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 作者:窃书女子 那时我还年轻,独力在玉门关开了一家客栈。先开始我开的是黑店,杀人越 货,谋财害命。后来我便不再亲自出手了,改成帮别人解决困难。我把客栈叫做 “如意阁”想杀人的人和会杀人的人都能在我这里得到满意的答复。 六月初八那天,我刚接下三笔大生意,正做在店堂里乘凉,就看见那个男人 走了过来。 他看起来三十多岁,很落拓,很脏——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马贼都邋遢。 他一步步地走了过来,每一步的大小都差不多。 我打量着他绽线的靴子,破旧的粗布裤子,软皮褡裢,和遮着脸的斗笠,最 后目光停留在他的手上。那是典型的刀客的手,粗糙厚大,稳定有力,紧握着刀, 如同握着命。 “老板娘,”他说,“我想找活干。” 我坐在那里冷哼了一声,道:“哦?我已经雇了一个伙计了,多一个人我养 不起。” 男人沉默了一下,道:“你知道我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而且也可以看出他是个用刀的好手,急需钱用,可 以好好杀一下价。但是我讨厌他和我说话的态度。我,如意阁的老板桃花,在江 湖上怎么说也是个人物,这样站得远远的横横地对我说话,他以为他是谁? 我掏出个帕子来扇了扇风:“哎,天气真热,热得人头都昏了。” 他站在那里,斗笠遮住了脸,但是我知道他在看我。 哼,算你有眼光!少说我也是大漠上的一枝花。 我依旧扇着风:“热死人了!”然后向后面喊道:“小丁!你这个死鬼!过 来看店,老娘午睡去了!” 小丁——我唯一的伙计——在后面应了一声。我对男人说:“大爷,小女子 少陪了。” 我转身要走,可是肩上一沉,男人的刀压啊我肩头,架在我脖子上。没有出 鞘,可是这样迅速的一击,我的发簪断了,头发散了下来。他刚才可以要我的命, 如果刀出鞘。 “我想找活干。”他重复道。 “我呸!”我火冒三丈,“吓我啊?姑奶奶我是吓大的!妈的你是个什么东 西?守城的将军见了老娘都要客客气气的,你敢拿刀架老娘的脖子?你活腻味了? 有种你杀了老娘啊!杀啊!“ 小丁被惊动了,跑到前面来一看,又吓得缩了回去。妈的,连主子都不救, 看老娘不剥了你的皮! 男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缓缓收回了刀。 “对不起,”他说,“我只是想找活干。” 我愤怒地拢了一下头发:“现在没活干!” “我可以等。”他说。 “那你等着吧。”我没好气地说。从桌上的竹筒里拽了一跟筷子把头发别好, 接着冲向里间,叫道:“小丁!死出来!老娘要剥你的皮!” 男人在我后面喃喃道:“可是我不能等太长时间。” 那男人就开始做在我的店门口等。吃自己带的干粮,向小丁讨水喝。 他是个傻瓜。我怎么可能把活给一个用刀架着我脖子的人?虽然不得不承认 他的刀很快。 六月初十。 晴。 太阳把地烤得像张饼,糊掉了,另我反胃。 我在等中原第三的剑客斩云。一个月前我交给他一桩买卖,他答应今天来交 差。 正午的时候,斩云来了,拎了个包袱,我知道那里面是人头。 “好啊,老板娘。”他说。 “好。”我回答,“这鬼天气!” 他把包袱往我面前一搁:“呶,在这里。” 我摇手道:“哟,快别放在我这儿。把我的桌子都弄脏了。” 斩云笑道:“老板娘,你店里的人命还少么!” 我把脸一板:“说什么呢!” 斩云一笑:“没什么。反正事情我是办完啦。” 我极尽妩媚地一笑:“知道你行。我让乔二老爷把银子给你备好了,你快拎 了这人头去领赏吧。” 斩云把包袱往肩上一甩,露出孩子般的笑容:“老板娘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我噗嗤一声笑了:“小子嘴巴这么甜?还是祝我发财比较好。快去领赏吧!” 斩云翻身上马,回头说了声:“老板娘,发财啊!”转眼就消失在白花花的 阳光下。 我懒得目送他,阳光使我头晕。 我在水缸里浸湿了帕子,凉着脸。 “乔二老爷是什么人?” 这是两天来他头一次跟我说话。 “北七省的第二大富翁。”我说。 “他出了多少价?” “十万。” 这现任是个很大的数目,男人愣愣地盯着沙子发了一会儿呆:“他能用我吗?” 我哼了一声:“他现在不要杀人。” 男人沉默。 我又补充道:“就算要,也不会出这个价了。” “为什么?” “没人值这个价。” “他杀的是谁?” “北七省的第一大富翁。”我回答,“他哥哥,乔大老爷。” 六月十四。 闷热。 我从早上起就开始盼望下雨。但是一滴雨都没有。 不下雨也好。我安慰自己。的确,下雨会耽误人的行程。我在等川西的唐无 手。他和我的一桩买卖该了结了。况且,我有新的买卖想交给他。 日落时分他才来。精瘦,鼻尖上冒着油,仿佛被闷热的天气蒸干了。 他阴着脸,把一个盒子推到我面前。 我没有接。这种浑身有毒的人的东西,我不碰。 他知道我的意思,把盒子打开了,戴着光洁银丝手套。 我瞟了一眼盒子里面的金光灿灿:正是剪刀门掌门要的金缕衣。百年来,剪 刀门就出过这一个偷宝物的叛徒,偏偏碍于门规,剪刀门人不得踏出山门半步, 这才飞鸽传书,叫我替她们解决。 唐无手的手套依然光亮。他将盒盖一按,盒子关上了。我将银票推到他面前。 “最近还有一桩买卖……” 我才说了几个字,唐无手已经收起银票转身出去了。 他是个不喜欢说话的人。也好,至少他的拒绝比较直接。 夕阳已经燃尽,星星还未升起。 男人做在屋檐的阴影下。 “剪刀门出了多少钱?” “二十万。”我说。不待他再发问,又道:“不过她们不会再出钱杀人了, 因为偷金缕衣的叛徒已经死了。” 男人没有说话。 我几乎是自言自语道:“而且不会再有叛徒了。” “为什么?” “因为……” 因为六月二十五,我等来了我要等的五个人。 他们来告诉我,剪刀门已经灭门了。 这几天我的心情比天气要好得多。 共有十一个人来交了货,进帐三十一万五千六百四十七两。那三桩买卖也交 代了出去,最迟两个月后就会完成了。 那个男人还做在我的门口。吃自己的干粮,向小丁讨水喝。 真是个傻瓜,我想。只是心情太好,我懒得理他。 六月廿一。 天气出奇的糟。沙漠白亮得仿佛在燃烧,连蜥蜴都没了踪影。 但是我的心情却比任何时候都好。因为今天有一个人会来。 他的名字叫龙三,在道上混了二十年了。三年前被人追杀到关外时,曾经在 我这儿躲过一阵,后来干起了杀手。每回办事他都会来看我,给我带布料和好酒。 他不止一次对我说:“桃花,嫁我吧。”我却一直没答应。这一次,我决定 答应他,对这沙漠,我已经厌倦了。 我早早就起了身,梳了头,匀了胭脂,画了眉,点了唇,穿上我最好看的水 红色衫子,做在店堂里等着。 男人还在屋檐下坐着。这么多天以来,我都已经习惯了他在那儿坐了。好吧, 我嫁了龙三,就给这个傻瓜一笔钱好了。 落日的时候龙三还没有来。但是天气变了,哭丧般哗哗落雨。 我的妆已经油掉了。 男人坐在屋檐下,斗笠滴着水。 小丁给我拿来吃的,我没吃。 吃不下。不知道龙三出了什么事。 半夜雨停,沙漠有种寂寞的安静。 男人静静地做在屋檐下,死了一般。 我忽然担心龙三也许不会来了。 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第二天龙三就来了。而且还带着马队。我从没见他这么 整洁,这么威风。 龙三跳下马,冲我一笑,挥手示意后面的人卸货。 绸缎二十匹;玛瑙十件;骨梳十对…… 啊,我心里一热,他来下聘了? 龙三从一个随从手里接过一柄玉如意交给我道:“发财啊。” 我羞红了脸:“龙三你……” 龙三没答我的话。 后面一个随从道:“姑爷,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姑爷?我猛一愣,龙三?我望向他,可是他已转过身去。 “等等!”我的声音有点发抖,“龙三,什么姑爷?” 龙三僵着,不回头。 一个随从道:“老板娘,你不是龙爷的好朋友吗?怎么问这古怪问题?” 我也僵着,盯着龙三,想穿透他的身体看他的心。 那随从道:“你真不知道啊?龙爷是我们轻云山庄的新姑爷啊!轻云山庄你 总知道吧?” “轻云山庄?”我讷讷重复。是的,我当然知道。那是江南第一庄。庄主谢 轻云是江南无林盟主;夫人殷小芹是华山派掌门的掌上明珠;小姐谢雪儿据说是 无林第一大美女…… “龙三……” 龙三仍然没有回头。 “桃花,你保重。”他说。 然后他走了。 马队走了。 沙尘。 店堂里空空的,绸缎和玛瑙没有一丝活气。 我怔怔看着沙尘中的影子。 朦胧的,我发觉屋檐下的男人正回头看着我。 然后我发现我在哭。 那一夜有星星。 天显得很高,但是我的店堂很矮。我坐在那里,不干什么,不想什么,就坐 着。 后来我觉得口渴,可是水缸里没水了。 “小丁!”我喊。 没人回答。 我没心情去教训这懒鬼,于是自己提着水桶到前院的水井去打水。 水从地下提上来,冰冷的,和沙漠的夜一样。 我拎着水桶,心思全不知道在哪儿。脚下踩到一块石头,一个趔趄就向前栽。 有人扶住我。 是那个男人。 他一言不发,提了水桶就走。我在后面跟着。 进了店堂,他把水倒进水缸里。 我茫然地看着他。 “你叫桃花?”他问。 “怎么?” “没什么。”他咕哝道。又回到他的屋檐下。 我决定如果有生意上门,就让那个男人去做。算是报答他为我提了一桶水吧。 可是一连几天,没有一个人来如意阁。 男人的干粮已经吃完了。他每天早上用一个铜板向我买饼。 一个铜板一块饼。他一直吃到晚上。 我照旧在店堂里坐着,用帕子扇扇风,舀点水湿湿脸。然而我已经没有什么 好守望的了。 六月廿九。 大风。 清早男人在店堂里买饼。 小丁在外面叫道:“老板娘!老板娘!” 我丢下男人出去看。是一群衣衫褴褛老老少少。 他们捧着木薯,番瓜,鸡蛋,抱着母鸡,牵着驴子,黑压压四十多人挤在我 的院子里。 他们的眼睛全看着我。 一个老者走上几步,把拐杖一松,扑通就跪下了:“女侠,求您替我们做主 啊!” 女侠?以前他们骂我是谋财害命的妖女。 是马贼。马贼去了他们的村庄。抢走羊三十七头,猪二十五口,马十一匹, 妇女十八人;杀死小孩三名,老人五名,壮丁四名;烧毁民房十数间。 他们跪在那里。 “我的规矩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是,是。”那老者说,“我们把值钱的都带来了,请女侠点收。” 没有人会为这些东西出手。 “这些东西只值十两银子。”我说,“没有人会出手。” 跪着的人头都触到了地。 “你说值十两?”男人到了我身后。 我不及回答,他又说:“十两,我做。” 为十两银子而得罪马贼的人是疯子。 反正他已经是傻子,再做疯子又如何? 七月初一的清早,男人买了个饼揣在怀里,然后离开了我的店。 我把十两银子放在桌上——也许只能给他买棺材。想到这个在我门前坐了近 一个月的男人,今天也许会死了,竟有点莫名的失落。 年轻的时候总是容易失落的。 傍晚时他回来了。走到我的面前把一个很重的袋子往桌上一放。 “这些还给村民。”他说。 我把袋子拉到眼前——很沉,里面有金属的声音。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我 当然知道里面是什么。 我把十两银子给了他。他接过了收在怀里,径自回到屋檐下去了。 那夜的月色很好。我看见他坐在那里,把玩着那锭十两的细银,神情仿佛小 孩。 “你急需用钱?”我问。 “是。”他说。 “你杀了多少马贼?” “十七个。” “就只赚了十两,不觉得少?” 他笑了:“比没有好。” “为什么不带那袋珠宝走?” “那不是我应得的。” 这个傻瓜,我想。 “那你一共要多少钱?” “一百五十两。” “那还要杀十四次马贼。”我说。 可是哪里有那么多马贼?我想着,只是没有说出口。 第二天没有生意上门。 第三天也没有。 第四天,太卫府来了人,说要去杀“大漠之虎”司徒忠。 我很奇怪,太卫府从没有跟我做过生意。他们自己养了百余名刀客,司徒忠 虽然是大漠上有名的盗匪,又曾经是天下第一快刀,但太卫府没有道理要买凶杀 人。 不过,做我这一行的,对雇主的事从来不过问。他们出钱,我就办事。 太卫府出了五十万两,说司徒忠最近要来玉门关一带,只要他一出现,立即 就通知我。事成之后,用人头换银票。 太卫府的人留下定金走了。和门口的男人擦身而过。 男人此刻是我店里唯一的杀手。而且他需要钱。 夜凉如水,泛着波光,是星星。 男人坐在屋檐下,又在把玩那锭十两细银。他看起来天真而快乐。 我睡不着,又不知道怎样打开话题,于是就提了水桶去打水。 我没有穿鞋,光脚走在银色的微温的细沙上。我的月白的对襟衫映着星光。 水从井里提上来,男人从我背后伸手接过了桶,像上次一样拎到了屋里。我 在后面跟着,看星光下,两条人影重在一起。 他揭开水缸盖,愣了一下,对我说:“水缸是满的。” “哦。”我的声音很低,低到那些沙子中去,可却在沙子里闪烁。 男人放下水桶,走出店堂,又坐回屋檐下。 我追了几步,倚在店堂的栏杆上眺望无尽的沙漠。我不知道沙漠的那边是什 么,我只知道屋檐下的这个人是我今夜睡不着的原因。 “有五十万两。”我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唔。”男人应着,心不在焉。然后他说:“我只要一百四十两就够了。加 上这十两。” 噗,我笑:“少说你也有二十万两好赚哩。” “只要一百四十两就够了。”男人说。 我很好奇,终于忍不住问:“你要一百五十两做什么?” 男人沉默了一下,星光下他的表情充满了天真的憧憬。 “回家。”他说。 “你家在哪儿?” “东边。”他说,“靠海,开着很多桃花的地方。” 桃花? 莫名的,我觉得这是一种暗示。 第二天,没有司徒忠的消息。 第三天也没有。 我开始盼望司徒忠永远不要到玉门关来,这样男人会永远坐在我的门前。 夜晚照旧无眠。我习惯了倚在栏杆上和他说话,或者不说话,就那么倚着。 有时我也想走下台阶去和他一起坐在屋檐下。但是……呵,那时十五岁少女 该做的事,我在这里倚着就好。 其实倚着也有倚着的好处,居高临下,可以看清他的一切动作。 我亲见他把玩着一个发簪:木制的,雕成一朵桃花的模样。 我知道那发簪一定是给我的,为了初次见面时,他斩断了我的发簪,为了他 知道我的名字叫桃花。 我看见他温柔的神情。 我故意不说,等他先开口。 七月初七。 司徒忠到玉门关了。 男人把饼揣在怀里,握了刀,迎着太阳走了出去。 我不顾耀眼的白沙,一直目送着他,直到热浪将他最后的一点影象扭曲。 我不想他去。 如果他被司徒忠杀死,我将永远失去他;如果他杀死司徒忠,他就会回到东 边那个开着桃花的地方,我还是会失去他。 我几次想对他说“你不要去”,可是没出口。我觉得自己才是大傻瓜。 如果他回来,我就跟他走。 我仔细地梳了头,匀了胭脂,画了眉,点了唇,穿上我最好看的水红色衫子, 坐在店堂里等他。 守望于我忽然又有了意义。 中午他没回来。 下午过了一半,他还是没有回来。 天边扬起了沙尘。不是他,他没有骑马。 是太卫府的人。 我眯着眼睛望了一下:为首的是个少年,后面是二十余名刀客。 快马转瞬进了我的院子。 刀客们整齐地翻身下马,其中两个上前两步,把把那锦衣少年扶下马来。 我看着他们。 刀客们看着锦衣少年。 锦衣少年看着我。 他是粉白的,养尊处优的,俊俏角色,讨厌的贵公子模样。眼睛很不老实。 “桃花姑娘,好啊。”锦衣少年说道。 “好。”我说。十年前,我就习惯了“小妖女”的称呼,五年前我习惯了 “老板娘”的称呼,很久没有人叫我“桃花姑娘”了。 “这是我们太卫府的公子。”一个刀客介绍说。 “哎呀,不知公子大驾光临,小女子有失远迎。”我露出一种很职业的笑容。 公子也笑了笑:“不知者不罪。” 看了他的笑容我就想吐。 “公子交代的事,小女子已经差人去办了。” “不着急,不着急。” 公子说着,显出“不着急”的样子,走进了我的店堂,拣了个位子坐下。 刀客们变戏法般从门口消失,又整齐地排到了公子的身后。 “在下久幕如意阁盛名,听说这里的酒不错,烤全羊也……” 不待他说完,我连忙打断:“哪里哪里。山野小店,粗茶淡饭罢了。再说, 公子也不是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生意的。” “呵呵。”公子笑道,“桃花姑娘果然风趣。” 我也附和着笑了两声,便转脸向后面叫道:“小丁,来客人了!”——对付 这样可恶的人物,还是用东西把他的嘴堵上。 小丁端上茶来,一个刀客一把抢去,掏出根银针来试。 我冷笑道:“哟,小女子我长了一百个脑袋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啊。” 公子喝退刀客:“桃花姑娘店里的,慢说是没有毒药,就算是鹤顶红孔雀胆, 我也一样喝。”然后他喝了,赞道:“好茶。” 我呸!老娘的茶都不知道是什么古老十八代的次货,喂猪都嫌太烂,你爱喝 就喝吧! 刀客们雕塑般地站着;公子喝着烂茶;我望着地平线,盼望男人回来。 “桃花姑娘在等人?”公子问。 这白痴,等的不就是替他杀人的人么? “是啊。”我回答,“小女子派去给公子办事的人该回来了。” “哦。坐下等,坐下等。”公子指指他身边的凳子。 我看着凳子,犹豫了一下。 公子看着我,刀客盯着我。 妈的,我骂道,老娘出来混了这么久,爱占便宜的见多了,还怕你不成? 我嫣然道:“啊,不了,站着看得清楚。” 公子笑道:“那在下也陪桃花姑娘一起站。” 他放下茶碗,造作地一撩袍子,站起身来。 他走到我的身边,刀客们跟着。 地平线寂寞地躺在夕阳下。 公子的呼吸已经到了我的耳根。 我望门前挪了一步,他的手就揽到了我的腰上。 “小心台阶。”他说。 “哦。”我应着,但一拧身,脚下轻轻一带,公子就摔下台阶去了。 “公子自己要小心啊。”我说,“小女子这店里的人命出得太多,不吉利的。” 公子摔得龇牙咧嘴,骂道:“臭娘们儿,敬酒不吃吃罚酒!” 周围霎时间亮得晃眼。 刀光。 我点地一纵,门柱被一柄四尺长刀斩断。 我不及落地,回身一闪,颈后的凉风,好险。 可是再无借力之处。 妈的,老娘今天要开杀戒了! 我就着下落之势猛扑向一个刀客。 公子在那里叫道:“抓活的!” 刀客本可以杀我,闻言一愣,而一愣间,我的手已搭在他的刀上,我的发簪 已插在他的喉头。 他的喉头里发出咕隆咕隆的相声。血没有溅出来,他人已倒下。 哼。老娘虽然有两年没亲自动手了。但杀人的技术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把刀在胸前一横:“妈的,哪个龟儿子先来送死?” 公子坐在门外的地上叫道:“给我上啊!” 一片刀光向我迫来。然后血把刀光隐没了。 我顾不了那么多。反正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只要迎着我上来的,就挥刀 砍出去。 直到我的颈上一凉,是刀。 还剩下九个刀客和一个公子。但是他们的刀在我的脖子上。 公子向我走过来,眼里的怒火又变成了令人作呕的笑意。 “呵呵,桃花姑娘好大的脾气啊。”他说,手指已经划到我的脸上,“厉害 的女人我喜欢。” 他的手指慢慢从我的脸上移到我的脖子上:“我喜欢你很久了,要不然,干 嘛砸五十万两请你做事?司徒忠算屁啊!” 他的手指还要往下移,而我的手摸到了桌上的筷子。 “呵,是么?”我妩媚地笑道,“公子想要小女子么?只要答应小女子一个 要求就好了。” “什么?”公子兴奋道,“什么我都答应,哪怕你要明媒正娶。” 我抿嘴一笑,媚眼如丝:“不啊,我要……” 我的声音很低,仿佛害羞的少女。 “要什么?”公子向我凑了过来。 “要你死!”我说。筷子狠狠地插向他的俏脸。 公子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捂着眼睛向后载去。 “杀掉!杀掉!”是他最后说的话。 我想我必死无疑。 盖上最后一锹土,男人站直了腰。 小丁在冲地板。 我坐在湿漉漉的台阶上。 “太卫府的刀客就快到了。”我说。 男人说:“有我在。” “不,和你没关系。”我说,“人是我杀的。” 男人沉默。 “你应该回家乡去。” 男人还是沉默。 我意识到他虽然杀了司徒忠,但是没得到一个铜板的工钱。 “我给你路费。”我说,“回家乡去。” 男人仍然沉默。 我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然后我终于听见自己说:“回家乡去,带我一起去。” 男人抬头望了我一眼。他从没有这样久地望过我。 久久,久久。 然后他又低下头去。 七月初七静寂的夜。 我倚在半塌的栏杆上。 男人坐在我的屋檐下。 太卫府的刀客来到时候,地平线在燃烧。沙尘中猩红的光是火光也是血光。 男人坐在屋檐下。 我倚在半塌的栏杆上。 他的刀握在手里。 我的刀横在胸前。 他说:“你到屋里去。” 我说:“我不,要死就一起死。” 然后他再没有说一个字。 那一夜,沙漠被点燃了,虽然沙子是湿的——浸着血。 从十四岁出道以来,我从没有感到如此害怕。因为生命只在一刀。我的刀都 钝了。 我看不见男人,我眼中只有血。但我知道他在我身边。 “要死就一起死。” 当我视野里最后一个刀客倒下时,我的刀也断了。 我大口喘着粗气。 “你在哪里?” 微红的月,男人走了过来。 我们坐在屋檐下。 我的头发散乱,因为没有发簪。我在盼望那枝劫后的桃花。 男人的手上有血污,但那枝桃花依然美丽。 我羞涩地接过了,然后想再一次久久地看他。 他的眼睛,我第一次注意到,是那样的深蓝色。 可是他的胸膛,我第一次注意到,血已喷涌而出。 我想叫一声“不”,可是被血震慑。 血好热,我第一次注意到。 “去我的家乡……”他艰难地说,然后又微弱地,微弱地喃喃道:“桃花… …“ 我只有血,没有泪。 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可是他死了。 这个在我的屋檐下坐了一个月的男人。我甚至来不及爱上他。 劫后的桃花绽放在我的发间。 七月初八。 晴。 我把大部分银子交给小丁,打发他回家去,然后离开了这无情的沙漠。 那是清早,我向着太阳策马而去。 两个月后,我到了那个男人的家乡。 不是桃花盛开的季节。 那里的人不多,而且不喜欢异乡人。 终于,我在海边敲开了一户人家,开门的是个低眉顺眼的妇人。我向她讨水 喝,并想顺便打听男人的琐事。 妇人看着我,看着我,眼神古怪。 “怎么了?”我问。 “啊,那个簪子,是个男人给你的么?” 我欣喜,居然找到认识他的人。 “是的。”我说,“请问你是……” “我是他妻子,我叫桃花。” ………………………… (全文完) -------------- 不死鸟原创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