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故乡是什么?就是你活得累的时隐隐牵挂,死后灵魂向往的最后归宿。 ──题记 我坐在汽车的尾排,看着扬起的滚滚黄尘将蜿蜒曲折的来路湮没,嗅到山里植 物散发出来阵阵清新气息,春天的山显得格外青翠,周围生机盎然,一排排的树被 风轻抚着在阳光下得意挥动枝叶,发出哗哗的声响,如一篇欢快的乐章。 我目光空洞地看着这一切,那明媚的春光象突然在黑暗中出现的一道闪光,令 我的心剧烈刺痛起来,鼻子一阵酸楚,于是曲卷了身子,在脏兮兮的座位上沉沉睡 去。 中巴颠颠簸簸地摇进了镇上唯一的小站,从车上跳下一个背着黑色旅行背囊的 年轻人,他将手遮在鼻孔前,阻挡停车时扬起的尘雾,茫然而接近痴呆地站了很久, 漫无目标地向四周张望,然后走到一个陌生人面前,问了路,又整了整行囊,朝一 条狭窄的黄土路上坚决地迈开步伐。 这,就是我,阔别家乡二十年,我又回来了。渡过说漫长也漫长,说短暂就如 眨眼一瞬的二十年后,我重新踏上了这条古老而沧桑的土路。这里可以通向我的故 乡,那个叫石村隐藏在深山脚下卑微的小村庄。 这时,已经薄暮时分,静静的山路上,我可以倾听到沙砾在我脚下咯吱咯吱地 发出痛苦的呻吟,抗议着我的践踏,可我更加刻意去增加鞋底的磨擦,令那呻吟变 为惨叫,并且恶毒地从嘴角流露出冷笑──我希望,所有人和物都比我痛苦。突然 从脚下传来一阵熟悉的感觉,极具渗透力,很快穿过我的鞋袜,然后直冲全身经脉, 让我的心一下沉沦在愧疚中。已经二十年了,我才第一次真正地把您想起,并真的 回来看您。二十年我总是找着这样那样的借口,避免回到这里,然后很悠然自得地 将空闲时间花费在所谓的山名水秀的风景名胜中,流连在都市灯红酒绿浮华中,潜 意识里却在嫌弃着您的贫穷落后。透过那薄薄的暮霭,思绪顷刻间便回到二十年前, 我清晰地记得曾在这条路上蹦蹦跳跳地揪着表哥的衣角,嘴里咂着红糖,鼻子上挂 着两条鼻涕去赶集,在这条路上,既哭过,也笑过,赶过小鸟,扑过蝴蝶。眨眼之 间,这小孩已经二十多岁,长得牛高马大人五人六,可惜,他已经将故乡定格在尘 封的记忆里,成为岁月中的一祯发黄的照片。他第一次来到这条土路时还躺在母亲 的怀抱中嗷嗷待哺,他的父亲因病重刚刚撒手人寰,无法兼顾工作的母亲只好将他 送来这里。然后他在您的抚育下成了一匹初生的牛犊,一个惹事精、调皮鬼,今天 作弄东家的小孩,明天欺负西家的娃儿。再往后回了城,长成现下的模样,满怀豪 情,试问天下谁能敌,心比天高,拔刀横眉却四顾茫然,无处发力。他终究碰了壁, 遭了罪,尝了苦头,试过失败。山重水复疑无路中他又想起了您,于是失魂落魄跌 跌撞撞地收拾行囊打算逃回您的怀中大哭一场。 每次回来,他都穷途末路,只有您可以为他仔细包扎伤口,您的恬静可以安抚 他痛苦的心灵。他愧疚自己的自私,然后赞叹您的宽容。 呵,故乡,只有您,可以给我安宁。 我就这么有一点感动,有一点内疚地走在通往我那阔别了整整二十年故乡的土 路上,那个三面环山一面绕河的叫石村的世外桃源,那个我灵魂最后的归宿点。当 世间一切抛弃你的时候,它仍然慈祥地敞开怀抱,无条件地收留你。 当夕阳最后一丝亮光泼洒在山脊的背后,把它的轮廓镀上一层贵重的金黄。 我终于到了村口。整个村落呈现在我的面前时,它正用一种温和慈爱的目光凝 视着我,我的额头渗出汗水,膝关节发软。我终于要坐下来,在村口小桥边听着哗 哗的流水声点上一根烟,静静地和您对望,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害怕一丝的多 余动作会撕裂所有的伤痕,让您听到我悲恸的哭声。 我就这么,和您静静相望。 我以为,经过二十年,您早成为尘封的记忆和岁月中一祯泛黄的老照片,但瞬 间,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将历史的灰尘吹散,那祯发黄的照片上的陈旧在几秒中里被 剥落、还原、定格。 您依然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我原本担心不认得路找不到家,看到您之后却明 白,路根本不用打听。您没有把我忘记,我也没有,记忆从来就没有把您剔除。 大地啊,你为作证,我从没忘却故乡。 踏着村间的小径向深处走去,农村日落之后便显得十分静谧,鲜见路人,只有 一些房舍错错落落地蹲在黑暗中,打量着我这个陌生的故人。在这初春里生机勃勃 的那棵龙眼树下,便是我千里之外来找寻的那扇门,一扇关着我乡魂的大门,在里 面,我可以拾辍童年许多的记忆和片段。 那是我的门,故乡的门。 在那扇桐木制作的门前,刚举手欲敲的我犹豫了。一名二十年杳无音信的游子, 故人还是认得你吗?当扇门吱呀地打开的时候,我一下子慌乱起来,害怕那种纵使 相逢应不识的尴尬。屋里闪着电灯的光亮,一个年老的妇女背着光,上下打量着我, 而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察觉到她银白的头发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出暗淡的 金黄。好一阵,她突然惊喜大呼:“你是……阿弟?”得到肯定后,转头往里屋大 叫:“他爸,快出来,你看谁回来啦!”那兴奋不亚于失落了什么贵重的东西突然 重新出现眼前似的。她退回了内堂,我这才清楚地看到这为能喊出我乳名的妇女的 样貌。岁月的刀锋在她的脸上留下了许多的沟壑,风尘将秀发染成白霜,她身材矮 小,穿着一件大襟的纱布衫,襟口上缀着手工制作的布纽扣,她很兴奋,有点不知 所措,两手一会抓抓衣角,一会又在上面搓搓,脸上溢满喜悦,不时回头看看她叫 的人出来没有,生怕迟点我就飞走似的。 可是,我实在想不起她是谁,在我记忆中找不到和她容貌相吻合的图案,可是 她却能认出我来,而且很准确喊出我的乳名,这令我又悲伤又感动。二十年了,足 以让人死了又化作白骨,她还记得这个只在这里生活了五年的小孩,当初这小家伙 离开后就杳如黄鹤,二十年来没有只言片语,她凭什么要记着你! 她的一句“阿弟”让这二十多岁的后生突然想躲进这大屋的一角嚎啕大哭,一 种忏悔欲搅拌着伤心,一种碰壁后伤感忽然遇上了关怀时的依恋,他开始感觉到从 前为了盲目的追求却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然而此时却得以回归,度过了二十多年 的岁月,他才刚刚明白乡情的可贵。 可贵的东西通常就平淡而普通,经常会隐藏在你不注意的角落里,很容易就失 落在时间的长河里,在和大舅父吃晚饭时,这种思想尢为强烈。 我们在天井里摆上桌子,大舅妈忙里忙外地伺弄了一满桌的菜,炒鸡蛋、红烧 肉、猪头肉还有大白菜……大舅父特地拿出了一瓶自酿的米酒,在这荒凉的小村子 里,初春微寒的风中,舅甥两个把酒阔论,天下没有什么比这种宴席喝得舒心畅意 的了。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夹杂着不知名动物在山里的叫声,这烧喉的酒便有了点 苍凉的韵味。 大舅父的脸在灯下泛出红光,象皮肤下的血要逼将出来,和舅妈的一比较,显 得要年轻,言谈间显露出中国农民那种安天命的知足心态。 “早几年生活可不比现在,眼下可好了,家里养了猪,还有鸡,地里种了西瓜, 日子舒心多了,你表哥前年毕了业,在县城当了医生,啥都好了,就缺没讨个媳妇。” 说着砸了口酒,突然叹了声,继而又说:“这些年我身子不好,高血压,难为 你舅妈了。”完了歉意地往舅妈那望了一眼,饱含深情。 舅妈在扫地,听了这话,乐了,说:“啐,谁叫嫁了你这冤家啊。”然后就笑。 大舅父忽然盯着我,眼里有了泪光,说:“眨眨眼,你都长这么大了,你外婆 如果看到不知有多高兴。”然后抹着眼睛,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那一夜,我睡得格外香甜,象溶入了这个苍凉的黑夜般恬静、安详。朦胧间耳 边听到有一个声音哼着一支古老的催眠曲,我知道,那是外婆的魂魄,从我一踏故 土,她就一直在我身边。 这种感觉在第二天我站在外婆坟前时,我想,她一定静静地飘在某个角落看着 我,这个她一手带大的外孙。她的坟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清早的阳光懒懒散散地 铺在短短的青草上,露珠尚未蒸发,反着光,象一地的珍珠。外婆,在这里,你不 会冷了。一些鸟儿飞上附近的枝头,扬起清脆的嗓子在唱歌,远远可以看到层层叠 叠的山峦和村里的梯田,一些村民正早早出来劳作。外婆,在这里,你不会寂寞了。 请您原谅您的外孙,他到现在才来看您,而且没有象别人一样扑通一声跪下放 声大哭,也没带来供品、纸钱之类,他只是默默地蹲在您的墓碑前抚摸着那冰冷的 花岗岩把您的一生虔诚仔细地回忆一遍,如此而已。 他刚由他妈妈您的女儿交到您手里的时候只是一个在襁褓里只懂哇哇大哭或呀 呀地叫着找奶头的肉团团。是您用米糊糊把他养成一个大胖小子的,然而他是孙猴 儿托的世,老给您找麻烦,今天把张三的鸡扔到河里,明天把李四的鸭子吊到树上, 让您每天都疲于应付上门告状的邻居们。您最擅长用做衣服的尺子教训您的外孙, 狠狠举起,轻轻落下,很有中国传统妇女的气派,每一尺都打进了您表面的咬牙切 齿的仇恨和内心浓浓亲情的厚爱。 在他眼里,您比谁都亲,包括生他的母亲您的女儿。刚回城里的那会,他日也 哭夜也哭,他妈妈拿他没办法只好让您到城里带他,他至今仍记得您到城里见了他 第一面就用评价一只动物的语气心痛地说:“咋养得那么瘦。”完了就一个劲地埋 怨女儿。只有一件事情让他恨您,为了早点让他适应城市生活可以离开您独立起来, 您狠心将他送到幼儿园全托,至今仍可清晰听到第一天入托您离开时他撕心裂肺的 嚎哭。 我入托后的半年,外婆就离开了,那时候我已经不再依恋她了,而且她不喜欢 城市里的生活,说要回家乡,于是便走了。送外婆上车的时候,她在车窗里还叮嘱 我:“要听妈妈的话,别闯祸……”我嘴里含着冰棒,心不在焉地回答:“嗯。” 她在车上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车就开走了。 这是外婆最后一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之后没半年,她就离开这世界,被埋在 这片黄土下。我至今仍不明白,她走的时候身体好好的,为什么回去没到半年就死 了?她离开是因为落叶归根的那种冥冥的召唤,还是,她的生命,根本就是为了我 这个不争气的孙子而刻意延续。 外婆是在睡梦中离开的,大舅父说:“去的时候,一点痛苦都没有。” 从外婆的坟地下来,大舅父问我:“要不要去看看咱们家的果园?”我犹豫了 一下摇摇头,因为要去找一个人,那是我在这里最好的伙伴,一个从小和我在泥窝 窝里摔交摔出来的好朋友。他有个很怪的名字,叫豆腐六,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他 的真实姓名,只听说他家从前卖豆腐的,他排行第六。 石村没多大,就百多户人,找豆腐六不是件困难的事情。见面的时候,我不得 不承认二十年的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昔日的伙伴成了个头一米七几的红脸大 汉。我们谈得不多,他要赶着下地去干活,只要邀请我晚上到他家里吃饭。我们相 互问了一下近况,然后我注意到他小腿上一道碗大的疤痕,如一副狰狞的鬼脸,记 录着产生时的恐怖和疼痛。见我惊讶的表情,豆腐六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前 几年穷,没法子,上山打柴烧碳换钱,结果回来时跌进了山沟里,没死算走运。” 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贪婪,我回了城市生活,衣食无忧供书教学,又有一份很好的 政府工作,但我仍不满足,并且为了竞争不到一个职务而耿耿于怀,为了追求不到 一个中意的女子而认为生无可恋,以至于意志消沉浑浑噩噩。可他呢,他因为没钱 读书,小学毕业就要谋生,每天砍柴喂猪,种田放牛,但依然乐观──没死就算走 运。 人呵,贪婪的动物。 豆腐六上山去了,我在山脚下远远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一端,心里浮起 一首印度民谚: 我没有鞋 我叫苦连天 直至我看见到 那些连脚都没有的人 转身离开的时候,半山腰回荡起豆腐六的山歌的声: 妹妹你听我唱哩 什么花儿漂亮 山里的杜鹃最漂亮 我说妹妹你比杜鹃还漂亮 你好好等等哥哥哩 等哥哥大红花桥哩 日子苦点算什么 我和妹妹你把天开 把啊把天开…… 歌声在山里回荡着,清晨的阳光把所有的景物洒得金黄,人生如此美妙,幸福 原来那么简单,只是人把它复杂化而已。 三天后,我离开了,乡亲们把我送到那条黄土路边,我边走边回头,然后又走, 又回头,挥挥手,等见不到他们的身影,我扯开喉咙学着豆腐六唱了一段山歌,在 这刘三姐的故乡,没人会觉得你的唱山歌别扭,只要你敢唱,如果对方听到也会回 一段,没人会问你是谁。一曲唱罢,我站在黄土路边对着远山用尽气力喊着。 整座山都能听到回音,一声接一声,连绵不断,我觉得周围充满共鸣,心情顿 时异样开朗。我回头,遥望故乡的方向,早已雾锁归途,只感觉到朦胧中的那双温 和慈祥的眼睛,故乡的眼。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