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玫瑰的月牙弯刀 前言:仅以此篇怀念离我渐去渐远的初恋。 背景:七十年代出生的中国城市一代,是缺乏信仰的迷茫的一代。他们自幼受 着无神论的洗礼,沐浴着快速丰富的物质泡沫无忧无虑地长大,他们的童年乃至少 年,可以说是幸运的。 却正因如此,在面临成长,负担重任的时候,在肤浅的快乐背面,精神的极度 贫瘠、社会的冷漠残酷令他们受到无法想象的冲击,从而感到难以排遣而深入灵魂 的彷徨和无所适从,唯有指望爱情来填充空虚。然而,殊不知爱情也从属于时代, 也有其单薄的属性。 故事:作者用细腻、自然、感性而平和的笔触,着眼于一个普通女孩追求幸福, 自我迷失,挣扎反思,感悟生活的情感历程,从侧面刻画、展示了这一代人虚荣的 物质享乐下毫无底气的虚弱精神层面的生活现状。 人物:白玫、他、红玫、我 时间:千禧年前夕 地点:南方小城Z 市、华中重镇W 市 作者:赵珉 笔名:日月不走 初稿:2001年4 月 易稿:2003年4 月 白玫瑰的月牙弯刀 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开头,如蛰伏在沙滩边上的一粒细沙,毫不起眼。对于除 当事人之外的任何人来说,它只不过是一件自然稀松的故事。而对经历它的人来说, 却如此刻骨铭心,它———有关于爱情、债务、道德、和一生。 有这么一个传说,一个男人一生当中会遇上两个亲密女人,她们的名字分别叫 白玫瑰和红玫瑰。白玫瑰优雅馥郁,温柔如水,体贴缠绵,往往与男人共有着长长 的历史;红玫瑰香艳耀人,激情似火,热力四射,让男人倍感活力。男人若幸运, 他的这两个女人都是好女人,都有着绵绵的热情。结局终将是一场悲剧,不论对于 任何一个深陷其中的人。 有这么一个女孩,在整个世界都沉浸在热烈欢迎新世纪到来的欢娱和希冀当中 时,她告别了她的初恋。 这幸福的几年啊,她为了承载了她真挚青春的恋人忠贞而娇艳地绽放不衰,她 是一朵美丽的玫瑰。他们炽热的恋爱曾引得旁人羡慕向往,所以她满足地等待和他 携手今生。 但是她的美梦就在那天,外地的深夜,破灭。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颜色是白 的。 (Z 市,十月三日,天空晴朗,气候宜人) 事情来得太突然,一通电话铃声惊醒了午夜的静谧,也打散了她的沉思——三 天前,她与同事们还正在南方的海边嬉戏,看到了两只象牙白的不知名的海鱼的牙 齿,弯弯的月牙儿形状,外弦一弧平滑,内弦有着细细的锯齿,但手感同样的细腻 圆润。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她很喜欢,是一见钟情。她立刻想到要把那只大的送给 自己日思夜想、身在远方的恋人,自己留下那只小的,记忆里这应该是她第一次这 么渴望送给他的礼物。因为这海边初升的太阳,这细细温软的沙滩,一切都那么美 好,越发地勾起对他的思念。 电话吓着了她,如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她突然有一丝不祥的预感,没来由的。 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纤细的怯生生的年轻女孩的声音,外地口音。女孩欲抱 琵琶半遮面地被呼唤了几声,才开口。一种异样的气氛弥漫在夜空。那边说,是看 了一个人的电话本,出于直觉和好奇,打来试试的,接着让她猜那人是谁,接着一 面叫过了那个兀自嘻笑不已,摸不找头脑的男人。就这样,一幕她想都不曾想过, 残酷的剧情被揭开,经过嗡嗡作响的脑袋断断续续的拼凑,和男人夹在两个女孩的 软硬兼施的逼问中,渐渐清晰,渐渐明了———自己深信不疑,共同走过几年的恋 人因为工作长期在外出差,结识了这个当地女孩,不经意间擦出了感情火苗。于是, 他开始徘徊穿梭于两个女孩之间,久久不能抉择,在一年里同时蒙蔽了电话两头的 女人。 此刻,他也似乎懵懂了,一时被女人的冒失举动搞得跌跌撞撞。在他镇定下来 后,他说,她像火,敢爱敢恨,是她的梦中人,舍不得放开;你像水,温柔体贴, 一定会是一个贤妻良母,离弃不得。两人于他皆不能抛。 记得曾看到过这样的一句话:爱情的尽头是自尊。既然这样,一向自命清高的 白玫瑰宁愿忍痛割爱,选择自尊,放逐已支离破碎的爱情;宁愿承受孤独,让自己 从这个枝头凋谢。只缘坚信,爱情决不能拿来与他人分享。 事过之后,没有死去活来的嚎啕,没有几近疯狂的胡闹,没有痴痴呆呆的胡思, 没有连绵不绝的哽咽,雁过无痕,她轻易瞒过了朝夕相处的同事姐妹,没有露出任 何端倪。 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晚放下电话后,瑟瑟发抖、几近瘫软的身躯一阵阵 地痛,木讷地移到了洗手间的马桶上,那一刻有一滴清晰得惊人的泪珠沿着木讷的 光滑的面庞倏忽间滚滚而落,它砸碎的声音就像诗里的大珠小珠落玉盘,异常动听。 它碎在了一直被紧紧摶在手心的月牙儿鱼齿上。就只有那么一滴,没有更多了,再 也没有。只有累。疲倦的感觉席卷而来,弥漫开去。 雾气弥漫的眼中,那两只鱼齿朦胧成两把四十大盗的弯刀,刀尖直指着她的胸 膛。 夜色好黑,好静……… 后来,她对自己仅有的这样的反应迷惑不解,曾经一度怀疑自己对爱情的忠贞。 可到底不愿意想那么多,只好用“哀莫大于心死”来解释,匆匆做了个了结。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自己为这段感情付出了多么巨大的代价,或者,可以说是 成长的代价。 第二天,她在唧唧喳喳的鸟叫和耀眼的阳光的环绕中醒来,一时恍惚,觉得自 己刚才做了一个极累的梦。这是上午还是下午?是在家里还是在寝室?那个梦讲了 些什么?……她摇摇脑袋,哦,记起了,那滴泪珠,还有,枕边的月牙弯刀。这么 说,都是真的了。 同伴们开始在催了,洗手间里一片忙碌、狼藉。班还是要上的,日子还是要过 的。这是在外地,什么都还得靠自己,什么都不能阻碍我往前去的生活。 这里的天气一向都这么好,天很蓝很静,街道一尘不染;街道两旁的花儿草儿 郁郁葱葱,娇艳欲滴;居民随和又小心眼得可爱,天地总是那么美好。但那不是她 的家,她的家离这里很远,在中部那座被长江割裂的特大城市。当初决定来这个南 方小城时,是带着览幽觅胜、开阔眼界的愿望,以及锻炼独立生活能力的目的,到 了这家电脑公司打工。年轻的老板人很不错,有着甜蜜的小家庭,还新添了胖胖的 儿子,对她及她的老乡同伴当个人才那么引进、看待,期望着为自己的企业添砖加 瓦,为自己分忧解烦,打着财源广进的如意算盘。 其实,这个城市不能算是个小城,但比起故乡,这儿实在是不大。在这里的日 子过得着实不错,是很多热爱自由、向往激情的年轻人梦想的地方。她常这么想。 可还是差了些什么,在心的最里头,有着一处软绵绵的地方,经不起轻轻的触碰。 只有夜深人静时,才敢撩起它的一角,偷偷窥视。她很想有机会能彻底地大力掀开 来,把它温柔地细细地品尝、把玩,或者残忍地狠狠地蹂躏。但她不能。是做不到, 也是不忍这么做。那对她来说是一种财富。这种纯精神的东西,如图腾般不可亵渎, 只能好好收藏。曾千百次从白纸黑字里拜读过古人对它的形容,从长辈的口中聆听 过有关它的故事。却及不上一次亲身经验来的这么真切、强烈、刻骨。它可以淡如 井水,也可以浓过醇酒;它可以轻拨心弦,也可以泰山压顶。唯独不容细细把玩, 因为承受不起如此之痛。 于是,在最想家的时候,她回家了。全然不顾老板的苦苦挽留,还有这个南方 小城的如画山水、如歌的写意生活。 回家前的晚上,她去了发廊,剪短了长发,烫出了波浪。如剪去了一身尘埃, 创造了一个全新的自己。 回家的路上,人潮汹涌。同行的人们怀揣着同样的心情——过年了,我要回家 ——往着不同的方向,奔忙。 目睹这样的盛况,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烦躁,相反地,她觉得这些不论来自哪里、 将去向何方的旅客,此时匆匆忙忙、慌慌张张、营营役役的样子是从没见过的可爱。 伴随着火车规律的轰鸣和摇晃,在一夜美梦过后,她踏出了车站,满怀的激动 和感触。我回来了,我久违的故乡!浏览着TEX 窗外熟悉而又陌生的街景,回想起 昨天刚刚离别的小城,她感叹良多。小城故事多,自有留连处。但是,故乡的宏伟 壮美,更令人情怀激荡。故乡哪怕是一个小小的改变,也会欣慰不已。 (W 市,一月三十日,晴空万里,天高气爽) 踏进家门,最先迎接她的是父母诧异的眼神。诧异于她的不告而回,诧异于多 时不见,刮目相看的肥肥体型,诧异于满头蓬蓬的乱发,还有很多很多…… 她迫不及待地一把抱过妈妈,拼命忍住溢上鼻腔的眼泪,咧开了嘴,大笑!然 后尽情撒娇。 多久了,这个温柔的怀抱,好像重生一般。接着就是不停地说,说那边的生活 很好,说因为贪吃,体重涨过了60公斤;说一起回乡的姐妹却瘦得只剩皮包骨了, 被冤枉是被我剥削去的;说旅途真好玩,人都挺好的;说不好意思,礼物带少了, 因为没挣到几个钱,也没什么可带的;说此时一定后悔不迭的可怜的老板;说自己 新买的衣服;说这也好,那也好,什么都好……说了很多很多,唯独没有提起—— 他,还有他的红玫瑰。妈妈笑咪咪地嗔怪,二十好几的人了,还像个孩子。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除了亲朋好友善意的提起,他,仿佛彻底地人间蒸发, 从她的生命中抽离。他和她的记忆连同那对未送出的月牙弯刀一起被遗弃在抽屉的 最暗角,再也没有见过日月。 回到武汉一个星期,她才从亢奋的旅途状态中渐渐苏醒。当她开始把南方小城 当作回忆那么说起时,是在一个月后。 “那里好像是个梦”,这是她回到“现实”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歪着头想 了一会儿,才点头表示赞同。“梦很甜,也有些儿苦。” “现实”中的她凑巧就叫白玫,算得上是个乐观的人。与她朋友这么多年,我 就好像是她的影子。对我,她有话绝对瞒不过三天。这一点我非常有信心,也乐于 接受,哪怕只是吐苦水,吐完即止。我喜欢这样的交流,平等,坦白,开诚布公。 需要时,我会以旁观者的身份给她一点忠告,或帮忙解决问题。每次帮到她,我都 会自豪好一阵。我们的友情便以此为基础,牢固地滋长,与日俱增。所以,她的事, 我无所不知,除了月牙弯刀和有关它的故事,那是唯一一次例外。 我是在事发一个月之后,突然听她说起的。距今已经有一段足以淡忘的时间了。 但是—— (Z 市,十一月十二日,月明星稀,灯火阑珊) 直到现在,我仍很清楚的记得,位处小城闹市中心的这家麦当劳餐厅是我们每 月必须报到的地方,这里每次推出的新品汉堡包和雅致休闲的环境总是那么吸引人。 那天是再平常不过的美丽夜晚,只是刚发了薪水,薪水又刚刚变成我俩手中大 包小包的衣服、饰物、杂志、化妆品和嘴里的汉堡包,浸透着些不寻常地兴奋。二 楼的食客格外少,除了白玫和我,便是三对卿卿我我的情侣。不远处的那对不时地 你一口我一口,亲密状引得我们侧目。身后一株我叫不出名字的绿色植物散发出清 新的气味,耳边荡漾着百听不厌的经典怀旧老歌“YESTERDAY ONCE MORE ”,我有 一搭没一搭地合着音乐,感受着指间的美味。 这一切在我体会,真是说不出的通体舒畅。什么是幸福生活?这个应该算是了 吧。月光、美食、音乐、好友、新到手的礼物、自给自足的小资生活、知足常乐的 心情……我满足地想。 可能是我的出神感染了白玫,她也在发呆。等我回过神时,她正拿一种奇特的 眼神瞅我。见她这副样子,直觉告诉我,她要发言了。我洗耳恭听。却没想到会听 到这个令人震惊的故事。 我始终无法置信的注视着她无所谓的平心静气的脸,她的语气缓慢而无力,说 的好像是别人的故事。 在我更久远的记忆当中,白玫与他应该是我们这班朋友当中最没有悬念的一对。 记得六年前的白玫,虽貌不惊人,却别有味道。特别是她活泼开朗,温柔可人 的性格真是人见人爱。早在上初中时,就有好几个少不更事的毛头小子为她神魂颠 倒,指天罚誓地认她做老婆。可这小丫头却还未开窍,楞是用以傻卖傻的绝招辜负 了毛头们的厚望。但这屡试不爽的绝招用在一个人身上,却是半点不见功效。高二 伊始,白玫就被他早熟的温柔、款款的举止、呵护备至的关怀、情深切切的情书共 同编织的巨网一头罩住,再也没能挣开。 白玫就这样从懵懂状态中苏醒,一心扑进了自己的初恋。她爱得很专一,恋得 很纯洁。他们一起高考,一起毕业,一起上大学,一起上课,如影随行。数年当中 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们在大学期间曾经分开过一段时 间。好像是因为没来由的吃醋或幼稚的厌烦,谁也说不清了。那一年的时光,她过 得不好。学习压力不大,她就常常找各种借口,找各种好友喝酒,然后是专心致志 地投身集体活动,到学校、到院系、到班级、甚至到校外参加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 比赛、表演。但我知道,她看似风光的外表下面,是掩藏不住的落寞、寂寥和孤独。 后来,是她的一场大病延续了他们的这场缘分。一年不见的男孩作出了十二分 紧张的反应,并且变得更加绅士和虔诚,总是能读懂她内心深处的需要。这些让她 再次感动,或者不如说是找到了台阶,她觉得自己又重新找回了自己,而男孩也许 给了她很多不曾想过的美好愿望。 她再一次接纳了他的感情进驻。二度花开的恋情,更温馨,更醇厚,更芬芳。 两人共同经历了从稚嫩到成熟,从磨合到契合的过程,艰难中融入了甜蜜,幸福中 掺杂了苦涩。如风暴过后的海湾,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平静祥和。 他们又一起毕业,一起求职,一起参加工作。后来早上一起上班,他先送她到 公司,然后再走回一站路去到自己的公司。下午,她走一站路去他公司门外等他下 班,一起回各自的家。 周末一起逛街,一起跳舞。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美好。 当她终于读懂了自己的心,触碰到真正的爱情硕果而幸福满怀的时候,他却瞒 着公司和她,利用职务之便,挪用公司数十万元的公款。几个月后,公司发现了财 务漏洞,很快查到了他的头上。但公司方面因为担心有损公众形象,愿意私了,承 诺漏洞补齐,就不把他推上法庭。 可此时的他已经无力偿还,只能四处举债,更奔赴外地到处想法子。为此,白 玫毫不迟疑地用尽全力,动用身边一切力量和关系为他填补漏洞。但毕竟缺口太大, 白玫向家人及老板借得的几万元只是杯水车薪。而此时,他再次瞒着白玫回到他的 红玫瑰的身边,寻找一时的温柔乡和避风港。在这边,现在这正耐心等待的人儿, 即使身在异乡,即使时刻为他担惊受怕,却因为对他的信任,也依旧那么安详、坚 定。 几个月的辛苦等待,等来的却是红玫瑰的深夜致电,如此一个晴天霹雳。 “当我望向耀眼的光亮,以为那是正冉冉升起的晨曦时,却不知道那其实是落 日的余辉”。 这是白玫对这个故事做的结束语。 沉默,表达了我的震惊。仿佛在时光隧道里轮回了一番,当我的意识回到这个 情调依旧浪漫的餐厅,心情已经完全变了。惨淡的灯光下,我不敢看白玫的脸。我 害怕看见眼泪,特别是她的。那么,此时此刻,我能做什么呢?一时之间,我有些 手足无措,很尴尬。 还是那曲“YESTERDAY ONCE MORE ”,曲调依旧悠扬而缓慢,只是听起来惆怅 有余。 我匆忙地瞥了一眼白玫,她的情绪有了小小的波动,表情复杂。满脸的落寞, 意兴索然、伤感,垂下的眼皮透着红意,睫毛微微颤抖着。但,没有一滴眼泪。 一曲终了,余音缭绕的间歇当中,我悄悄清了一下嗓子,感觉好腻味,里面好 像有血丝。这所谓新品的夹蛋汉堡太淡,可乐太甜,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对面的那 对小情侣不时地发出刺耳的嘻笑。音乐重又响起的刹那,我看见白玫的嘴角牵动了 一下,似笑非笑的,我突然感觉很不舒服,好象身体的哪个部位不对劲。 我鼓起勇气,终于看见了她的眼眸,那里面少了以往的青春、清纯,多了些浑 浊,不再清澈见底,有些雾蒙蒙。 “哭吧,哭出声音来,别撑坏了身子。”一股冲动涌上心头,我脱口而出。 可能是因为我的鼓励和关切,她整个眼圈都红了。我不失时机地紧紧攥住她的 手,适时地表达了死党的关爱。她看起来很感动,不知是为了我的反应,还是为了 自己。但旋即,她微红的脸颊慢慢地退了红潮,再次恢复平静。此时,她脸上的从 容让我不能逼视。倒是我,发出了窒息的一声长叹。她镇静地笑笑,扭头望向不远 处的那对年轻恋人,他们看来那样年轻、快乐、忘我。白玫就这么痴痴地痴痴地看, 看得入神,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那笑意包含了太多意味,我想我无法解读得透彻, 恐怕只有白玫自己才能够体会,但我知道,她决不好受。 我就这样陪她发了一会儿呆。直到她的注视终于被那对沉浸在幸福当中的恋人 发觉,并嗔怪地回视我们,她才不甘心地转回头来,叹了口气,说:“我也曾经这 样——快乐过。……… 真好。“ “你有理由恨他的,”我死死地盯着白玫的双眸,牙痒痒的,“他对不起你。” 好像被背叛的人是我。 “不,我没有办法让自己恨一个人,尤其是他。他毕竟给过我很多快乐。”她 回答我。“可以说是他负了我,但我不愿这么想。恨一个人太受伤,太累。我宁愿 忘了他。”她顿了顿,“可是,我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我对自己没有把握。”我 点点头,又拍了拍她的膝头,表示理解和支持。看来,在她独自承受这个变故的一 个月里,已为自己做好了打算。也许不那么容易,但她似乎做到了。我为她的坚强 骄傲,为她的明智钦佩,还有由衷的怜惜。 “你还爱他吗?” 她苦涩地微笑,“如果我现在告诉你‘NO’,那一定是假的,因为我知道骗不 了自己和你;但若说‘YES ’,我又不甘心。唯一真切的是,我感到很失望。跟他 在一起几年,竟然被他瞒骗了这么久而毫无察觉。到现在都还不能把握他的心思, 我是不是很失败?我想过了,是我的过错,我会承认,也愿意吸取教训。假如时光 能倒流,我不会这么死心塌地地信任人。 但若不信任,又怎么去爱呢?我搞不懂了。“她摇一摇头,困惑不解的样子流 露了她的心痛。 我无言宽慰。良久,才想到,“我想,他瞒你那么长的时间,会彷徨,会痛苦, 说明他还是属于那种贪心而非花心的男人。也说明他还是对你有很深的感情的。” 此时,我分明看见,白玫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光亮。我在心里叹息,白玫呀白 玫,你还是无法自拔! 从麦当劳餐厅回来后的一个月零十七天是这个年头的最后一天,第二天就是元 旦。新的一年应该有新的气象,谁都会这么说,这么想,这么愿望的。 公司里张灯结彩,同事们热烈猜度并讨论着关于今年是否有年终奖的议题,我 和白玫自然也相当关心。但有件事更是迫在眉睫需要我俩关注的,那就是如何欢度 二十世纪最后一个元旦前夜。之所以要这样苦心积虑地找这么个噱头方便我们自己 狂欢,是出于我的体贴预谋。因为我知道,人不论怎样坚强,也是需要发泄的。自 始至终,白玫都循规蹈矩,从未干过超乎寻常的事来,表面上风平浪静,和和气气。 但自从我知道了那件事起,我的留心观察使我发现她在一丝一毫地改变,甚至连她 自己都不曾发觉。她的笑容越来越稀少,话语越来越短促,步伐越来越沉重,眼神 越来越深沉,眉头时常轻锁,神态凝重。有时,从她对事物的理解和处理中,我更 看到了麻木、悲观、自弃、和无助的影子,那个曾经被我唤作小迷糊的开心女孩儿 一点一点的不见了。我希望这一切都是我在无中生有,小题大做,或者是错觉、假 想………但是,我一百次地否定自己,问自己。事实却一再重复地告诉我,我没有 多虑。 我为她的哪怕一点变化而担心不已,我不想年轻的她就这么过早地失去她的鲜 艳,她的光彩。 我要找回原来的那个白玫,我最好的朋友。 所以,我想应该是时候给她打剂强心针了,眼前就是一个机会。 下了班,我们直冲“J. J”的士高舞厅。到达那里时,还不到九点。只有几个 三流歌手在台上自以为是地摇曳身姿,或故作活泼地假扮纯情,或故作性感地假扮 深情。观众星星点点,掌声稀稀落落,都是看不看也无所谓的样子。只是,舞厅被 布置得热热闹闹,煞是好看。几十只彩色气球被闪烁的激光灯照射着,幻化出迷人 的光彩;彩带舒展地挽起各式各样形态的剪纸,高高低低地牵挂于气球间。它们大 多触手可及,抬头可见一张巨幅屏幕,正穿插播放着JACKSION两兄妹动感十足的MTV 和张学友的现场演唱会实况录像;一组组眩目的“HAPPY NEW YEAR”字样花花绿绿 地涂满了天花板和墙壁,闪耀着荧光。我们拾级环绕上到二楼,找了个视点最好的 位置坐下。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喜气洋溢的舞池,视野宽敞,感觉一阵欢欣鼓舞。 叫过两杯普通但此刻身价倍增的扎啤,心念着家中亲人现在是否正记挂着我们,又 祈求着来年大家都好。我和白玫互相碰杯,热切盼望狂欢快点到来。杯中的啤酒被 撞得泛起一层厚厚的白色泡沫,然后,一小块一小块地破灭,最终恢复平静,还原 本色……… 九点一刻,这里已人满为患,还有大批大批各色各样的年轻人不断涌入。“嘭” 的一声巨响,彩灯骤然亮起,宣告节日终于来临。好不容易送走废话连篇的DJ,狂 热的音乐充斥了整个空间。人气在沸腾,血脉在澎湃。几乎所有的人都下到舞池, 扭动起狂躁的身躯,散发出青春的火力,犹如火山喷发,江河决堤,不可遏止地奔 涌、激荡、旋转、沉沦……忽而勃发,忽而低迴,整个舞池如涨起的潮水般混浊, 此起彼伏。 我知道,白玫是受不了这个的,她说什么也无法抗拒这种氛围的煽动跟诱惑, 哪怕一秒钟都不行。因为,她热爱舞蹈,特别是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夜晚,这样的 气氛下,这样的青春涌动。 沉醉于激情舞蹈中的白玫,在霓虹灯的照射下,狂野而优美。她的每一个舞姿 都如磁铁般吸引着周围火辣辣的目光,差点儿抢走了高踞半空的领舞小姐的风采。 她的神态很性感,眼神迷醉,有着说不出的妖媚,好像传说中那只调皮又善良的青 蛇重又回来,游戏人间;又似一只迷途忘返的野猫,忘我地自由嬉戏,迷惑众生。 这个时候的白玫激情四射,光彩照人,白天的沉闷一扫而光。让我几次产生错觉, 以为眼前的是另一个长得十分像白玫的精灵。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白玫没有让自己休息一下,也没有停下来 的意思。她原本服贴的发束已经散开,丝丝淋漓;原本苍白的脸颊转为通红,神采 奕奕;原本暗淡的眼神变得迷乱而逍遥。似乎又回到了她的青葱过去,那么轻松, 那么自在,那么纯洁。但此时此刻,更多了那么一点儿blue夹杂其中。正是这种味 道忽然间刺痛了我的心神,不觉痴迷。 直到DJ再次敲响铜钟,告诉大家开始进入倒计时,白玫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舞池, 气喘吁吁地站在了我的面前。我们依偎着面向屏幕,跟随着所有人一起大声欢呼: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忽有人蹦起了身去拉扯头顶的气球和元宝形剪纸,于 是,越来越多的人如法炮制。 我和白玫也随兴加入,只是跟前的这颗“星星”高了那么一点儿,我们心有余 而力不足,只能在那儿无奈地蹦达着意思意思。却没想,站在白玫身旁的一位高个 子男孩踮起了脚尖,轻轻地把它献到了我们眼前。白玫笑了,很甜很可爱,也同样 是轻轻地接了过来,并道了声谢谢。之后,我们就一直在那位大高个儿羞涩闪烁的 目光追随下嘻闹,笑骂,干杯,撒野……… 快乐就这么转瞬即来,也就这么转瞬即逝。这个狂乱但快乐的夜晚很快就要成 为记忆中的历史。我们又将何去何从?为什么兴奋过后,只剩下怅惘,更多了惆怅? 为了稍稍挽留它远去的脚步,我和白玫不约而同地有了迎接新年第一丝曙光的 念头。于是,我们驻足在一个街边的小酒馆前,携手迈了进去,高昂着头,凌乱的 步。在里面,我们一边喝我们未尽兴的小酒,一边闲聊,一边等待。忆往事,谈今 朝,望将来,说心事。 终于,累了。 白玫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在自己手中把玩良久的酒杯及里面琥珀的酒色,思绪已 游离于真实和梦幻之间。这三分酒意七分醒的状态是最令人陶醉的,少一分则轻, 多一分则重,全没了意境。醉与不醉之间的女人也最多姿。我看见过男人醉后或大 笑的酣畅,或话语不迭的絮叨,或摇头晃脑的迷糊,或不省人事,倒头就睡的糜烂, 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懦弱,或大打出手的粗鲁……不胜枚举。而大多数女人的表 现却不可多得的一致娇羞,这是怎样的一副面容:面带桃花,泪眼婆娑,预语还休, 慵懒多情,让人怜惜。此刻,我想我们都在为我们自己,为对面的这个人怦然心动 吧。 谁不曾自怜自爱呢? 今晚,我们要喝个痛快。因为,可能明早一觉醒来乃至不知多久的将来的日日 夜夜,又要回到冷冰冰的现实,远离这醉人的恬静,以及这恬静下醉人的心境。尤 其是白玫。平时的她用坚强的外壳深深地包裹起柔弱的内心,瞒过众人的眼睛。自 尊得到了成全,却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做女人的可爱本性。只有在她热爱的熟悉又 陌生的环境里,才能暂时松开绷得紧紧的神经,放自己温热、生动和软弱的心出来 散散步。这种长期的煎熬怎么是这样一个年轻女孩可以承受的?她的前面还有多长 的路要走?她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甩掉心灵的包袱,重回自我? 我们到底还是没能看到新年的第一丝曙光。却达成了一个共识,就是——疯够 了,玩累了,该回家了。我理解她做的这个决定,她终于厌倦了这种浮萍般的生活, 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脆弱,终于愿意让自己休息休息,透口气了。而家正是我们暂时 逃离现实的地方。 于是,半个月后,我们搬着沉沉的行李坐上了返家的列车。未曾想,本来厌倦 不堪的故乡变得如此亲切,犹如久别的母亲的怀抱。当我们长久地忽视她,嫌弃她, 背离她时,她却一直在那里,深情地温柔地注视着,等待着儿女们的幡然悔悟。她 的嘈杂、破败、千疮百孔以及种种的不好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因为,只要有子 女的爱,她会越来越美。我们深深地感概,庆幸这次出远门我们会有这样的收获, 至少让我们懂得了什么才最重要。也许,我们还会远离她,但是感恩、包容和思念 将永远铭刻于心,让它变得宽广、博大。 在过后的时间里,白玫用力地让自己相信:那个男人很快会成为过去,即使在 茫茫人海中偶然相遇,也不见得会怎样了。然而,偏偏回忆是可以不受控制地,在 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耳熟能详的地方,在一切可能的情况下,如野草,春风吹又生, 打扰她急于静穆的心灵。她痛恨这样的自己,并试着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去扼杀它。 整整半年,她频繁地跳槽,忙于适应各种工作环境,然后总能用一大堆借口辞 职,除了客观原因以外,内心的浮躁成为主要原动力。她明显地瘦了下去,大学时 的那场大病再次复发。 我曾告诉她,那个不懂得珍惜的男人不值得你这么糟踏自己,走出阴影,前面 还有更好的人在等着你呢。她也告诉我说她正在努力,只是这里的一草一木太熟悉, 不管哪个角落,都能看到那个人的身影在那儿浮游着。这一路上一个人走得好辛苦。 有时,她会指着脚下的这条林荫小道,回忆曾在这里两个人同骑一辆脚踏车,忽然 一起摔了个大跟头,害她扭伤了脚腕,他是如何痛惜地帮忙喊疼,便逗得她一路瘸 着脚追“打”;有时,在乘坐着公共汽车时,会若有所思地对前面一对柔情蜜意、 如胶似漆的情侣发呆,还跟我说那个女的脑袋舒服了,那个男的肩膀可一定不太舒 服了,但那样也一定是开心得很的;又说这个公共汽车的车牌号码是她再熟悉不过 的了,说不定现在我坐的位置就曾被两年前的她坐过,而旁边的那个肩膀一定不太 舒服却决不会挪开的人就是………每当此时,我会拍着她的肩,承诺会一直陪在左 右,告诉她,你不是独自一个人,要耐心些,云云。她无言感激,沉默一阵后却会 说,那不一样。 是的,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知道,那不一样。 就这样,经过半年多的挣扎和休养生息,白玫在学习遗忘中渐渐复苏。 然而,这么辛苦地修炼还是难以抵御一次突如其来的袭击,一下子就可以把白 玫重又打入炼狱。 (W 市,二零零零年二月,阴) 白玫再次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是在回家一年后的一个早春乍暖还寒的下午。 在电话里,他熟悉的声音有些嘶哑、低沉。随着一声迟疑的“你好吗”,空气 顿时凝结,仿佛时空骤停。除了电话中嘶嘶的空气流动声,一切都不存在了。连呼 吸都成了游丝,恍若多少回的梦里一般,轻轻的一口气就能把一切吹的幻灭。真空 般的死寂持续了几个世纪,他的声音才重又响起,回荡在白玫的耳际,如重锤擂上 了她的耳鼓,隐隐生痛。白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从迷离中拉回。当她终 于确定这个声音的真实性时,一颗心又似天边的春雷由远而近地急奔了过来,无法 抑制地狂跳。电话筒重如泰山,她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能把持得住,全身酸软,不住 地打着哆嗦。 他们之间的对话缓慢而艰难,压抑得空气失去了灵动。没有争吵,只有长串颇 为尴尬、心照不宣的问候。他说起自己挪用公款的案子还是因为无法填补亏空而欲 盖弥彰,折腾上了法庭。 审判结果是因追回部分钱款,且态度良好,判处七年监禁。除去之前在拘留所 的一年多时间,还剩下五年零八个月。他现在人已经在本市的监狱里,刚刚安定下 来,才能………白玫说是吗,那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来。他说他会的,一定会。 然后是长时间地静默,接着又说自己欠她的太多,恐怕这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偿还, 但欠她的钱一定尽快还上。她回答,你心里有数就好,自己家里帮忙垫的还好说, 可是老板那边,那么一笔不算小的债,就难办了。 他说太对不起了,害你这样。白玫说事到如今,说这些有啥用?早知如此,又 何必当初。随后也只能叹了口气。沉默,僵持,谁也没主动让对方挂电话,谁也没 有先挂下电话。最后,他开口说因为是教官的手机,借来打的,不能多说了,多保 重。 放下话筒后良久,白玫才发现自己早已汗流浃背,将近虚脱了。 自那以后,他便不时打来电话或写信,问这问那。白玫都客客气气地一一作答。 每次挂断电话前,都不忘互道一声珍重。渐渐地,他们的关系反而越来越融洽了, 白玫甚至可以肆无忌惮地糟痞他几句,尽情笑骂。有时,白玫仿佛有种回到过去的 感觉,仿佛只有面对他,才能彻底放松地谈笑自如。 在断断续续的电话联络和通信中,白玫感觉得到他对自己的深深愧疚与念念不 忘。但她同样也知道,他的红玫瑰在他的判决决定下来前夕,发誓说不论多久都要 等他出来,决不反悔。 他在不胜感激和重重疑虑中接受了她的誓言,并以“老婆”相称,在白玫面前 也从没刻意回避。他说不想再对她隐瞒什么了,反倒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也后悔 怎么之前不知道这么做,害得大家都活得那么累。 白玫对此唏嘘不已,私底下对我叹气,说“我倒宁愿他有本事瞒我一辈子,不 让我知道这一切,作一辈子自以为幸福的傻子。”我反过来问白玫,是否也有过等 他出来的念头。她迟疑地点头,接着又无奈地摇头,说:不可能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白玫甚至当起了他的情感问题咨询专家。他总在困惑地问白 玫关于年轻女孩儿的行为与心理问题,诸如“一个女孩子,就比方他那个年轻又漂 亮的‘老婆’,跟人家大老板出去吃了几次西餐,就跟他兴奋地讲爱上了西餐,这 是什么意思?是暗示什么吗?”、“他‘老婆’银行工作忙,总不好常常打扰,她 又总是抱怨我疏忽了她。这该如何是好?” 等等。白玫居然也一五一十地分析给他听,说是小女孩喜欢新鲜玩艺儿,不代 表什么;抱怨你疏忽,是对你牵挂,说明人家爱你呀!……解释完还语重心长地劝 慰,并建议他相互的沟通至关重要,云云。俨然一对好哥们。 我骂她是真傻还是假傻?凭什么还要去巴巴地安慰他,那你呢,谁来安慰你? 她就报以我一个讨好的笑脸,嘻嘻地笑:“不是还有你吗!”我就只剩下干瞪眼和 摇头的份。但我知道,她其实深陷在矛盾的漩涡中,不能自拔。 她常常独自抚摸着那一对月牙弯刀,久久地陷入沉思中。 一年多了,白玫仍是独来独往一个人,形单影只。前前后后倒不乏追随者,她 却是无意去看,眼看25了,还在嘴硬说可以等。可事实是,人可以等,时间却不等 人。一条细细的幼纹蓦地在她24岁零8 个月的一天早晨跃上了她的眼角,白玫这才 醒悟到时不我待的道理,终于开始腾出些许精神去综观身边的男人。可无论怎样横 看竖看,前看后看,上看下看,就是没有她想要的。这是无缘还是无奈? 日子很自然地轻松滑过,白玫始终深陷在这样的漩涡里,找不着北。有些幻想, 有些急切,平静的外表下掩藏着不安,更多的是迷惘。这时,有件事让她彻底醒悟 过来,才知道,这世上,什么叫现实。 (W 市,二零零零年七月,多云) 一张法院传票被无情地摔在白玫呆滞的眼前,昔日的老板、曾推心置腹的朋友, 为了五万元人民币将她推上了法庭。一纸诉状告她欠债不还,要连本带利一并追回。 可怜白玫,几时见过这等世面,顿时慌的手脚发麻,六神无主。这算怎么回事儿? 天底下有这样似曾相识的冤枉,白玫从书里,从电视里,从报纸上看到过,却不曾 这样真切地感受到这样突如其来的杀伤力。她不敢相信,就这么发生了,发生在自 己的身上。用什么来形容她此时的心情呢?往轻了说,是又好气又好笑;往重了说, 整个人儿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唯欲哭无泪了。 不管怎样思想,面对这庄严的法院传单,白玫也只能收拾心情,顶着盛夏的炎 炎烈日,火烧火燎地寻找出路。她找了法官,找了律师,找了那个男人以及他的家 人,找了一切她想得到的出路。案情十分清楚,涉案的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所有人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白玫,异口同声地说:“是啊,钱不是你用的,道理上 是不该你来还……可谁叫你是保证人呢? 算了,吃一堑长一智吧!你呀……少不更事啊!“统统仅仅是一句”少不更事 “的叹谓,打得白玫如一片浮萍,成了一个没根没脾气的的苦主儿。 在那开庭前二十个日日夜夜中,白玫看清了一件事:什么朋友之义,什么爱人 之情,在父母的血浓于水的亲情面前都是那么微不足道,甚至渺小到虚假。只要在 危难面前,涉及到利益,一切就会变得赤裸裸。旧时的老板可以一改温文亲和的面 貌,露出虚伪而残酷的嘴脸,不惜扬言必要时会动用黑社会来恐吓,同样是苦主, 相煎何太急;真正的债务人、让自己受伤至深的昔日恋人可以一句“对不起,帮不 上忙”把她连同多年的感情推入茫茫深渊………无助、困惑、揪心的痛楚整日纠缠 着白玫,和她年迈善良的父母。 最后,这起在法官眼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小小民事纠纷 案,在其大力撮合下,以分期还款的结果庭外和解了。原告条件是分期还款的利息 一分不能少。还好,真正债务人的军人出身的父亲看在白玫确曾帮过他儿子的份上, 愿意分担头期一部分还款的责任,却也是用被迫的态度勉强答应,末了还要极其委 屈地搭一句“本来我是没有义务帮你的,可没有下次”,噎也要噎死人。 这次动用了白玫父母为数不多的存款,再加上他的父母“代”为还上的,勉强 打发了债权人。 可是,还有下次呢。两年之后,第二批还款的重担难道还要辛劳大半辈子的老 人来扛吗? 到这时,白玫深刻地意识到金钱的重要,以及人情的淡漠。 官司暂告一段落,白玫失落到极点,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有种茅塞顿开的 感悟。对于人生,她很经验地总结了几句:女人最慎重的人生大事就是婚姻。最幸 福的女人是嫁给了初恋的对象,而走到婚姻这一步的初恋的,往往意味着双方都是 被深深爱着、珍惜着的,那是无需任何理由的绝少杂质的精神享受。他们不曾尝过 感情失落的创伤。虽然简单,但绝对幸运,虽然总归平淡,其中也许会有涟漪,会 有不甘,但那是一种自由的选择,而非被动的制擎。 接下来是嫁给了深爱她的,女人有人疼,有人捧着怕漏了,含着怕化了,被宠 得跟个公主似的,即使自己并不是那么公平的爱着对方,也一定能时不时地感受到 说不出的叫人心碎的小女人的幸福,那是一种退化了的幸福,却也是一种道道地地、 名副其实的真实。 第三种是女人嫁给了她深爱的,如果运气不好,遇到对方不爱自己,即使痛苦, 她却总能从不满中体味出自己才能心领神会的咖啡般的甜蜜来。更何况运气有时候 并非绝对的不可逆转,男人其实很容易被感动的。虽然也很容易出轨,但是毕竟感 受过爱,拥有过最真的感情,即使如昙花一现,也品尝过其灿烂的一瞬。 最后一种则纯粹是满足了做为人的生物本性的需要,找一个人分担来自四面八 方的社会舆论、经济、动物本能等压力,那属于交易范畴。等值固然好,超值则赚 了,就可以弹冠相庆了,就可以抚着胸口说“吾命不错”矣;若被贬值,就只能自 认倒霉。轻者任劳任怨一辈子,重者郁闷而终。所以,女人若没有了爱的能力,至 少应该对自己好点儿,不能碰到一个深爱自己的可人儿,就该去找一个起码是等值 的家伙。这就是现实。 对于浪漫的单纯的白玫而言,她儿时的白马王子的美丽梦想,如一层薄如蝉翼 的轻纱,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撕扯得稀烂,呈现在眼前的是这赤裸裸、血淋淋的现 实。这是一次痛苦的醒悟历程,类似凌迟。想到这里,才对童年的有关黄金的比喻 有了恍然大悟。但那又如何?每个清醒的成年人不都是这样经历过来的么!成长的 意义就在于承担,承担离别,承担失去,承担一切应该或不应该承担的。 道理总结好了,白玫开始在现实生活中,努力地尝试着,按照自己亲身体验出 的等值原则面对身边有意无意的追求者。时间不长,却时常有一种委屈不断敲打、 撕扯着她的内心,那么辛苦,甚至超过被人刺伤的痛楚。终于有一天,她对我宣布 :“我对自己举手投降。没有爱的日子,我没办法过。那可是一辈子啊!道理留给 别人好了,我宁缺勿滥!” 自此,白玫依然固执地翘首等待,企盼着现实中白马王子踩着五彩祥云的驾临。 即使不再是初恋,但愿是因真爱结合。即使她并不清楚真爱会在何时到来,会以怎 样的面貌出现,其中还要经历多少磨砺,但她终于清楚,自己的这颗真实的柔软的 善良的心不能轻易丢弃。无论何时何地,诚恳地对待自己永远是对的。这样,到了 面临死亡的那一刻,可以后悔,却不会羞愧。 我常想,这样算是幸运,还是不幸?未来迎接她的是美满的爱情,还是另一个 恶梦的开始? 但愿恶梦不会重演。谁会知道呢?相信神的人们,能告诉我吗? 梦中,白玫再拿出被摩挲得光可鉴人的月牙弯刀端详时,它们就真的变成了可 以刺入肌肤的兵刃,长久地扎在心底,不见血地疼……… -------- 黄金书屋