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 作者:燮儿 有的时候,一个人走了很长一段路,会突然发现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以为很长 的地方,其实只是一个圈。 八岁的时候,极其向往长大,长大了可以这样那样,所有小时候不能做的事, 通通可以做:可以和男孩子约会,可以穿高跟鞋去跳舞,可以把脸涂成七彩的颜色, 可以把头发弄得像弹簧``````终于长大成人,一切和从前所想不同。甚少男孩子约 我,当然也没必要穿高跟鞋,更不能去跳舞,日日以香烟黑咖啡度日,双目无光, 脸色腊黄,好似恶鬼投胎。 我的前半生转眼就已过去,真真合了红楼梦中的那句话:半生潦倒,一事无成。 下了班以后的节目,不过是睡觉听音乐兼胡写乱画。有时迷惘起来,不停在梦中见 到一个美貌女子,急急叫我,用另一个名字。她眼睛又大又亮,叫错名字我也恼不 起来。但这小小享受亦不能持久,因为睡得太多我会忘了上班。 “若轩,醒来,醒来。”呵,这一次我听清楚了,她叫我若轩。我用力睁眼, 却醒不了。 她的手朝我伸过来,我急了,用力一抓,竟真的醒来了,但眼前的不是伊人, 是我的上司。 她用力瞪我,我笑,“这样你的眼睛亦不会变大一点的,省点力,免得以后谁 来噜嗦我。” 她也笑:“下次``````”我猛摇头:“不会不会,不会有下次。”终于罢休。 她是谁,我惘然地猜。路人纷纷对我侧目,我知道自己头发散乱,面妆剥落, 眼圈发青。 不过顾不了那么多,我要回去睡觉,我要知道她为什么用那么急切和关心的眼 光看我。我心中疑惑,头晕起来,仿佛听见有人惊叫,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又听见有人叫我醒来,睁开眼,这一次却是个男人,但他的眼光,他的眼光怎 能如此熟悉,啊,像那个梦中女子。“你晕倒在路边,医生说是疲劳过度加营养不 良,还有轻微的神经衰弱。你这个人,一脸聪明相,怎地不懂善待自己。”他语气 微带责备。呵,遇上好心人呢,我笑,“你救了我?”他竟脸红,我柔声说:“谢 谢你。我叫阮烟萝,你呢?”他望住我,有一会出神,才说:“我叫裴真。”“裴 真?”我轻吟,“假做真时真亦假。”冲他一笑。他愣一下,目中闪过一丝迷惑。 这时医生走进来,吩咐了我一大堆东西,叫我去药房拿药就可以出院了。我站起身, 他跟上来,“我送你,免得再有意外。”我回头看他,他的眼光急切而关心,我心 中一动,点头。 往后几天,我休息在家,他竟日日来探,我笑问:“可是爱上我?”他脸又红, 却点头。 “我这个人,无甚可爱之处,长相尤其平常。”“可是你的眼睛,”他欲语还 休。我的眼睛? 我望向镜子,眼睛很亮,但亦不是又大又妩媚那种,我笑。“在医院中,你刚 醒来时,眼中疑问重重,又满是失魂落魄,我对你充满好奇。后来再看你的种种, 漫不经心,率性而为,我惊讶,怎会有如此任性不羁的女子。”他低语细说因由, 我讶然,他深深望住我,“就是这种眼神,令我身不由己。”我忍俊,笑道:“你 这个样子,仿似被苗女下了失魂蛊。” “是,你便是那下蛊的苗女。”我想起那梦中女子,呵,因果循环,抱应不爽, 我令他身不由己,那女子令我失魂落魄。 自此我的生活中凭空多出一个人来,我不很在意,他怡然自得,两人竟也相处 容洽。但有时我会失落,因为我梦到那女子的次数渐渐减少,偶尔也会猜,她叫我 醒来,为的是什么? 每每此时,裴真便会唤回我,他和她的眼神极为相似,令我常疑身在梦中。裴 真时时埋怨:“你老是抛却我一个人魂飞天外,我愿用十年寿命换你神情迷惘之时 的想法。”想想他待我极好,我歉然,他一软,“阿萝,我怕你离我而去的日子会 到来。”“傻瓜。别叫我阿萝,好似称呼一只筐。来,我知道一家新开的茶馆,我 们去喝茶,顺便散散心。”往往便如此不了了之。 久而久之,我己习惯有裴真的生活。他对我生活细节极为细心,我公司的人称 他为“你那保姆男友”,而他的亲朋叫我“裴真自路边拾回的女子”。一旦他出差 或几日不见,我也会挂念起来。那梦中女子渐渐被我淡忘。裴真在我楼下搭一个架 子,移几株荼縻花,我们两人常坐至天黑。他戏谑:“荼縻架下软烟萝,真真相映 得宜。”我则回敬:“只可惜旁边那小子太刹风景。”光阴就此飞逝。 三十岁生日那天,裴真请我吃饭。我心情奇劣,一直抱怨:“老裴,我什么准 备也没有,你看,就三十大寿了,你说,你说。”他安慰说:“别怕,眼角虽有少 许皱纹,但风韵尤存。”我一口水堵在喉咙,狂咳起来。他轻轻替我拍背,柔声说: “阿萝,嫁给我。”他递过来一个戒子。我接过来,茫然不知所措。他帮我带上, “从今以后,你人老珠黄亦不用害怕了。”求婚也这般难听,我微怒:“狗嘴吐不 出象牙。”心下却甚是欢喜。 回去的路上,老裴有点兴奋过度,喋喋不休:“阿萝,我们能相遇,很是须要 点缘份的。”我笑,“谁又不是呢?”“谁也是,只不过别人不去注意罢了。”我 看一看旁边的行人,突然一震,对面那个白衣女子怎地如此面熟?啊,她像极我从 前梦中遇到的女子。我急步冲过去,却听见老裴大叫:“阿萝——”一股大力把我 推开,耳边响起尖叫声,刹车声,我用力转身,只见裴真满身鲜血躺在地上,“老 裴——”我狂叫,顿时晕倒。 待我醒来,头痛欲裂,只看见几个人站在我床前轻泣。我突然想起一切,急叫 “老裴,老裴,”她们哭声一下变大,我心狂跳,颤声问:“告诉我,老裴到底怎 么样了?”她们只是哭,我大恐,冲出病房,在走廊狂喊:“老裴,老裴——”终 于有人来捂住我的嘴,把我拉进另一间房子。房内正中的床上躺着一个人,全身用 白布盖住。我一步一步走过去,缓缓揭开白布,果然是他,双眼轻闭,脸色如常。 呵,他没事,只是睡着了。我轻轻推他,叫:“老裴,起来,快起来。”他不动。 我心慌,用力推他,急急说:“老裴,快起来,我们回家。”“烟萝,振作些。他, 永不会起来了。”我怔住,摇头,把手举起来,给他们看,“你看,我们今天刚定 婚,这是戒子,他要起来同我结婚的。”有人又哭起来。我叹气,“老裴,这里太 吵,我回家等你。一定要来啊。”我慢慢走出去,我要回家。 我静静坐在荼縻架下面,轻念,“开到荼縻花事了。”突然听见裴真在耳畔轻 轻说话:“``````怎会有如此任性不羁的女子``````我身不由己``````我怕你离我 而去的日子就会到来``````阿萝,嫁给我``````我们能相遇,很须要点缘份的`````` 阿萝——”往事一幕幕出现,我全身颤抖,掩住面孔,痛哭出来,眼前却渐渐发黑 ``````良久,我仿佛听见有人哭,又有人在说:“``````没有求生意志``````暂时 没有生命危险````` 可能不会再醒来``````” “若轩,醒来,若轩,快醒来。”我缓缓睁开眼,看见一张秀丽的脸,目光甚 为熟悉,却怎么也记不起她是谁。她见我望她,欢喜非常:“你终于醒来。”眼中 竟流下泪来。我茫然。她转身离去,一会带来一个人,身穿白袍,是医生。他微笑, “你醒了,多亏尊夫人两年来日日守在床畔唤你。总算感动上苍。”两年?夫人? 我更加不解。他脸色一变,又笑,“暂时性失忆,这是难免的,不怕不怕,慢慢来, 总会想起来的。”那女子紧紧握住我的手,“若轩,你不记得我?我是康素,你的 妻子。”我摇头。“不怕,我会帮你记起来。” 第二天她带来一套书,“你最喜欢的《红楼梦》。看一下么?”我翻开,看见 第一章里写:“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心中一紧,扔开再翻第二集, 却见贾老太介绍:“``````不知道的都认作蝉翼纱,正经名字叫作软烟罗``````” 心里蓦然剧痛,忍不住抱头尖叫。康素搂住我,柔声说:“别怕,我会一直陪在你 身边。”声音哽咽。我终于平静下来,心中又是一片空白。 康素开始细细告诉我我的生平,我怔怔望她,这秀美女子,真是我的妻么,那 她待我可情深意重。 由她口中我逐渐知道,我是个作家,收入颇丰,虽只得一两本小记,倒也可养 家糊口。 只是心中时时疑惑,好似有事,却一时记之不起。康素是如假包换的贤妻,她 看出我心中有事,却从不开口问。空时她给我读红楼梦,令我心神俱迷。但一旦读 到软烟萝与假作真之句,我便头痛欲裂,我不明白,许多事好似根植我心,却无从 探访。夜间作梦,会见一男子不停摇我,大叫:\ “阿萝阿萝……\ ”我便莫名心 痛。 康素为与我排解,陪我到街心花园散步,那花园中立一个紫藤花架,康素站在 其下笑吟:\ “开到荼縻花事了。\ ”我心一震,呵,我想起来了,什么时候我也 在同样地方说过同样一句话?犹如电击一般,往事一件件出来了,裴真!!!我尖 叫出来。我望向康素的脸,呵,原来她就是那个梦中人,那我此时此身是在何处? 康素望着我,眼光惊疑不定,我定定看她,小小的脸精致细腻,我心中奇苦,这个 女子,是她令我失去至爱的人么?但我怎地认她作今世最爱?今世?我好似了解, 又好似全然不懂。我抱住头,呻吟出来。\ “若轩,你可是头痛,不怕,来,我们 回家。\ ”她的手软软地伸过来,我好似一根木头,呆呆跟在她身后,心中奇苦而 又空白。 我是谁?我不停问自己,没有答案。我爱的是谁?也没有答案。头又开始剧痛, 我无可耐何,我连自己是男是女都不明白。这是在梦里么?还是裴真才是我的梦中 人?不不不不,我爱的是裴真,我要回去,康素只是梦,她只是我梦中的妻,她才 是虚幻。但裴真已逝,我可还能找回他?不会的,他的离去才是梦,我定要回去。 我开始收一些安眠药,我觉得睡着了便可回去了,我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只有 睡了才可从梦中醒来。康素似未发现我的异常,她待我一如既往。我渐渐有了一小 瓶安眠药,我日日悄悄地数,一心一意要回去找裴真。终于,我有了近百颗安眠药 了,我暗暗欢喜,我知道回去的日子近了。有时看到康素关切的小脸,我心中会闪 过一丝内疚:我会记住她的,这个女子待我太好,只是不能偿还了。 我储够整整一百粒安眠药了,那天康素亦是待我如常。可到了晚上时,我想要 和她说些什么再走,却怎么也找她不到。临近12点时,我想,不能与她告别了,但 我会怀念这个可人的女子。我打开音响,准备在音乐中睡去,却听见音箱里传来康 素的声音:若轩,我走先一步,我知道你要离我而去,不不,我不能忍受,在你昏 迷的那两年,我亦未曾失去你,我永不要失去你。你要去哪我不知道,但我会先到, 好静静等你。我呆住,手中的药散落一地。 我发疯般冲进每间房间,狂叫:\ “康素!——\ ”不,我不要她亦离开我, 我不要再次离别。她静静躺在浴缸里,殷红的血一丝丝在她身上漂,她神情安祥。 我抱她起来,我不要找裴真了,我只要她回来。我望住她秀气的脸心酸的想。我把 她放在地上,一粒粒捡起地上散落的药,我要陪她去,不是找裴真,只是陪她。我 静静躺在她旁边,让我们再次相遇,我会好好珍惜,我在心中祈祷,缓缓闭上眼。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