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康健 春日的上午没有当值,在宫中悠闲走动,对伺候在主子身边的贴身内臣来说, 真是奢侈的享受。康健从慈宁宫走出,到西外路的尽头折向东边的居养院。院中 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左手的大树又是一年的浓荫蔽日,令他不知想起什么似的, 微微出了一会儿神。 “是七爷么?”廊下步出一个苗条的身影,以袖障目婉转笑道。 康健惊了一跳,“明珠姑娘?久违了。” “可不是,”明珠走过来道,“前年从寒州回来之后,只和七爷见过两面。 七爷这是……” “啊,”康健笑道,“听说师哥最近高升到乾清宫去了,今天我得闲,想过 来给他贺喜。” “七爷来得不巧,六爷这些天一早便去乾清宫,晚上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康健眼中笑意更胜,“姑娘倒是天天望这儿来?师哥还得姑娘操心。” 明珠脸微微一红,“七爷在说什么?小心你师哥知道生气。” 门外小顺子奔进来,不是时候地大呼小叫:“明珠姐姐果然在这里。” 明珠啐了他一口道:“什么果然在这里?你师叔跟前不知有点分寸。” 小顺子连忙向康健行礼,喘着气道:“不说这个,现在秀女进宫候选,太后 的懿旨要姐姐考校女红。师傅从内务府得了消息,要姐姐快回去候旨呢。” 明珠忙向康健告辞,小顺子也要回乾清宫听辟邪使唤,眨眼间居养院又是寂 静无人,只有树叶任和煦的微风吹的沙沙细声。康健走入正房,景物如旧,一尘 不染,仿佛七宝太监就要从内堂步出。康健扑通跪倒在七宝太监的正座之前,不 由泣不成声。 从去年八月至今,派往各地的征粮使不负皇命,征得粮饷共计六十万两。因 高厚获罪,洪州的钱粮没有按预期征齐,但洪王却一样命人押送二十万两白银, 如期送至京城。皇帝不但对洪王甚是嘉勉,还将御用的佩剑赐名定国剑,使人奉 往多峰大营,勋其子洪定国为上轻车都尉,彰其平寇有功。他们君臣此番做作, 朝廷内外一片歌舞升平。户部尚书罗晋和兵部尚书翁直因此上本,奏请将各地征 粮使诏还。 以皇帝的意思,仍要征粮使在各地监政,不免问起心腹几个人的意思。 辟邪笑道:“罗晋和翁直两人各有妻弟在藩地征粮,有高厚的前车之鉴,恐 怕亲人有失,想要他们早日回京,也是人之常情。” 成亲王在一边道:“原来如此。” 皇帝道:“朕的意思是让他们再多留一阵。眼看北边吃紧,各地没有人监政, 只恐藩地到时会成心腹大患。” 辟邪道:“奴婢倒有别的想法。” 皇帝和成亲王都“哦”的一声,“讲。” “征粮使官职不高,身处藩王险地,犹如身负重荷,能支撑半年,实属不易 了,应当召回勉励,使之与家人共聚。藩王那边被人紧盯了半年,早待发作,朝 廷再要强施高压,只恐将其激怒。施政有张有驰,弦绷得太紧要断的。” 皇帝尚在沉吟,只听辟邪笑道:“奴婢最担心的,还是藩王们个个精于权术、 富可敌国,这些征粮使日子呆久了,一旦触及他们的要害,遭其毒手倒也罢了, 但人非草木,有欲有望,如要心志不坚,被人收买了去——皇上岂非反遭虎噬?” 成亲王点了点头,“皇上是真心实意当他们大用,若有人不识好歹,在背后 与人合谋算计皇上,那真是该死了。” 刘远凛凛一惊,抬头遇上辟邪深刻的微笑,脊背上顿时出了一片冷汗。 “太傅!”皇帝叫了两声不见他回答,不由提高了声音。 “皇上恕罪,老臣走神了。” “太傅怎么看?” 刘远道:“臣以为辟邪所虑甚有道理。征粮使还是先召回吧。” 皇帝就此决定,准了罗晋和翁直的折子,拟将四方征粮使召回。此后又议了 些别的政事,吉祥忍不住又来催促,道:“万岁爷,今日是秀女进宫待选的日子, 太后遣人来催过多次了,要万岁爷驾到亲选。” 皇帝道:“你过去请太后替朕选了便是,乾清宫实在脱不开身。” “充实后宫也是皇家的大事,”成亲王劝道,“皇上亲眼看一看岂不更好。” 吉祥道:“太后还有懿旨,问成亲王府里缺不缺人,可随皇上一同过去。” 成亲王笑道:“你回禀太后,儿子府里佳丽太多,今年不缺人。” 吉祥领命而出,两个时辰之后才回来喜滋滋禀道:“恭喜万岁爷,太后替万 岁爷选了几个真正绝色的美人。” 皇帝大笑,“绝色的美人?”其时宫中皇妃以谊妃的姿色为首,已是难得一 见的佳丽,因问道:“比谊妃怎么样?” 吉祥好生作难,想了想道:“奴婢没比过。”言下之意只怕更胜一筹。 皇帝道:“人漂亮固然是件好事,不知人品性格儿怎么样,若是仗着有几分 姿色想着专宠跋扈,空有躯壳岂非憾事。” 成亲王在一边干咳一声,皇帝才道自己失言——自己母后正是绝色容颜,专 宠十几年不衰。当即道:“太后今日有封了什么人么?” 吉祥道:“封了两个,訸淑仪、谐淑仪。” 皇帝道:“朕有空去看看,今日不早了,你们都跪安吧。” 辟邪与小顺子回到居养院时,明珠也正巧才回来。辟邪一天水米未进,口干 舌燥,明珠烹了茶来,道:“今日选秀,我在一边看见了。中原地大,不但卧虎 藏龙,连美人也是个个不同。” 小顺子嘴甜,“姐姐说笑,哪比得上大理人杰地灵,能出姐姐这样的人物。” 辟邪喝了半盏茶,才笑了笑,突然挥手将小顺子手中的茶碗拍在地下。 小顺子惊得一跳,“师、师傅,我说错话了么?” “茶里有毒。”辟邪张口将刚才喝下的茶水吐出,镇静道,“找些水来我喝。” 小顺子已经吓得呆了,手足发抖。明珠虽急,仍心思敏捷,道:“不可,只 怕是在水缸里投毒。”自己转奔到食柜边,从内取出今早送来的两罐羊奶,喂与 辟邪。辟邪饿了一天,腹中空空如也,只强令刚才喝下的羊奶呕出,再喝了大半 罐稀释毒性,仍觉毒力渐渐向经络散发,不敢怠慢,当即靠在墙上盘膝而座,聚 敛精神,默运内力周旋相抗。不消片刻脸色渐变晶莹透明,身周白气飘散,发梢 衣物之上细密水珠凝聚,正是内力催到十成的征像。明珠见他双手由白转青,那 层青气又慢慢消退,知道他将毒力逼至指尖散出,不由稍觉安心,才刚松了口气, 辟邪却嘴唇刹青,猛地呛出一口鲜血。明珠脸色大变,抢上前扶住辟邪的身子。 “师傅!”小顺子急得热泪直迸。 辟邪眼窝深陷,靠在案上猛嗽一阵,艰难道:“不要声张,请陈先生悄悄过 来。” 小顺子点点头,发足狂奔而出。 辟邪对明珠道:“这间屋子毒性太大,不能再呆了。”由明珠慢慢搀至东厢, 在炕上坐了,咳嗽不止,冷汗层出。 好在不刻陈襄擦着汗,随小顺子奔到,立即被请至房内诊视。 辟邪挥手将明珠和小顺子屏退,明珠放心不下,悄悄在窗外倾听。 房中只传来辟邪阵阵咳嗽,半晌才听到陈襄叹了口气,“毒是散出来了,可 这内伤再度发作,便再也无法痊愈了。” 辟邪道:“是我不知轻重,运功急了些。先生看这伤到底怎么样?” 陈襄笑道:“没什么,以你内力修行补足,顶多冬日里咳喘些个。只可惜你 年纪尚轻,从此背负这个病根,不能不说是件憾事。”之后片刻寂静,想必陈襄 正在开方子。“你也是大人了,记得少和别人打架。”辟邪咳嗽中一记失笑。陈 襄突然道:“明珠姑娘,进来吧,你那么呆着不舒服!” 明珠脸一烫,走进屋去,“让先生笑话了。”心中感佩这枯瘦老者总有镇静 风度,如此场面便被他三言两语轻松化解。 陈襄拿出一桌子药瓶,向明珠分别指出镇咳和化毒的药丸,特别将一只牛角 瓶子递给辟邪道:“这药丸极是补益滋阴,是治你内伤的灵药。我炼了六年,才 得十二粒,原是打算给你师傅增寿延年的。”他“咳”的一声,笑道,“半个月 一粒,记得用内力消化。” 辟邪目送陈襄出门,才服了药丸,运功疗伤。明珠不敢走远,与小顺子坐在 外间等候。直至夜半,辟邪睁开眼,似乎精神好了七成,也不咳喘,突然问道: “今天什么人来过么?” 明珠和小顺子相视一眼,神色已变,“康健今天一早来过。我被太后传去, 那时居养院除了康健,再无他人。” 辟邪沉默半晌,涌起倦色,道:“夜深了,明日再说罢。” 次日辟邪神色精神看来大好,他既然不愿声张,皇帝、成亲王自然丝毫不觉 有异,只有吉祥如意两人目光犀利,见他气度散漫,声音虚浮,拉住他正要相询, 却有罗晋、翁直等六部尚书奉旨请见,便给辟邪逃脱。早有乾清宫的内臣向外风 传辟邪在御前为征粮使颇为美言,罗晋、翁直等人这些日子皆暗中受了辟邪不少 好处,大喜之下对辟邪也是笑脸相向。皇帝和成亲王一早驾临上书房,此时在里 面叫人。众人商议如何将军饷启运凉州。皇帝道:“八十万两的军饷当然不可一 次都扑到凉州去。以二十万两为限,分批启运。”此事便交给兵部领头办理。 又说到召回征粮使一事,皇帝道:“这些征粮使在外半年,为朝廷奔忙辛苦, 此番军饷已有着落,他们不负朕望,堪称人臣的典范,朕准备将他们召回,都有 升迁封赏。” 罗晋和翁直大喜,才要替征粮使谢恩,突听有人道:“臣有异议。”正是都 察院的都御史吴再予,出班道,“臣以为朝廷在北用兵不是一两年的事,藩地征 粮万不可中断,这些征粮使在藩地日久,对地方政务所知甚详,仍应驻留当地, 以备朝廷粮饷之需。” 这原本也是皇帝的意思,若非也担心征粮使反为藩王利用,定会坚持将他们 留在藩地。因此对吴再予道:“吴卿所虑朕也想过。但征粮使乃为户部定员,家 眷也在京中,他们体恤朝廷,远使多月,实属不易。如今粮饷暂无忧虑,强令他 们留守藩地,也非仁君所为。” 罗晋赞叹道:“皇上仁慈圣明!” 吴再予道:“皇上三思,现在一念之仁,将来多生周折。” “吴卿,这件事昨日朕和成亲王、太傅、辟邪等人仔细议过了,就此决定吧。” 皇帝不提辟邪倒也罢了,吴再予位在都察院之首,早就想力谏皇帝禁止内臣 参政,此时抓住机会,道:“皇上,宦官历来以曲媚事人,皇上不可听信一两个 内臣的挑唆。” 皇帝知道这个人迟早要对辟邪发难,见他渐渐说到要害,仍是镇静道:“什 么叫挑唆?你眼里的皇帝是个受人摆弄的人么?” 吴再予道:“臣不敢,臣只是觉得皇上让宦官擅权代点进士一事,有欠思量, 只恐沦为后世笑柄?” “哦?”皇帝忍住气道,“笑柄?那么今科武进士该怎么点?你说来听听。” 吴再予顿时语塞,他只觉自己义愤填膺,全没想过今科武进士还有什么更好 的点法。 皇帝又问:“你在武进士中听到什么不满的言语了么?” 辟邪本着息事宁人的心,笑着对皇帝道:“奴婢年轻,此番越俎代庖,武进 士中有觉不公的,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岂容吴再予放肆,不依不饶盯着又问了一句:“吴卿,到底有没有?” 吴再予原本词穷,此时见辟邪笑颜如玉,仿佛多有嘲色,不禁恼羞成怒,喝 道:“你这阉货!竟敢惑媚皇上!” 辟邪体弱之下不由心浮气躁,当即脸色一冷,目中杀气顿盛。 “夺”的一声,成亲王将茶盏墩在桌上,“吴再予,你呼喝什么?朝堂上口 出秽言,辱及皇上,好大的胆子。”成亲王因吴再予去年参他结交歌女、在新科 进士面前炫耀,有失皇家体统,便对都察院的人心怀恨意,哪里肯放过他。 吴再予方觉大大的失言,跪地请罪。 皇帝沉着脸道:“打出去!” 吴再予此人平素喜欢做些沽名钓誉的事,人缘极差,这里所有人都遭他参过, 加上见皇帝和成亲王都摆明袒护辟邪,谁敢得罪,此时竟无一人为他求情。皇帝 怒气稍平,接着议事,不觉已过一个时辰,日至正午。吉祥走到在门前向辟邪使 了个眼色。 辟邪抽空对皇帝低声道:“万岁爷,只怕吴再予还跪在外面请罪,天气见热, 他岁数也大了……” 皇帝也不想辟邪树敌过多,道:“吉祥,让吴再予回去思过,自己上折子请 罪。” 吴再予此气非同小可,回到府中关上书房的门将辟邪一通辱骂,家人知道老 爷平素脾气就不好,眼见他雷霆大发,还不吓得回避三舍。可惜下午偏有要客来 访,管家不得不硬着头皮叩门道:“老爷,宫里内书房掌笔太监辟邪在府外递了 贴子,老爷见是不见?” 正是火上浇油,吴再予大吼道:“不见!你叫门前的小子打他回去!” 管家只得又道:“老爷,他是奉了成亲王的旨意来问话的。还说老爷今天上 午还是精神奕奕的,请老爷不要托病不见。” 吴再予怒道:“我还怕了他不成?带他进来。”他在客堂危襟正座,只等给 辟邪一个下马威。不刻门前脚步轻盈,辟邪带着小顺子跨入门来,拱了拱手道: “给都御史大人请安。” 吴再予道:“你一个小小的内臣,在朝廷命官面前就是这点礼数么?成亲王 有什么话,你只管行完礼再说吧。” 辟邪轻声一笑,“吴大人,咱们朝堂上针锋相对,私下里还要来那套虚的么。 奴婢假托成亲王的旨意,不过想见大人一面。” 吴再予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拟造亲王旨意?” “大人要发怒,等看完我的礼物再说。小顺子,给吴大人奉上礼单。” “以为我是什么人,会受宦官贿赂?”吴再予只觉受了奇耻大辱,“你那些 金银财物在我眼里不过是粪土。” “金银财物?”辟邪讶然道,“大人可小瞧奴婢了。这世上有人贪金银,有 人好美色,有人嗜书画,大人几样都不喜,大人么……”辟邪自己在客座上施施 然坐了,“喜欢的是一世清名,死后有个漂亮的谥号,对不对呢。” 吴再予被他一针见血地抢白一顿,愣了愣一会儿才发作道:“你大胆。” “小顺子,吴大人不收咱们这份礼物,你便远远展开礼单让吴大人瞧瞧。” 小顺子将手中卷轴慢慢展开,吴再予刚看到“桐州”两个大字,嘴角便抽搐 了一记,等“桐州黄桥案”五个字全部展现在眼前,不由长身而起,从小顺子手 中夺过卷轴,几把撕个粉碎。 “哎呦!”辟邪掩面心痛地呼道,“大人,这可是奴婢花了一下午才写就的。” 吴再予强自振作,“你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不明白?”辟邪道,“大人凭借此案名扬四海,得以跻身都察院,怎么会 忘得那么快?小顺子,帮着都御史大人回想回想。” “十五年前,也就是先帝上元十年,都御史大人尚在桐州任知府,是年十一 月,桐州城内黄桥之下发现一具男尸,钱囊首饰俱在,认定是绸缎商人吕某,其 遗孀贾氏指认当地富户管双喜为争吕某城郊农地多次使人上门威胁,吴大人便将 管双喜索拿到案,重刑逼供。管双喜起初抵死不招,无奈挺刑不过,最后招认是 自己雇人将吕某杀害。管双喜富甲桐州,与当时布政使尚芝人等当地显要私交甚 好,尚芝人多次遣人至桐州求情说项,吴大人铁面无私,一一严辞拒绝,并向朝 廷参本,导致尚芝人及当地官员十一人俱被革职查办,管双喜被判死罪,只待秋 后问斩。” “铁面无私,不畏权贵,朝廷栋梁啊!”辟邪感叹万分。 “次年二月,桐州知府衙门捕头蒋小田在城内捕获持刀掠货的强盗金阿顺, 金阿顺在蒋小田拷打之下,不但招供现行罪状,还供认去年在黄桥见财起意,将 吕某杀死,因当时有人过桥,不及将吕某钱财掠走,便即逃窜。蒋小田将金阿顺 口供据实禀告知府吴大人,吴大人已因此案名噪朝野,三月便要赴任都察院,此 时岂容管双喜翻案?吴大人先许以重金,指使蒋小田将金阿顺杖死狱中,又亲自 将蒋小田毒毙,这才赴京上任。”小顺子口齿伶俐,任吴再予再三大呼“住口”, 一口气说完。 辟邪问:“管双喜呢?” 小顺子道:“上元十一年秋在桐州斩首处决。” 辟邪点头道:“听上去是都御史大人的手段,都御史大人为了成就自己的名 声,连亲生儿子的官职也能一掳到底,发配充军,何况是个土财主?老实说大人 这样喜欢沽名钓誉的人,奴婢真是挺瞧不上的。” 吴再予浑身发抖,颤着嘴唇道:“无稽之谈,无稽之谈!” 辟邪叹了口气,“奴婢要是早生十几年,当时有幸服侍在大人,定会替大人 将这种杀人灭口的勾当做得彻彻底底的。话说回来,吴大人这些年也不容易,今 后惜福养生,找些个好欺负的文臣武官参参,解解闷也就罢了。奴婢这儿还请大 人少费心。”毫不理会吴再予惨然神色,笑道,“来了这么久,茶也没一盏,这 端茶送客、端茶送客的,这茶是大人端哪、还是奴婢端呢?”站起身出门。 小顺子还回头叹道:“吴大人的脸色可不好,大人千万保重,大人有什么万 一,奴婢的师傅挺作难的。” 夜已深沉,慈宁宫中只有太后的寝室仍有依稀灯光。康健小心翼翼舒展麻木 的双腿,执著地伏身在窗下,紧咬牙关,只怕稍有松懈,便会令牙齿上下打架发 出响声来,洪司言的声音压得虽低,每一字却都让他胆战心惊。 “他今早仍好端端地在乾清宫当值,下午还出宫去了一趟吴再予家。” “那么就是没成事。”太后道,“难不成是哪个奴才走漏了风声?” 康健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里面珠玉轻碰的声音,想必洪司言正在用轻柔的双手替太后梳头。“那倒也 不是,”洪司言道,“太医院的人说,昨晚有个小太监从内宫出来,风风火火地 把陈襄叫走了。” “难怪他没死成。” “以奴婢看,这事也简单。太后主子把辟邪叫来,随便找个因由,一顿板子 打死就完了。” “办法有的是,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要明着和皇帝做对。朝臣会怎么想?藩 王们会怎么想?” 洪司言叹道:“主子要想儿子娘家两面兼顾,真是难上加难。” “他们急着兵戎相见——哼,等我死了吧!” 康健只听得洪司言嗤地一笑,突然有一只冰冷的手从后将他的嘴捂住。康健 魂飞魄散,转脸相望,辟邪正将雪白的手指竖在嘴唇上,朝他微微一笑。康健点 点头,随辟邪悄悄离开,里面洪司言仍在道:“太后千秋万岁,说这种话没用的。” 两人出了慈宁宫,往北不远就是慈宁花园,几座假山玲珑高耸,辟邪当先走 入,康健跟进来,扑倒在地,抱住辟邪的腿泣道:“师哥,我对不起你。” 辟邪“嘘”的一声,“你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 康健摇了摇头,“有人要害师哥,我是知道的,我想给师哥通风报信,可是 又不敢,我、我……”康健忍不住要失声痛哭,寂静夜里又不敢放声,掩着脸抽 泣不已。 辟邪安抚道:“这与你无关,是师哥自己惹的麻烦。你不是来过居养院了么, 你心里替我担心,我会不知道么?” 康健拉住辟邪的手道:“我原以为明珠姑娘整日在那里,那些人便无机可趁, 想不到太后竟将她传走——师哥,你真的没事么?” 辟邪笑道:“我不是好端端的?你怎么还是跟从前一样实心眼儿?快起来。” 康健擦了擦眼泪,仍是跪在地上,“师哥,这皇宫我是不能再呆了。” 辟邪将他拉起来,“说什么傻话?咱们这种人出了宫廷,能去哪里?你才二 十岁的人,能有多少家当供你在外逍遥?你一走,几个师哥岂不被你连累死?” “我想过了,顶多剃度出家……” 辟邪嗔道:“住口,只这一件万万不可。好在我今晚来了,否则不知你会做 什么傻事。”说着从袖筒里抽出手帕,递给康健,“擦擦脸,个子比我还高了, 仍是个没出息的样儿。” 康健被他喝住哭声,望着他淡静面容,稍稍平静了些。辟邪道:“我来就是 为你指一条活路。从今往后,只当你我从没有师兄弟的情分,无论太后要做什么, 你都不要管,也不要打听,更不要给我报信。知道的越少,活的越久。” “师哥!” 辟邪笑道:“你放心,师哥现在每天与皇上同食,总不成有人在皇上碗里下 毒;就算有人来硬的行刺,师哥我还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顶多我不走运被他们算 计死了,也是我自己倒霉,你千万不要趟这淌混水。你是师傅的关门弟子,他老 人家临走时特别嘱咐大伙照应你,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有什么脸面到地下见师傅? 回去吧。” 辟邪转身就走,被康健一把拉住袖子,“为什么从来都是师哥照应我?从小 哪一样吃的用的不是师哥给我?从来不是师哥替我挨打?现在师哥说这样的话, 真是把我当成没心没肺的畜生了么?” 辟邪脸色一沉,“你以为长大了就能造反了么?有这么说话的么?”见康健 满脸悲色,转而柔声道,“咱们师兄弟里没有几个有好心眼儿,你为人良善,定 能长命百岁,善始善终,今后大伙儿还要靠你烧香呐。回去吧!”他洒脱一笑, 跃出山石向北而去,只留下康健紧握手帕,一个人辗转思量。 辟邪身法迅若流星,眼前景物如飞,不刻回到居养院门前。明珠仍在等候, 见他无事回来,迎上前问:“成了么?” 辟邪刹那间将康健那悲戚感激的神色从心中抹去,笑了笑道:“瞧着吧。” 辟邪此番遭人下毒,饮食上便小心万分,白日在乾清宫均食皇帝赏下来的菜 肴,不然便是和吉祥、如意同餐;居养院中也一色的换了银筷子,小顺子日夜不 离院中,以防他人有机可乘,凡是饭菜、茶水都由明珠先尝过,才奉与辟邪吃。 辟邪虽不愿意,架不住明珠坚持,也只得由她。 如此小心翼翼,连着一个多月风平浪静,其间朝中大臣也都重金打点遍了。 他既在皇帝面前极受宠幸,又和成亲王私交甚好,加上善解人意,执礼甚恭,群 臣更无多言,每日在乾清宫候见,必要先和他点头致意,不久便有青袍总管的名 声在外。 这时今科武进士的一月省亲之期已满,都回兵部报到。陆过韬略过人,早被 兵部选中入仕,游云谣、郁知秋等四十人被调入大内侍卫营中,归领侍卫大臣贺 冶年、姜放分派,其余四十四人先在九门提督衙门任职。 纸中包不住火,辟邪早已禀明皇帝,一架千金的屏风由董里州孝敬给东王, 又被转送给贺冶年,可知他与东王素有勾结。皇帝对贺冶年早生戒心,去年便时 不时将他遣出宫去,又因东王世子杜闵这个疙瘩,更不让他护卫太后去上江。贺 冶年为官多年,岂不知这种时候避嫌,只管告病在家,因此侍卫营宴请新人的时 候,便只有姜放一人主持做东。 想到次日便要进入大内为官,年轻人个个兴奋紧张,面有雀跃之色。门前两 个人突然一声欢呼,原是今科状元陆过也被宴请,如期而至。 姜放从内堂步出,众人上前行礼。姜放笑道:“今天是你们的好日子,咱们 都是武人,不来文绉绉的一套。”对家人道,“开宴!” 众人都是放声大笑,依次入席,相互斟酒祝愿,共抒雄心大志。姜放在各席 上筛了一遍酒,连连击掌,众人静下来听他道:“拿出来。” 四个小厮抬出两张礼案,上面覆着红缎,瞧不见是什么。姜放道:“咱们那 天都在场,知道状元和探花郎并未分出高下,今日大喜,不宜再动凶器,只看你 们将来战场上谁立功更多,建树更大,不要辜负这两件好器具。”抬手将红缎揭 开,正是两张遒劲巨弓。 陆过和郁知秋连忙起身,刚要推辞,被姜放喝住:“你们眼里分明说是喜欢 得紧,可别在我面前假惺惺的。这两张弓,一名‘仁’,一名‘义’,乃是分不 开的兄弟,你们也当有兄弟般的情谊,将来沙场上并肩作战,共驱鞑虏。” “‘仁义弓’?”陆过和郁知秋神色已变。陆过道:“当今圣上还是皇子的 时候,与成亲王在上江遭遇猛虎,当时有位将军飞箭来救,竟将所用的两张弓拉 折,先帝赞他骁勇,命人特别揉制两张举世无双的强弓,并用两位皇子的名字命 名,赐予这位将军,原来……” 姜放倒反而吃了一惊,“你们知道?” 席上众人大笑,郁知秋道:“大统领,这事虽未传于史,却是武将子弟耳熟 能详的故事,只是大统领不爱炫耀,无人知道那将军便是大统领了。” 陆过手抚弓弦,道:“承蒙大统领青睐,陆过恭敬不如从命,这便领赐了。” 和郁知秋跪倒在地,双双接过。 姜放望着他们生气勃勃的面庞,知道又是一代新人卷入了朝廷纷争的漩涡中, 宫墙之内,到处都是谎言陷阱,这些年轻人中有多少能青云直上,又有多少会混 沌梦死——姜放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年轻人的一阵欢呼倒能驱走姜放许多惆怅,今夜开怀畅饮,直到戌时将过, 众人告辞时,姜放又再三嘱咐,明日要在上驷院的校场整队,万万不可迟误,这 才散了。 姜放为将众人向各门各处分派,须再看各人武艺,亲自选出现职侍卫中武功 出众的二十人,要他们与新人一试身手。殿试之际,以游云谣、郁知秋二人剑法 最高,此时便成了众矢之的,贺天庆上前对游云谣笑道:“榜眼,怎么样?赏个 脸赐教几招?” 游云谣为人不喜与人争斗,又知他是侍卫总管贺冶年的亲兄弟,见他目光不 怀好意,辞道:“在下花拳绣腿,怎么能入贺把总的眼?贺把总高抬贵手,在下 也免当众出丑。” 贺天庆道:“榜眼好大的架子!” 姜放离着不远,对游云谣道:“前辈要指教你几招,你还推辞什么?” 游云谣无奈,从兵器架子上取了剑,施礼道:“在下得罪了,贺把总手下留 情。”执后辈礼先攻一招。 贺天庆使的是刀,举火烧天式自下相格,一招下来,游云谣便知他天生力大, 内力根基却浅薄,不便以内力和他硬碰,游家剑瞬息万变,力自心生,剑招微缩, 轻松将他蛮力化解。贺天庆轻身功夫也不错,揉身而上与他游斗。游云谣长剑只 在他身边翻飞,兵刃相碰之时施展粘字心法,将他单刀荡开,既不能伤到他,又 找不到让他知难而退的法子,一时僵持不下。 那边郁知秋也是遭人一番抢攻,剑也不出鞘,将对手一脚踢翻在地。钱越、 张出、黄诞等人交情甚好,一人吃亏众人皆怒。郁知秋笑道:“你们不服气,只 管一齐上来。”他以一敌三,面无惧色,抽空还对游云谣道:“那个人不是游兄 的对手,何不早将他打发?” 贺天庆此时已筋疲力尽,气喘如牛,见游云谣仍是半点汗也不出,仍有闲暇 道:“贺把总,既然分不出高下,何不就此罢手?”贺天庆本想说两句体面的话, 便打算收招,却听姜放大喝一声:“都住手!” 姜放的声音犹如雷霆,贺天庆离他最近,吓得手一颤,几乎将单刀摔落在地。 游云谣手快,用长剑在刀背上一托,笑道:“承让了。” 上驷院不知何时进来两个内臣,前面的一个身穿杏色宫服,可知是首领太监, 后面跟的是个青衣小监,两人在廊下对姜放作揖行礼,姜放也甚是恭谨客气。手 脚快的侍卫却早已搬了椅子,沏了茶,请两人坐了。那杏衣太监尖声笑道:“不 敢当、不敢当,有劳、有劳。”在姜放耳边低语几句,姜放随即道:“游云谣、 郁知秋过来。” 两人走近,向内打量,廊下垂着竹帘,两个内臣都隐在阴暗里,看不真切, 只觉那杏衣太监坐得四平八稳,颇有大将风度。姜放道:“你们两人捉对演练。” 游云谣和郁知秋甚是为难,两人自会试那日起,便知对方身手了得,加之最 近总相处在一块儿,早生惺惺相惜之感,此间不过两个内臣出来看热闹,如何能 让他们拼力相搏?两人心意相同,只将一场比试变作舞剑,上窜下跳,煞是纷繁 好看。 帘内杏衣太监看了一会儿,失声一笑,“大统领,这就是今科武进士中的佼 佼者了么?怎么到大统领这儿没几天就成花架子了?” 姜放笑道:“他们年轻不懂事,不知在大爷面前显露真功夫。” 郁知秋低声对游云谣嘀咕了一句,“一个太监懂些什么?” 帘内有人道:“适才说话的是郁探花么?请两位上前一步说话。” 郁知秋和游云谣均是大吃一惊,都道刚才那句话声音极低,距廊下又远,不 知如何被帘内人听见,只得讪讪然上前。竹帘一掀,那个青衣小监从内步出,咳 了几声,才道:“侍卫之职,关系圣上安危,社稷祸福,不可有半分懈怠。万岁 爷身边要的是全心全意服侍的人,就算是你们的至亲,只要危及万岁爷分毫,你 们一样要拼尽全力、豁出性命搏杀。你们现在就因同科的情谊各自留手,今后万 岁爷怎么能将自身性命交托各位?”虽然他咳得厉害破了嗓子,声音微微有些沙 哑,但仍是说不出的清雅好听。 郁知秋见他年级不到二十,又是没有品级的宦官,心中轻视,刚想开口反驳, 那青衣小监仿佛知他心思,目光微露喝止之意,郁知秋似猛然被冰棱在脸上刺了 一记,不敢平视,垂目不言。 那青衣小监冷冷一笑,道:“我一个小小内臣不懂什么,若非皇上差遣,我 们师兄弟怎会到这儿来招各位厌烦?奴婢送一句话给各位:大内里卧虎藏龙,剑 法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各位知道上进才好。”他似乎伸手往郁知秋腰间指了 指,郁知秋腰中长剑呛然跳出鞘外,小监青袖一拂,已持剑在手,剑身反射着灿 烂阳光,将他的面庞映得犹如透明一般。“宫里的兵刃都是难得一见的利器,你 们须得相配才好。” 那杏衣太监此时走出来,端庄的面容显得稳重和蔼,口中笑道:“你才多大 的年纪,懂些什么,胡乱议论剑法,也不知脸红。” 那青衣小监这才婉转一笑,丽色夺人,“大师哥教训的是,这剑法上,我还 差得远呢!”他手腕一震,长剑夺的钉入鞘中,兀自清啸不已。 那杏衣太监见他又咳起来,嗔道:“才变了变天就咳成这样,明知身子不好, 也不知保重,这是动什么气?大统领,”他对姜放笑道,“我们哥俩儿该看的都 看了,该说的也说了,不碍着大统领正事,这便告辞。” 郁知秋和游云谣瞠目结舌,愣在当场,突听“叮”的一声,郁知秋腰中一轻, 那柄长剑竟将剑鞘震得粉碎,落在地上。两人相视一眼,悚然动容,都是手足发 颤,满额冷汗。 贺天庆上前笑道:“只要是七宝太监的弟子,别说皇上宠幸,就是从未在主 子跟前露过面,将来也是总管级的人物。连姜统领见了他们师兄弟都要尊称一声 爷。你们第一天便得罪两个,嘿嘿——真是你们的造化。” 游云谣拱手问:“敢问贺把总,那两位是……” 贺天庆因他刚才手下留情,没让自己丢丑,才诚心诚意道:“你们麻烦大了, 那个杏衣的,是皇上身边的尚宝领事太监吉祥,那个青衣的便是替皇上将你们点 中进士及第的青袍总管辟邪了。” 辟邪这个名字在新科进士中极为响亮,会试那一天众人只管匍匐在地,听见 他清澈的声音报出自己的名字,除了陆过,全没有人注意一个皇帝身边的青衣宦 官长什么样子,今日见了才知道他不但武功高到骇人听闻的地步,原来竟是如此 年轻。众人大哗,议论纷纷。 “可惜他身子不好,”胡动月叹道,“不然可请他留下来再露一两手,吉祥 是他师兄,想必武功更高,指点我们一二,便能获益匪浅。” 这句话却触动姜放的心事,他已多日未见辟邪,现在才知他病得不轻,不由 面有忧色。 辟邪最近着实咳嗽地辛苦,不便在皇帝跟前当差,从上驷院回来,径直回居 养院,东大天道里静悄悄没有人,只有他的咳嗽四处回声。转过北五所,过了月 亮门,他在门后停住脚步,抚着胸口叹道:“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呢?” 后面的人紧走几步上前在辟邪耳边低声道:“今天皇后、谊妃定省慈宁宫, 太后屏退众人说了会儿话,师哥小心。”他匆匆说完疾疾走了,辟邪看着他的背 影,知道唯一的师弟已经如自己所料落入彀中——象康健这样单纯的人,能在宫 里活多久呢——辟邪想到这里胸口又是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