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花样年华 作者:Saysay 确实怀念有阳光的日子。可还是阴雨天比较多,滴滴嗒嗒,没完没了。好像到 处都流着水。我的走路姿势可能有问题,泥水可以从裤脚一直溅到腿关节,又得没 完没了的洗裤子。没完没了的还有那造不完的房子,踩不完的稀泥,落不完的梧桐 的叶子。盼文凭盼学历总算盼到新的学生公寓造好了,可终于还是没有能住进去。 就在8人一间的只能横着进去横着出来的与其说是宿舍不如说是仓房的15平方米的 空间里游过了我的大学。门后五颜六色的毛巾,桌上横七竖八的镜子,最暖的自己 的被窝,枕边的闲书,巨幅帅哥海报……还有窗外提着热水瓶闲悠悠的美女,好像 从不读书的无聊男生,寂寞的白发先生…… “你有男朋友吗?”是常常听到的一个问题。小石不喜欢这个问题。从没见过 有谁像她这么讨厌被问这个问题,一听到就阴下脸来不再说话。她讨厌男生。 小石是我的初中同学。记得那时的她很活泼,翘鼻子,苹果脸,爱说话,学习 也很好。毕业后顺理成章的进了全市名声最响的寄宿制中学——那所中学的学生考 不进全国重点是很丢面子的事。很巧,进了大学小石和我成了室友,她自然和我走 得最近。阔别三年,她的性格全变了,变得令我诧异:眼珠常是木木的,实实的; 眼光总是淡淡的,灰灰的。真如槁木死灰一般。她很少说话,更不和男生说话。女 生们在一起时,“男朋友”是永远嚼不烂的话题,于是她再也不和她们说话了。只 和我在一块儿时才聊得开些。我惊奇于小石的变化,又不知道该怎么帮她。 “我们去网吧聊天吧!” “网吧?” 于是,终于有了一样能让小石快活起来的事情。只有当她面对屏幕上闪现的文 字时,她才拥有轻松的微笑和开朗的目光。她喜欢和我一起分享屏幕上网友们的笑 话,不论高雅的还是庸俗的,真实的还是杜撰的。这时都可以听到她深深的笑声。 她聊天用的昵称叫Sunny,和她聊得最多的是一个叫Windy的人。 Windy:你是mm吧? Sunny:你希望我是吗? Windy:Sure! …… Windy:mm多大啦?有bf了吗? Sunny:有啊! Windy:哇塞 ̄ ̄谁这么走运啊? Sunny:你呀!哈哈哈! 当我看到这段对话时,我很为小石不再对那个问题过敏而高兴,当然也觉得自 己很了不起, 想出上网这个办法帮助她与别人沟通。 可是一到了现实生活中, Sunny又变回了阴郁沉默的小石。避开能避开的所有人,朋友只有我和教科书。 可尴尬的事又偏偏让小石碰上了。那时是中午吧,阳光很好,四周黄灿灿的。 我和小石正要去校内的超市买东西。走着走着,突然,一根黑乎乎的短棍伸到我俩 面前,在我们之间迅速地小振幅地徘徊几下后,定在了小石面前。我才看清是支话 筒。周围立刻围过来几个男女,还有摄象机。 “同学你好,我们是市电视台的记者,可否请你简单地谈谈你对于大学校园里 安装安全套发放机的看法?” “阿……” 木鸡状。 顺着记者手指的方向看去,在不远的一堵墙的醒目位置上赫然装着一台安全套 自动售货机,机器上那个香蕉状卡通形象还笑得很得意呢。我心里一阵不爽,再看 看小石,脸烧得都发紫了,眼神早就没了焦点,惶惶茫茫,张着嘴,僵在那里,可 怜得像只待宰的小狗。 “你觉得这有必要吗?”摄像机和话筒都对准了小石。 “我——我不知道,没有,我……不用,用不着——我……” …… “呦,这人真倒霉!” “你说这里头的东西质量好伐?” …… 从此以后,小石再也不走那条路了。 小石也更加不说话,不出门了。总是低着头,眼睛也不看人,只守望着一个自 闭的世界。只有上网聊天,通宵地聊天。苹果脸是早就变成了瓜子脸,这回又从西 瓜子变成了香瓜子。我开始后悔带她到网吧去了。 “明天陪我去一次校医院好吗?” “我就知道,你这样早晚要生病的!怎么了?” “……我的——‘朋友’很久没来了。” …… “别怕,没关系的,我陪你进去。” 小石紧紧捏住我的手,低着头,坐到医生的写字台前。 “怎么不正常?” “……很久没有来了,有了也很少……” “有男朋友吗?” “啊!没有没有!没有!” 医生问着,手里的笔在病历上不停地写着。我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为什么问 这个。小石更是一脸莫名其妙紧张无辜的表情。我瞄了一眼病历卡,上面以独立一 段的醒目的形式写着:否认有性行为史。我的心猛然一跳。我想小石一定也看到了, 不然眼不会如此空滞,脸不会如此烧紫。 她没有按医生说的去作B超,从此再也不到医院去了,而且看到白大褂就跑。 小石开始翘课,为了上网。这是很可怕的。因为超常的高分是小石唯一证明她 存在的凭证。不上课了,自然高分也没有了。 一个橘红色的傍晚,她要我陪她去网吧。我还是答应了。 她笑了。她看到Windy这名字就很开心。 …… “你快过来看,Windy要给我说一件好玩的事。” Windy: 告诉你你肯定会笑死的。昨天我看电视,看到一个采访大学生对安全 套发放机看法的节目。问到一个女学生,问她安装这个有没有必要,哈哈,你猜她 怎么说?她说没有必要,因为她不用。哈哈,你说傻不傻,她当然是不用的,可男 的要用啊……诶?你们学校装了吗…… 眼前的屏幕一下子黑掉了——小石按了power键。 从此,小石再也不去网吧了。 不说话,不读书,不看病,不上网,不看人。整日躲躲缩缩,好像别人的目光 会烧着她。小石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没什么可干的了。病一天天重,人一天天瘦。 过了不久,小石也不再来上学了。 “你有男朋友吗?” “有啊!好多呢!” …… “你真的有男朋友啊?”我问。 “当然没有啦。不说自己有的话会被他们烦死的。他们会不停地说:‘真的? 别骗我哦!’‘不会吧,一定有的’。哎,生活里的人喜欢问,网上的更喜欢问。 我真搞不懂:他们是不相信没有人追我呢还是不相信没有人追不到我。呵呵。” 她是我的另一个好朋友,李今日。李今日在我眼里是一个奇妙的人。她清秀有 余,智慧有余,温和有余,多情有余。就是没有男朋友。 今日不化妆,不戴任何首饰。逛商店时对那些小东西不屑一顾。就是在十分流 行反翘发型的那段时间里,她也一如既往的留着微微内卷的中长发。不过她是我认 识的人之中第一个花几百元钱去染头发的人。栗红的头发盖着两边脸颊,映润着奇 白的肤色。 “李今日”这个名字挺简单又挺特别的,且与“里肌肉”谐音。别人叫她“里 肌肉”时,她总是和别人一起笑得很开心。笑是今日的特长。她脾气很好,从没和 室友闹过矛盾,甚至很少有人看到她生气,别人看来她好像从来都没有心事的样子。 有人议论说她是现代的薛宝钗。我说不象,在她的蘅芜苑里,没有挡在眼前的那块 大石头。 有一次她倒似乎差点儿有一些不高兴。 三年级第一学期期中考试后,校长突然从附近的一所大学引进了一门零学分的 新课程,名曰“素质修养”。课程的内容就是每天打扫校园三次。最令人头痛的是 早上的那一次, 6:45就要拿着扫帚畚箕到位。那学期每周五上午没课。那天正好 是礼拜四。晚上,自修回来疲惫的今日大约忘了“扫地”这件事了,一进寝室就兴 奋地抒情道: “啊——明天终于可以睡懒觉啦!”说完这话她可能就想起来了,于是骤然愤 愤道: “我拷!还要‘素质修养’!” 语出惊人。全寝室的都呆了,以前今日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今日也呆了。嘟着嘴,瞪着大眼。很无辜的样子。少倾,她大笑道: “哈哈哈,活该我要去‘素质修养’,哈哈!”大家傻了一会儿,都笑了。 光看外表没人想得到今日是个拼命三郎。她是校学生会的全能性人物。每天中 午、傍晚都到学生会报到。一人负责许多种工作:编校刊、搞策划、拉赞助、作主 持……各个学院、各个社团、各个编辑部到处跑。工作占了很多的时间,学习只能 分秒必争见缝插针。她走路快,吃饭快。室友们出去逛街,她总是单刀独行走在最 前面,还时不时地停下来,不耐烦叫“快一点,快一点”,搞得逛街跟充军一样。 一起吃饭,她的嘴动得跟缝纫机似的。吃完了,见我们才吃了一半,就拿出英语书 来背单词。她常常笑着说:“我吃饭和走路的频率已经固定了,慢不下来了,我倒 没什么,就是难为了我的男朋友了——我既不会散步,烛光晚餐时又不会细嚼慢咽, 可怎么谈恋爱呀?哈哈哈!”每晚洗脚时,今日总是不停地照镜子,对着镜子认真 视察额头上的痘痘。这段时间对她来说很重要。因为这是她每天唯一的可以长时间 照镜子的时间。即使这样赶,还有许多事来不及做。于是通宵就成了家常便饭。什 么赶计划拉,什么赶论文拉。但今日决不会在教室里通宵。她会找一家有冷暖空调 的通宵红茶坊,点一大杯泡沫红茶,然后开工。 今日的感情很特别。不论是电影还是电视,看悲剧她从来不会哭;能让她淅沥 哗啦流眼泪的清一色都是喜剧。看书也是。她对许多或轰轰烈烈或缠绵悱恻或什么 什么的爱情都很不屑。有一次我见她在看书时边看边抹眼泪。我乐坏了,想那必是 一本感天动地荡气回肠弃世离俗的千古奇书。走过去一看,《青春之歌》!我无言。 今日的生活就像一个汉堡包:两层薄薄的面包里夹着丰富美味的内容。她经常 和朋友一起出去玩,桌球、保龄球、高尔夫、卡丁车样样会。后来她又喜欢参加网 友聚会。 “这么多不认识的人在一起,好玩吗?” “起初不认识,玩着玩着就认识了呀;认识了之后再玩着玩着就熟了;熟了之 后再玩着玩着就成朋友了。现在我们都是好朋友。很好玩的,下次你也一起来呀。” 参加今日他们的聚会,真的很开心。二十多个人,大多数是大学生,也有不少 已经工作的,还有几个看上去样子挺成熟的高中生。大家都是年轻人,彼此称兄道 弟,勾肩搭背,童言无忌,玩笑取闹间又彼此尊重,其乐也融融。大家有时唱卡拉 OK,有时打保龄球,有时找一家格调幽雅的茶坊喝茶聊天下棋。今日几乎和他们每 一个人的关系都好的不得了,尤其和那群常常围着她的弟弟哥哥们,今日总有办法 把他们逗笑得嘻哩哗啦。他们玩笑时也不乏暧昧之词,但玩笑终究还是玩笑,今日 始终是孤家寡人。时间长了,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无论今日和其他人玩得多么好, 她始终没有和一个叫做Diablo的男生说过话。Diablo是政法学院的,比今日大一届, 和别的女孩也是有说有笑的,却没有靠近过今日。偶尔也有两人面对面的时候,但 那时两人的脸上本来有的笑容也会立刻消失,淡淡地甩一眼对方,继续各人干各人 的去了。 “你怎么不理Diablo啊?” “你看他多‘忙’,我可不去打扰人家。” “你怎么不和今日说话呢?” “她应酬多!” 人人都说他俩是一对冤家,我却说他们是一对傻子。 唯一的一次我所亲见的他俩的对话是在一次聚会结束的时候。那时已经很晚了, 男同志们都正在安排如何送美眉们回去。 “Diablo,你的学校和今日的不远,今日她们就拜托你了。” “谁要他送!” “谁说要送你了!” …… 虽然每次聚会都会有人“请假”,但是只要今日在Diablo一定在。有一次,在 一个小酒吧里的聚会,Diablo没 有来。今日显得心不在焉。 “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那个冤家有女朋友啦!” “是吗?真看不出来,那傻子,哈哈哈哈——” 那晚,今日以“为那个傻子庆祝”为由,喝了很多很多很多酒。 回家时,她哭了一路。 之后,今日还是一如既往地拼命工作,一如既往地努力学习,一如既往地参加 各种聚会活动。 不久,今日荣任校学生会主席,荣获市优秀学生干部的荣誉。也一如既往地没 有男朋友。 “你有男朋友吗?”一般没有人会问吴涵这个问题。大家只知道她有一个对她 极严的爸爸,估计不会允许她交男朋友。相处下来,发现她似乎也的确没有。 有一个给我们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教授,50岁的光景。瘦脸,窄肩,稀发。他 与传统的马哲课老师相比显得十分另类。80分钟一堂课,每次总要花50分钟左右的 时间和我们一起胡侃神聊。他最擅长的是给我们讲述他应邀去什么风景名胜或开会 或考察然后顺便旅游时发现的一些奇闻异事风土民情。还有,哪个有名的文人出了 什么洋相,哪本有影响的著作中影射了哪个权威,怎么在餐桌上辨别阳澄湖大闸蟹 的优劣,知天命之年第一次在网上聊天的感受……五花八门,声形并貌,大杂烩一 锅。全班同学的情绪都十分高昂。连像我这样的逢课必睡的人,前50分钟都神采奕 奕,听得眉飞色舞。等到开始讲正课了,看看表,也没多久好睡了,干脆就听课吧。 所以马哲课的实际效率反而很高。 就在那侃大山的50分钟里,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显得很兴奋。吴涵却始终表现出 严肃且敬畏的表情。后来才知道,他就是她的爸爸。吴涵见到吴教授就和贾宝玉见 到贾政一样。平时在校园里遇上了,吴涵会低着眼叫一声“吴老师好!”要是别的 学生,吴老师会微笑着说:“恩,你好!”是吴涵的话“你好”和“微笑”就都省 了,换上了两倍于“微笑”的“严肃”。但不管怎么说,在大学校园里会碰上她爸 的概率毕竟是少的。在没有遇到吴教授的时间里,吴涵是个很活泼开朗的女孩。 与吴教授的教学风格截然相反的是教材料力学的林逍。三十来岁,博士生毕业 不久就开始招研究生了。据说考他研究生的大多数是女生。食堂里,小河边,图书 馆里冷不丁就会有“土木的林逍怎么怎么的”之类的话传到你耳里。他上课从来不 说与本科无关的话,而且几乎从来不笑。要笑也是那种只微微翘一下嘴角的很酷的 笑,且极其稀有。他沉而磁的声音好似空山新雨后的泠泠石溜,直泻心底。语速不 紧不慢,有条有理。他讲课由浅入深,化烦从简,不知不觉引你走进了一条深邃无 底的长廊,不由让你迷恋与敬畏它的神秘。 可惜,可惜,林老师已经有妻有女了。这多少令我感到几分隐隐的无谓的遗憾。 我和吴涵都是他的fans,我们都在寝室里大胆公开过对林老师的xx。每年教师节, 圣诞节,林老师收到的一大箩卡片中,必有我和吴涵的祝福。私下里我俩各自悄悄 打听关于他的事情,然后彼此交流,共同分享林老师人格的魅力。但有一点,我和 吴涵明显不同:材料力学这门课我的成绩很好,她却不常专心于这门课——她说她 不喜欢。有一天,当我捧着一本这门课的参考书看时,吴涵突然淡淡地说:“我对 林老师的感情俗得像黄浦江底的垃圾!” 其实……其实吴涵有男朋友,不止一个,很多。不是一个寝室的人不会知道, 吴教授当然更不能知道。他的男朋友都是外校的,也有已经上班了的,且都不知道 自己和吴涵之间有第N者的存在。每天下午上完课后,她就用N号男友送的进口化妆 品以及N+1号男友赞助的名牌服装武装后赶到N+X号男友的学校或公司,或一起自 修或一起泡吧,或一起什么什么。值得庆幸的是她每晚都准时回来。第二天白天, 还是会穿上朴素简单的衣装作一个乖乖的好学生。 一天傍晚正要去会情人的吴涵和我边说话边向校门走去。不巧,迎面走来了吴 教授。见状,登时瞠目呵道:“弄成这个样子干什么!” “学校剧社排话剧《雷雨》,今天彩排。我演繁漪。” “正经书不好好读,一天到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说着,愤愤地走了。 “好险啊,下次再碰到怎么办?” “下次我就说‘剧社排话剧《茶馆》,我演小丁宝’。” “哈哈,你呀!” 如果当天晚上两人相处的好的话,吴涵会很有兴致地在熄灯后主动讲述他们的 浪漫故事。但是有时候,她也会偷偷地在被子里抽泣。 “你到底爱谁?” “都爱。” “……” “为什么只能爱一个呢?他们每个都拥有不同的特点。我爱这些特点。” “可是我总觉得,作为女朋友——虽然不是妻子——对男朋友也是有责任的。” “对。我的‘责任’就是彼此都快乐。” 不幸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还是一天傍晚,在校门口。当吴涵的某个心急的男友开着车来接她时,吴涵被 他爸爸一把从轿车里揪了出来,当街扇了两个巴掌。最后她还是坐到车里,车开走 了。 从那以后,陆陆续续地,吴涵晚上不大回来了。虽然白天还是个乖学生。 半年后,她被爸爸送到了澳大利亚,送到了十年前就和他爸爸离婚的妈妈身边。 堪培拉的雨也和江南梅雨一样没完没了。只是公路更宽更远,草坪更坦更阔, 树木更大更壮,所以显得这雨更迷茫更寂寞。走过宁静陌生的街道,从诊所回到家 里,心情却更加隔阂而冷落。医生说我已经康复了,妈妈的丈夫也已经为我申请了 大学。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洗完裤子后突然想理理抽屉。来澳大利亚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带。压在一堆英 文书下面的只有一张才写着“否认有性行为史”的病历卡,一张市优秀学生干部的 奖状,和一张落款为“纯朴的垃圾”的教师节贺卡。我呆呆地看着看着。慢慢地,泪 水淹没了我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