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听 作者:窃书女子 (一)引子 大铁围山之中,万仞高墙如峭壁,裂焰熊熊,除了罪孽,一切都能灰飞烟灭。 夜叉带我到焚灼的边缘,道:“此去永不超生,你可悔过么?” 悔过? 我瞥一眼火海似滚滚红尘,热浪扬起头发,仿佛回到南国晴朗的夏日。 我为什么要悔过? 历经千万劫,我终于来到了这里。再历经千万劫,也不能迫我离开这里。 我为什么要悔过? 我不悔过!决不! 于是我摇了摇头,身上的镣铐枷锁都跟着发出银铃般的声音——我来了! 我终于——来了—— (二)转生 我站在地狱的入口处,满耳都是惊惶的哀号。你端坐在上,宝相庄严。 于是我微微一笑,天真也好,妩媚也罢,甚至妖冶,甚至放荡,忽如佛陀,忽 如蛇女,是一线极尽风致的流光,宛转又悠扬。 你就不能不看我,启唇,淡淡:“你又来了。” 是,我又来了。带着罪孽,身上触目的鲜血,美丽又浓烈。 “这一次你又做了些什么呢?”如水的声调,潺潺。 难道你会不知道么?我挑起眉毛,不回答,一绺被鲜血沾湿的头发滑落到眼前。 “唉——”你叹了一口气,“这是何苦?五浊恶世,你为甚执着?” 难道你又不知道么?我眯起了眼睛,依然不回答,鲜血顺着头发滴在眼睑下, 似泪,更似一朵冶艳的花。 “唉——”你又叹了一口气,“放下执着万事休,你听这一句,便去吧。” “我自然要去。”我伸手抹开那绺头发,望了你一眼,道:“可是我还会回来 的。” (三)文姜 我生下来就美艳绝伦,诸侯、世子为了求婚,挤破了临淄城。 文姜,那是我的名字。 父亲说,我必成为名垂青史的美姬,然而也曾有人看了我一眼,就说我将是千 古的罪人。 我却不在乎,锦衣玉食的空乏生活,我在等待一个人。 郑国世子姬忽与我约定了婚姻,他端正稳健,玉树临风。 这只是我所听说,未见过他,并且在真正见到之前,郑国又以“齐大非偶”的 传闻取消了婚约。 齐国上下听闻,不啻晴天霹雳,父亲拍案而起,几欲发兵。 堂堂的公主被弃若敝履,我心中再无所谓,也只得装出恹恹瘦损的模样来,一 日哭,二日泣,三日病,四日寻死,五日,姜诸儿来到了我的身边。 他是我的异母哥哥,从小一处嬉耍,未留意间,他今以成风流少年。 我于病床上讶异地注视着他,身子魁伟,面容英俊,嘴边一抹青空般的微笑, 若隐若现。 那是你么?是你么? 我未开天眼,不能辨别。 然心在刹那不能跳动——是你么?肯为我转生?为我轮回?为我完成千万劫来 难偿的夙愿? 姜诸儿向我俯下身来,温柔的手掠开我额头汗湿的头发。 “妹妹,你今日可好些了么?” 好一声甜腻的问候,满是温存。他的目光随之而来,由我的额,到我的眉,我 的眼,我的唇,我的颈…… 那是欲的泄露,与兽性无甚分别! 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 我的心摔入深渊,被万箭穿刺。 你,竟然这样敷衍我,欺骗我,在我历经劫难后给我送来一樽拙劣的赝品—— 丰神俊朗,才华横溢,他或许更甚于你,然而他却不是你,不是你! 我凝视着姜诸儿瞳孔里苍白的倒影,我的眼里有多少空灵,倒影的眼里就有多 少妩媚,我的眼里有多少悲伤,倒影的眼里就有多少放荡。 姜诸儿的呼吸已经舔着我的胸膛,我知那是炼狱的火焰,我再次沉沦。 我还会回来的。 我还会回来的…… 敝笱在梁,其鱼鲂鳏。齐子归止,其从如云。 敝笱在梁,其鱼鲂鱮. 齐子归止,其从如雨。 敝笱在梁,其鱼唯唯。齐子归止,其从如水。 (四)佛眼 我再次来到地狱的入口,同着许多哭号的魂灵。而你慈悲的面孔没有一丝的责 怪。 你启唇,淡淡:“你又来了。” 是,我又来了,如我所说,我还会回来的。 你望着我,大慈大悲、仁爱怜悯,问:“这一次你又做了些什么呢?” 乱伦,通奸,串通哥哥谋害丈夫,我的罪孽有哪一样你不知道?凡人的肉眼都 已看透我,厌恶我,这天眼,这慧眼,这法眼,这佛眼,难道看不见? 其实你早已预见。 只是——我从披散的苍苍白发后盯着你:看尽一切的你,为什么偏偏看不见我 的心? “唉——”你叹了一口气,“这是何苦?五浊恶世,你为甚执着?” 果然看不见我的心!我收回目光去,如收一把剑,在心里,把自己割得千疮百 孔。 “唉——”你又叹了一口气,“有时拥有并不是一件好事啊!放下执着万事休, 你听这一句,便去吧。” “我自然要去。”垂垂老矣的身子迈开蹒跚的一步,“可是我还会回来的。” (五)绿珠 我是世家子弟,承祖先余荫,曾任荆州刺使。 都说我心狠手辣,善于经营,巴结权贵,贪赃枉法。实际我心中有一个填不住 的窟窿,金银如山也挡不了那窟窿里呼啸而过的风声——令我有彻骨的寒意,一夜 一夜无法入睡。 我叫做石崇。 太康初年,我出使交趾,途经白州,夜宿双角山下盘龙湖。 时值月明星稀,馆舍沉寂如坟,我倚阑眺望镜子般的湖面,似一个人慈悲得从 不动容的心怀。 死水之下有否波澜? 忽然间,凝素的月色变得婉转妩媚起来了,发出一阵悠扬的笛声,如从九霄而 下,又似来自远古。我心中的风声禁不住随之唱和,极目远眺——我看见几个年轻 的女子,着白衣,在湖畔的草地上翩翩而舞,有的如百灵一样轻盈,有的如幼鹿一 般天真,有的如山花一般绚烂,有的又如柳絮一般妙曼。 而其中有一个人最为特别,我不知要如何比喻——她非比寻常的娉婷袅娜,又 非比寻常的乖乖咄咄,带着一重原始的纯凭本心的诱惑,但不见缱绻,不见绮旎, 不见春色,甚至也不见羞怯。 她一定是来自千万劫前的世界,我想着,似曾相识? 我有种顾影自怜的冲动,而镜子里只有一个苍白的中年男子。 是我?是他?是她?是你?是谁? 从交趾回来,我用明珠十斛在白州买下了那几位乡野女子。 她们一一来我面前谢恩,而我只记住了一个名字——绿珠。 她聪慧灵巧,能歌善舞,温柔可人,解我心意,众多姬妾中我所宠爱者,唯她 而已。 有时外人不解,说,要论美貌,强过绿珠的大有人在,要论才华,比过绿珠的 也多不胜数,要论芙蓉帐里的本领,金谷园中的荡妇淫娃各有绝招哪里轮到绿珠专 房? 我总是笑而不答,因为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 后来连绿珠也不解了,尤其当我赶走孙秀的使者之后,她蜷缩在我的怀里,问 道:“孙秀正是得宠之时,大人如此对他,他必不肯善罢甘休。大人何苦为妾身招 惹祸患?” 我未答她,只望向如湖水般宁静的夜空。 绿珠她其实就是我,我的幻,我的影,这一点,只有你知道! 我不管你把她送来是何用意,我不管你还要我遭受怎样的苦难,绿珠就是我, 我所不能拥有的东西,我都要让她得到。 我要证明给你看,拥有就是一种幸福。 我要证明给你看,千万年来,我所执着的,其实只要有片刻的拥有就能解脱。 而为了这片刻的拥有,我不惜倾家荡产,不惜头破血流,不惜轮回不休,不惜,我 什么也不惜! 我要证明给你看—— 缇骑来到我的家中,我正和绿珠在崇绮楼上饮酒。 不屑地瞥一眼慌乱的花园,我对她道:“为你获罪,但是我却不后悔。” 我是微笑的,我要让你看到。 然而绿珠却没有笑,眼里流下泪来:“妾当效死君前,毋令贼人得逞!” 说罢,未给我反应的机会,她飞身扑出了栏杆。 我生生怔住,直到自己的脖颈感到一阵折断的剧痛,鲜血淹然于我的眼前,我 恍如窒息。 她就是我,绿珠就是我! 我颤巍巍探出身去看了一眼。她已经死了。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了什么啊! 你是要这样对我,这样对她,这样对我们——我和她,我和你,你是为了什么? 我在东市被斩首。 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 红残钿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六)念念 我又来到了地狱的入口,魂灵接踵磨肩,血雾蒸腾如云。 但是这一切遮挡不住我的视线,何况还有你,慈悲漠然的脸。 你竟没有丝毫的动容,看到浑身血污的我,只说:“你又来了。” 是,我又来了,非男非女,似幻似真,是自己又是别人。但是我还是回来了, 正如我离去时所承诺。 “这一次你又做了些什么呢?”你问,湖水平静如寒冰。 难道你会不知道么?这都是你的所为。 “唉——”你叹了一口气,“这是何苦?五浊恶世,你为甚执着?” 执着,我为了拥有,不惜一切,甚至不惜失去,这样的问题永远也辩论不清。 “唉——”你又叹了一口气,“念念比忘却更伤人,放下执着万事休,你听这 一句,便去吧。” “我自然要去。”我掸了掸撕破的袖子——坠楼时,我扯坏了她的衣服,我自 己的衣服。“可是我还会回来的。” 说完,我自向地狱更黑暗的出口处走,而你头一次叫住了我。 “等一等。”你说,“恶业深重,你知道自己将落入畜生道么?” “是么?”我没有回头,我早说过,我不惜一切。 “执迷不悔,终有一日要堕如无间地狱,你可知道?” 我知道啊。我依然没有回头。 静静,又久久,你说:“去吧。” 于是我离开了。 (七)善听 我在沙滩上小憩,雪白的身躯冷硬如石。新罗的海风不似南国,在春日里依然 湿寒,汪洋空空,世界空空,寻不着活着的痕迹。 其实活着也许本没有痕迹,生生灭灭,念念与忘却——倘若只有我念念,而旁 人都忘却,我的念念上哪里去留下痕迹? 正如我这样在沙滩上一翻身,虽有万万亿凌乱的沙子,而潮水涨落之后便什么 也留不下。 空空。 空……空…… 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听见人声,女人在哭泣,男人在叹息。我懒懒地抬头一看, 一群华服的新罗人簇拥着一位僧人朝这边行来。 这僧人身材颀长,着一件宽大的灰色僧袍,赤脚,谦和,毫不张扬。只是他在 那边一站,万物便失了颜色,汪洋及陆地,整个虚空都充满了他的存在。 他断然挥别那依依不舍的人群,大步走到我的跟前,道:“你在这里啊!” 我怔住,不由自主挺直脖子望着他——这是你么?全然不同的模样,全然不同 的举止,是你在同我说话? 他冲我微微一笑:“你要跟我一起走么?” 怎么不要?长久以来,我历尽万难,等的不就是这样一句话? 我“噌”地蹿了起来,依偎到他的身边。 他俯身拍拍我,道:“你真通人性。你就叫善听吧。” 于是他带我上了船。 大唐开元七年,新罗皇族金乔觉,独自驾着小船离开仁川港。 他立志要到中土学习佛法。 陪伴他的只有一只白犬,名叫善听。 就是我。 为风暴所袭,我们搁浅沙滩,只好徒步前行。不久来到一处山明水秀的所在, 当地人说,这里叫九子山。传说当年闵氏十子同恶龙奋战,其中九子与青龙被化为 山峰,花龙化为龙溪河,唯余第十子,其后代成为此间主人。 金乔觉望着山顶云蒸霞蔚神光离合,微笑道:“就在这里吧,善听。” 便一同攀上了山间的石洞,住下苦行。 金乔觉只以白土、糙米拌着野菜充饥,终日除了冥想还是冥想。 我则嚼食山雀和死耗子,终日除了望他还是望他。 究竟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千万劫来我自信可看穿每一副臭皮囊,对于你的赝品,我总是一眼即可辨别。 然而此时,我的双眸茫然如夜,看着金乔觉端坐,世界仿佛安忍不动,又仿佛 刹那沧桑——春的花瓣落了,燃尽在夏,灰烬被秋扬起,化为冬的纷纷。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呢? 我始终得不到答案。 那么金乔觉呢?他坐在那里又是求索着怎样的答案? 斗转星移,游山玩水的文人骚客发现了古怪的苦行僧和白犬。 消息传到了九子山现任主人闵公的耳朵里,他当时正发愿要供养一百个个出家 人,已找到九十九个,于是打算将金乔觉加上凑满数目。 他亲自来到石洞里,说:“听闻大师佛法高明,何不建立道场?我愿意捐献土 地,大师可随便要求。” 金乔觉合十为礼,淡淡道:“贫僧只求一领袈裟的土地即可。” 闵公道:“这个容易,但如何够呢?” 狐疑间,已见金乔觉脱下袈裟来,轻轻向空中一展,山风骤起,木叶萧萧如奏 尸波罗蜜音,在闵公与家人目瞪口呆之中,袈裟飞上天去,化为大归依光明云,将 九子山全然笼罩。 “神僧!”闵公五体投地,“老朽山野俗人,不知神僧驾到,罪过,罪过。九 子山方圆百里之地日后就是神僧的道场了。” 金乔觉忙合十道:“善哉,善哉!” 闵公又深施一礼:“老朽父子早有修善本意,但一直与佛无缘。今日得遇神僧, 还望神僧慈悲,收我父子为徒。” 金乔觉面上露出难以捉摸的神色,转头看了看我,接着道:“既有善心,便可 入我门。然只凭善心,却是不够的。” “敢问神僧,还需什么心?” “不要心。”金乔觉道,“要你放下,要你放到无心可放。” 闵公父子面面相觑。我却一凛,竖起了耳朵。 “唉——”金乔觉叹了口气,“放下执着万事休,你听这一句,便去吧。” (八)说法 闵公父子还是入了佛门。儿子先来,父亲在三天后剃度。 他们这样究竟是放下了,还是依然执着? 我趴在石洞的门口,如千百次立在地狱的入口,看着金乔觉,宝相庄严,就是 你。 是你。 确信的刹那,咫尺成天涯,漫山遍野化做通透空灵,万古洪荒变为电光石火, 相隔如阴阳,相隔如佛魔,相隔如忉利天和无间狱。 你从此不再爱抚我,甚至也不再唤我。 只是你的门徒多了起来,以致再多的粮食也不够供养。 你对他们说:“去别家食物充足的道场吧,让你们挨饿,我实在不忍。” 他们齐齐拜倒,说:“我们所要求的是乞法来资养慧命,不以食物来延长身命, 我们宁可舍身命来乞慧命﹗” 你点头微笑,由此声名更振。 建中二年,暨,你带我来中土六十二年之后,池州太守张岩奏请朝廷将“化城” 旧额移于你的寺门前。九子山成为你名副其实的道场。 你便开坛说法。 你说:“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 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会……” 有人听至此,问:“一切诸佛菩萨及天龙鬼神,此世界他世界,此国土他国土, 究竟去了多少人啊?” 你一笑,答道:“佛曾以此话问文殊师利法王子菩萨摩诃萨,菩萨以神力千劫 测度,尚不能得知,我如何晓得?” 那人躬身谨退,你接着说下去:“佛告文殊师利:吾以佛眼观故,犹不尽数, 此皆是地藏菩萨久远劫来,已度、当度、未度,已成就、当成就、未成就。” “大师!”又有一个人插嘴道,“地藏菩萨摩诃萨因地作何行,立何愿,而能 成就不思议事?” 你微微点头,解释道:“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 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 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地藏菩萨证十地果位已来,千倍多于上喻。” 这样多的劫难啊!听法的众人不免交头接耳:此菩萨之威神誓愿,必然不可思 议吧! 你浅笑着颔首,只有一丝目光飘向我。 我正警醒地坐着:劫难,你要这样说你自己,难道我的劫难不是千倍于你?你 说,念念比忘却伤人,你历经多少劫持难想让我忘却,我就历经了千倍于你的劫难 执着地念念! “大师!”方才的人追问,“地藏菩萨累劫已来各发何愿?” “谛听谛听,善思念之。”你答道,“乃往过去无量阿僧祇那由他不可说劫, 有佛号一切智成就如来。未出家时,为小国王,与一邻国王为友,同行十善,饶益 众生。” 我闻言微一愕:南国往事,你们爽朗的笑声和飞扬的身影,莫非念念的不仅我 一人? “其邻国内所有人民,多造众恶。二王议计,广设方便,一王发愿:早成佛道, 当度是辈,令使无余;一王发愿:若不先度罪苦,令是安乐,得至菩提,我终未愿 成佛。” “一王发愿早成佛者,即一切智成就如来是。一王发愿永度罪苦众生,未愿成 佛者,即地藏菩萨是。” “哦!”问话人恍然大悟,“这便是大师‘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出处,可 是地狱何时才会空呢?” 你未回答,看众弟子中有谁能接上话茬。 闵公的儿子,现在法号道明的,站了起来。 “师父,弟子也有一个疑问。”他说,“地藏菩萨在六道中百千方便而度罪苦 众生,不辞疲倦。而众生脱获罪报,未久之间,又堕恶道。师父,地藏菩萨既有如 是不可思议神力,云何众生而不依止善道,永取解脱?” 你愣住了,神情失去了不喜不悲的超脱,目光无法忽略我,定定。 我也盯着你:二王发愿的故事,你为何抹杀了细节?难道你为了放下,真的已 经把我忘却? 我不允许,我决不允许,叫我粉身碎骨,我也不允许! (九)业因 听法的人惊讶地发觉白犬开口说话,他们以为那是你的神力,震慑非常。 “我也听说过一个故事啊。”白犬说道,“同样发生在无量阿僧祇那由他不可 说劫之时。” “那时的南方有两个富庶的国家,两国的国王是要好的朋友。他们时常结伴游 于山野,也会一同在海边嬉戏。直到某个月白风清的夜晚,一个国王说:”我遇见 一个女子,我将娶她为妻,今夜我想她来见见你。‘另一个国王欣然应允,于是宫 人就把一个姑娘引到了他们面前。 “这个姑娘并不是绝世的美丽,但她不同于宫廷里其他的女子,一举一动纯乎 自然。另一个国王也很欣赏她,于是此后无论是交游还是嬉戏,总少不了她的身影。 “后来有一日,边疆发生了战事,这位将娶妻的国王不得不赶赴沙场。他把未 婚妻托付给朋友,一走就是三年。 “起初捷报频传,不久又噩耗连连,最终竟然整只军队音信全无。姑娘等也等 了,盼也盼了,哭也哭了,有一天甚至自寻短见。 “这时候另一个国王就对她道:”我的朋友决不会遭遇不幸,倘你信我,我率 一支人马去寻他。‘“姑娘当时六神无主,既担心未婚夫,又不忍朋友犯险。但是 另一位国王的意志很坚决,姑娘只有送他离开了京城。 “他这一走,又是三年,两国的土地都渐渐荒芜,盗贼四起,民不聊生。姑娘 没有办法,只能日夜在佛前为两位国王祷告。然而某一夜上香时,她忽然发现佛像 的耳朵上有一条缝!好奇的姑娘凑到佛像的耳边,倾听,那里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 音,喃喃道:”我有罪孽,我是恋着她的,我有罪孽。‘姑娘的心底仿佛有一根弦 被拨动,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对她说出这个’恋‘字。 “再过三年,另一个国王回到了姑娘面前,说:”对不起,我没有把他带回来。 ‘姑娘哭了,同时又笑了,说:“谢谢你,其实,有你,我已经很满足。’这一瞬 间,莲花竞相开放。 “从此交游和嬉戏只得他们两人,宫人也不要,侍从也不要,苍山和汪洋随处 记录他们的欢愉。还一起骑上白象徜徉于街市,而有了国王的治理,两个国家复又 显出欣欣向荣的景象。 “他们便商议着成亲。南国的天幕在夏夜尤其温柔美丽,月光有淡淡的清香, 星星就像细小的汗珠闪闪发亮。结下露水因缘时,他们满心只有喜悦。 “次日就要行婚礼,未料一个侍卫匆匆地跑来。‘国王陛下回来了!国王陛下 回来了!’惊喜地呼喊把美梦中的两人惊醒。她看着他,他却‘呼’地跳下榻来, 嘴唇苍白,神色慌张。‘我有罪孽!我有罪孽!’他叨念。 “‘你没有罪孽啊!’她说,‘我们是纯凭本心。’‘本心就是罪孽!’他捶 打着自己的胸膛,‘我的本心就是最大的恶孽。’‘你只是恋着我啊。’她想要抱 住他,‘这不是罪孽,而我也是恋着你的,或许初次相见我就恋上你了。这决不是 罪孽!’‘不!不!’他推开她,‘是罪孽。我已犯恶,你何来纵容我?我自恋你, 你何来恋我?’她惊讶地望着他,而他已飞跑出宫殿。 “死里逃生的国王回到了自己的国家,见到另一个国王,自己的朋友。朋友对 他说,早已知道吉人天相,所以为他预备了婚礼。国王很开心,抬眼望见自己的未 婚妻,一别经年,还是旧时模样。 “国王向姑娘张开双臂,而姑娘却面如寒霜。‘我不再想嫁你。’她说,‘我 已恋上别人。’说话时,目光转向另一个国王,冰霜顿消,满面容光。 “两位国王,两位朋友惊讶地看着对方。一人带着愤怒逼前,一人满面愧疚后 退。而终于,另一个国王仓皇离去。 “他或许以为婚礼可照常进行,朋友能和未婚妻共结连理。只是他猜不到,午 夜时分噩耗就传来,那个姑娘堕下高台,已经身亡! “他震惊不已,更悲伤异常,没有心思理会国事,也不敢打听朋友的消息,终 日浑浑噩噩,直过了三年。 “他看见土地荒芜,哀鸿遍野,人们为了争夺食物相互残杀,再来到朋友的国 度,四下也是一片凄凉。他心里很是难过,便鼓足了勇气走进朋友的宫殿。那国王 正做在里面,见了他苦笑道:”这都是我们的罪孽啊,连累了这许多人。‘他点点 头,问:“我们该如何补救呢?’那国王道:”早成佛道,当度是辈,令使无余。 ‘他听了,想想,道:“若不先度罪苦,令是安乐,得至菩提,我终未愿成佛。’” 一王发愿早成佛者,即一切智成就如来是。一王发愿永度罪苦众生,未愿成佛者, 即地藏菩萨是。“ (十)圆寂 听法之众人抓耳挠腮,都问:“大师,这故事和众生不断犯恶有何关联?而地 藏菩萨因何想起发愿先渡脱众生,尔后成佛呢?” “唉——”你叹了一口气,“放下执着万事休,你们听这一句,便去吧。”之 后,你再不开口。 那日以后,化成寺没有再开过坛。你亦不和弟子讲经,冥想的时间越来越长。 天空中云聚云散,寺庙里人来人往。刹那芳华,永恒无常。 你究竟在想什么,在想什么啊?你这样瞻前顾后,千百劫来已渡脱了无数的罪 人,善男信女对你顶礼膜拜。你还在想什么呢? 我没有五佛眼,我没有六神通,我猜测不到,只是,难道你的心不如你的面容 一般沉静? 作为一只犬,我已经很老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度过多少熬煎,尤其这种近在 眼前远在天边的距离。 我只是想知道——你既转生人世来见我,既给我取名善听,难道没有一句话要 对我说吗?不会又的地狱里那些寥寥吧? 说吧,说吧! 在我死去堕入地狱之前,在我又一次绞尽脑汁去地狱见你之前…… 贞元十年,闰七月三十日,夜静如水,然有风,故有波澜。 九十九岁的金乔觉走出禅房,到院中席地坐在白犬善听的身旁。 “邪淫者,要遭雀鸽鸳鸯报啊。”他淡淡地说,“我虽懦弱,但你犯了不贞的 罪,我怎能让你受苦?” 我心中一震。 他又道:“我此来,是想渡你,想不到……想不到……” 我抬眼望,金乔觉已经阖目微笑而逝,但并不是入定的姿态,一只手伸着,仿 佛正要把我轻轻抚摩。 这是我肉身最后的记忆。 (十一)无间 我不知道第几次站在地狱的入口处,只是这一回心里都是欢喜,连魂灵的哀号 都仿佛动听的梵音。 我看见你坐在不远的地方,因而急急地走上前去。我依然是畜生之身,但是我 想我们之间再无嫌隙。 可是你并没有立即注意到我,几乎等到那一批哭叫的魂灵散尽后才向我投来一 线目光,淡淡如水,启唇,道:“你又来了。” “是,我又来了。”我笑着回答你,“只比你晚一弹指的工夫。” 仿佛不屑计算人间的一弹指究竟是多少时间,你只问:“这一次你又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我抿嘴嫣然一笑:“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听你说话。你终于说出 了真心,从此我们可解脱了。我不会再故意作恶,你也可以不必留在这里。我们一 起走吧。” “唉——”你叹了口气,“这是何苦?五浊恶世,你为甚执着?” 我一愕,愣愣地看着你。 “唉——”你又叹了一口气,“本心就是罪孽。我已犯恶,你何来纵容我?我 自恋你,你何来恋我?放下执着万事休,你听这一句……” “你又要撵我去?”我愤怒地打断,“这本心何来罪孽?你自己也——” “我不是要撵你。”你也打断了我,“我撵不走你了。化成寺里金乔觉说了那 句话,是动了凡心的。若有众生,侵损常住,玷污僧尼;或伽蓝内恣行淫欲,或杀 或害,如是等辈,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 我呆呆,泪水涌了出来,但是笑了。 (十二)涅槃 大铁围山之中,万仞高墙如峭壁,裂焰熊熊,除了罪孽,一切都能灰飞烟灭。 这里就叫无间地狱,时间无绝,空间无定,苦楚相连不断,不问人鬼龙神,有罪即 报,若堕此狱,从初入时,至百千劫,一日一夜万死万生,求一念间暂住不得,除 非业尽,方得受生。 夜叉带我到焚灼的边缘,道:“此去永不超生,你可悔过么?” 悔过? 我瞥一眼火海似滚滚红尘,热浪扬起头发,仿佛回到南国晴朗的夏日。 我为什么要悔过? 历经千万劫,我终于来到了这里。再历经千万劫,也不能迫我离开这里。 我为什么要悔过? 尤其——说什么放下执着,其实再没有谁比你更执着。 又说什么地狱不空,其实渡不脱的那一个,是你自己。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悔过? 我不悔过!决不! 就让我们同在地狱中不生不灭吧! 于是我摇了摇头,身上的镣铐枷锁都跟着发出银铃般的声音——我来了! 我终于——来了—— (本故事纯属虚构,只因酷爱瞎子,故以其《妖灭》之风作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