 样难过?每次的答案都一样,就是我喜欢你,所以我在乎你。 我没有去找你,因为我希望我们会在一个适当的场合相遇。因为你们开的那 个小玩笑,你已经恨不得躲我躲到天边去,如果这时候我忽然对你表白我的心情, 我想你一定会立刻躲到天边去。 端午那天本来也没想到邀请你一起去踏青,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肯答应。从 你们宿舍走过时,我习惯性地抬头望,发现你独自趴在窗台上,忽然很想和你在 一起。 以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我也没想到和你在一起可以这样快乐。我以为你会和以前一样羞涩不语,所 有心情思想只会在眼睛里变幻。但我错了,原来你可以那样开朗、活泼,甚至有 点淘气。 也许你会问我看到真实的你会不会失望?我的回答是:只会惊喜。 也许你会说我们相处的时间太短,就这样做出决定是不是太仓促?我的回答 是:你的思想那样坦白,我想我了解你已经比你想象中多得多。 我猜你现在的反应不外乎以下四种:A 把信撒碎摔到我脸上。对不起,你暂 时办不到,因为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去外地实习了;B 恨不得逃之夭夭。 千万不要打这个主意,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顿酒,做人可要守信用;C 笑得合不拢 嘴。虽然我很希望,但以我对你的了解,可能性不大。 D 不知如何是好。这一项最有可能,不过没关系,我特地准备了一个暑假的 时间让你思考。我希望开学的时候你会告诉我你选择了C. 关于选项D ,我还有补充意见如下:1 不必紧张,我们可以相处得很好,如 端午那一夜;2 不必害羞,人生总要经过这一阶段,何况你也不是第一个吃螃蟹 的人;3 看在我强迫自己不去见你,只为不想影响你考试的份上,可不可以偏向 C 多一点? 4 如果你选择了A 或B ,那也没关系,我会让你重新选择,最后你总会发现 C 才是正确答案。 答应我好好考虑。 祝我好运! 刘海涛“ 我想我看信的时候一定是忘了呼吸,不然怎么会有一种狂跑完八百米后缺氧 的感觉? 思绪象搅乱的浆糊,连写信人黑炭头同志的模样也一片模糊,但他闪闪发亮 的眼睛却不屈不挠地从模糊的面容中突现出来,坚持在我乱纷纷的脑海里变幻, 忽儿温暖,忽儿戏谑,忽儿微笑,忽儿惊奇…… 直到我把欠下的氧气都吸回来,才逐渐有了思想。 这个黑炭头,居然出了一道选择题给我做。 对这种题型我通常采用排除法:A 我逃都来不及,哪有胆量这么做? B 我所愿也,可是毕加索拼命扯我的后腿(我恨恨地瞪了一眼系在手腕上的 小猫,因为它就是毕加索。);C 此项纯属凑数,毫无迷惑性,略过不提;D 其 他三项都排除了,难道说这一项是正确答案?可是,优柔寡断非我性格。 不会是四个选项都排除吧?这样的选择题我倒还没见过,这只能证明出题人 的水平差,干脆出成填空题算了。 我很努力地去思索答案,奈何学艺不精,只好又将信看了一遍,希望从中发 现蛛丝马迹。 原来黑炭头不仅出了一道选择题,还自作主张帮我提了很多问题。 他以为这样就能抢先把我的问题都问完吗?太小瞧我了!须知我在宿舍里还 有另一个外号叫十万个为什么,只是叫起来太麻烦了使用频率才不高。这种问题 我随随便便就能提个十个八个。 比如说,为什么他写信的风格和平时说话不太一样?为什么出四个选项的选 择题而不出五个选项的选择题?为什么人不能不经过这一阶段?为什么不问问我 是不是了解他?为什么不问问我是不是喜欢他?好吧,就算我真是有一点点喜欢 他,又怎么能保证以后不会变…… 问题象潮水一样汹涌而来,而我却象一个傻瓜呆呆地不知道如何回答。唉, 为什么我叫十万个为什么,不叫十万个小答案呢? 褥子越来越热,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难受,只好起床坐到椅子上继续努才 消灭那些恼人的小问号。 小雪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吓了我一跳。想得太入神了,以至于连小雪回来了 也不知道。 “傻坐在这儿干嘛?” “无聊嘛。” 小雪盯了我一眼,“脸怎么红了?” “哪有?”我吓了一跳,急忙拿过镜子照了照,还好,不算太离谱,掩饰道: “在澡堂里熏的啦。” “怎么变黄了?” 呵呵,这个我知道,“防冷涂的蜡。” “怎么又红了?” “容光焕发。” 小雪一边跟我对着黑话,一边戴上眼镜探头向窗户外张望。 我问道:“看啥呢?” “看看老六来了没有,说好了一起去吃饭的。” 不会吧,这么快就吃饭了?我找出表来看时间,“才十点,谁给你开饭?” 小雪抢过表来看了半天,颇失望地道:“这么早?我觉得在澡堂里洗了挺久 的了。” 我取笑她:“我看你是心急要见你们家老六吧?” “不行吗?军训了这久都没见过了。”小雪十分难得,从来勇于承认所有感 情问题。 小雪忙忙碌碌地梳妆打扮,嘴角含笑,脸上全是兴奋、期盼的表情。 我不禁问道:“喜欢一个人,就总想着跟他在一起吗?” 小雪看我一眼,好象在看一个白痴,“这还要问?” “那怎么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欢他呢?” “你会总想着跟他在一起呀。” 这叫什么回答?岂不是跟鸡生蛋还是蛋生鸡一样难以了解? “可是,我放假回家,也会很想念你,难道说我跟你也有这样那样的关系?” 小雪啼笑皆非,“这怎么能一样?跟你说不明白。” “不明白就要说到明白呀,你不说我怎么会明白?” “爱情来了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 “不会吧?这样简单?都不用先学习一下?万一以为错了那不是很糗?” 见我这么勤学好问,小雪只好努力去思考。看来她以前根本没有想过这些问 题,所以她的爱情一定是感性的而非理性的,那多危险? 小雪用梳子梳了十七、八下头发,才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我:“见面的时候 你会很快乐,不见的时候会很挂念,觉得日子漫长而又难过;他说的每一句话都 很重要,他做的每一个小事你都记得很清楚;他说话的语气重一点点你都会觉得 很委曲,他说的话再肉麻你也觉得很甜蜜……” 我忍不住惊呼:“哇!那么夸张!那不是很神经兮兮?” 小雪把梳子丢过来打我,“你才神经兮兮!不跟你说了,你的智力还没有开 化。” 我只好再度虚心求教:“你不会觉得太浪漫了,象在上演琼瑶的爱情小说吗?” 小雪反问:“浪漫不好吗” “不是不好,就是太奇怪了,好象小说里的人物跳到现实生活中了一样。” “那么说,你也觉得我很奇怪了?” “那倒没有。看你也是看,看小说也是看,反正都是看嘛,精彩就可以了。” “你的想法才奇怪呢,你没有一点点想亲自体验一下吗?” “我看得正高兴。再说了,我怎么知道拖我下水的那个人合不合适嘛?”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万一不合适怎么办?” “换啊。”小雪理所当然地说。 “不太好吧?” 小雪叹道:“现在都什么社会了,怎么还会有你这种人?” “可是,我觉得换来换去,好麻烦啊。” “那你想怎么样?” “当然最好能一剑封喉喽。” “想杀人呀你?” “反正就是那个意思,你明白的啦。” “万一错过了怎么办?” “这个问题好复杂噢!咦,好象你才是爱情的先知耶,你干嘛向我提问?”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小雪有点疑心,“怎么问这么多问题?” “没有啦,”我赶紧掩饰,“我看你这么高兴,随便陪你聊两句,趁机长长 见识。” 还好过关。 我也不敢再进一步发问,只好扯些杂七杂八的话题。这件事我可不敢让小雪 知道,传出去我哪还有脸见人? 过了一会儿,曾欣、老大和乐乐都回来了。宿舍里顿时喧闹起来。 曾欣说:“咪咪,刚才你们班长给你送来一封信,我丢在你床上了。” 我的心大力地跳了一下,强自镇定,“看见了。” 乐乐道:“谁这个时候来信呀?明天就放假了,也不怕收不到。” 我答道:“同学的。”也不能算撒谎吧? 还好没有人再追问下去,又过了一关,看来我的演技是越来越精湛了。 一直到坐上回家的火车,我也没有做出那道选择题。 我安慰自己:不怕不怕,还没有到最后关头,还有一个暑假的时间可以缓冲。 一个月呢,就算判人死刑也做出决定了,何况这件小事乎? 我望着车窗外飞逝的景色苦笑,难道黑炭头出题的水平一点也不低,我终于 还是要选择选项D ? 我摸了摸吊在我手腕上摇晃的毕加索,心想:不知道补充意见4 会不会是真 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