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破 作者:sentinel 一 李良先将母亲安顿在客栈了,整理整理巾绩衣衫,便往镖局去了。 门口守门的见他探头探脑,穿着也不光鲜,要哄他走,恰好一个中年汉子跨 门而出,李良记得他是杜老镖头的第八个弟子姚远志,急忙叫了一声:“姚前辈, 晚辈李良有礼了。” 姚远志倒是知道他的来历,当下引他进了镖局。 威远镖局不愧是冀中第一,光是前台的朱漆柜台就有五六丈长,两边坐上三 四十条大汉也不嫌挤。因为近黄昏了,只有几个蓝衫小伙子坐在柜台后面,很是 空闲。 到了后院,李良不由得吃了一惊,心想纵是官府的演武场也不过如此了,一 色黄土地面,足有十亩来宽。两个年轻男子正在右角演练刀法,银光翻滚,刷刷 刀声不绝。 姚远志引他沿着场边绕过,离这两人最近的地方有七八丈远,饶是如此,刀 锋破空的声音仍让人心惊。看这两人年龄与自己相仿,刀法已有如此造诣,不禁 暗生自卑之意。 姚远志并无多言,将他直带到林中一处庭园,几个丫鬟模样的女子正在园口 围着一个年轻男子说话。那男子看见两人,便迎了上来,招呼道:“姚师叔,你 又回来了?这位兄台是……” 姚远志道:“这是你爷爷前两日提到的李良——就由你带去见他老人家吧, 我刚请了安道别,这就直接回去了。” 那青年答应一声,上下打量了一下李良,笑道:“李兄清跟我来。” 经过那几个丫鬟身边时,李良不知何故背上出汗,脸也红了,只听见几声轻 笑,那青年道:“一会儿我过来。”却是和那几个女子说话。 杜宅有四五进房子,正面就是刚才那个园子,另三面却是一湾荷塘,有一条 沿着湖边的曲廊。那青年引他走回廊,穿过一扇侧门,径直到了金刀杜胜的书房。 杜胜闻声已经起身,李良进门急忙单膝跪下请安。杜胜摆摆手让他起来,第 一句话却是问他师傅杨传恩。 提起师傅,杜胜胸臆间就有一点热。正是这个干干瘦瘦的老人,不仅传业授 道,还时常周济母子二人,看李良长大成人,又推荐他到威远镖局。虽说江湖险 恶,但毕竟远胜一辈子在老家蚕桑耕种。 杜胜又问了他几句路上的情况,然后指那青年道:这是我孙儿杜文博,你们 年龄倒是相仿,有什么事尽可以找他。李良这才抬头看他,只觉得皮肤白皙,衣 饰华丽,却找不出杜胜的一点影子。 杜胜要留他吃饭,李良老母尚在客栈,急忙推辞。 杜胜倒不强留,捋须道:也罢,明儿早上你再来吧,——晚上好好将息一下。 次日李良起了个大早,怕今天要考较武艺,便出门想找个地方练练师傅传的 游龙刀法。 街市上薄薄的一层雾气,尚有夜间的凉意,已有三三两两进城的人马。挑着 鲜蔬的菜农在他身前卸下担子,李良刚在疑惑,后面走上来客栈的伙计,却是要 买他还带着露水的韭菜跟黄瓜。 李良往前走了几步,又看见路边买炊饼油条的都摆出来了,心想毕竟是省城, 可比家乡小镇热闹多了。 正寻思回去,咿呀一声,旁边一扇门开了一半,出来一个妇人,拎着篮子, 正要举步,顿了顿,掩面打了一个喷嚏。抬头看见李良,含羞笑了一下,垂首疾 疾走了。 李良不由得微微一笑,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直到肋间都有凉意了,才呼出来。 这时远远近近一片咿呀的开门声,早晨乳黄色的阳光也撒到了他脚前的青砖地上。 吃了早饭到了镖局,李良不由得庆幸来得早,原来威远镖局例行的卯时齐聚 一堂,分付诸般事项。 一屋子足有七八十号人,请安招呼声不绝。李良正不知所措,忽然屋里静了 下来。却听一个中年男子声音道:“三月十二日卯时正,给老人家请安。” 众人一齐弓身唱诺。 接着是杜胜的几个徒弟分别报昨日接镖送镖的情况,李良倒都认得着几人。 接下来站出来让李良吃了一惊,居然是昨日见过的杜文博,只听他朗声报道: “杜文博及柳雄柳师叔昨日山西大同府七十二箱货物,已交割完毕。” 他说话字字沉稳,大堂里一片寂静。 李良忍不住翘起脚从众人头上望去,只见杜老爷子穿了一件绿缎长袍,端坐 在堂前,左右侍立两个中年人,分别是三徒弟洪时全和杜家的二代传人,也就是 杜文博的父亲杜启宇。 旁边转过来一个五十岁上下,戴着英雄绩的壮年男子,身材高大,眉眼疏朗, 开口道:“文博且退下。——昨日托老爷子鸿福,来去都无大碍,只是升庆行的 货在梁州地面耽搁了半天,不过十几个山贼,倒伤了我们一个兄弟——这件事暂 且记着,迟早会有个交待。——刘福,交待今天的货吧。”——李良也认得他, 是杜胜的开门弟子沈立。 左上角一个声音道:“今日共十四件,甲货四件,乙货九件,丙货一件。” 李良也不明白只是听着。 “甲货一,东门赵大爷,货不详,三箱,赣南抚州。” 念完即由两三个声音争着要,杜胜却并不发话,任凭沈立从中指派。 一直到丙货,却是邻县一个商人的茶叶干货七八箱要送冀南的接水县。刘福 的话音刚落,右手前面一个声音道:“这货我承了吧。”李良依稀记得是杜胜的 四徒弟杨无畏。人丛中似有窃笑声,李良抬眼望去,周围几个年轻人脸上颇有不 屑之色。来不及细想,只听上面在叫自己的名字,赶忙上前,却是沈立在扬手招 他。 “这位是新来的兄弟李良,他师傅杨传恩杨老爷子跟我们是一脉的。”沈立 扶着他肩,向众人道。 “今儿起,你就跟着你杨师叔吧。” 李良转头看去,看见杨无畏正朝自己颔首微笑。 堂会散去,杨无畏吩咐手下的徒弟周明去沈立处领镖牌,这边对李良说: “不必客气,从今后就当是一家子。好好干,定有出息的。——对了,家人安顿 好了没有?咱们午时过后就出门的。来回四百里路,要四个对时。” 李良告之实情,杨无畏也有些犯难,正自沉吟,过来一个青年男子,揖首道: “杨师叔,师傅差在下领李师兄去领杂物银两。”李良记得正是昨日在场上练刀 的一人,比李良还高出一截,骨骼粗大,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 杨无畏对李良道:“你先随他去吧,过后咱们再说。” 那青年领着李良穿过大堂到了后面一进房子,左边过了一个小花园,又是一 排房子,门口遇见一个小厮,被那青年一把扯住,问道:“林师姐在吧?”两人 显是厮混熟了的,那小子笑道:“放手!——李渔,你知不知道昨天她到门口来 ——”话音未完,就被那双大手拨了个转,屁股上挨了一脚。“滚!” “小鱼儿,在这欺负谁啊?” 李良只觉得眼前一亮,一位少妇站在了面前。脸上有几颗雀斑,似笑非笑。 李渔急忙拉过李良道:“不敢不敢,有正经事的,这位是新来的李良李师兄,跟 着杨师叔的,现来领些东西。——我师傅吩咐的”一边说,从怀里掏出张纸条。 那少妇却不接纸条,一双眼看着李良,李良耳朵发热,拱手道:“在下李良, 见过林师姐。”少妇笑着点点头道:“是清河那边的人吧?”李良也听出她的口 音是家乡人,忙道:“是,是。”还想说点什么,那少妇却接过纸条垂首看, “唔”了一声,对一旁的小厮道:“你去领这位新来的李爷拿两套丁字号的衣服, 完了再带来见我。” 待领了衣衫,那少妇——杜胜二徒弟钱贵门下的林萍,又交给他一两十钱的 纹银,李良不明就里,推辞不肯受,林萍“扑哧”一笑道:“还没见你这样的, 给钱不要。——这是镖局的惯例,月底还有你二两薪俸,你也是不要吗?”李良 这才伸手接了。林萍又问他是清河那个地方的。原来她家只是隔了一条河的三河 乡,李良赶集卖菜去过不少次。 “你回来姐姐请你吃饭,——谁叫咱们乡亲呢。”林萍笑道。沉吟一下,想 说什么,又停住了,改口道:“路上小心一点。多跟着杨师叔。” 李良出的门来,庭院里一院阳光,微微的一点风,几棵老柳树枝叶便摇摆起 来。平生还是第一次怀里有这么多钱,感觉新鲜而愉快。接下来又犯了愁,只是 几个时辰的功夫,怎么安顿母亲呢?脚下便踯躅下来。 “咦,你怎么还在这?”林萍出门看见他。 初夏的阳光照在她脸上,白皙的犹如透明的感觉。 李良于她已有亲近感,遂如实告之。谁知她极爽快的道:“这有何难,先住 我家吧,我婆婆正愁没伴儿呢。”李良张着嘴,感激的倒说不出话来了。 阳光照着城外的田舍,四野空阔,劲风吹得镖旗猎猎作响。两辆篷车载着货 物,一众人马前后相随,迤逦南行。李良早看见日间的李渔也在队中,有点纳闷, 忍不住问旁边一人——杨无畏的三个弟子之一成威道:“那个李渔李师兄怎么也 …” 成威搔搔头道:“听说沈师叔差他到接水办点事的,我也不太清楚。李师兄 身手极好,这趟镖有他在更放心。倒是那个老头子有点怪怪的,我看到他就觉得 有点晦气。” 李良知道他在说跟在第一辆篷车车首的那个老头,面色黧黑,穿一件粗布长 袍,似乎太长了一点,把马蹬子都盖着了。李良只道他是镖局的人,原来却是客 人那边来的。 成威回过头来问后面的吴方——杨无畏的第三个徒弟:“你看他象不象夜蝙 蝠?” 几个人哈哈笑起来。 晚上住在了奉玉县城的一个客栈。李良跟大徒弟周明守前夜。周明问了他些 师承,家乡的话题,后面眼睛半开半合道:“李兄弟,你看着点,我昨天却没睡 好……”后面几个字含含糊糊,李良再看他,早已歪在椅子上睡着了。李良不禁 心道:镖师这一行,原来竟这等轻松? 檐角的那盏气死风灯摇摇摆摆,车房里忽明忽暗。对面马厩里传过来马轻轻 喷鼻的声音。 李良感到一丝凉意从脚底袭来,霎时间连后颈都起了鸡皮疙瘩,忍不住抖了 一抖。 这一抖居然就停不下来了,牙关也颤动起来,心一下一下撞击胸膛,耳朵里 嗡嗡作响。 ——车房前的庭院里,眨眼的功夫多出一排黑影,高高矮矮,也不言语,只 有手里的兵器闪着冷光。 原已入睡的周明这时却先他站了起来,高声喝道:“朋友来了,还不起来招 呼。”横七竖八躺在车旁的镖丁都跳了起来,刀光闪闪,护在了车旁。 李良镇定精神,右手握住刀柄,站了起来,站到周明右手,问:“要不要叫 师叔?” “别急。”周明头也不回,道。李良却感到他口气里自我安慰的多。只觉得 这样并不妥,就这一霎那,一柄刀从屋檐下面夹着风声直奔面门而来。 李良本能地一侧身,耳边金铁交鸣,周明已抽刀架住,嘴里“咄”的一声, 兜头劈了回去。 李良这时反而镇定下来,江湖凶险四个字在脑子里一晃而过,眼角已瞟见一 泓刀光横着向腰间泼了过来。 李良侧移一步,竖起刀锋,去磕那柄刀,两刀相交,手腕一震,差点把持不 住。心中不免震骇,手上却不停顿,腕一斜,刀锋直取那人头颅。 那人一声冷笑,其快无比的一伏身,往李良身上直撞过来。 李良却已料到他这招,纵身闪过,“刷——”长刀带着风声,画出半个圆, 直奔那人后颈。那人被这一刀逼的有些仓促,打了个滚,方才险险躲过。 “好!”背后有人叫道,却是贼人中的一人。“好刀法啊,杜胜的弟子也并 非都是饭桶啊。” 这人声音嘶哑,语调滞塞,跟着道:“当家的既然来了,怎么却做缩头乌龟 不出来?” 这时庭院四角几枝火把相继燃起。杨无畏等人站了出来。 “朋友,先将人放了,有话好说。”杨无畏道。 李良这才看到周明委顿在地,头上悬着一把亮晃晃的大刀。 “你就是杨无畏?”中间一个蒙面黑衣人问道。 “在下正是。——朋友如肯卖我一个薄面,咱们化干戈为玉帛……”帛字说 了一半,就咽了下去,一把刀已经当头砍了过来。 甫一交手,杨无畏心里就叫了一个糟字,对手内力雄厚,决非普通剪径的盗 贼,只得尽展所长,奋力应付。只是不明白几百斤普通货物,怎么会招致如此强 豪。 众人正聚精会神,看杨无畏跟来敌拼斗,却不料李良那边又铿铿锵锵交起了 手。 几个回合下来,李良顿感不支。对手一把刀又快又狠,劲力充沛,实在是远 在自己之上。刚才一招险些得手,实属侥幸。 那人似也估出了李良的斤两,手上加力,恨不得几招劈倒李良。 李良知道如此下去,自己多半要送命在此。师傅有一招刀技绝杀,唤作“青 云破”,此时不施,更待何时? 那边众人都捏着汗看杨无畏两人缠斗。人人都看出杨无畏左支右绌,落在下 风。想上前援手,又自问比师傅不如,盼着年少一辈的高手李渔出手,却看他只 是沉着脸,并无挺身而出的意思。 这时只听李良那个角落一声闷哼,众人都是一惊,只道李良挂了,定睛看去, 只见一人横刀而立,一人蜷缩在地。立着的那人一身威远镖局的丁字号窄袖箭服, 不是李良是谁? 众人不禁欢呼出声。几个黑衣人却怔住了。跟杨无畏交手的那人两刀将杨无 畏逼出一丈之外,回首急道:“快去看伤势如何!” 李良上前一步,冷冷道:“你们若上前一步,他就一命归西。” 院子里一时寂静,只有松枝火炬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跟杨无畏交手的那人显是几人的头领,哑着嗓子道:“好,一人换一人,咱 们今日就算栽了,好不好?” 杨无畏大喜过望,道:“当然可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今日之事, 只怕还有什么误会。这几箱货物,并无值钱之物,各位是看不起的。” 李渔在人从中听的直摇头。 几个黑衣人聚在一起商量了几句,然后示意来人扶周明过去,两个黑衣人也 过来,俯身查看李明刀下的伤者。身上却并无刀伤,只是晕了过去,两人回头朝 头领点点头,一人背起伤者,一干人消失在门外的夜幕里,远远扔下一句:“咱 们后会有期。” 院子里顿时活跃起来,几个镖丁不由分说,架起李良,欢呼着将他上下抛掷 数次,方才放下。 杨无畏赞道:“真是年少出英雄,年轻人有你这般身手,实是不简单。” 李渔和吴方等人更是拉手附肩,佩服不已。 第三天晌午到了接水县城,交了货物,一众人到县城最热闹的酒楼喝酒庆贺。 众人都推李良座次席,一一过来敬酒。那随镖的老头也来敬了一杯,赞赏了几句, 又问了几句李良的师承来历,摇头似觉得不可思议。 众人喝的酩酊大醉,第二日方才踏上回程。 二 威远镖局西苑种着几排高大的青杠树,暮春时节,满树都是黄色的小花。树 下的厢房里,沈立凝眉端坐,觉得奉玉县的这拨盗贼有些。 他示意进屋的李渔坐下,叫下人上了杯热茶。要他讲讲那晚的情形。 李渔在师傅面前总有些拘束,斜坐了半个椅面,开口道:“师傅真是料事如 神,这趟镖确实透着古怪。” 当下如此如此叙述了一番,特别提到对手刻意改变嗓门隐瞒出身。 沈立微微笑了。 当初差他跟镖,只是出于自己的一点预感,恐这趟镖有意外,李渔刀法精良, 可为杨无畏的奥援。现下听他一番言语,条例清晰,深感孺子可教。 “很好。”沈立道,“我知道了。这事不许说与别人。你好好休息一下。— —对了,那个李良,当初是小看了他,——这下只怕你杨师叔要抓住不放了。你 们多结交结交。” 李渔答应了,出得们来,几个师兄弟上来,拉他要进城去吃饭。 说说笑笑过前厅的时候,看见李良也过来了,身上已换成了带绣花滚边的丙 字镖衣,正边走边埋头拉扯右襟的一块褶皱。看见众人,有些不好意思。 李渔等便扯着他去喝酒,李良摇手推辞。问他原因,其实是午前林萍要他晚 上一块吃饭的,不好说出口,只好把刚才骗吴方等人的话又搬出来说一遍,无非 是家母偶染小恙,要回去照顾云云,大家并不知道他母亲住在林萍家里,都当了 真,安慰几句,便去了。 第二天,林萍替他找了间一进一的屋子,就在左近,说是李良经常在外,她 可以帮着照顾老人,李良自是感激不已,从此心里就把她当亲姐姐般看待。 奉玉县的盗贼此后没了下文。沈立心思缜密,派人暗中查了托镖的商人,并 无异常。那随镖的老头据说是货主的远房亲戚,会点拳脚,被请来助镖的,完了 也就回去了。说来倒是合情合理,沈立却并未相信。只是近来并无其他异样,也 不便兴师动众去寻根究底。 炎夏很快来临。独处城东门外的威远镖局被一团浓荫盖住了,倒也清凉怡人。 镖局后院的客房住满了远道而来的客人,每天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原来五 月十五,就是金刀杜胜的八十大寿了。 每年这段日子,却是镖局年轻一辈最快活的日子。每日练练手,接到吩咐便 去跑跑腿,大部分时光都是喝酒游乐。 这日午后天气烦热,几个人在后院一株大桑树下休息。李渔懒洋洋的躺在桑 树横着的一根粗臂上。看见满眼轻纱般绿叶,藏着红红绿绿的桑实,煞是诱人, 便扯了几个吃。酸酸的,满口生津。 这时柴房小厮小六子过来,张头张脑的看。 “小六子,找啥?还不去跟爷几个拿几个水果来解解渴。”李渔的大师兄金 宝喝道。 李渔翻身跳下来。 小六子一喜:“渔哥,就是找你。——有人找你呢” “知道了。”李渔笑道。拍拍身上,道,“走吧。” 南苑厨房后面就是柴房,一个小姑娘站在墙荫下,怯怯的望着柴房打开的后 门。李渔出现的时候,小姑娘脸红了。 “真热啊。”李渔笑着说,“你爹今天怎么没来?” 说到爹,小姑娘却咬着上唇,有些愁。李渔忍不住伸手扶住她肩膀,问: “怎么啦?你爹骂你啦?” 小姑娘摇头,抬头问:“我向你借点钱,好吗?” 李渔道:“好啊,多少?” 小姑娘小声道:“要十两。” 李渔吃了一惊,问:“要这么多,——你爹病了?” 那小姑娘摇头,道:“李大哥,我将来一定还你的。——你若没有,就罢了。” 李渔见她楚楚可怜,不禁心神一荡,抬手去擦她眼角的泪水,道:“小玉, 不用担心,我有的。——二十两三十两都可以借给你,你在这儿等着。” 回去取了银子,交给小玉,道:“走,我去瞧瞧你爹。” 小玉却坚辞不肯。李渔心下奇怪,假意同意了,待她出去,跟两个把门的镖 丁说了声“我出去一会。”缀在了小玉后面。跟着她穿过几片林子,到了几户人 家的村子。小玉的家就邻着田,一块小院坝种着几垅葱,数丛杂花。 屋檐下坐了两个汉子,摇着扇子。小玉父亲张成扶着门站着,看见小玉,便 迎了上来。父女两低头说了几句,张成拿着李渔给的银两回头过去,却是给银子 给那两人。一人接过银子,掂了掂,说了一句,李渔伏在半人高的麦子后面,听 的清楚。 却是“还有二十两呢?” 张成辨道:“刚才明明说十两的。” “你耳朵聋了?……就这个价,打听打听去。” 中间却没有听清楚。 另一个人帮腔道:“我们进门就说了三十两的。” “你们这样……”张成气呼呼的道,“要杀要剐由你们了,银子是没有的了。” “娘的,你以为老子不敢动手?”一人掣出把利刃,往上面吹了口气,阴森 森道,“这把刀少说也宰了七八个汉子了,个个比你倔。” 另一个道:“还有一个办法的,若依我,这十两银子也还给你。” 声音却低了下去。然后听张成急急道:“不成不成——小玉,你快跑,他们 原是要抓你的!” 李渔长身站起来,正看见张成被踢倒在地,小玉去拉她爹,嘤嘤的哭。那两 人走上前要去牵她。 李渔去抽刀,刀不在腰间,两个起落冲上去,吼了一声:“狗杂种!”一拳 一脚,将两人打倒在地,左脚一点,地上的尖刀跳起,伸手攥住,便要上前取二 人性命。 那两人中一个挣扎起来,抱起屋檐下的椅子要扔过来,另一个却扯住他,跪 在地上叠声叫:“渔大爷。” 李渔也不理会,上去又是两脚,拿椅子的那人挨的重,跌到麦地里只是呻吟, 另一个翻身起来,一连的磕头。 李渔转过身来,看小玉父女俩还惊魂未定,便道:“不用担心,杀他们跟杀 两条狗一般。” 小玉尚是满脸泪水,摇头道:“不要杀他们,让他们走,银子也给他们了, 以后不要来找我们。” 李渔又回过身来,问地上那人:“你们什么东西这么贵?” 背后张成“唉”叹口气。李渔却没有听到。 “逛窑子掏银子天经地义!”麦地里那人倒是嘴快。 李渔一扬手,刀光一闪,那人哎哟一声,没了声音。 地上那人探着头颤声叫:“老四,你死了?” 那边麦子摇了两摇,却不敢出声了。 李渔明白了几分,想起地上这人确是城里金香园的二皮,以前见过几面的。 只是不相信小玉她爹也会去那种地方。 背后小玉突然叫:“爹,你开门,开门啊。” 转身看小玉拼命敲门,张成却不见了踪影,院子里气氛怪异。 踢开门就看见血,张成躺在灶脚下,脉却已经没了。李渔浑身燥热,弹出门 外,背后小玉的惨呼好像隔了几百里远。 院子里那两人却没了踪影。李渔追出门外,路上也没有人。这时旁边林子里 飞出几只蝉子,李渔纵身掠入林中,就看见两人搀扶着还在气咻咻的往前钻。 从林子出来,小玉家已围满了人。这里的人都是镖局的佃农,都认得李渔。 李渔不便现身,找个地方看着。 黄昏时候来了两个衙门的人,验了尸,下了个“穷困潦倒,自杀身亡”的结 论便走了。众乡亲摇头叹息,帮着收拾屋子,设了个灵堂。小玉在城里有一户亲 戚,来了个大娘陪着守灵。 李渔在暗处听小玉哭的悲切,眼睛也不由得一酸,抹了两抹,袖子便湿了。 心事重重回到镖局,不敢走正门,翻墙进了演武场东面师兄弟住的屋子。 众兄弟问他,他只说办事去了。众人道不在意,似另有兴奋之事。原来林胜 的师弟林海山带着一拨徒弟来了。里面有林海山的孙女林小玉,——名字跟那个 小玉相同,却是有名的美人。 众人还在那儿赞着,说出落得比去年更漂亮,一路走过来轰动的。李渔却不 感兴趣,提了刀去演武场,找了个僻静角落,脱去外衫,就着星光月辉练了起来。 钱贵门下的吴刚跟他极要好,跟在后面看着。 李渔收刀过来。 吴刚问道:“你今儿怎的不高兴?不是去小玉那儿了吗?” 李渔道:“小玉她父亲今天去了。”如此说了一番。 吴刚也不相信张成会去逛窑子,连连叹息。 “我已经全知道了。”李渔冷冷道,“是有人看上了小玉,故意找人设的套 子。” “是谁?咱们去除了他!” 李渔沉默了一下,压低声音说了几个字,吴刚“啊”了一声,也沉默了。 三 杜文博一大早借口给林海山请安,来看林小玉。 林小玉正在窗前梳头,晨光透进来,根根青丝闪着金光。 “小玉,我帮你梳头吧。”杜文博笑嘻嘻道。 林小玉原是跟他一小长大的,这时却沉着脸吩咐丫鬟道:“小梅,给文哥搬 张椅子倒杯茶。” 杜文博后悔刚才说话轻浮,依言坐下,拣些以前两人小时候在一起的旧事说。 林小玉方才颜色缓和了下来。有了笑容。 说笑了一阵,杜文博告辞出来,空气清新爽适,几只指头大黄眉小鸟在美人 蕉下翻飞追逐,便站了下来。回想起林小玉的笑容体态,恨不能揽入怀中,百般 爱抚。心下盘算,手上用劲,一朵美人蕉和着晨露,被他揉成粉红的一团。 吃了早饭,他寻思再去找爷爷谈提亲的事。半年前杜胜去提过一次,林海山 当然一口答应,谁知林小玉说自己年龄尚小,拒绝了。搞的两个老兄弟尴尬万分。 杜胜是从小看她长大的长辈,从来没有红过脸,这次自然还是要作慈祥状,笑着 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懂,——又闹什么别扭了。呵呵——”回来骂了杜文 博一顿,问他什么地方得罪林小玉了。杜文博两天都没有咽下饭。好在金香院新 来了一个姑娘,竟有三分象小玉,对他曲意奉承,聊解了几分相思之苦。 正又叹气又微笑的想着,柳雄门下的韩文清在门外咳了一声,杜文博道: “有事就进来。” “我的爷诶,外面比唱戏还热闹,你怎么在这躲着,快走吧,都等着你跟咱 出头呢。”韩文清道。 原来早上各家弟子都在演武场练武,年轻人心性,有人就提出比试比试。杜 胜有三个师弟,都带了得力弟子来,个个都是心高气傲的,要为师门争光。约定 每方出五个人,胜者再决出优胜者。此时正乱哄哄的商议人选。 杜胜门下,李渔跟杜文博是公认的高手,这是两个,另一个人选众人也无异 议,是一个长脸少年,神态颇为倨傲。李良却没有见过,只听众人称呼他“肖少”, 正想问吴方这人来历,吴方却向众人叫道:“我推荐一人——李良!”周明成威 等都跟着附和。有人却不服,道:“杨师叔出场还差不多。”吴方红了脖子就要 上前,李良拦住道:“不必跟他一般见识。” 李渔在中间道:“李师兄刀法远胜于我,我是见过的,让他代我上更好,我 今天有些不适。” 杜文博道:“你们两个都上吧。再加上龙师哥。” 姓肖的少年道:“李渔,你莫是怕了?” 李渔实是心情恶劣,拱拱手:“我内急,失陪了。——一会回来。” 出了演武场,心里就是那个墙荫下怯怯的身影,寻思守灵期满,不知她在城 里亲戚家如何了。搁了刀,梳洗了一下,便往后门去。 过花园的时候,后面有人叫:“李渔!给我站住。” 声音娇柔,又带着一点嗔怪。 李渔回头来,看见一个女郎站在丁香树旁,手搭在额头上,望着这边。脸上 阴影柔和,似笑非笑。 原来是林小玉,看到她李渔倒是不讨厌,笑道:“啊, 是你呀。昨天到的?” 林小玉走近了,站到路边的树阴下,抬头问:“你很忙呀,昨天就没有看到 你,现下又要干什么去?” 李渔道:“师傅差我进城办点事。” 林小玉笑着问:“办什么事?” 李渔记得小玉亲戚是东门卖瓜的,便道:“去看看卖瓜的,明儿要买不少。” 林小玉犹犹豫豫道:“我也想进城去,咱们一起去好不好?” 李渔苦笑道:“只怕不太方便。” 林小玉却坚决起来:“怕什么?你师傅敢骂你麽?” 李渔无法,只得陪着她出了后门,往城里去。守门的两个镖丁看的眼睛都直 了。 演武场的举动把杜胜等都惊动了,场北边撑起了几把大伞,伞下摆上了水果 凉茶,杜胜陪着客人兴致勃勃要看年轻一辈竞逐风流。 李良推辞不过,还是上了。李渔的空缺则让吴刚顶替。名单呈上去。沈立传 话下来问李渔为何不上,众人告知李渔身体不适,自请休战。沈立不免奇怪,只 是比武跟着就开始了,也无暇去详细过问。 第一场杜胜门下对他的二师弟刘晴天门下。刘晴天门下是最弱的,结果不出 众人所料,杜文博等轻轻松松就赢了三场,钱贵的大徒弟龙富贵却是比较老成, 假意让对手赢了一场回去。 接下来林海山门下也胜出,两强相遇,抓阄定了对阵次序,气氛就有点紧张 了。 李良抽中的对手身材瘦削,脸上也干干净净,人群中很显眼,似乎也在远远 打量李良。 杜文博对李良道:“此人叫许平之,刀法极精良。李师兄小心了。” 两人拱手致意后,许平之却开口道:“在下有个问题请教——李渔李师弟怎 的不见?” 得知李渔无法出战,他叹口气道:“那可是真可惜了。否则你们是稳赢的。” 一横刀,“请吧。” 李良听出他言语里的傲气,倒也不生气,一摆刀,道:“请!” 场里几 对激战正酣,众人看的目不暇接。这时只听“哎哟”一声,一柄刀从中间飞了出 来,落到四五丈外,一对已经分出胜负。胜者洋洋走出,杜胜门下一阵欢呼,却 是换作“肖少”的少年先胜了一场。 又是一会,杜文博回刀劈中敌手左肩,也胜了。 龙富贵和吴刚却分别败了下来,场上就剩下李良和许平之这一对。许平之刀 法简练,一招紧似一招,李良左支右拙,似有败势。看得威远镖局上下人人都捏 着一把汗。 林海山喝茶一不小心茶水喝尽把茶叶咂到了嘴里,“呸呸”吐掉,拿着空茶 杯又看呆了杜胜则意似闲暇,拈须微笑,沈立却看出师傅比谁都紧张。手上一松 一紧,却是跟着李良的闪避来的,李良刀法虽然不错,但是比自己预想的还是要 差一些。若是李渔在,只怕已经胜了这场。这个李渔,两天不见影子,有什么要 紧事呢?心里不禁有点担心。 城里刘记绸缎行刘老板正在刨着珠子算帐,抹 抹鼻子上的汗,抬头问柜台那边的伙计:“昨天林老板来拿货,银子是交在谁手 里了?” 伙计却看着门口不回答。原来门外飘进来碧绿的一张荷叶,荷叶摘下来,下 面却是唇红齿白的一个妙龄女郎,亭亭玉立,声音比空谷里的泉声还要动听: “林老板在吗?我要找他。” 林老板慌忙迎出:“在这里——林小姐,今儿怎么亲自来了?” 抬头又看见林小玉后面站着一个小伙子,浓眉大眼。“哟,李爷,你也来了, 上次郴州那批货,真是费心了。” 李渔拱手作答。 林小玉选了几匹绸缎,吩咐林老板送到威远镖局去。两人出得门来,已近午 时,日头毒辣。李渔见路边有卖伞的,便道:“你把荷叶扔了,买把伞吧。” 林小玉却嫌伞贵。李渔掏钱买了一把给她,她这才扔了,欢欢喜喜接过伞。 到东门,李渔对林小玉道:“你在这屋檐下等等,我去瓜贩那边问问就回来。” 天气炎热,行人没有几个。瓜摊没有生意。小玉双肩更显瘦削,看到李渔过 来,便垂下头去。李渔心有些疼,柔声问道:“你还好吧?” 小玉埋着脸点点头。 “这笨丫头,不会招呼人。”她亲戚过来抱怨,“大爷,今年都是沙田瓜, 又甜汁水又多,您尝尝。”切了一小角递上来。 李渔有些着恼,不便发作,说声:“我改天再来。”转身走了,听见后面她 亲戚还在埋怨“你看你看,好好的客人又走了……”声声惊心。心里想:小玉是 不能在这儿长久呆的。 回到镖局,已是午后。林小玉叫丫鬟送下来几包点心,说是抵他的伞钱。 这时听见演武场那边仍是人声喧嚷。众人还在场上围着。李渔抓住一个兄弟 问比武结果,那人奇道:“你怎会不知道?李良李师兄本已砍中对手,不料不小 心也中了对手一刀,算了平手。其实是咱们赢的。” 杜胜保全了面子,甚是 高兴,过来嘉许众人。特别对李良道:“我就知道你师傅教出来的徒弟不会错— —你知道么,许平之可是那边数一数二的。” 晚饭却是在镖局吃的。一屋子兄弟说说笑笑,热闹非常。这时门口走来个背 着油纸伞,挎个青布小包的瘦削老人。厨房的小厮问他找谁。他微笑道:“清河 县的李良在这儿吧?” 李良站起来,看到老人,鼻子一酸,扔下碗筷,过来拜倒在地。——正是李 良的授业师傅杨传恩。 五月的天黑的很迟,月亮却出来的很早。李良陪着老母和师傅坐在自家的小 院子里。夜风拂过,三人无语,仿佛又回到了清河小镇的那片宁静。 此刻威远镖局也从喧嚣中沉寂下来。演武场上空无一人。只有厢房里传来切 切的人语。明天,就是老镖头杜胜的八十寿宴。威远镖局该会有多热闹呢。 四 吃了早饭,稍事休息,李良便带着师傅去镖局。门口已是热热闹闹。杜启宇 领了一拨人侯客。 李良师徒已进了门,杜启宇又叫住他道:“一会儿我找你有事,不要走远了。” 杨传恩跟着李良转了会儿,听他指点了一阵景物,看见前面人来人往,似是 客人休憩的地方,便道:“你去忙你的吧,我去那边会会老朋友。”待李良去了, 往那边走去,就有小厮过来招呼,引着坐了,上了茶。一看,周围都是生面孔。 互相报了名号,也都是从未听过的。众人客客气气闲话。正说着,门口热闹起来, 原来杜胜的几个徒弟过来招呼客人了。走到这边的是个中年汉子,旁边的人纷纷 起来叫道:“姚八哥。”原来是第八个徒弟姚远志。姚远志坐下来,一一拱手问 候。到了杨传恩这儿,却不认识。杨传恩道:“小老儿姓杨,名传恩,字草窗。” 话音未落,姚远志急忙站起来,跪地就要请安,被杨传恩扶住。 姚远志道:“杨师叔,你该责罚我的,有眼不识泰山。”又招呼其他几个师 兄弟过来请安。杨传恩忖道:我与杜胜的弟子素未谋面,他们如此礼敬,该是李 良的关系了。这孩子看来干的不错。 客人已经到齐。午时一刻,威远镖局的 盛宴开始了。 沈立持酒,杜启宇陪侍,杜胜一桌桌敬酒。杨传恩跟林海山几个人坐在上席。 席上还有本府的几个官员。林海山等人跟杨传恩叙了别情,怕冷落了官员,都陪 着说话去了。杨传恩倒不见怪,顾自喝酒。只是镖局年轻一辈一拨一拨来敬酒, 始终不见李良,有些奇怪。这么热闹的时候,他会去办什么重要事情呢? 威远镖局后面有个草岗。李良站在草岗上向后望去,只看见一点白色的房顶 露在林涛中,在阳光中闪光。那应该是前厅的地方。他继续上行。杜启宇要他到 岗后面的村子去请一位客人“严老爷子”,说是对威远镖局有恩的。“务必要请 到。”杜启宇叮嘱道。 山腰的亭子里有两个人。李良走过。听见一人招呼:“李镖头,过来坐坐。” 李良回身,看见一个小老头,穿着青布长衫,冲他招手。李良吃了一惊: “是你?”这人竟然是上次跟镖的老头。 “是我。好记性。”老头面无表情地道。 李良如坠雾中,却听那老头对另一个汉子道:“你去吧,我看着。” 那汉子走了上来,一脸于斯,忽然咧嘴笑道:“还记得我吗?”呛!一生脆 响,刀出鞘,横劈了过来。李良抽刀架住。情势不容他多想,呼啸的刀锋已如旋 风而至,左肩一阵剧痛,李良踉跄栽倒。 那汉子哈哈大笑:“怎的如此不济!上次真是撞了鬼了。” 老头道:“你去结果了他,我们早点去你大叔那边看看。” 李良站了起来,左臂已不能活动,血顺着指尖流淌。那汉子走上来,道: “去死吧。” 老头在旁边冷冷看着。 烈日下刀光一闪,大汉跪了下去,回头咕哝一声:“爹……” 李良一拔刀,血从大汉胸口喷出。老头狂呼一声:“三儿!”奔过来扶住。 李良坐下来,觉得身体如同浮在空中,朦朦胧胧想要睡去。他看到老头拾起 了刀,嘴里说着什么,走了上来。李良意识到危险,他的刀已经跌落。只能把右 手举起来,去抵挡刺眼的阳光中那把高高悬起的刀。 沈立一直觉得今天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等陪着师傅绕完一圈,他终于发现 了,镖局里有好几个人都不在这场子上。首先是五师弟黄易居然缺席,跟着不见 的还有他的徒弟肖丁。黄易是他们师兄弟中间成名最早的一个,三年前就领着一 帮徒弟在冀北开了威远的一个分局。虽说隐隐有自立门户的意思,可是既已来之, 为何又在宴会关键时候带着徒弟隐身不出,让外人闲话呢?这两人不见已经让人 骚首不解了,李渔李良这两个镖局年轻人的栋梁居然也齐齐不见了踪影。沈立觉 得此问题不能怠慢,找来大徒弟金宝询问,得知李渔最先是跟着金宝他们一块儿 布碗筷,随后被一个陌生人叫走,去哪里却不知道。李良则是从知客堂离开就没 有人见到过。沈立大感困惑,这时镖局里面酒池肉林,杯筹交错,一派平和景象, 沈立却隐隐感到了一点诡异的气氛。他把杜启宇,钱贵,姚远志三人叫到一边, 道:“二师弟,八师弟,杜师弟,你们有觉着今天可有什么地方不对?” 三人互相望了一眼,分明都不解。 沈立摇头笑了一笑,道:“许是我多疑了,只是好生奇怪,黄师弟,肖丁, 李渔还有李良都不见了人。” 钱贵道:“我知道黄师弟在哪里。” 几个人都向他看去,钱贵笑道:“定是在女人怀里。”黄易好色在镖局里是 出了名的,众人都会心一笑。钱贵看出沈立笑容里带些失望,忙补充道:“我是 瞎说的,可是这个时候如果有什么事能绊住他的话,只有女人了。不过,肖丁几 个年轻人不见确实奇怪了,难道都跟着他去了吗?”边说自己就先摇头否定了。 杜启宇心有些跳,看着其他三人陷入沉思,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有点像 做梦一样,自己仿佛站在一个高岗上,一切了然于胸,而沈立他们三人却离的远 远的,根本不知道很多东西起了变化。 几个人不得头绪,沈立无奈,叮嘱道:“大家小心一点,今天客多人杂,千 万提防出什么事。” 钱贵代表师傅跟演武场西北角的客人敬酒。这边安排的都是普通客人。大部 分都是江湖上的小角色。但是镖行少不了跟他们打交道。 一只手突然握住了他斟酒的右手。钱贵看这客人,是个六十上下的老头。眼 光炯炯。对钱贵道:“我却是要你们老头子来斟酒的。” 钱贵极聪明的人,心里就闪过一个念头:真的来了! 一抽手,却抽不动,那一只手就如鹰爪一般,仅仅扣住了钱贵的脉门。钱贵 陪笑道:“前辈请松手。”那人哂然一笑,道:“你不是钱贵吗?不会连这一招 都不会解吧?” 钱贵知道多说无益,左手把酒壶搁下,道声得罪了,单指成戟,点向那人虎 口。那人另一只手一拦,又扣住了钱贵的左手,然后双手一翻,钱贵只觉得一股 大力传来,腾云驾雾飞了起来。 众人一片惊呼,顿时全场骚动。有人来踢杜老爷子的寿席!这个消息很快传 遍了镖局每一个角落。镖局的年轻一辈更是群情激愤,可是激愤归激愤,来人轻 轻易易就伤了钱贵,这种强手,也许只有杜胜亲自出手才能摆平了。想到也许能 看到师爷出手,众人反而又觉得有人踢场子不是坏事了。金宝几个都是笑呵呵的 在人群最里边指骂那人,盼着杜胜金刀一出,来人屁滚尿流,跪地求饶。 沈立他们师兄弟却没有这么乐观。杜胜年逾七十,十年都没有动过刀了,他 已经仅仅是个招牌了。这十年来,完全就是沈立领着一帮师兄弟打拼,使威远镖 局成为了中原地区有数的几个大镖局之一,江湖上都有了不小的名气。树大招风, 镖局跟江湖上各号人物没少打交道,每次都是化险为夷,靠师兄弟齐心协力,是 威远镖局的名头没有收到一点折辱。今天,还会象以前那样吗? 沈立却有不祥的感觉,来人出手惊人,这是一点,镖局刀法最好的五师弟黄 易,还有年轻一辈中最杰出的三个人同时失踪,这更让人担忧。这如果不是巧合, 就是一个布置细密的一个阴谋。而这个阴谋何时开始的,镖局上下居然没有一点 感觉!他感到了恐惧,从来没有的恐惧。对手是什么背景呢? 杜胜虽已不理 镖局的事,但是该他出头时却也果断,但那也就是说几句听起来漂亮,实际上从 来不起作用的过场话而已,那人到也直接,打断杜胜的话头道:“我也久闻金刀 的大名,就是想见识见识,杜老爷子年纪大了,如果力不从心,让你的徒儿上来 演示演示我也不见怪的。” 此话一出,年轻弟子都叫骂起来。杜胜面色严峻,点头说了两声“好,就让 我老家伙陪你玩两下吧。拿刀来!”沈立正准备上前,姚远志却抢先了一步,对 那人拱手道:“在下姚远志,就让我代师傅讨教讨教阁下的惊人功夫吧。” 姚远志刀法在师兄弟中间仅次于黄易,为人又最是识得大体。看着他不卑不 亢的态度,沈立顿时有种生死与共的豪情。 但是那人实在是深不可测,就是一双肉掌,在姚远志的刀光中游走。斗到二 十余招,姚远志后退几步,刀斜了下来,捂住胸口。如果不是杨无畏把他扶住, 他就坐了下去。 场子里忽然静了下来。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到了沈立身上,他是威远镖局真正 的当家人,现在应该是他出来的时候了。沈立看着姚远志惨白痛苦的面容,感觉 自己也在受着煎熬,他从姚远志手里拿过刀,挺身而立,道:“我不知道阁下跟 威远镖局有什么过节,你伤我钱师弟和姚师弟,今天除非你杀尽威远镖局最后一 人,否则别想离开此地。请吧!” 李渔昨日已跟林萍说好,把小玉安排到镖局的浆洗房。近晌午时有人带话, 说东门卖瓜处有人相候。他想小玉也忍受不了了。今天正好就接过来。 从后门进城要经过一片野荷塘。林子里阴暗潮湿,不见天日。荷塘上方却没 有遮拦,阳光浩荡,荷叶荷花都在这光的瀑布中闪光。 李渔有些眼花,仿佛看见林小玉又站在荷塘边。揉揉眼,不禁笑了。哪里是 林小玉,此人虽然细腰,但分明是个男子。正是黄易下面的肖丁。心里有些明白 了,问道,“你师傅呢?” “你胜得了我这把刀,就能见他。”肖丁冷冷道。,“这事与你无关。”李 渔转身前行。 肖丁追了上来,看准了李渔的后颈,一刀劈了下去。 李渔伏身闪过,回身道:“肖丁,我们无仇,又是同门,你不要逼我。” 肖丁只道李渔怕了,笑道:“放心,我的刀很快的,不疼。” 李渔道:“我问你一句,你知道我跟你师傅之间的事吗?” 肖丁道:“我不想说废话,你要不拔你的刀,要不把头伸过来。” 李渔倒是怔了一下,肖丁素有蛮横之名,跟他师傅如出一辙,只是没有想到 对待同门也是这般冷酷无情,不禁叹息一声。抽刀在手,道:“来吧。” 黄易正在看着小玉。他要了一个瓜,指着小玉要他切开。小玉的手扶在墨绿 的瓜上,分外的白皙玲珑。黄易也有点怜爱起来。如果不是李渔作梗,这小姑娘 早已经在自己怀里婉转承欢了。那也就是十几天前的事,金香院的老板愁眉苦脸 告诉他,派去接人的两个得力下属居然失踪了,连带着小姑娘也不见了。直到昨 天,他才从杜文博出得知,原来在暗中,自己的师侄在跟自己争夺这个雏儿。黄 易早看不惯沈立师徒了,听到这个消息更是愤怒。敢跟我争女人的人还没有出生 呢,他想,怒气这时候化成了嘴边的的一丝冷笑。 小玉见那客人四十上下年纪,蹲在那儿,一边吃瓜,一边笑着看自己,只觉 得浑身难受,却又无处躲藏,好在这时候瓜棚下来了人,轻声在叫她:“小玉。” 小玉的鼻子一下酸了。那人正是她梦里经常出现的李渔。 李渔道:“别哭,你在这儿等着,一会儿我有好消息告诉你。”转身对坐着 那人道:“走吧。” 黄易站起来,把瓜扔掉,凝视了李渔一下,没有说话,率先望城门外走去, 李渔在后面跟着。 等两人走出城门不见了,小玉亲戚突然叫起来:“蠢丫头,你收了瓜钱没有?” 小玉道:“他们还回来的。” “回来?”她亲戚伸手要戳她,“回来你个鬼!” 小玉坚持道:“他说过要回来的。” 没过多久,城门洞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高高大大的一个年轻人,是李渔。 小玉跑出瓜摊,迎了上去。 李渔抓住她手,道:“我有好消息告诉你,镖局浆洗房少个人,你来吧。” 不由分说,拉着她就走。 小玉问:“刚才那人呢?” 李渔回头看她。 小玉辨道:“他还没付瓜钱。” 李渔笑道:“是吗?那我替他付了吧。” 沈立的刀法如其人,虽然一腔悲愤,但是细密厚实,仍然法度森严。那人赞 了一声“好”,突然掌法一变,出掌却比刚才为慢,但沈立却感到胸口滞闷,刀 如同插进了糨糊中,进退比刚才吃力许多。他在心里叹了一声,威远镖局今天真 正要在这个老头手上认栽了。 沈立飞出时,场子里一片惊呼声。那人一双空手,结结实实搁在了沈立胸口 上。 杜胜惶惶然拉住李主簿的袖子,道:“李大人,你看……” 李主簿为难道:“你们江湖上的恩怨,我们一向不插手的…何况……” 人群分开,走出来干干瘦瘦一个老头。向着那人道:“我来领教领教阁下的 功夫。——谁借我刀一用?”却是李良的师傅杨传恩。 杜启宇拦住他。道:“杨师叔,还用不着你老人家出马,让小侄先上。” 杨传恩道:“不妨事的。”拿了把刀上前。他走的很坚决,杜启宇竟然拦不 住他。 那人道:“阁下好像不是镖局的人吧?” 杨传恩微笑道:“是谁并无妨,如阁下一样,小老儿也只是想领教领教别人 的功夫罢了。” 那人哈哈笑起来:“哪里钻出来的无名之辈,胆子倒是不小。来吧。”双掌 切了过来。 杨传恩知道他掌力惊人,含着内劲。但是比这掌力更惊人的武功,杨传恩是 见过的。那却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 杨传恩刀随着那人的双掌翻动,瘦削的身体似乎隐藏着惊人的力量。众人都 看呆了。几百人拥挤的场子,只听得见嗖嗖的刀声。 除了前厅屋顶上一个伏着的年轻男子,谁都没有看清楚刀是怎么插进了那人 的右肋。这男子轻轻“咦”了一声,自语道:“他怎么也会这一招?”——场上 杨传恩抽刀,对手一脸震骇,退后几步,转身分开人群消失了,只留下一溜血迹 在黄沙的地上。杨传恩摇头叹息,如果年轻如李良,今天就能留下对手了。场子 里这时一片静谧。过了一会儿众人才仿佛清醒过来,爆发出一片轰雷般欢呼声。 杜胜握住杨传恩双手,连连摇动,道:“老哥,多亏了你哪,老兄弟我才没有丢 丑。”说着眼角就湿润起来。 这时年轻人中间有人赞道:“杨老爷子,咱金刀门刀法原来如此神妙!” 杨传恩看了一眼问话的人,笑道:“惭愧,致胜的那一刀不是本门的刀法, 却是别人传授的。”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都来了兴趣,有人就问:“这招可有称呼?”。 “倒是有一个名字的。”杨传恩微笑道。“唤作青云破。” 这时从前厅出来三个人,前面的人先看见,都止了嘴,吃惊的看着,连带着 后面的人一个个都静了下来,翘起脚望门口这边望。杜启宇和杜文博父子俩看到 这三人,互望一眼,脸顿时都白了。 那三人里,前面是两个小伙子,一个搀着另一个,两人浑身是血,后面跟着 柔柔弱弱一个小姑娘,垂着头,似乎不敢正面看众人。 终于有人喊了出来:“李渔!” “李良!” “李渔!李良!”这喊声从前面传到后面后面,声音越来越大,威远镖局在 这喊声的不断重复中重新沸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