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遥远的记忆吹散在风里 苏瑞安接到警卫的电话时,想都没想就以为在门口要找他的女子定是苏筱婉, 介于随时会遇到父亲,她从不亮明身份踏进这里一步。 她是个要强的倔强的孩子。 转过环形的车行道,一路高大国梧桐的阴影下,警卫直直地敬了礼,他才看到 门口处闪出的身影,却赫然是那个刁蛮的金梦瑶。 苏瑞安转身离去。 “慢着,”身后金梦瑶的声音传来,“我现在可是半只脚已踏了进来,怎么, 不履行诺言了吗?” “拉她出去!”苏瑞安站定,转头看了眼一旁站得笔直的警卫,声音不大,却 有着威严。 “苏瑞安,你就不怕我把你的相片给大街上每一个人吗?我要在这门口的每一 寸土地上贴上你的相片,让人人践踏!”金梦瑶的声音带着急切的气愤。 堂堂金家唯一的千金,什么时候被人拒绝过? 苏瑞安转身上前,他看到警卫伸出的胳膊拦在金梦瑶的面前,他看到她那张因 生气而涨红的脸,他示意警卫退后,咬着牙一把拽着她的背包带子,硬生生地将她 拽到了一边。 他苏瑞安丢不起这个人。 “相片拿来!”他松开手,看着她踉跄着向前两步后才站定。 “好,不过你先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金梦瑶扬了扬手中的一个信封, “我知道你们这号人都有两部手机,一部公用,是保密的,另一部则是私用,应该 可以公开吧。” 可她手中的信封却在瞬间落入了苏瑞安的手里。 “警告你,下次如果还这样,门口的警卫会直接把你关了起来,扰乱军区的治 安,后果你自己掂量掂量!”苏瑞安狠狠地抬眼瞪了金梦瑶一眼。 “苏瑞安,你混蛋!”金梦瑶在树下跳着脚,从小到大,可曾有人指着自己的 鼻子这样恶狠狠地说着话? 苏瑞安,我金梦瑶不会放过你! 金梦瑶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一弯的梧桐树影里,她迷恋他的身影,军装的 挺括让他有着男人的成熟与朝阳般的气魄。 她在他上台言的时候开始注意到了他,她看着他一本正经地照本宣科,完了微 微地皱着眉,她猜测着他定是极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她目光跟随着他,看着他离席 而去,她偷偷溜了出去。 她看着他很温柔地讲着电话,和刚才言时的严肃与正统有着天壤的区别,她喜 欢他唇角浅浅的笑意,她取出随身的卡片机对准了他,在一缕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 照在他的脸上的时候按下了快门。 她把那一张相片洗了出来,放大,她现他是个好看的男人,棱角分明的脸庞, 硬朗却不失柔和,她见过不少好看的男人,她们金家,至少就有两位,可两位哥哥, 却常常带着诡奇的笑容,而不曾像眼前的苏瑞安一样,有着军人的正义凛然与傲骨 风姿。 那一夜,她把他的相片贴在胸口入睡。 她把他的相片夹在了课本里,甚至缩小了放进了钱夹子里,她甚至想着ps一下, 让自己和他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可她突然想到,为什么不让他成为自己的,自己 的私有物,或者自己的爱人? 她去了军区门口,她给了警卫一个甜得腻的笑容,可警卫却目无斜视地向她行 着礼,先登记。 她听到警卫室的电话接通了,警卫说,苏干事,门口有一位小姐找你。 随后她看到他的身影穿过环形的树荫前来,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她从 门亭后闪了出来,她给了他最灿烂的笑颜,可他却一脸厌恶地转身离去。 好像自己是一只苍蝇,一个人见人烦、人见人生厌的什么东西。 她不由地紧握了拳,尖长的指甲刺得手掌疼。 从小到大,自己想要的东西,好像从不曾从手边溜走过,从不曾。 苏瑞安将那一个厚厚的信封撂在了桌子上,不曾封口的相片一张张地滑了出来, 他有着莫名的心烦,一大早接到电话,筱婉花店的事情就要泡汤了,电话那端的回 复很是客气,不停地道着歉,不停地解释着原因,倒让他觉得自己是在强人所难。 他以为苏筱婉来找他了,他一路都在想着怎么先不来个电话,或者是不是依依 在幼儿园出了什么事情,可走到门口,却是金梦瑶。 他差一点忘记了他和她的赌约,他不曾放在心上过,可这个女孩,就明目张胆 地挑衅着。 相片上,他正讲着电话,微歪着头,淡淡的阳光在脸上,像水滑过一样的痕迹, 他的唇角残留着一抹笑意。 他从不曾仔细研究过自己的脸,军人的军容,就是威严与正气,可他讲电话时, 却带着一抹的温存,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对苏筱婉才会有的这样的笑,包容、 宠溺、怜惜。 他记得母亲去时,他才六岁,而筱婉,却连走路都没有学会,一岁的孩子,在 冬夜的晚上天天哭着,含糊不清地喊着“妈妈”,而那个被称为“妈妈”的人却早 已去了天国。 他在每天晚上抱着她入睡,暖着她冰凉的小手小脚,直到某一天,她含糊不清 叫着的,由“妈妈”变成了“哥哥”,那个时候他告诉自己,他要当世界上最好的 哥哥,最好的兄长,最好的亲人。 部队驻扎的地方,有一片白桦林,成片的白桦林,他记得筱婉最喜欢的就是收 集树上的叶子,大的小的残缺的,被虫子啃了小窟窿的。他在放学后每天带她去白 桦林,再在她累后背着她回家,他喜欢她的手紧紧地圈着他的脖子,尽管有的时候, 她的手紧紧地圈着,快要令他窒息。 那些叶子,他替她做成了叶脉书签,一枚枚地夹在每一本书里,每一片,都是 满满的回忆。 手机在桌上震动着,呜呜地响着,像极了那个时候北风在寒冬的夜里长长的呼 啸声,苏瑞安回过神来,手机已挂断了,是苏筱婉。 他喝了口水,顿了顿,将电话回拨了过去。 他听到手机那端有着马路边喧嚣的声音,筱婉的声音带着惊喜,“哥,我有自 己的花店了。” 苏筱婉紧握着手机,她强迫自己的声音带着无比的欢颜,金晨珞说,军区的苏 干事告诉他,说价钱好商量,只要能签下那一家店面。 哥哥,究竟为自己付出了多少? 电话那端没有了声音,苏筱婉猜测着他定有几分的失落,她极力地笑着,用最 轻快的声音,“哥,是整个安城最大的花店,我以后天天为你准备鲜花给未来的嫂 子,你说好不好?” “好,”她听到苏瑞安在电话那端带着干涩的回答。 “哥,谢谢你,”苏筱婉在电话将要挂断的时候轻声地对着话筒,她不确定他 听不听得到,但她一定要讲出来,在那一段最难熬的岁月里,如果不是苏瑞安,苏 筱婉想,她恐怕撑不过来,也撑不到今天。 她收起手机,抬手擦拭去眼角的泪滴。 她记得那一个大年夜的烟花格外的绚烂,而她面对满满一大桌子的菜,却隐隐 地反胃,她几次忍住要呕吐的冲动,却终在父亲夹给她一块鱼时转身冲进了洗手间 里。 鱼的腥味混合着辣椒的香气,父亲说,一年到头了,年年有余。 而她趴在马桶边上干呕着,什么也吐不出来,胃里却依旧翻山倒海。 “筱婉,下午吃了什么?吃坏了肚子?”门外父亲关切的声音传来,她一直是 父亲捧在掌心的宝,她知道唯一的原因,就是她长得极像母亲,极像,她记得每年 她的生日,父亲都会失神地看着她,隐隐地长长的叹息。 而她却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呕吐着,刚喝下去的云雾茶吐尽,甚至到最后, 什么也没有。 父亲命令苏瑞安在大年夜将自己的私人医生请了来,那是一个干瘦的老头,留 着花白的山羊胡子,瘦骨嶙峋的手,却有着一双精锐有神的眼睛。 他伸出两指搭上筱婉的手腕,略微闭目后,便欠身退到厅外。 苏瑞安不解地看着他离去,俯身搭上了筱婉的额头,“筱婉,他是整个安城资 格最老的老中医。” 筱婉起身打开了窗,夜的薄凉,裹着烟火的硝烟气息在瞬间挤进窗户,她顿觉 得清醒,隐隐地,有着不良的预感。她看着窗外,烟花在半空中呼啸着怒放,瞬间 染亮半片的夜空,而父亲的声音在一朵最美最绚烂的紫色烟花盛开的时候从他的书 房传来:“这个不肖的子孙!” 苏瑞安奉命送了老中医回去,再回来时,便在推开门的瞬间听到父亲的咆哮声, 和皮带落在人身体上的“啪啪”声响。 “我苏家没你这个不仁不孝不守妇道的女儿,败坏门风,污蔑了苏家的先祖, 还没出阁,先带了个野种回来,你今天不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我就活活地打掉这 个孩子………” 苏筱婉蜷缩在地上,紧紧地将头夹在凉推之间,护着自己的腹部,她听得到皮 带落在背脊上皮开肉绽的声音,那是军队里最结实的腰带啊,她记得父亲最后打累 了,皮带也生生地打断了。 她听到孙姨在一旁劝阻的声音,也听到有人上前抢夺皮带的声音,而她的意识 却在渐渐地模糊不清,她只记得一个温软的身体遮住了自己,皮带再一次伦起,划 破空气的脆响,落下来,却不觉得疼。 她后来才知道,那最后一鞭,重重地落在了苏瑞安的身上。 她在大年初一被拉进了父亲的吉普车里,一路狂奔着,直到一处隐匿在山林间 的疗养院,有着清新的空气,干涸的小溪,成片枯萎的茅草地。 她看到苏瑞安跟在车后筋疲力尽地跑着,跑着跑着,却消失在一路冰雪溅起的 碎屑里,再也看不到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 她被带进了一间有着小飘窗的二层屋子里,父亲铁青着脸,额角的一道伤疤在 屋内温暖的空气里有着暗红的光泽。 “你老实给我呆在这里,孩子生下来,我自会查到他是谁,到时候,由不得你。” 她在门被重重地关上后感觉到窒息,满屋子的暖意,却有着稀薄的空气,仿佛 门一关,连空气也被阻搁了。 而她的任何拥有都被阻挡在了门外,何况是空气。 有护士进来收拾了地面,那是她的手机,父亲在秋天她生日的时候送给她的礼 物,紫色的外壳,国内没有的款式,而现在,那部手机就被摔成了碎片,液晶的显 示屏甚至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她被“囚禁”了。 “囚禁”在这儿的目的,却是要生下腹中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她苏家丢不起这个脸。 她明白。 她的背上的伤口火燎般地疼。 她开始在无人的夜里疯狂地光着脚在地上跳着,甚至于用手捶打着腹部,她不 要它了,尽管父亲的皮带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自己的时候会下意识地保护着它,可现 在,她不想要它了,它是她的耻辱,她甚至与他一夜欢爱之后,却不知道他是谁。 他的声音飘在耳边,带着暖暖的热气,她记得那个语调带着惊喜,带着怜惜。 他的怀抱像哥哥,有着男人特有的温暖和宽厚,还有着好闻的淡淡像杜仲子的 香气。 而她清楚的记得他的身体,他的嘴唇,他的手臂结实而有力,他的腹背弧度优 美。 可她却不记得他长的模样。 苏瑞安在一天夜里偷偷地顺着墙角爬了上来,她记得那一晚很冷,寒凉的冰柱 子从楼顶垂下,细细长长的冰棱,在清冷的月色下闪着幽蓝的光。 “对不起,他们都不让我进来,”苏瑞安趴在窗台上的脸笼罩着灰蒙的雾气, 她听得出他的舌头冻得打着结,“筱婉,爱惜自己,我问过医生了,现在这样中止 妊娠,是瓜熟蒂落时对身体伤害的数倍。” 她隔着窗玻璃看着他顺着那根冰冷的下水管道滑了下去,她听到他落地时狠狠 摔到地上的一声闷哼,她模糊着眼睛看着他一瘸一拐地翻过院墙而去。 她的哥哥,不远千里而来,只为告诉她,爱惜自己。 那个在父亲的皮带抽打下依旧像荒草一样顽强生长着的孩子,却在那一个晚上 开始微微地在腹腔中动着,仅仅是微微地一颤。 那一刹那,仿佛一记闪电在脑海闪过,仿佛一阵暖流瞬间传遍全身,她在迟疑 数秒后小心地爬上了床,将自己冰凉的光脚紧紧地裹在被子里。 那个小小的感觉,又在腹部深处挪动了一下。 她开始揪心般地疼,揪心般地悔。 那是她的孩子,她和那个像哥哥一样温暖的男人的孩子。 她放弃了一切的努力,她开始配合护士的检查,大口地吃光护士送进来的饮食, 开始在护士的陪伴下沿着刚刚冒出嫩绿的茅草湿地缓缓地散步。 她在那一个日落黄昏的时候再次见到了苏瑞安,一身的橄榄绿映衬在夕阳里, 依旧那么柔柔地看着自己。 苏瑞安带着自责,温热的手掌在耳畔留下一缕的余温,“筱婉,过得可好?” 她咧唇笑笑,“这里空气很好,适合养胎呢。” “筱婉,孩子的爸爸……父亲说等你生下来就要去做dna 检测,然后要把孩子 送走,”苏瑞安紧盯着筱婉的眼,他要她知道她面临的一切,或残忍,或选择的错 与对。 “我不会让他带走它的,我要好好地保护它,一辈子!”苏瑞安看着苏筱婉紧 咬着唇。 苏连尘对着镜子整了整衣帽,手抚上额角那道疤痕,那是那荒芜的十年岁月留 给他身体上的伤痛,多少年过去了,那道伤口愈合、疤痕的颜色渐渐老去,可残留 在他灵魂上的伤口,却从不曾愈合过。 从不曾啊。 每每午夜梦回,每每看到筱婉那张越来越像玉莲若的脸,他的心里都像在用一 把钝钝的刀子狠狠地一寸寸地割舍下去的疼。 军人戎马倥偬一生,伤痕是光荣的,可那一道伤,却不是战争与敌人赐予的。 那是他们留给他的伤,那个时候他刚刚新婚啊,他正沉浸在她的温婉与温存中, 他就在一个极寒的冬日清晨被人拉出了门。 那是他一生最屈辱的一刻,他大声地质问着,可嘴里很快被塞上了一团臭哄哄 的布片,他被五花大绑了起来,他袖上的红袖章被无情地拽下,他的脖子上被挂着 一个偌大的纸牌子,他想看清楚上面写的什么,可额角上一寒,便有温热的血滴落 了下来。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了,可他感觉得到来自身后的两缕目光,她的,不解与怜惜, 他的,兴灾与乐祸。 他一切都明白了,他知道是金世焕做的手脚,可那个时候,他只能艰难地扭转 着头,用染上了自己鲜血的眼睛盯着只敢站在他身后的他。 盯着他,他看到了他的冷笑。 这就是曾经最好的战友,曾经最好的兄弟,曾经训练场上永恒的对手,可在那 一刻,他什么都不是了,他只是个敌人,卑微的小人! 苏莲尘记得那个时候冷冷地朝着他笑着。 冷笑,他开始厌恶那样一张脸。 他不记得那一天是如何回到那个家的,那个家徒四壁的房子,他远远地看着她 守在门口,看到他的时候,一抹淡然的微笑。 那抹笑,竟然比他们的棍子砸在他身上还让他心疼。 他由着她打来热水,一一地擦拭着他身上的污秽,他抓住了她的手,“莲若, 我们逃走吧,我们走得远远的。” 他记得她依旧浅笑着,拿了热毛巾擦拭着他的手指,一一拂过掌心的厚茧, “连若,我相信你,不管他们如何说你,我都相信你,我们不走,我们要他们还一 个清白。” 一句话,让他坚持了下来,他由着热情高涨的人们每天将他拉了出去,由着他 们将残羹剩汤泼洒在他的身上,由着他们用最恶毒的话语伤害着他,他只想着日落 西山后,他可以回到她的身边,看着她温暖地对着自己笑着。 他一段岁月,他深深的埋藏在心里,从不对任何人说起,尽管他在数年后平了 反,尽管他那个时候的坚持让他顺利地进入了军区,尽管他有了今天无人可及的地 位,可那一段岁月,依旧是生在他心里无法愈合的溃疡。 孙美嘉捧着茶敲门进来,默默地放下茶杯,默默地转身欲带上门离去,他叫住 了她,“美嘉,你这里有东西,这里,”他指着自己的唇角。 孙美嘉抬手抚了下唇角,她知道那是一枚痣,一枚从娘胎就带出来的印记,可 自己身边一起生活了近2o年的男人,何曾认真的看过自己。 何曾认真地看着自己一眼! 孙美嘉转身关上了门,她知道他的心里没有她,从她被部里领导带着她出现在 他的家门口时,他就不曾看过她一眼,她知道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妻子,而是一个保 姆,那两个参差不齐的孩子,用无辜的眼神仰望着她。 她留了下来,她默默地打理他的一切,井井有条,可依旧换不来他的一颗心。 他的心早就死了吧,跟着那个叫玉莲若的女人,早就去了天国。 她竟然一辈子和一个死人争着宠,可争了一辈子了,她依旧是个失败者,一败 涂地。 尽管她后来有了小娥,尽管他带她搬进了这座独栋的小院里,尽管他身边的警 卫都尊称她一声“夫人”,可她知道,她依旧取代不了那个女人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那个女人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坚不可摧。 她遥不可及。 孙美嘉眨了几下眼睛,挥手让一旁伫立的李嫂退了下去,她在沙上坐了下来, 觉得隐隐的头疼,伸手按了按太阳穴,一旁的电话“滴滴”地欢唱起。 “妈,我今天晚上不回来吃饭了,别等我了,我跟同学们在一起,晚点回来,” 是苏小娥欢快的声音。 她诺诺的应着,却在电话挂断后忘记了自己说了些什么。 “妈,头疼?要不要请莫大夫过来号号脉?”苏瑞安出现在了门口,将帽子挂 在衣钩上,关切地看着孙美嘉。 “你今天怎么过来了,”孙美嘉起身,笑了笑,“小娥刚说不回家吃饭了,我 正愁着今天大周末的,做多了菜没人帮忙吃哩。” “李嫂烧的菜就是好吃,爸在书房?”苏瑞安继续脱着外衣。 “刚泡了杯茶,估计不喝完是不会出来的,”孙美嘉朝着二层的楼梯口努了努 嘴,“我让李嫂准备开饭,瞧你瘦的,肯定一忙起来就顾不上吃饭。” 孙美嘉转身离去,她有时候想,冷冰冰像寒冬腊月的铁疙瘩一样的苏连尘,怎 么有这么一个温润如玉的儿子,真真是老天捉弄人。 苏瑞安去了走道最里间自己的房间,他知道那里一直保持着自己上军校学前的 模样,李嫂也会日日地打扫,他推门走了进去,落日的淡淡金色余辉只残存最后一 缕,斜斜地透过树梢闪落在窗台上。 一地的金色光芒。 他记得苏筱婉生下依依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秋季的日落黄昏,他在产房的门口 踱来踱去,直到里面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他才止住了脚。 他记得那个时候太阳收起了最后的一抹余温,最后一抹阳光在脚边消失了,依 依就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他看着虚脱过去的筱婉,看着她一张苍白的脸,他看到她的唇翕动着,可他听 不清她说些什么,他俯下身,他听到了她微弱的声音,“孩子,孩子,别带走它, 别带走……. ” 他记得那个时候眼泪就止不住地涌出了眼眶,他推开门拦下了那个抱着依依的 护士,他喘着气质问她,你要带孩子去哪里? 他记得护士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给孩子洗澡,洗完了还要称重量身高,留好 足印后再给你送回房去。 他顾不上喘口气跑回了病房里,他在她的耳畔说,筱婉,孩子洗澡去了,一会 儿就回来了,真的,相信我。 他看到筱婉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哥,帮帮我,我要带它走,离开这里。” 茶凉了,热气氤氲散尽,留在口舌间的,只有一缕的苦涩。 苏连尘想,如果后来不是赫连清月的出现,他猜测着他们依旧会天天推着他出 去批斗吧,许是他们累了厌了倦了,许是赫连清月被人翻出了陈旧的身家背景,他 就在某一天的清晨沉沉地睡着了,没人来打挠他难得的一个清梦。 醒来后,却现日头已高涨,玉莲若隽秀的脸庞就放大般地呈现在眼前,她冲他 淡然的一笑,手指停留在他额角的伤疤上,“赫连被他们带走了。” 赫连清月,他的好战友,他的好兄弟,他可以拿生命交换的朋友。 “为什么?”他坐了起来,全身骨头散架般地疼。 “他们说他根不正苗不红,”玉莲若将衣服披在他的肩上,他感觉得到她的手 在颤抖着,“我也是,我是资本家的女儿。” 他记得那个时候他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原本如柔荑,肤如凝脂,可 如今,却粗糙不堪,他在心里骂自己恨自己,他连他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可那个时候,命运,掌握在谁的手里。 苏连尘合上了杯盖,起身的时候看到了书架上那一张全家福的合影,他固执地 让孙美嘉和三个孩子们一起挤在了后面一排,他孤零零地坐在前排,他想把他身边 的位子留给她,一辈子,只留给玉莲若,可她却去了,在那场十年浩劫结束的最后 一天。 最后一天,金灿灿地阳光就要照亮整个天空的时候,她却在那潮湿的狱里永远 地阂上了眼睛。 他觉得一阵眩晕。 他扶了桌子站定,茶杯却失手落在了地上,砰然应声而碎,瓷片四溅。 他定定地看着那张照片,后排的中间,筱婉的间容笑貌多像她啊,清丽的心型 脸,半月型的眼睛,小巧挺翘的鼻翼,他看着筱婉的时候常常有时光倒流的错觉, 可筱婉,却何曾有她万分之一的婉约! 他重重地叹着气再次在椅子上坐下,急促的脚步声和敲门声已响起。 “爸,你没事吧,”冲进来的是苏瑞安。 苏瑞安敏锐地扫了一眼,上前抓起了苏连尘的手,却被苏连尘一把拂开,“杯 子掉了而已,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你还是个军人,镇定与冷静是怎样修炼的!” 孙美嘉紧随其后而来,依旧默默地打量着苏连尘的手和鞋面,确定没有烫伤与 划伤后,便上前捡拾着碎片,而苏连尘,却板着脸拂袖而去。 他不喜欢她出入他的书房,哪怕2o年了,哪怕她从一个怯怯的女兵变成今天双 鬓泛白的模样,他依旧无法接受她,他的心早就给了别人,这辈子,再给不了任何 人。 他知道他有愧于他,可他不知道如何弥补,如何偿还。 苏瑞安拦下了孙美嘉的手,“妈,我来吧,仔细划了手。” 孙美嘉止不住的眼睛湿润了起来,这个家,唯有这个孩子,唯有他能给她一丝 的温暖,一丝的,却足以支撑着她整个的生命。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