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招福 次日清晨,辟邪起身时栖霞已等在外面,请他到了僻静的所在,在他耳边悄 声道:“郁知秋。” “正是。”辟邪点头笑道。 栖霞的职责在宫外,还不知原委,问道:“他是爷提拔上来的,怎么想起刺 杀爷呢?” 辟邪道:“景优公主不愿下嫁大理,还不是因为和他有了私情?他以为我在 上江行宫撞破他和公主私会,如今公主不肯嫁人,他担心东窗事发,急着找我灭 口泄愤呢。” 栖霞道:“是我鲁莽了,竟将贴子送到紫南门侍卫眼皮底下,可不是巴巴地 告诉他六爷夜间宿在宫外。有他心怀叵测,爷要小心。” “不妨事。”辟邪道,“昨晚追踪下去的小子是谁?轻功很好。” “那是我的义子,小名就叫忧官儿,”栖霞道,“他是戏班里的出身,后来 父母养不活了,卖在院子里,我看他聪慧,一直带在身边。” “很年轻啊。” “可不是,只有十六岁。本来倒是想让他过来给爷请安,但是今天一早就遣 他去西边了。”栖霞见辟邪点了点头要走,忙道,“爷,这个郁知秋胆子也太大 了,对六爷又是嫉恨,放着实在是麻烦,要不要……” “只等大事稍定,必要了他的脑袋。”辟邪叹气道,“这个人冲动难自持, 心胸既窄,又喜欢做蠢事,可惜了他那么好的身手,要是他那点热血洒在战场上 倒好了。” 栖霞笑道:“六爷既是这么说了,还不容易么?”清早天气冷,栖霞交待人 掸出一副猞猁裘给辟邪穿。那仆妇笑道:“妈妈可别骂我懒,这皮裘不掸也罢, 宫里已经有人捧着衣裳包袱来接六爷了。” “快请进来。” 果然是小顺子挟着包袱眉花眼笑,东张西望地进来。辟邪道:“怎么找到这 里来了?” 小顺子背着栖霞暗使眼色,道:“明珠姐姐想着师傅衣裳单薄,让我宫门一 开就拿着羊绒袍子来。” 辟邪会意,忙告辞出来上车。小顺子挤在他身边道:“了不得了,宫里乱了 套了。” 辟邪嗔他夸大其辞,道:“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昨晚万岁爷幸椒吉宫,去了没一会儿,西王的折子便到了,乾清宫当值的 是二师伯,也没敢惊动圣驾。谁知半夜里康健师叔悄悄地到了居养院,说是西王 另有一封密信呈到慈宁宫,太后看后很是不悦。果然一大早就遣人请皇上,却碰 上椒吉宫风风火火地急召太医,现在也不知是不是圣体违合。宫里乱得粥一样, 二师伯命小合子来送信,叫师傅快回。” 辟邪微吃一惊,道:“知道了。”小顺子已探出头去,催着车夫急行。 他们赶回乾清宫时,只有御前太监李及站在门外,被辟邪一把抓住手臂问道: “万岁爷龙体安泰?” “好着呢,圣驾正在慈宁宫。”李及是个嘴快的人,忍不住压低声音道, “六哥儿定还不知道,叫太医的是訸淑仪,听说是一早起来就在万岁爷眼前昏死 过去了,把万岁爷吓得不轻。” 辟邪松了口气,不及细想,便道:“万岁爷无恙就好。我这便去慈宁宫候旨。” 李及咂舌道:“那可要小心了——今儿个两位主子都不痛快着呢。” 辟邪自然是万分不情愿去慈宁宫,只因不放心西王白东楼的那封密信,不得 不悄悄走至慈宁门里,院子里已站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寂静。如意向他微微招 了招手,才低声说了一句“里面似乎争起来了”,便听见宫内“咚”的一声,皇 帝煞白着脸,竟自己推开门走了出来,下台阶时一个踉跄,让吉祥手快扶住。 “走!”皇帝咬着牙道。 吉祥见势不妙,哪敢做出平日里半分的扬眉吐气,只低喝道:“万岁爷起驾 了——” 辟邪讶然望着如意,见他只是苦笑,也不敢多言。此处人人噤若寒蝉,眼睁 睁看着皇帝撩起衣摆上了步辇。 “皇上且慢,皇上留步。”洪司言从正殿里小跑着出来,抢住銮驾的轿杆, 低声哀求道,“皇上,且去里面认个错吧,皇上如此走了,今后还能进这慈宁宫 么?” “你要朕认什么错?”皇帝冷冷看着她。 洪司言急得跪在地上,苦苦道:“皇上误会了,奴婢在太后主子身边伺候了 三十年,怎么不明白太后的心意?天下哪里有不护着自己儿子的母亲?哪里会有 帮着别人对付自己儿子的母亲?” 皇帝怔了怔,锐气稍减,道:“洪姑姑言重了。” 洪司言正要讲到要害,却见众人目瞪口呆地一边看着,喝道:“你们还不退 下。” 皇帝既已说了启驾,还有谁敢停步,听洪司言如此说,都面面相觑。偏偏皇 帝也是极要面子的人,不肯开口说留。吉祥一边赔笑道:“是,洪姑姑有体己话 儿要说,奴婢也请万岁爷留步。”说着向众人暗暗摆手,随侍人等即刻风卷残云 似的退出门外。 皇帝无可奈何,叹道:“洪姑姑起来说话。” 洪司言起来在皇帝耳边嗔道:“皇上太鲁莽了。怎么话才说了个开头就发起 火来了呢?” “白东楼一封书信过来告状,母后便急急传诏多次,见了面就是一通责备, 朕只看见母后极力维护他,却全不体谅朕此刻内忧外患,殚精竭虑……” “皇上住口!”洪司言怒道。 “你说什么?”皇帝怒极,豁然站了起来。 洪司言道:“皇上这么大了,不要再说小孩子的话。皇上在外殚精竭虑不错, 太后在这慈宁宫里哪一天不是寝食难安?皇上只道太后维护娘家人,却不知当年 四路亲王进京勤王,对朝廷是多大的功德?别的人且不说,奴婢却知当年洪亲王 实是一点坏心也没有,不然,十年前这江山便姓洪了,哪有今天的万岁爷?” 皇帝本来还要喝止她,听到最后一句,顿时语塞。洪司言柔声道:“皇上且 想一想,哪里会有人好端端的正经真太后不做,把自己儿子的江山拱手让给娘家 人的道理?太后若要偏袒四个亲王,为什么替皇上选后的时候,放着娘家那么多 的适龄郡主不选,却选了重臣王家的女儿?要说皇上撤藩的心意虽坚,又怎比太 后多年前的预见?不然其他的皇子都放出藩地为王,独独成亲王留在京里不封? 还不是怕今后皇上手足相残么?” “手足相残?”皇帝一个冷战,“不会的。” “皇上手足情深,就没想过太后主子也有手足?”洪司言叹道,“洪王当年 为了太后……”她转而苦笑,“不提也罢了。奴婢这里悄悄地对皇上说,别人还 不知道:前两年太后凤体违合,太医院的陈襄来看过,怕也只有四五年的寿数了 ……” “什么!”皇帝大吃一惊,颤着嘴唇握住洪司言的肩膀,“洪姑姑说什么?” “皇上!”洪司言止住他,往宫内看了一眼道,“太后还不让皇上知道伤心, 主子只盼这几年太太平平的——儿子是自己的血肉、兄长又有多年的恩义,都是 割舍不掉的牵挂。两面整天算计着,主子还能安心地去么?” 皇帝捂着脸坐在步辇上,沉默了半晌才道:“洪姑姑,不是朕不想太平,是 他们逼得朕太紧啊。” “奴婢知道,”洪司言一如多年前抚着皇帝的肩膀,道,“杜桓和白东楼两 家狼子野心,太后主子何尝不看在眼里。”她见皇帝猛地抬起头来,神色异样, 知道他又想起了杜闵那件事,忙接着道,“主子她又如何不怒白东楼那厮言辞狂 妄,肆无忌弹?可这些人都是好惹的么,太后三十三岁守寡,替万岁爷将朝廷把 握至今,还不是靠个‘忍’字,要照万岁爷现今这般抓个把柄就是上谕怒斥一番, 那两家藩王早便反了。更何况,为人君者,怎能将胁迫的话轻易出口,太后责备 皇上,也是为劝皇上多加忍隐,做事定要有十足的把握,不然稍一失足,便要引 火烧身的。” 皇帝低头不语,洪司言只得搀他起来,道:“快进去,向母后磕头认个错, 便好了。” 皇帝甚是执拗,仍道:“朕不去。” 洪司言冷笑道:“皇上从来都不是这样的,定是哪个奴才挑唆,教皇上这些 不孝顺的举动。” “没有!”皇帝倒抽了口冷气。 “皇上一道上谕写得朝野大哗,藩地亲王跳着脚要上吊,定是身边能人多了, 出的好主意。” “不关奴才们的事。”皇帝拉住洪司言道,“是朕随便写的。洪姑姑说的都 对,朕这便给母后磕头去。” 饶是他们压低声音说话,辟邪师兄弟三人耳目聪颖,隔着慈宁门,仍是听了 个大概。如意听到最后,脸也白了,对着辟邪不住使眼色。辟邪知道此时避其锋 芒要紧,声色不动间退出人群,回到乾清宫内书房,果见白东楼的折子在奏案上 放着。他是专事节略的内书房掌笔,看了也非僭越,速速浏览了一遍,见西王文 中有恃无恐地哭闹逼迫,不禁牵扯嘴角,笑了起来。将折子放还原处,才感到身 周一片寂静,走到廊下望着落叶纷飞扑在脚前,忽而发现,生命的凋零竟是如此 迅捷,一旦那个蛇蝎般的灵魂分崩离析,自己又将何去何从?辟邪被突如其来的 恐惧和迷茫的冷汗遮蔽着眼睛,力不从心地靠在柱子上微微喘息。 李及走过来赶他,道:“六哥儿,娘娘到了,接驾、接驾。” 辟邪笑道:“李公公说笑,这时候哪位娘娘会来。” “訸淑仪。” 辟邪这才想起椒吉宫急传太医的事来,道:“不是病着么?” “是啊……”李及用力抓着鬓角,也是不明白。 但慕徐姿就突然从日精门里走入,华服飘动曼妙难言,艳色如同彩云扑面。 乾清宫一众人等跪倒叩头。 “圣驾在宫中么?” 辟邪很少听到她说话,但仍能分辨出她的声音有种不寻常的温柔之意。李及 笑道:“万岁爷正在慈宁宫定省,这便要回来了。” 慕徐姿不知所措地红了红脸,不知道该留该回,握着手帕道:“那……” 她身边的宫女道:“娘娘既然来了,稍等片刻也无妨。” 李及担心乾清门侍卫走动冲撞凤驾,忙道:“娘娘不如侧殿稍等,吃杯茶的 功夫万岁爷不准就回来了。” “不,”慕徐姿腼腆地微笑,“我回去了。” “娘娘留步,娘娘留步。”李及慌了手脚,正要挽留,对面月华门已是脚步 声一片。皇帝从步辇下来,全未注意到慕徐姿也在陛下,开口便道:“辟邪你来。” “是。”辟邪诧异之下跟着皇帝进了书房。 皇帝坐在奏案后,道:“白东楼的折子你看了么?” “刚看过。” “朕前些时日有道上谕给他,若他再不上缴粮饷,便借大理的兵马入境平苗, 他只专心军饷一事便好了。” “奴婢没见着这道上谕。难怪西王折子里哭叫不休。” “最可恨的是,他竟敢密信呈到太后面前告朕的状!”皇帝气得发抖,“太 后今日出面说,从藩地征收军饷是不错的,只是要给个定额,征齐就罢了。你看 可行么?” 辟邪想了想道:“太后言之有理。” “言之有理?” 辟邪笑道:“太后和藩王周旋了多少年,想得比谁都周到。这么无止境地征 下去,看似多多益善,其实倒给了藩王借口推诿。倒不如皇上给个额度他们,让 藩王们看是否妥当,不妥的,自己报个数上来,省去了好多口舌。” “原来如此。”皇帝眉头稍展,对外面道,“叫户部、兵部的人进来。” 吉祥上前道:“万岁爷,訸淑仪正在殿外呢。” “她不是病着么?怎么上这儿来了?快叫进来。”皇帝皱着眉站起身来,匆 匆走到门口,迎上去拉住慕徐姿的手,道,“什么急事?” “不是急事……”慕徐姿红着脸道,“臣妾本不该上这儿来,只是……” 皇帝有些着急了,“快说快说,你身子要紧么?” 慕徐姿踮起脚尖,伏在皇帝耳边轻声细语了一会儿,皇帝全身猛地震了一下, 握住慕徐姿双肩,瞪着眼睛问:“真的?” “真的。”慕徐姿温柔地笑着。 辟邪望着他们二人喜不自抑相视而笑,渐渐觉得十分不适,静静退至角落里 垂下眼睛。 “訸淑仪遇喜?”明珠放下针线有些感慨,“她自己还是小孩子呢。” “不算小了吧……”辟邪仰头想了想,“十六?十七?倒是你……” 明珠忙截下辟邪的话:“别,别提这个。” “好,不提。”辟邪笑着又低头疾书。 明珠道:“她一个人在宫中,也不知有谁照应。要说这宫里听说这个消息最 不高兴的人就是……” “皇后。”辟邪头也不抬地道。 明珠端详着辟邪的神色,微喟道:“这倒也不见得。” “哦?”辟邪抬起眼睛来笑问,“那你说会是谁?” 明珠的目光在辟邪脸上闪烁半晌,嫣然道:“我。” 辟邪扑哧地笑出声,“我忘了,你还在尚功局,待过两三个月你们又要忙了。 不过若是位皇子,上回谊妃没用上的物件倒有的是,所以,你还是盼着皇子诞生 吧。” “师傅,”小顺子期期艾艾贴着墙走进来道,“和师傅商量件事。” 辟邪看他的脸色就知他又输光了银子,笑道,“师傅最近手头紧,除了银子 一件,其他都好办。什么事?” “别理他。”明珠白了辟邪一眼,向小顺子招手,“过来,要多少跟我说, 你师傅心里不痛快一整天了,你还招惹他。” 小顺子眉开眼笑,挤在明珠一处问:“师傅心里不痛快?为什么?” 辟邪心里一颤,“没有的事。”走到一边喝了杯茶,“你在西边廊下家混了 一整天,听见什么消息没有?” “消息称不上,”小顺子道,“只是听说太后宫里有人与紫南门侍卫过从甚 密,西王那封信是侍卫悄悄传进来的,不是正经路数。” “哪个侍卫?有没有问明是谁?” 小顺子道:“没有。” “也罢了,凭你也就这点斤两。”辟邪笑道,“你输银子给他,他自然不会 领情。” 明珠也道:“他又不欠你什么,怎么会掏心窝子和你说话?” 小顺子想了想道:“姐姐的意思是……” “这也要师傅教的?自己想去吧。”明珠笑道,“柜子里有五百两银票,你 兑了银子,想着花在刀刃上。” “是。”小顺子拿了银票,急着出去翻本。 辟邪道:“侍卫里哪些人是太后的,哪些人是藩王的,本来倒也清楚。这封 信没让我们截到,定是哪里出了差错,难道还有我们没看清楚的人么?” “紫南门有多个六爷的人在,不如问问他们。” “正是,眼看就要干戈大动,我不希望拖泥带水,要动便要连根拔除。” 辟邪的语气安静而清澈,令明珠微微笑了笑,她总觉得,有一股暗流正从居 养院弥漫到整个宫廷里,有的时候,走在狭长的夹道中,也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 股暗流缠绵粘滞在自己身周,随时间缓缓流动着。正如后面两个月,眼前暂无匈 奴威胁,藩王粮饷按额缴纳,景优公主和亲大理良辰在即,訸淑仪遇喜,事事安 定祥和,宫里的一切就像静止了似的,连第一场雪,也是飘得悠长缓慢。 “你的嗽疾就这么好了?”皇帝看着雪花疏疏落落,声音有些遥远。 辟邪一边躬了躬身,道:“是。万岁爷垂问,奴婢惶恐得很。” 皇帝微笑着,心思似乎已经飞到别处去了。辟邪默默收起案上的折子和节略, 最后道:“皇上,小合口的银两补给都已备齐,兵部又在问怎么调派,是不是先 留中,等正月后再批。” “好,知道了。”窗前的皇帝转身对吉祥道,“朕去椒吉宫。” 吉祥笑道:“回万岁爷,訸淑仪现在御花园呢。” “下着雪到处乱跑什么?”皇帝有些不愉了。 “今年也怪,御花园里有两株梅花年前就开得热闹,皇后主子说,这是上上 的吉兆,让各宫的娘娘都瞧去了。” 皇帝皱眉道:“訸淑仪也去了?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子?” “淑仪主子定是想沾点花神的喜气,稍稍走动也好。” “你让谁过去看看,什么情形让朕得知。” 吉祥领命出去嘱咐了小合子,皇帝只得把刚才那点柔情收拾好,与辟邪接着 议事。下一件是洪定国正月回洪州省亲的奏请,皇帝听了笑道:“让他回去。总 不能拦着他们父子相见吧。反正他得了洪王面授机宜,还会颠颠的回去。” 辟邪道了声“是”,将折子摊在皇帝面前,奉上朱笔。皇帝写了个“准”字, 抬头看着辟邪已经站着合上了眼睛,道:“你怎么回事?” “万岁爷恕罪,奴婢睡得少了。”辟邪被皇帝看出困顿来,激灵醒了神,忙 跪在皇帝脚边叩头。 “睡得少了?”皇帝奇道。 辟邪支吾道:“年前请安折子多,各地的密折也是年关时候多做文章,再加 上小合口那件事,白天总在兵部、户部,晚上……” 皇帝吓了一跳,道:“这里用不着你了。回值房里,多会儿睡足了再到御前 伺候。吉祥,剩下的你来。” 辟邪有点不情愿,慢吞吞跪安退到门前。 “辟邪,你等一下。”皇帝背着手踱到他面前,微笑轻声道,“就算是天大 的事,累死了你也是不值当的。” “是。”辟邪点点头,这句话让他真的疲倦了,因而耳中廊下急促的脚步声 也不显刺耳。 “万岁爷。”小合子匆匆走近,匍匐在御前,“訸淑仪……” “怎么?出事了?” “訸淑仪从梅亭下来,台阶上滑,失足……”小合子却不料一句话便让皇帝 急红了眼,被推了一个跟斗,忙一把抱住皇帝的腿拦住道,“万岁爷,奴婢的话 还没禀完。訸淑仪站得原本不高,更是让皇后娘娘宫里的招福扶住,没有摔着。 皇后娘娘唯恐有失,现正让太医看呢。” “哦,”皇帝稍稍松了口气,“现在哪里?” “淑仪娘娘已回椒吉宫了。两位太医都在。” “你速去椒吉宫,待太医看好了,叫到乾清宫来回话。” “是。”小合子一溜烟走去传旨。等不片刻,包、何两位太医便来回说,慕 徐姿脉相平和、滑疾流利,气色也好,并无跌扑伤胎之虑,皇帝才放了心。此时 才是午后申时,皇帝晚膳后还去了一趟椒吉宫,慕徐姿神色如常,虽被皇帝嗔说 了几句,仍是笑妍动人。宫女奉上水果,皇帝分了半只苹果与她,说笑了一阵才 回。 到了次日凌晨,天仍是漆黑的时候,皇帝还在酣睡,听得吉祥在帘外呼了几 声,“万岁爷,万岁爷,急事容禀。” 皇帝心里突的一跳,坐起来道:“进来说。” 吉祥掀帘子疾步走入,外屋毕竟比里面凉些,风窜进来让人起了个冷战。 “椒吉宫来人,说訸淑仪半个时辰前血行不止,小腹坠痛……” 皇帝脑中嗡嗡作响,半天才道:“太医呢?” “陈襄早被叫了进去。正看着。” “胎儿呢?” “尚不知道。”吉祥此刻万般小心,生怕说错了一个字,“椒吉宫的人道, 訸淑仪已昏厥数次,请问万岁爷是不是移驾过去。” “到这种地步了么?”皇帝大惊失色,道,“更衣,这便去椒吉宫。” 吉祥忙去外面叫步辇,好在昨日雪并不大,地上只是湿,还没有结冰,太监 们抬着步辇一溜小跑,皇帝还是催。到了椒吉宫门前,宫女太监迎出来,奉驾在 正殿,皇帝急得跺脚,“怎么样?怎么样?” 众人不及回答,便听帘子后面的暖阁里慕徐姿一声惨叫。皇帝手心里尽是冷 汗,要往里迈步时,被两个嬷嬷拦住。吉祥也忙劝:“万岁爷,进不得,再稍等 一会儿。” “陈襄呢?他死了么?”皇帝忍不住咆哮。 正乱作一团,外面的太监高声欢呼,“来了,来了。” 正殿门一开,却是辟邪当先走入,看见皇帝在,有些意外的样子,叩了头道: “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奇道:“你来做什么?” “陈太医叫了奴婢来,奴婢也不知何事。” 暖阁里宫女探出头来请辟邪,皇帝挥了挥手,任他进去。隔了小半个时辰的 光景,后面赶过来的太医站了一屋子,见皇帝震怒,都噤若寒蝉。包、何二人更 是身若筛糠,匍匐在地,魂飞魄散。不刻陈襄和辟邪从内出来,皇帝急问:“怎 么样?胎儿保住了么?” 陈襄叩头道:“臣无能,未能保住皇子,罪该万死。” “哎!”皇帝掩面长叹了一声,半晌无语,只是紧握衣带,手背上青筋暴起, 最后慢慢问道:“什么缘故?” 陈襄面有难色,回道:“跌扑伤胎之故。” 皇帝忽地指着包、何两个太医,“你们,昨儿下午不是说还好好的么?现在 这是怎么话说的?嗯?!” 两人捣蒜般叩头,道:“昨天下午,的确脉相平和,臣等唯恐有失,尚请进 圣愈汤一服,娘娘晚膳前臣等再次请脉,依旧无恙……” 皇帝切齿冷笑道:“好、好。你们三个各执一词,朕看皇子就是你们这等奸 臣所害,也不必多说,现在便要了尔等性命,再无后患。来人!” 陈襄纵有万般难言之隐,此刻性命攸关,不由得爬上一步道:“皇上!容臣 密奏!容臣密奏!” “都出去!” 陈襄拉住辟邪的衣服,道:“皇上,辟邪却要留下……” 辟邪神色异样,怏怏侍立一边。 陈襄见众人退出,方道:“臣昨夜当值,至寅正时,椒吉宫来人言道,娘娘 腹痛难忍,呼叫不绝,臣急奔至此,嬷嬷却道,娘娘已有下血之相。臣在帐外请 脉,脉弦滑涩,尺脉转急……” “那还用说么?”皇帝不耐烦道,“只管捡最要紧的说。” “是。”陈襄道,“臣在娘娘虎口合谷穴处,发现肤下隐有青紫,再请嬷嬷 为娘娘验伤,果然肩井、三阴交两处穴位都有紫斑,触之冰冷。此三处穴位,针 之用以催产,娘娘妊娠只有四月,此时用内力逼迫三穴,分明是要娘娘……” “等等!”皇帝喝住他道,“你说有人故意逼迫这三处穴位,乃是要訸淑仪 流产?” 陈襄叩头连连,不敢答话。 “那么是谁?” 陈襄踌躇半晌,才道:“臣与七宝太监素有旧交,以臣看来,那人的武功确 是七宝太监一路的。” 皇帝大惊,转而望向辟邪,辟邪忙跪倒道:“下手那人所用的,乃是奴婢师 傅晚年修习的武功。弟子中只有奴婢一人承继,可奴婢最近寸步不离皇上,皇上 明鉴开恩。” 皇帝怔了怔,陈襄接着道:“以臣所见,虽然当时内力不曾发作,掩人耳目, 但是寒阴之气聚于肤下不散,可见那人功力不过一二成,且所用不当,应是偷学 不得其法。可此人对娘娘刻骨仇恨,使足劲力,若非辟邪出力逼出娘娘体内至寒 之气,只怕娘娘也熬不过来了。” “够了!”皇帝指着他们二人,颤声怒道,“不要和朕绕圈子了,到底是谁?” 陈襄立即道:“臣不知。”辟邪却是闭紧了嘴,不做声。 皇帝盯着辟邪想了想,片刻恍然大悟,点头狠声道:“招福!对不对?皇后 宫里的招福!” 辟邪叩头,不敢言语。皇帝豁然起身,道:“来人!” 吉祥、如意忙奉命入内,皇帝仍叫:“李及。”李及看见吉祥、如意跪在一 边,不敢上前,只跪在二人身后。皇帝道:“你即刻带上人,前往坤宁宫,拿住 招福。” “是。”李及领命去了。留下吉祥、如意惶恐不安,吉祥壮着胆子问道: “万岁爷……” “哼哼。”皇帝冷笑道,“七宝太监的弟子,个个有过人之能,如今算计到 主子头上来了,断朕子嗣,毁朕江山,所谓阉宦乱国,以此为甚!”皇帝不由拍 案怒喝,“朕不想看见你们。滚出去!从今往后,你们师兄弟再不许踏进乾清宫。” 眼见吉祥、如意、辟邪都是叩头无言而退,皇帝觉得怒火冲天却又满腹懊丧,只 想把身周物什都捏个粉碎。 椒吉宫的嬷嬷战战兢兢从暖阁里出来道:“皇上,娘娘现已苏醒。” “朕进去看看。”皇帝忍住怒气,举步入内,见床上的红帐已经打起来,慕 徐姿失神仰卧,那抹永驻双颊之上的绯红笑意早褪成了惨白,因而双目更加显得 幽深黑暗。 “皇上。” 皇帝握住她的手笑道:“可好些了?” 慕徐姿微微颔首,道:“臣妾不小心,让皇上失望担忧……” 仿若针刺心房,皇帝痛得一个激灵,“不怪你。”握着慕徐姿的手又紧了紧, 道,“再说了,你还年轻得很,早晚会有朕的子嗣,现今养好身子要紧。” “是,臣妾明白。”慕徐姿勉强透出个微笑,一如既往的艳丽,眼角滑出泪 水透明得不着痕迹,淌进秀发的乌云里。 隆宗门外正对寿宁花园,有一溜卷棚顶大房,便是司礼监管掌处。再向西行, 过了慈宁门,在仁寿宫对面,更有一处院子,座南向北,门前立两大椿,宫中都 将此处称作“里马房”,是监官典簿等奉旨问刑拷问内犯之所。院内青石铺地, 瓦房横开两间,纵深却有三间,前面刷的雪白的墙,后面被隔成四间囚室,铁条 为栏,自清和宫落成以来,这里便没断过死人,宫里人均觉此处阴魂不散,戾气 绕梁,故在堂前供奉玉佛九尊,掌管太监添香不断,日日颂经,指望亡灵早日超 度,不去司礼监索命作祟。 这日的下午,雪下得大了起来,各条道上都是白亮,静悄悄无人走动。在此 看管内犯的小太监烤了一会子火,便闲不住走到廊下袖着手看雪,一时也不觉得 寂寞,就要张开嘴笑,忽觉腰里一麻,却呼不出声,一脸栽在雪地里。 屋里的掌管太监听得外面扑通一声,还有人呼痛道:“哎呦!”抬起头来笑 道:“闲不住的小猴崽子,定是滑跤了。”回头看见囚室中招福裹着猞猁裘,百 无聊赖地围着小暖炉发呆,放心大胆招呼了身边的小太监一起出门去看。两人踏 出门去,见地上的人声息全无,顿时慌了手脚,奔下台阶要扶,眼前却都是一黑, 倒地不醒。 屋顶上有人一声轻笑,修长的手掌搭住房檐,青衣少年飘身而下,从掌管太 监腰里摘下囚房钥匙,掸了掸身上的雪珠,静静等了片刻,才挎着食盒悄然入内。 招福听见锁响,凛然一惊,浑身颤抖着,抬头看清楚了方笑道:“你怎么来 了。” 青衣少年道:“娘娘遣我来看你。” 招福见他身上衣服单薄,忙拉过他的双手,捂在怀中,道:“你胆子也太大 了,他们不曾拦你么?” “百两银子便打发他们院门前替我望风去了。”少年慢慢抽回了手,垂下眼 睛道,“哥哥先吃了饭吧,好不容易带过来,冷了伤胃。”他低下头在桌上排开 酒菜,暖炉里的火光照的他清雅面庞上青红不定。 招福斟了杯酒,授于他道:“小四,却不知娘娘什么旨意?” 进宝仰头饮尽,笑道:“娘娘还有什么旨意?只是说你放心便是。” “我如何放心得下?”招福红唇一展,苦笑道,“主意都是兄弟你出的,如 今成了事,难道要我一个人顶缸?” 进宝扑哧一乐,道:“哥哥放宽了心,哥哥的手段我知道,宫里人都是瞎了 眼的,哪里看得出什么破绽?我才刚打听过,太医们到现在还不知底细,不过宫 里主子出了事,总要装个样儿问问。你我都是皇后娘娘跟前一等一的人,谁敢拿 哥哥怎么着?再者,就是要问,也是大师兄、二师兄奉旨来问,”他眼睛瞥在外 堂一溜红漆柜子上,“指不定连柜子也不开呢。” 招福顺着他的眼光望去,打了个冷战,“不开柜子就好……” “放心,放心。”进宝坐在他身边替他斟满酒,“娘娘等抽空就去乾清宫理 论要人。哥哥瞧,皇上说问话,不是到现在也没个动静么。” 招福点头一笑,就着菜吃酒,进宝笑盈盈作陪,说了一会儿闲话。 “这儿还挺冷的。”进宝站起来踱步,背着招福慢慢松开自己的腰带。 招福点头道:“可不是,这儿住一晚上,岂不是要我的命……”突然喉咙一 紧,气息猛窒,口中的酒喷地吐出,双手抓住颈中青色腰带,疑惑地瞪大眼睛仰 头,一滴热泪扑地落在自己的额头上,进宝咬着牙,杀意从泪眼中喷薄而出,秀 丽的额头青筋暴起。招福惊恐万状,嘶声道:“住手!我是你……” 进宝翻身而上,将招福压倒在床上,膝盖顶住他出水鱼儿般活蹦乱跳的身子, 手中更紧了紧,哑着嗓子不住劝道:“忍一忍……哥哥忍一忍,就好了……” 招福双腿乱蹬,拼尽全力大呼,却是细弱游丝,“为……什么?” “哥哥定活不过今夜,只怕你招出皇后和我,却要大家一起死……”进宝咬 牙道,“哥哥只管选个好人家投胎,谁害了你,我替你索命!” 招福喉咙咔咔作响,指甲里抓得都是进宝的皮肤鲜血。进宝闭上眼睛不去看 招福紫青的脸。招福再无言语,渐渐无力挣扎。良久,进宝耳中只有自己的啜泣 声,再听不见招福的动静,睁开眼睛,见招福双目怒睁,布满血丝,不知是谁的 泪水,弄得他圆润的脸上湿淋淋的反射着暖炉里忽明忽暗的光芒。进宝伸手替招 福合上眼,泣不成声地抚着他的面颊,擦去交错的泪痕。 吉祥与如意一早被贬出乾清宫,回去值房收拾了东西便转回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